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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重雲蔽日2

2024-10-02 06:55:42 作者: 顧長安

  清辭從未指望過蕭煦會常常見她,但人雖不來,東西卻沒少見。從吃穿用度,到市面上時新的小玩意兒,絡繹不絕地往綏繡宮裡送。

  清辭本不是個貪圖享受的,吃穿也有限,便常常將東西賞給下人。見女孩這樣受皇帝珍視,加之又是個好脾氣的,學識還淵博,宮裡伺候的人沒有不盡心的。他們暗地裡想著,這位或許有朝一日會飛上枝頭也說不定。

  清辭忽有一日接到了澹園來信,道是紀言蹊病危。她掛念得很,正好想著藉此機會離宮。可同蕭煦一說,他便回絕了,但卻給了她一塊特製的腰牌,允她可以回澹園看看。同行的還有太醫院的兩位老御醫,並一車珍貴藥材。

  清辭急著回去,離宮的事情只能以後再議。馬不停蹄到了澹園,果見三叔公臥病在床,已是奄奄一息的光景。再看他案頭,還有未摹完的書,想來病倒前還在日夜不休地案牘勞累,心中很不落忍。想著若自己能替他多分擔些,何至於累到如此地步?

  因澹園不留宿外人,那御醫和隨行太監都住在外頭,清辭則沒日沒夜地床前伺候著。同來的御醫都是杏林聖手,加上藥材也好,幾副藥下去,人總算是有了些起色,可倒把清辭給熬出病來了。

  她也不想叫紀言蹊擔心,每日還強撐著熬藥餵藥、打理澹園事務。但見著一時半刻也回不了宮,又打發那太監回去向蕭煦稟告一聲,待身體大好了再走。

  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紀言蹊竟也一日強過一日了,甚至可以略靠著看一會兒書了。清辭一顆心放下,連日勞累也叫她有些吃不消,這日用了晚膳後索性就昏天黑地地睡過去了。

  此時還未出梅雨,連著下了幾日雨,案上油燈未盡,半夢半醒間只聽得窗外雨聲潺潺。正昏昏沉沉的,恍惚看到邊上坐著一個人。或是心有所想,夜有所夢,看到那人的臉時,她唇角動了一動,似是想笑,但淚先垂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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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也夢不到你,還當你不理我了。」

  她這樣嬌嗔的聲氣,倒叫韓昭怔了一下,隨即看她雙目又闔上,猜到她還在夢裡。他的心也如這雨天,濕漉漉的。他輕抹去她腮邊淚,「傻瓜。」

  清辭感到有人在替她抹淚,抬手握住了那隻手。那手溫涼,掌心的薄繭輕磨了她的臉,將她喚醒。她緩緩睜開眼,夢裡的人就在眼前,眨了眨眼,那人還沒有消失。

  韓昭挑唇一笑,「怎麼,這才多久,就認不得了?」

  清辭猛地坐起身,「韓昭!」

  韓昭佯嘆一聲,「慣得你無法無天的,整天把爺的大名掛嘴上。」但心裡卻還蠻受用,自己喜歡的人,驕縱一點有何妨?

  清辭雙手在他臉上摸著,想要確定是夢是真。臉還是那張鬱郁風流的臉,色勝桃花,只是帶著一絲倦容,滿面風塵。下頜有些胡茬,摸著扎手,卻那樣真實。

  朝廷又開始重用武將,雖開了武舉,但良將難求,韓昭又被派去南臻鎮壓民亂。慶禧宮的劉德春偶爾會帶來一兩封書信,信上也不過寥寥數語,只叫她安心。她沒有不安心,只是牽掛他的安危。

  如今遠在千里之外的人忽然到了眼前,一時又驚又喜,「你怎麼來了?」

  「一聽說你回來澹園,我就從南臻趕過來,天一亮還得回去。」

  清辭一想到他千里奔波,就為見一面,其中辛苦,她體會得真真的。心疼地狠了,掙扎著想起身給他泡杯熱茶,人卻被他拉到懷裡。他臉貼著她額頭,「怎麼有點燙?吃了藥沒有,怎麼這麼不心疼自己?」

