三、逍遙遊是可能的嗎
2024-10-02 06:35:01
作者: 何善蒙
逍遙遊是莊子表達的一種精神至為自由的狀態,也是一種人所應當追求的理想境界。什麼是逍遙遊呢?莊子有非常明確的說明,「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莊子·逍遙遊》)。這是一種與天地一致的、無待(無所限制,與其相反的就是「有待」)的狀態,是無己、無功、無名的,所以,逍遙意味著人的精神向著無限性的展開,「無限性」的提出是莊子豐富想像力的表現。對於莊子來說,達致道通為一的齊物狀態,無所待的逍遙遊就可以實現。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逍遙遊能否實現,取決於自我心靈能否突破有限性、相對性的限制,從而達到一種絕對自由的精神狀態。
可是,人的生活其實都是有待、有限制的,也就是說,人生是有困境的。這種困境,在莊子看來有內、外兩個層面。就內在而言,死亡、命以及情慾三者,是生活於現實世界中的人都無法擺脫的。「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莊子·知北游》),「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莊子·大宗師》),「人之生也,與憂具生」(《莊子·至樂》)。現實生活中的人總是有其自然的大限——死亡,有其不可改變的命運。人之生,卻是直接與死亡聯繫在一起的,似乎人之生就是為了死亡這個目標而存在的,「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莊子·齊物論》)。死亡的不可避免性,決定了人生根本意義上的荒謬性。命同樣是人所無法逃避的事實,子桑的死為我們對命的必然性提供了非常直觀的理解。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莊子·大宗師》)
「命」是一個既成的事實,一個人擁有什麼樣的生活狀態,不是父母的意願,也不是上天的命令所能決定或改變的,它對於個體而言是無法選擇、無法擺脫和無可奈何的。情慾同樣是世人無法逃避的,「人之生也,與憂具生」(《莊子·至樂》),「哀樂之來,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為物逆旅耳」(《莊子·知北游》),「夫聲色滋味權勢之於人,心不待學而樂子,體不等象而安之;夫欲惡避就,固不待師,此人之性也」(《莊子·盜跖》)。人之生不能夠離開情慾,而有了情慾的計較、選擇,生存所面臨的限制也就產生了。死亡、命與情慾構成了人內在的生存困境,是人所無法擺脫的事實。
人的生活不僅受內在因素制約,也受外部條件的影響,其中主要是禮樂制度、仁義道德的標準給人心制定的限制。
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墨索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屈折禮樂,吁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莊子·駢拇》)
世俗的社會總是存在一系列的制度形式和倫理規範,這也形成了社會的基本價值體系,生活於其中的人,必然受到這些體系的制約。可是,這些制度、規範本身是不是合乎人性的,或者說是人生所必要的呢?
駢與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已。多於聰者,亂五聲,淫六律,金石絲竹黃鐘大呂之聲非乎?而師曠是已。枝於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聲,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駢於辯者,纍瓦結繩竄句,游心于堅白同異之間,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而楊墨是已。故此皆多駢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莊子·駢拇》)
在莊子看來,諸如智慧、仁義及辯言這些東西,猶如人體的「駢拇」「枝指」和「附贅縣疣」,都是不符合本然的、多餘的東西。然而,這些原本多餘的東西卻成了社會規範的基礎,世界的荒謬也就因此而產生。內在的困境是人自身的一種必然性,是無法改變的;外在的困境是一種世俗的評判,同樣是無可逃遁的。這雙重的壓力給現實生活中的人帶來了深深的痛苦。「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莊子·胠篋》),「昨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莊子·山木》),人世間有太多這樣的事情,是與非沒有確定的標準。如果說偷竊者一定是要被誅殺的,那麼為什麼偷了國家的人反而成了王侯?如果說能否得養天年與材不材相關,為什麼同樣是不材,雁和木卻有不一樣的結果?這只能說明,所謂的世俗標準都是荒謬的,只是標準的制定者加在他者身上的一種限制罷了。
人有內外的諸多限制,或者說,諸多缺陷。這就會讓人覺得,從本質上來說,逍遙遊的境界是人在現實中所無法達到的。但是有的時候理想之所以偉大,並不是因為它可以實現,恰恰是因為它的不可實現性。因為只有這樣,它對人才具有更高的提升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