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中國哲學的基本脈絡
2024-10-02 06:32:36
作者: 何善蒙
談及中國哲學的歷史脈絡的時候,我們通常都會說,先秦諸子、漢唐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清代樸學等。這樣的說法,大體上也不錯,因為它很清晰地表達出了各個主要歷史階段中國哲學內容中的重點。
但是,這一說法最大的問題在於,它割裂了精神世界的連貫性。這種時間性的劃分,太過於抽象,以至於除了列出一條抽象的時間線索,我們無法很好地理解中國哲學本身發展的基本脈絡。比如說,我們說魏晉玄學的時候,儒學存在嗎?當我們說隋唐佛學的時候,儒學和道學存不存在呢?當我們說宋明理學的時候,佛學和道學又存不存在呢?很明顯,這樣的提法只是一個抽象的說明,它無法呈現中國哲學在這個時段的發展事實,無法體現出中國傳統精神的豐富性和統一性。
中國哲學精神的基本價值源自「六經」(又叫「六藝」),這是中國文化的源頭。在中西文化衝擊的背景下,馬一浮先生曾經提出著名的「六藝論」,其主旨為,儒家六藝之學皆從一心所發,是中外一切學術的源頭和發脈處,中外一切學術都是六藝的支流,人類各種學術思想的展開,最終必將以中國儒家六藝思想精神為旨歸。這裡的六藝不是禮、樂、射、御、書、數(這叫作小學六藝),而是《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當然,《樂》本無經,故實為五經)。「六經」能不能涵蓋古今中西一切學術有待商榷,但是,「六經」作為中國文化的共同源頭是毋庸置疑的結論。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不能把儒家只看作諸子百家之一,這其實是對儒家的降格。
「六經」雖然有不同的內容和精神指向,但是,對於中國古人來說,這就是他們生活經驗的總結,也是古人應對現實的智慧表達。這種智慧後來在儒家的傳統中得到了最為直接的表達(或者說傳承),當然,這種特殊性是在歷史進程影響下形成的,由此我們也經常看到,很多場合中儒家思想似乎就代表了中國哲學的基本立場。這種經由儒家傳遞出來的哲學精神,大概有三個主要方面的內涵:樂觀向上的精神、道德的基本立場以及和諧的社會理想。樂觀向上的精神,乃是對於個人自我來說的。道德的基本立場是個人面向他人(以及政治社會)的基本方式,而和諧的社會理想則是中國人的最高嚮往,也就是我們經常看到的,《禮記》里所說的「天下大同」。這三個層面,其實也可以概括為「內聖外王」,即既關注內在自我精神生命的完善,也注重在現實生活世界中建功立業,由內而外,內外通達。這可以說是在軸心時代所形成的中國自由精神,這種精神雖然主要是從儒家的角度來完整表現的,但也被先秦諸子百家共同接受。內聖而外王,由內聖而推及外王,這是中國哲學的基本價值立場。在這個說法中,我們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作為一種生存智慧,中國哲學所具有的鮮明特點。
由此,我們可以把自先秦至今日的中國哲學史,看作中國哲學精神的自我完善和展開的過程,也就是內聖外王的基本內涵不斷拓展的過程,而非如前所言的幾個非常抽象的時間和觀念的組合。中國哲學精神在任一時間的具體展開,都是基於內聖外王這一基本立場而形成的,尤其是表達為內聖層面的不斷圓融、完善,從而為外王提供更多的選擇路徑。在這個過程中出現的,無論是經學、玄學、佛學、道學以及理學等不同的稱呼,還是不同精神傾向的內涵特質,無非都是為了更好地滿足個體自我完善的需要,為個體的自我完善提供更為豐富的精神內涵。而中國思想在歷史上所表現出來的包容性,也呈現出不同的歷史階段對於不同思想資源的整合,這恰恰是為了更好地成就個體,使個體成為一個完善的自我。即便是今日,中國哲學也具有同樣的意義。有的時候我們會覺得自1840年以來,思想的格局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是如果從中國哲學基本精神的角度來看待,事實上在今天我們所面臨的問題,也和傳統上的問題是一致的,即如何才能更好地成就自己,也就是更好地由內聖而外王。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我們所具備的思想資源,可能比傳統時代多了很多,但是,如果站在完善自我的角度上來思考這個問題的話,所有的思想資源,無非都是為了成就一個更好的自己而存在的。這樣一來,我們的基本思想方式,還是中國哲學基本脈絡的延續。
[1] 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一卷),賀麟、王太慶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96、97頁。
[2] 王元化:《關於中西哲學與文化的對話》,《文史哲》, 2002年第2期,第6頁。
[3] 張頤,字真如,又名唯識,四川省敘永縣人。先後留學美國、英國、德國十餘年,曾在美國密西根大學、英國牛津大學以及德國埃爾朗根大學學習,於1923年在英國牛津大學以《黑氏倫理探究》(英文版)作為博士論文,通過牛津大學審查,被授予哲學博士學位,有「東方黑格爾」之譽。
[4] 賀麟:《五十年來的中國哲學》,遼寧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5頁。
[5] 張汝倫:《人類軸心時代的哲學——人類的基本思維跟動物是一樣的?》,。
[6]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中華書局,1961年,第13頁。
[7]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中華書局,1961年,第14頁。
[8] 當然,需要指出的是,在過去近百年的中國哲學史的闡釋中,無論是在形式還是在實質上,都明顯受到西方的影響,削足適履的情形非常嚴重,這大概是很多人主張回到中國傳統本身的原因。
[9] 金岳霖:《中國哲學史》審查報告,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附錄。
[10] 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一卷),賀麟、王太慶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97頁。
[11] 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一卷),賀麟、王太慶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0頁。
[12] 方東美:《生生之德:哲學論文集》,中華書局,2013年,第106頁。
[13] 皮錫瑞:《皮錫瑞儒學論集》,潘斌選編,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64頁。
[14]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292頁。
[15] 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76、377頁。
[16] 這種實踐性的概括,在對中國傳統的理解中是非常普遍的,老一輩的學者如熊十力、馮友蘭、金岳霖、馮契、張岱年、牟宗三等,雖然對中國哲學的具體闡釋存在一定差異,但是對於實踐性的基本立場,沒有太多的疑議。有意思的是,在很多海外學者那裡,他們對於中國哲學性質的判斷,也是基於實踐性這個特點的,詳情可以參閱《實踐的哲學:美國學界對中國哲學的一種認知》(張淼,《南京社會科學》, 2019年第7期,第40—46頁)。
[17] 程頤:《周易程氏傳》,王孝魚點校,中華書局,2016年,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