  清辭回抱住他,整個人依在他身上,覺得自己的病全好了。「你也沒心疼自己呀……這麼遠,趕得這麼急,就為見一面,不值當。」

  「再不見一面,爺就要想瘋了。」韓昭的唇在她額上輕輕摩挲,含混地問,「想我了沒有?」

  清辭臉發燙,糯糯地「嗯」了一聲,又往他懷裡鑽了鑽。但很快感覺到他身上的潮氣,想起他怕是冒雨趕路,便從他懷裡退出來,摸了摸他衣裳,果然是濕的。

  「穿著濕衣裳怎麼行,你先脫了晾一晾,我弄個炭盆給你烤乾。」

  孤男寡女,夜深人靜,這衣裳怕是好脫不好穿。到時候也不知道是烤衣服還是煎熬他。韓昭便道了句「不妨事」。

  清辭不理會他,扶著床起了身,還沒走到衣服箱子前,頭暈乎乎的,腳一軟差點跌倒。韓昭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可動作太大,不小心扯開了領口。一片瓷白的肌膚直衝眼底,叫他心頭一盪,接著氣血翻湧。他喉頭動了動,目光不自覺地就落到她唇上。

  數月相思難解,到此時怎樣能遏制得住?他一俯身噙住了她的唇,急迫得自己都覺得不像話。

  清辭怕過了病氣給他,想躲沒躲開,「我病了……」一句話說得嗚嗚咽咽的,半推半就地更磨人。

  他才病了,愛意入骨,相思難消。開始還能顧念著,溫吮輕舐,最後真是全然顧不上,他發狠地吻著,真像極了一匹餓了許久的狼,要將她生食入腹。

  清辭被他熾熱的氣息卷著,人幾乎喘不過氣。也不知道是病的,還是怎樣,人完全失了氣力。

  他恍如戰場上殺紅了眼的將軍,那橫掃千軍之勢,叫人難以招架。

  她像被人丟到了火窟里燒得不能自已,又羞又怕。這碎骨重生般的激情,叫她陌生。可這感覺她是喜歡的,喜歡到不再想一味承受。隨著自己的心意,試著回應。

  清辭清楚感覺到了他身子一震,接著又被他狠狠壓向懷裡。

  仿若一雙手,拂去了生命脈絡上的塵埃,清晰地看著血液是如何奔流翻騰的。原來禮教倫常,在深愛的人面前不懈一擊。天性難束,那想要靠近的心,似水東流奔滄海。

  人在其中,里里外外都濕漉漉的。

  到底是有分寸的人,他不願這樣不明不白要了她。戀戀不捨放過了她的唇,一雙唇被吻得紅艷艷的。

  頭抵著頭各自微微喘息。她不僅感覺到了自己的異樣,也感覺到了他的變化。她又羞澀又好奇,想問不敢問,想偷看一眼更不敢看,咬著唇縮在他肩窩裡。

  「怎麼了?哪裡難受?」

  清辭搖搖頭,不知道哪裡難受,說不出來。是異樣的歡喜。衣衫亂得不像樣,她有點後怕,怕自己是那些人口中不知廉恥的女人……這算是取悅男人麼,可她也被取悅了呀。

  「我知道了,是因為輕薄了我,心裡過意不去?」他悶悶笑起來。知道她心思重,又是極守禮的人,溫聲在她耳畔道,「用不著這樣臊,兩個人若心相悅,就是會想親近——不算你輕薄爺。」

  清辭不知道向前那個矜貴的世子去了哪裡,怎麼變得這樣不知羞了,還總是取笑她。她惱得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他有點疼,心裡卻又很受用。她頭髮衣裳都亂糟糟的,韓昭給她將領口合緊些,唇邊勾起一絲笑,喃喃道:「剩下的,爺回頭來討。」

  清辭還有些雲裡霧裡,一雙眸子漾著春水,「討什麼?」

  韓昭笑而不語。忽然他又想起極重要的一件事,一邊給她理著衣服一邊道:「往後可不能跟旁人這樣。」

  清辭羞惱得狠了,故意問他:「怎樣?」

  他笑,輕咬住她耳珠,「還說記性好,轉眼就忘了……那爺再做一遍?」

  清辭嚇壞了,縮著躲他,可又咽不下這口氣,「世子不是說兩個人若心相悅,便會想,那什麼嗎?怎得我又不能同旁人這樣,怎知我不會心悅旁人?」

  「那你心悅旁人試試……」他輕笑,目光卻寒凜凜的。

  真怪嚇人呢!

