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能不能言說
2024-10-02 06:34:33
作者: 何善蒙
當我們進入老子(或者道家)的哲學世界時,一個尋常而複雜的問題出現了——究竟什麼是道?其實就整個中國傳統來說,這是一個基本問題,因為在某種意義上中國哲學就是關於「道」的哲學。很多人把道看作一種規律,說得更為詳細一些,道既是自然規律又是社會規律。我不否認上述答案的正確性,但是我還是覺得它不足以讓我們清楚地知道這個規律究竟是什麼。因為中國的傳統不是一個抽象的傳統,而是一個直觀的、具體的傳統。那麼規律是可以直觀感知的嗎?似乎不可以。所以我通常說,道就是路,是中國人的生活之路,更具體、直白一點地說,道的內涵就是「什麼時候、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什麼時候,體現的是「時」的問題,中國哲學對於時有著極為強烈的感覺;該做什麼,就是原則和規範,由天道決定;就做什麼,就是人對於天道的響應和實現,就是人道。所以,這樣的道實際上就是人整個現實生活的本身,它是通達的、動態的以及完滿的。因此,我們也就可以理解為什麼中國哲學不對「道」進行定義。因為定義總是抽象的、靜止的、有局限性的,它無法體現出生活這種動態的現實,而一旦定義了「道」,對於「道」的豐富性來說,這無疑就成了一種破壞。
由此產生了另一個關係密切的話題,即「道」能不能被言說,我們是不是可以通過語言來表達「道」。按照前述的邏輯顯然是不可以的,因為語言同樣是一種有局限性的工具。《老子》的第一句話就非常直接地說了,「道可道,非常道」,這大概是《老子》中最經典且流傳最廣的話語了。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可以用語言表達出來的「道」不是「常道」。這就直接否定了用語言表達「道」的可能性。事實上這在中國的哲學傳統中是很好理解的,在中國人的生活世界中似乎也是如此。我們經常說,聽話要聽話外音、言外意,這表明話語真正的含義可能是超越在語言之外的,所謂一切盡在不言中,或者如陶淵明所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超然言外,似乎也成了中國人精神的一種基本取向。我想到了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頗能說明這一問題。據說,牟宗三先生早年在北京大學哲學系求學,熊十力先生當時剛好在北京大學任教。牟先生說熊先生平時經常說兩句話,並說這兩句話後來對他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是什麼話呢?熊先生經常批判別人說:「你說的都是錯的。就算你說對了,它還是錯的。」這話乍一聽沒有道理,可是如果我們把它切實放入中國人的思維習慣中來考慮就不盡然。「你說的都是錯的」,因為你說的無非是你的看法而已,並非「道」本身,所以也就是錯的;「就算你說對了,它還是錯的」,「說對了」意味著道理在邏輯上是成立的,但是也僅僅是一種說法而已,並非真理本身,所以還是錯的。這樣一看這兩句話確實頗有趣味!後來,我也常常開玩笑說,我從這兩句話中悟出了講中國傳統文化的最佳的方式。這最佳的方式,絕對不是語言上的滔滔不絕,而是自上課鈴響開始,就一直默默地坐在講台前,微笑著看著諸位學生,直到下課鈴響,揮手離去,不留一言。下次上課,再如法炮製。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既然我說的都是錯的,那很顯然,多說一些,或者少說一些,甚至不說,效果從本質上來說,並無不同呀!而且,微笑也是一種很好的、很有效的傳遞思想內涵的方式,比如莊子所言「相視而笑,莫逆於心」,又比如禪宗所謂的拈花微笑,不都很好地傳遞了思想嗎?
