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樂觀主義者孔子的畫像
2024-10-02 06:33:14
作者: 何善蒙
很多時候,我們一想到孔夫子,就會覺得肯定是一臉嚴肅、不苟言笑的道學先生的模樣,覺得甚是可怕,乃至不敢接近。這種情形的出現,乃是因為孔子在中國傳統中長期被視為聖人,是歷代人對孔子不斷地神化的結果。
但是,如果我們去看《史記》《論語》等文獻材料,就會發現孔子其實是一個形象極其豐富的、真實的人,他有著自己的喜、怒、哀、樂,如我們每一個平常人一樣。比如,對於其得意門生顏回,孔子總是難掩內心的歡喜:
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
這是孔子對顏回發自內心的喜歡,也是對顏回的不吝稱讚。歡喜和高興的情緒對於孔子來說,也是能夠自然地流露出來的。孔子早年的生活非常艱苦,為了生存他也做過各種事務(所謂「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後來,孔子在魯國做到了大司寇,兼代理相位,這可以說是孔子人生的「高光時刻」。根據《孔子家語·始誅》的記載,「孔子為魯司寇,攝行相事,有喜色」,也就是說孔子因為迎來了人生的「高光時刻」,無法掩飾內心的喜悅,這種喜悅就直接流露了出來。這一表現被孔子的弟子子路看到,個性耿直的子路就直接跟孔子說:「老師啊,我聽說君子遇到禍患的時候不會表現出恐懼,遇到好事的時候也不會表現得很得意,今天老師得到了一個代理宰相的職位,就表現得很高興,這是為什麼?」(仲由問曰:「由聞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今夫子得位而喜,何也?」)孔子聽後說:「是啊,子路你說得很對,不過我不是因為獲得了職位而高興,獲得這個職位,我非但沒有驕氣、傲氣,而且還能像以前一樣謙恭待人,我是為這個高興呀!」(孔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樂以貴下人』乎?」)這也是一個極為有趣的故事,至少說明孔子的內心情感世界是非常豐富的,他會因為某些原因而開心,而這種開心的原因既有非常世俗的觸動(比如身居高位),更有內心精神的指向(比如對於顏回的讚賞,以及「樂以貴下人」)。
當然,孔子不僅有歡喜的情緒,他也會發怒。《論語》中最為經典的例子,就是孔子得知季氏在家裡享用「八佾」[1]時,非常憤怒地說:「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論語·八佾》)另外一個例子,則是宰予晝寢(白天睡懶覺)而被孔子嚴厲責罵的事情。宰予是孔子弟子中表達能力最強的,但是他有一個缺點,就是喜歡白天睡懶覺,這對於孔子來說是無法忍受的。所以有一次孔子發現宰予偷睡懶覺,就非常憤怒地說:「宰予這個人的行為啊,就像是腐朽的木頭無法雕刻,糞土壘的牆壁無法粉刷。對於宰予這個人,責備還有什麼用呢?」這表明他對宰予極其失望,然後他接著說,「起初我對於人,是聽了他說的話便相信了他的行為;現在我對於人,聽了他講的話還要觀察他的行為。在宰予這裡我改變了觀察人的方法。」[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論語·公冶長》)]這說明宰予的行為徹底地傷到了孔子,甚至使他「三觀盡毀」(改變了看人的方式)。
哀傷也是孔子流露出來的一種非常直接的情緒表達,以冉伯牛和顏回的故事最為明顯。冉伯牛是孔門以德行著稱的弟子之一,但是後來染上了麻風病,在他快要不行了的時候,孔子去看望他。由於麻風病是惡疾,所以孔子只能從窗子裡伸手,握住伯牛的手說:「這也許就是命運吧!這麼好的人怎麼會得了這樣重的病啊!這麼好的人怎麼會得了這樣重的病啊!」[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論語·雍也》)]而對於顏回的死,孔子則更是哀傷、悲慟。顏回之死,大概是孔子晚年的事情,這對孔子的打擊是極大的,畢竟自己最為欣賞的學生先自己而去了,孔子甚至認為這是老天爺對自己的打擊,是天要亡他。這種哀傷的情緒無法抑制,也是孔子內心情感的真切流露。[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論語·先進》)]
孔夫子的一生,如前文所言,有喜,有怒,也有哀,他內心的情感其實是非常豐富的,這也是他作為一個真實的人的基本特徵。在孔夫子的情感表達中,其實最為重要的就是樂。快樂或者樂觀,這是我一向以為的孔子的形象所傳遞的重點。孔子的一生,汲汲遑遑,如喪家之犬,其生命中遭遇的不順利,是顯而易見的。可是,如果我們去看《孔子世家》,就會發現孔子都是以一種極其強大的樂觀精神來面對這些不順的,「斥乎齊,逐乎宋、衛,困於陳蔡之間」,無論對誰來說,這都是生命中的重大打擊。可是,孔子之所以是孔子,就在於即便遭遇如此多的不順利,他依舊可以坦然地面對:
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論語·述而》)
孔子遷於蔡三歲,吳伐陳。楚救陳,軍於城父。聞孔子在陳蔡之間,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將往拜禮,陳蔡大夫謀曰:「孔子賢者,所刺譏皆中諸侯之疾。今者久留陳蔡之間,諸大夫所設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國也,來聘孔子。孔子用於楚,則陳蔡用事大夫危矣。」於是乃相與發徒役圍孔子於野。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孔子講誦弦歌不衰。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孔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史記·孔子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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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我們每個人來說,生命中的順境都是很好接受的,我們也很期待遇到。可是,往往生活中多的就是逆境,即便是孔子,一生也遭遇無數逆境和不順。就孔子的回應方式來看,他都是以積極樂觀的心態來面對,這是一種極為難得且極為成熟的精神。我一直說,雖然我們可以從各種角度解說孔子及其思想,但是孔子之於我們更重要的意義是,他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樂觀主義者。
在《論語》中,孔子曾經對自己的一生做過一個非常簡單但極具內涵的概括: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
這就是樂觀主義者孔子的自畫像,孔子的精神生命比我們通常想像的要完善以及深刻得多,他是一個真實的人,有著豐富的情感內涵。喜怒哀樂等情緒,都在孔子的生命歷程中得到了明顯的表達。後來理學家程顥在《定性書》中,對於孔子的這種情感的表達有一個非常精彩的解釋:
聖人之喜,以物之當喜;聖人之怒,以物之當怒。是聖人之喜怒,不繫於心而繫於物也。是則聖人豈不應於物哉?烏得以從外者為非,而更求在內者為是也?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而視聖人喜怒之正為如何哉?夫人之情,易發而難制者,唯怒為甚。第能於怒時遽忘其怒,而觀理之是非,亦可見外誘之不足惡,而於道亦思過半矣。
這表明孔子是跟我們一樣的普通人,孔子的形象具有豐富的情感內涵,而最為重要的一點是,孔子是一個樂觀主義者,這種樂觀的精神伴隨著孔子的一生。我們甚至可以說,孔子之所以成為孔子,乃是因為他有一種普通人無法企及的樂觀主義精神。
生活難免會有諸多的不順,有諸多的逆境,對於我們來說更重要的是如何樂觀地面對生活中的一切。這是一個成熟的、完善的自我所應當具有的內在要求,也是我們從孔子的形象中所獲得的重要啟示。像孔子一般樂觀,這是我們學習孔子時應當具有的一種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