  清辭撅嘴,瞪著他。氣鼓鼓的樣子也招人疼。他把人又拉進懷裡,手在她背上又摩挲了兩下,強忍住了念頭。「你剛才是要找什麼?」

  清辭總算想起來要做什麼來了,嗔怪地睨了他一眼,從他懷裡退出去,在衣箱子裡翻出套男子的衣衫來。

  韓昭一見那男人衣服,牙都酸了,眉頭登時皺起來了,斜著眼睛看她,「又是大哥哥的?爺可不穿人穿過的。」

  清辭知道他醋勁兒大,柔柔哄著道:「新的。是先前大哥哥沒穿過的。你先穿著,穿好了衣服,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

  韓昭不情不願地接過衣服。這就幾日只顧得趕路也沒收拾過,身上也是膩歪得不行。打眼瞧外頭雨也停了,索性去溫泉里快快洗了個澡,人總算爽快了。

  尋常衣衫,大小倒是合身。自然是合身的,畢竟蕭煦同他身量相仿。自從蕭煦把清辭接到宮裡,他就猜到「大哥哥」是何方神聖了。不過,這事逼問出來沒意思,他等著她自己說。兩個人,若是一點這樣的坦誠都沒有,那往後還有個什麼意思?

  他換好了衣服又重新進來,清辭已經起了個炭盆罩上熏籠替他熏衣服。他貼到她身後,垂首在她頸子裡蹭了蹭,「你身上不爽利,還是去床上歪一會兒,熏什麼衣服?」

  清辭被他弄得發癢,縮著脖子笑,「回頭你還要趕路,乾的穿著舒服些。我這裡沒你常用的龍涎香,都是以前配的熏衣香。」

  韓昭講究時比誰都講究,可該將就時也不含糊。他拖著她到床邊,「你還是歇歇吧。再累出個好歹來,我怎麼放心走?」

  清辭一聽,鼻頭就是一酸,看了看更漏,他也留不了多久了。這樣天各一方,多早晚是個頭呢?

  她往邊上讓了讓,「你躺會兒吧,回頭騎馬有得累的。」

  媳婦兒就是會心疼人。韓昭心裡歡喜得跟什麼似的,也沒推辭,脫了鞋上了床,往裡靠了靠,留了空地出來,拍了拍,「你也躺著,咱們說會兒話。」

  清辭扭捏了下,還是和衣躺在他身邊,因顧忌著,刻意離得很遠。韓昭不樂意了,遞了支胳膊過去讓她枕著,把人卷進懷裡。

  兩個人面對著面,呼吸相聞。她垂下眼,目光落在他前襟上。這衣服還是她在翰林街親手扯的衣料,裁縫做好了,蕭煦還沒來得及穿就走了。韓昭見她有些出神,拿了她的手到唇邊吻了吻,「剛才不是說有事要跟我說?」

  清辭點點頭,「元華,我好像做了件極蠢的事……」說著,想到了小火,心裡內疚得生疼,眼淚瑩然欲落。

  韓昭將她摟緊了些,聽她斷斷續續說了事情始末,蹙眉不語。手一下下在她後背輕撫,無聲地安慰。

  「大哥哥就是現在的皇帝。」她最後小聲道。

  韓昭「嗯」了一聲,忽又問,「你給我寫的那副扇面,是不是先帝的字?」那時候蕭蓉見了他的那把扇子,只覺得那字眼熟,後來想起來時問過他,他一直沒放心上。

  清辭訝異極了,點點頭。韓昭何等聰明的人,各種關節一觸便通。這傻姑娘,怕是被蕭煦利用了還不自知。

  「身在天家,為了那個寶座,父子反目、手足相殘又不是什麼新鮮事。你不過就是恰好卷進去了,這事不怪你。蕭煦那個人,是有些能耐在身上的,收拾了不少貪官污吏。還記得那年七夕,調戲過你的那紈絝子弟嗎?他們父子也都被斬首了。小火是個好人,但做不了一個好君王。這些不過都是天意。」