當然,這顯然不是一個很好的授課方式,畢竟如果我真的這麼做的話,可能會有無法描述的後果。但是作為一個趣談,它本身也是有值得思考的地方的。其實老子的思想也是一樣的,他顯然發現了語言的局限性,即語言是無法完整表達意義的。但是老子並不止步於此,他馬上以另外一種方式解決了這個問題。語言不僅具有局限性,也具有特殊性。語言是不能夠完整表達「道」的,但是作為人,又不得不通過語言來表達。這個時候就要求我們在表達「道」的時候,要使用一種特殊的語言,或者說一種特殊的表達方式。我們讀道家的作品時會很直觀地發現,這裡的語言表達形式和我們日常使用的又非常不一樣,這種不一樣就是道家刻意採取的一種語言表達形式,用莊子的話來說就是「弔詭」。所謂弔詭,就是用自相矛盾的語言(或者說看上去矛盾的語言)來進行表達,這樣做是為了避免語言的固化和局限性問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道家在語言的使用以及思想的表達上是極為成熟的,這也標誌著中國哲學發展到了新階段,即具有思維和語言自覺的階段。
相比之下,莊子的語言更加複雜,也更加成熟,而老子的語言相對簡單一些。當然,他們使用的語言技巧和功能總體是一致的,即突破了語言的限制性,用巧妙的方式使用語言。閱讀道家經典,最大的障礙就來自其使用的語言形式。人類語言的表達方式自然是各式各樣的,就其大端而言可以分成兩種形式:肯定式以及否定式。所謂肯定式,其表達有「我是何善蒙」;而否定式,其表達有「我不是何善蒙」。這兩種表達在現實中都是很常見的,肯定式是為了確認某一狀況,而否定式則是為了否定某一狀況。它們的表達有什麼不同?就上述例子來說,肯定式的表達只是肯定了「我是何善蒙」這一基本事實,而否定式所表達的內涵和外延明顯更為豐富,即「我」除了「不是何善蒙」之外,可以是任何東西。所以,要表達「道」,是用肯定的方式比較接近「道」的本質,還是使用否定的方式比較接近道的本質,就不是一個特別複雜的問題了。如果「道」不是一個有限定性、固定化的東西,那麼顯然否定的形式更適用於描述「道」。所以,我們仔細觀察就會發現,《老子》的文本用了很多否定的表達方式。比如「無為」「不爭」「絕聖棄智」等,這些話語都是以否定詞開頭的。
那麼我們究竟應該怎麼理解《老子》中的這些否定式表達呢?這其實也是理解《老子》的一個基點。以「無為」為例,它應該是《老子》思想中一個非常關鍵的詞,無為肯定不是什麼都不做,所以我們通常把它解釋為「順其自然地為」。但是,什麼叫順其自然地為呢?我們還是回到否定式本身,毫無疑問,所有的否定式都是要否定掉一些東西的。那麼,《老子》在這裡要否定什麼呢?如果說《老子》主張的是自然,那麼跟自然相對應的顯然就是人為,即人的行為。人為最大的特徵就是人的強烈的主觀意志(欲望)。這樣一來就變得非常有趣,因為《老子》的否定詞大部分都是加在這些主觀色彩非常強烈的詞語之前的,它試圖要去掉的其實就是個人的強烈的主觀意志,而非個體行為本身。也就是說,在《老子》看來不是行為本身出了問題,而是出於個體的強烈主觀意志的行為有問題。比如說,「我要吃飯」這個行為是天經地義的,不是《老子》想要否定的。而「我要天天大吃大喝」就有問題了,因為這是完全出於個體強烈欲望的表達。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們也不能說《老子》(或者說道家)是消極的。所以,在《老子》的文本中,所有的否定式在表達的意義上都等於否定加肯定,否定的是行為的方式(強烈主觀意志),肯定的是行為本身。也正是在這個意思上,我們才可以真正理解《老子》所說的「無為而無不為」(第四十八章)。
《老子》和道家對於語言的這種認識也提醒我們,思考問題、解決問題的方法有很多,關鍵是看你想要如何去解決。原本我很明顯地看到了道家的基本定位,「道」是無法準確用語言來表達的。可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只能用神秘主義的或者說沉默的方式來面對「道」,《老子》和道家實際上也在儘量用獨特的語言表達方式來準確地言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