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視角的重要性：是鯤鵬還是小麻雀

  在中國，大多數人都對莊子不陌生，也有很多人因為《逍遙遊》而喜歡上了莊子，莊子也由此被貼上了中國自由主義者的標籤。這個標籤是否正確是另外一回事，人們對莊子的喜愛，則是無須多言的。2016年有一部視覺效果非常炫酷的國產動畫片《大魚海棠》，其中主人公的名字——「鯤」和「椿」就來自《莊子》，片中也出現了《逍遙遊》中的名句。

  我們在關注《逍遙遊》的時候，都會注意到鯤、鵬這種極為宏大的形象，由此產生對所謂精神自由的追求。為什麼人會有這樣的直接感覺呢？很簡單，因為我們每一個人在現實中都是受限制的，我們不是生活在「某個人的陰影里」，就是被「某種規範所決定」，現實中的種種無奈，使得我們的內心有著更為強烈的對於自由（或者說無限）的嚮往。當然，也有很多人可能不這麼想，他們會不斷地適應現實，不再有任何想像的可能。從這個角度來說，想像力其實是一種難得的、珍貴的能力。

  既然現實中的我們，都生活在「限制性」（有限性）之中，那麼，無限是否存在呢？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很多人在限制中會直接遺忘無限性，認為生活本身就應該如此這般，那種不受限制的、無限的可能性反倒是不正常的。所以，在這種情況下，追求自我精神是非常重要的。中國哲學是關注個體精神自我完善的哲學。由此，學習中國哲學，對於現代生活中的每一個人來說，都具有非常重要的現實意義。如果說莊子想要把那種無限逍遙遊的境界帶給我們，那他首先得告訴我們，無限是可能的。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莊子·逍遙遊》）

  這是《逍遙遊》的開篇，讀過《莊子》的人必然是讀過這一段的。「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如此之大的鯤、鵬，自然是超出我們常識之外的，我們在日常經驗中並沒有看到過這種龐然大物。可是，莊子為什麼一上來就要寫它們呢？是莊子目睹了鯤和鵬嗎？當然不是，這樣寫具有非常特殊的意義。莊子的寫作技巧極佳，在《逍遙遊》的開篇，莊子就讓極其龐大的鯤、鵬出場，目的就是要給我們帶來震撼和衝擊。這種跟現實強烈對比的現象表明，我們的日常經驗其實是微乎其微、微不足道的。鯤、鵬當然不是最高的形象，也不是莊子的理想所在。可是，既然鯤、鵬以如此這般超越現實的形態而存在，就說明我們的世界遠遠比我們想像的要大很多。很多時候是我們把自己限制在了一個狹小的境地中，並且認為這個境地就是最好的，比如後文的小麻雀、井底之蛙等，都是我們現實情境的寫照。那麼，究竟是什麼限制了我們呢？莊子認為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視角。視角就是一個人觀察事物的角度，決定了一個人思想和境界的高度。「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我們抬頭看著藍天的時候，通常都會想，天空是那麼湛藍。可是，難道這就是它真正的顏色嗎？天空就是我們所看到的樣子，還是說它是高曠遼遠且沒法看到盡頭的呢？鵬鳥在高空往下看，不過也就像這個樣子罷了。當我們從日常經驗限制中脫離出來、抬頭望天的時候，我們的這些驚訝和思考是非常重要的，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們才會思考天空是否就是平時所看到的這般。很明顯，我們的視角已經從日常經驗的限制中轉移到了對浩瀚天空的沉思。這種沉思實際上就使得我們可以擺脫種種限制，所以我們經常說，思想者是仰望星空的人。仰望星空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它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轉換視角的機會。鯤、鵬之所以超越在我們的視線之上，是因為它具有更直接的、經常轉換視角的機會。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莊子·逍遙遊》）

  蜩、學鳩與斥鴳，都是我們現實經驗中的存在，當它們看到大鵬鳥展翅飛往九萬里的南溟的時候，覺得很難理解。在莊子看來，這種不理解是很正常的，所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不過反過來說，這也是很悲哀的一件事情，「知」（了解）在日常生活世界中實際上是極難的。

  既然現實中的人都是受限制的，我們是應該接受這種限制，還是努力超拔自己？毫無疑問，在莊子看來，人必須努力地超拔自己，所以他給我們展示了逍遙遊這種至高精神境界。但是，歸根到底，人還是處於現實之中的，那麼，莊子的這種提示又有什麼意義呢？我想，其實莊子希望告訴我們的是：生活中有不同視角、境界，對我們來說，應該去把握看到更高的視角和境界的可能，這樣才能夠最大限度地提升自己。雖然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小麻雀的視角也是現實的、無可厚非的，但大鵬鳥的視角始終具有更高層次的意義。這就告訴我們選擇更高的視角，對於我們的人生來說有非常重要的意義的，它會讓我們的精神生命有更高的要求，從而使我們更好地實現對自我的完善。假如我們處在小麻雀的境界之中，我們千萬不要嘲笑大鵬鳥的行為。小麻雀和大鵬鳥的差異是現實的，但是這種嘲笑會讓我們的精神生命失去進一步提升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