  這些重重的心思盤桓在她心裡良久,如今得他寬慰,也覺心頭輕舒了不少。

  但韓昭想得更深些。

  她既已經卷進來了,多說無益,那就想著解決的法子,何必說些事後諸葛亮的話叫她不好受?總歸是知道她就是個傻性子,誰叫他喜歡呢。那他就多本事些,天大的簍子都給她兜著就是。

  這明明就是一個圈套,她被套在裡頭,還不知道蕭煦真正的用意。於公,自蕭煦登基後,勤於政務,重整吏治,與民休養生息,是有些賢君之兆的;但於私,卻明明感到他對清辭不懷好意。

  但見清辭對那大哥哥感情極深,也不是三兩句話就能叫她丟開的。還是快些將她帶走,不要再蹚朝廷這趟渾水才是正經。只是先前的事惹惱了外祖母,父母又在邊塞,他又去南臻。所有的事都攪在一起了,一時分身乏術,顧及不上她。

  「南臻那邊的民亂眼瞅著就能芟夷大難,等我得了軍功,回來就去你家提親。」

  清辭點點頭,她信他的,並不著急。

  「北境那邊短期是太平不了的,等南臻民亂平靖了,我自是要到塞外的。我瞅著朝廷里還有人打著和親的主意。不管阿嫣是誰的女兒,都是我大周的女孩。沒道理拿自家姐妹去換一時太平的。」

  「到時候,你跟著我一起走。只要你高興,可以把承平書坊開到北鎮去。」

  一望無涯的蒼茫遼闊的天地,自由奔跑的馬羊,天際翱翔的雄鷹——清辭想像不出,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但卻心生嚮往。

  「你去過北境嗎,是什麼樣的?我只在書上見過。」

  「小時候跟著我爹去過一趟。」

  他摟著她,說起他行軍打仗,說起民生多艱,說起他想對乞乾的用兵之法……金鞭紫騮,白羽蛇弓,侃侃而談間韓昭意氣飛揚。清辭真真切切感到了他的豪情壯志,心潮也跟著激盪起來。

  月不知什麼時候探出了雲層,朗朗灑了一室。她依偎在他懷裡,捨不得睡去。

  直到天邊隱隱有了光亮,他掀被起床,清辭也要起身,被他摁住了,「你歇著吧。」

  他麻利地穿了自己的衣服,又到她床前。看著她的唇又忍不住狠狠吃了幾口,終是放開了人,「我走了。你好好將養著身子,等著我。」然後微微一笑,從窗戶處躍了出去,消失在晨霧蒙蒙里。

  韓昭來了一趟,她心事全放了下,人第二日就全好了,精神頭也足。她得空去了趟翰林街,居樂坊仍在,只是換了主人,是麗娘從前身邊的丫頭小環。她想起宮裡的惠嬪,問起麗娘,小環只道麗娘嫁做了商人婦,早就離開了。清辭在街上走著,真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因是臨時起意,她到承平書坊也未事先通知吳顯。此時是晌午時分,一向客不多。她一邁步進去,就看到吳顯正在同個老漢說話。一個籃子在那老漢和吳顯間推來送去的。

  老漢身旁站著個八九歲光景的女孩兒,目光落在陳列的書上,趁著大人們不注意,悄悄翻看。清辭詫異極了,沒想到竟然是個識字的女孩。

  「劉老爹,東西咱可不能收。您要這樣客氣,下回可不敢做您的生意了!」吳顯佯板起面孔。

  劉老爹卻是道:「先生打開門來做生意,不能總叫您吃虧。咱們一直在承平書坊買書,書便宜不說,還又送筆墨又送紙的,真是幫了大忙了!」

  「我家盛哥兒如今中了秀才,作的文章又被白鷺書院的博士看中,準備收他入書院呢!族裡的富紳也發了話,盛哥兒往後學業上的開銷,他們都給包了。我這孫女跟著她哥也認得了幾個字。讀個信、算個帳,都是個幫手。您說,該不該謝謝您?」

