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哲學與中國哲學
2024-10-02 06:32:29
作者: 何善蒙
回到所謂的中國哲學合法性問題,其實這個問題的實質就是中國有沒有哲學,這裡根本的區別在於如何來看待哲學。無論是從前文黑格爾的說法還是德希達的說法來看,他們之所以認為中國沒有哲學,就是因為中國缺乏他們所認可的那種思維方式、思辨形式。而自近代以來的近百年中,我們的前輩學者之所以認為中國乃是有哲學的,也是從西方所認定的哲學概念出發來審視中國自身的傳統。比如,馮友蘭先生在強調中國有哲學的時候,一個主要論據就是所謂「形式上的系統」與「實質上的系統」的區分。按照馮先生的看法,「所謂系統有二:即形式上的系統與實質上的系統。此兩者並無連帶的關係。中國哲學家的哲學,雖無形式上的系統;但如謂中國哲學家的哲學無實質上的系統,則即等於謂中國哲學家之哲學不成東西,中國無哲學」[6]。聯繫前文以黑格爾和德希達為代表的西方哲學家的觀念,他們大概是從形式的角度來看待中國思想的,這樣在馮先生看來是明顯不妥的,所以他主張,「中國哲學家之哲學之形式上的系統,雖不如西洋哲學家;但實質上的系統,則同有也。講哲學史之一要義,即是要在形式上無系統之哲學中,找出其實質的系統」[7]。所以,馮先生主張從哲學的實質來判定有無哲學,而不是從形式來說。因為很顯然,從形式上來說,西方哲學的嚴密的邏輯形式、思辨方式跟中國傳統有著比較清楚的差異。從這個意思來說,要談論中國哲學,就必須著眼於實質,而非形式。[8]
當然,如果從形式和實質的角度來看待,問題也還是比較複雜的,金岳霖先生在給馮友蘭先生《中國哲學史》作的審查報告中就指出:
哲學有實質也有形式,有問題也有方法。如果一種思想的實質與形式均與普遍哲學的實質與形式相同,那種思想當然是哲學。如果一種思想的實質與形式都異於普遍哲學,那種思想是否是一種哲學頗是一問題。有哲學的實質而無哲學的形式,或有哲學的形式而無哲學的實質的思想,都給哲學史家一種困難。「中國哲學」這個名稱就有這個困難問題。所謂中國哲學史是「中國哲學」的史呢?還是「在中國」的哲學史呢?[9]
按照金岳霖先生的觀點,我們在使用「哲學」一詞的時候,其實面臨著一種非常尷尬的現實,那就是無論是從形式還是從實質的角度來說,我們都無法避免該學科的合法性問題,這也是古今中西衝突對立的一種直接表現。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很多時候,我們只是在談論「在中國」的哲學,而非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哲學。
所以,我們可能需要思考的是究竟什麼是哲學,以及哲學的意義何在。這樣可能使得我們更加接近對於哲學本身的理解,而超越形式或者實質的爭議。哲學原本是愛智慧之學。古希臘管它叫「愛智慧」。為什麼是愛智慧而不叫它愛知識呢?知識和智慧有什麼差別呢?作為一門愛智慧的課程,哲學應該是什麼樣的呢?如果按照課本上寫的那樣,哲學就是一套世界觀和方法論的結合,固然沒問題,但我更傾向於把哲學解釋成分析、判斷和選擇的能力。
分析、判斷、選擇,這幾個詞理解起來都不複雜,越是簡單的詞說明它距離我們的日常生活越近,我們幾乎每天都在做分析、判斷以及選擇。要進行分析和判斷,必須先要有自己的立場,有我們思想的出發點,這就類似「世界觀」的意思,你的世界觀決定了你怎麼分析一個東西,判斷一個事物。一個境界高、有智慧的人,在分析和判斷時就更能看清問題的本質,可以用嚴密的哲學分析,尤其是用邏輯思維進行有效的判斷。分析、判斷好了,接著就是選擇,做出正確或者至少符合自己偏好的決策,這是我們每個人所期待的,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方法論」。
然而很多時候,我更傾向於把哲學理解成分析——判斷——選擇,而不用傳統世界觀、方法論的提法。世界觀和方法論這種提法,太過抽象和生硬,很難與瑣碎日常結合,而哲學既然作為一種智慧,那麼它必然是跟我們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是流淌在我們生命之中的鮮活的思想印記。而且,分析——判斷——選擇的動態過程,能呈現出一個人的智慧。這和「知識」是不一樣的,掌握很多的知識,也許可以幫你分析和判斷,但卻難以指導你最後一步的選擇,因為選擇是主觀的你在與客觀世界的交互之中才會用到的。明白、理解,做好分析、判斷是一回事,這在很大程度上是跟知識相關的。而能否做到準確地選擇,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所以「選擇」和個體自身的心性、行事風格有著緊密的聯繫,而這種專屬自身的特質,是一個人的「智慧」而不是「知識」的表現。
如果說哲學就是分析——判斷——選擇的能力,那麼,它顯然是一種智慧而不僅僅是一種知識。而這種分析——判斷——選擇的能力,則是人類理性最為普遍的特徵,也是最具有一般意義的形式。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就可以非常直接地理解為什麼在歷史上哲學是如此之重要。我們再來看一下,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中的說法:
個體的精神認識到它自己的存在是有普遍性的,這種普遍性就是自己與自己相關聯。自我的自在性、人格性和無限性構成精神的存在。精神的本質就是這樣,它不能是別的樣子。一個民族之所以存在即在於它自己知道自己是自由的,是有普遍性的;自由和普遍性就是一個民族整個倫理生活和其餘生活的原則。[10]
這種自由、普遍和無限的精神,是不是每一個人都具有的一種品質呢?而每一個傳統是不是都有這樣的一種智慧傾向?2018年8月13日——20日,第二十四屆世界哲學大會在北京召開,主題是「學以成人」,這表明,哲學的學習必須關注個體的完善。我們通常說「做一個大寫的人」,其實就是從人格精神完善的意義上來說,這就是成人的內在含義。而成就一個人,除了知識,更為重要的是智慧,而且只有智慧才能最終造就一個完善的個體。由此,我們也可以理解為什麼在傳統中,哲學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因為它直接跟人的完善相關。
如果作為一種分析——判斷——選擇的模式,它應當是人類最為本質的特徵,每一個傳統(包括中國的在內),都在不斷地形成自己的智慧形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哲學應當沒有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的差別,只有「好」的哲學與「壞」的哲學的區分。所謂「好」的哲學,就是它堅持作為一種智慧的本質,強調對於生命的切實關懷和指引,最終能夠成就個體的精神世界。而所謂「壞」的哲學,只是一種形式上的知識(可能甚至連知識也算不上),它只注重語言和思維的精緻程度,而忘記了哲學最終是要作用於現實生命的。
中國或者西方,只是一個空間的概念,它並不能對智慧本身產生根本性的影響,而成就和完善自己,則是所有智慧的共同指向。當然,正如黑格爾指出的那樣,「這種傳統並不是一尊不動的石像,而是生命洋溢的,有如一道洪流,離開它的源頭愈遠,它就膨脹得愈大」[11]。而我們恰好生活在中國社會這一時空之中,因此,我們理解自身的傳統,學習自己的哲學,也就成了一個必要的選項。也就是說,並不是哲學有中西的區別,而是對於我們來說,從中國自身的傳統出發,才能夠更好地理解中國的智慧形式,這就是中國哲學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