  當年紀言蹊辦書坊是為了叫家貧的族中子弟都有書可讀,後來書坊在清辭手裡越發有了規模。賣書不為賺錢,所以生意興隆,實際上盈利卻不多。好在清辭精打細算,收支倒也平衡,書坊才得以支撐下去。

  她這兩年雖不在書坊,但是月俸、賞賜都貼補到書坊里去了,每年的帳目還是要過眼的。若有要出集子的士子,只要文章寫得夠好,書坊也都做最低價幫忙印售。幾年下來,真出了不少有些影響的集子。

  劉老漢裝了滿滿一籃子雞蛋,也不知道攢了多久才攢下來的,吳顯知道他家貧,自然不肯收。推搡間看到清辭正含笑站在一旁,忙對老漢道:「劉老爹,您要謝,就謝謝我們姑娘好了。她是東家,咱們都是得了她的授意的。」

  劉老漢一聽,忙到清辭面前要將雞蛋送給她。清辭笑著拿了一個蛋,領了他的情,叫他將剩下的拿回去給孫子孫女好好補養身子。清辭見那女孩一雙求知若渴的眼睛,又送了幾本開蒙的識字書給她,叫她好好讀書。

  女孩子問她,「姐姐,好好讀書有什麼用呢,我也不能像哥哥一樣考取功名。」

  清辭撫了撫她的頭髮,「雖然讀書寫字不一定能改變一個女孩兒的命運,但是至少在你覺得很無助無望的某些時候,能從書里找到繼續活下去的力量。即便我們的雙腳被困在一方庭院裡,我們的心可以走到天涯海角。」

  老漢千恩萬謝地跟著孫女走了,走出了老遠,那女孩轉過臉,忽然紅著臉大聲道:「姐姐,我會好好讀書識字的!」

  清辭看著那一老一少的背影,忽然覺得很幸福。身為女子,她也許永遠都無法像大哥哥或者韓昭那樣,經邦緯國,縱橫天下。可那以有限之力,幫助身邊人、造福身邊人,自己種樹,為他人撐出一片陰涼的感覺,讓她覺得很滿足。

  在書坊看完了帳本,又商量了會兒生意上的事情,清辭出了書坊順路到茶館裡又聽了場書。此時又換了位說書先生,但那時的《魏王平北傳》依舊是場子裡受歡迎的話本。不過又添添減減許多枝葉,聽起來越發傳奇。

  新帝下詔改元顯德,大赦天下,與民生息,輕徭薄賦,重用能臣——他現在所做的,都是他們曾經一起讀書時說過的。清辭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那時候他就立志做一個明君了吧。

  清辭想,大哥哥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的父親臨終前一定也真心接納了他。她真心替他高興的。他終於活成了一段傳奇,而她依舊是台下的看客。曲終人散,她也要走屬於自己的路。

  這些日子,她越發覺得她不是屬於皇宮的。無論是摹寫、雕刻、印書,還是盤查帳務,看貨、出貨,這些不僅對旁人有益,也是她真正喜歡的東西,是會讓她快樂的東西。

  「細想勞生,等閒聚散,冉冉輕似秋煙。」人與人之聚散離合,或漫長糾纏,或短暫無繼,都是成就一個人的一部分。人在命運的狂風中俯仰,有時折腰,有時挺直。那能讓一個人屹立不倒的,永遠是他心中的信念。一個人,無論是尊貴或是卑賤,都需要接納和理解。倘若無人接納,那麼便要自己接納自己。

  三叔公的草堂里,只掛著一副字,「但拂衣行莫回顧」。清辭恍然間明白了這幾個字背後的深意。歲華如過隙,故夢前塵,星離雨散。她和蕭煦,再也做不回小栗子和大哥哥了。他們也必須各行各路,不必回顧。

  紀言蹊身體雖大有起色,但他亦是精通醫術之人,明白自己時日無多。可他後繼無人,誰能將鴻淵閣里的書傳承下去呢?

  清辭明白他擔心什麼,總是安慰他道:「三叔公,您放心,阿辭一定會照顧好這些書,也會把書坊辦好的。」

  紀言蹊覺得又釋然又心疼這女孩,怕這些書總歸是個累贅,耽誤了她的青春。

  名不正則言不順,怕自己去後無人護她,思前想後,紀言蹊召集了紀氏一門到大祠堂議事。待到人都到齊,紀言蹊方才道:「雖然鴻淵閣在我名下,到底也是長年受了族中的供養。今日大家都到齊了,我便只宣布一件事:待我百年後,允紀清辭入閣。」

  言罷,在座的一片譁然。因知道紀清辭是二房女,不少人都看向紀德英。

  紀德英才遷了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他身為東南清流文魁,做了京官,女兒又入了宮,正是風頭正勁。眼見眾人投過來頗有深意的目光,頓時覺得如芒在背。

  這事他不能說話。他是這禮教的維護者,要維護男子的絕對尊嚴。但紀言蹊是他的叔父,他作為孝子,絕不可違逆長輩。像左右手的互搏,稱不上兩敗俱傷,卻肯定會自損八百。他從未將紀清辭視為家人,但旁人不會這麼想,他畢竟是她的父親。

  有族老道:「女子不可入閣,是老太爺定下的規矩。豈能枉顧祖宗家法?」

  眾人附和著點頭。

  紀言蹊早知此事艱難,所以特意也請了白鷺書院的山長胡伯宗來說和。族中不少子弟在白鷺書院讀書,或者想要入書院讀書,因此對胡伯宗都十分尊敬。

  胡伯宗捋著鬍子道:「老夫以為,當年這條規矩,是因為大多數女子未得讀聖賢書、明聖人禮的機會,所以才不可入閣。」

  「雖有祖訓,但時過境遷,因時制宜,便宜行事。老夫也見識過侄孫女的學識,坦白來說,紀氏族中,這一代真尋不出一人能比她學識淵博。如此之人,豈能因她是女兒身,就說她不配入閣?」

  又有人道:「『寢門之內,婦人治其業焉。』男女各司其分,族中子弟百千,竟讓一女子掌鴻淵閣,亂了男女尊卑,豈不是叫人笑話!」

  「你們在座的,或是家中,但凡有一個能挑出來,我都不會讓那女孩做這樣的事情。十年孤燈寂寞,你們誰耐得住?藏書萬卷,你們有誰能比她知道的多?」

  「鴻淵閣是我名下產,按說我有權行事。但因尊重族中親友,今日便叫眾人通個聲氣、做個見證,就是怕我百年之後又起爭端。」

  眾人不語。最後都看向了紀德英。

  紀德英沉吟良久,「三叔父抬愛,將此重擔交於小女,德英不勝惶恐。但祖父規矩亦不能破。倘若真要一個折中的法子——」他頓了頓,對著候在一旁的小廝道:「叫七姑娘進來。」

  清辭隨著小廝進了祠堂,先向眾人行了禮,然後靜靜站到紀言蹊身旁。她小時候最怕紀家的祠堂,紀氏的大祠堂比紀家的祠堂更幽深、更森然,她雖然依舊會膽怯、害怕,可她如今能勇敢地走在其中,知難而進。

  紀德英涼聲道:「三叔公屬意於你,也是你的造化。但你若要進藏書閣,從此便與俗世無緣,於婚姻無緣,不得嫁做他人婦,只可孤老鴻淵閣——你可要想清楚了。」

  紀言蹊一口氣沒上來,怒道:「紀德英,你可是她生身之父!」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陰絕的辦法。

  紀德英卻是雍然一禮,「叔父,正因為我是她父親,但我更是紀家的子孫!」

  一直到清辭回了宮,這事依舊相持不下,沒個定論。臨走前紀言蹊叫她寬心,定然不會令她孤老藏書樓。

  清辭滿腹心事,「人生處一世,其道難兩全。」她若是接手澹園,那麼就負了韓昭;若是嫁給了韓昭,便是負了三叔公。她該何去何從呢?

  所幸現在三叔公身體大有好轉,她還有時間去琢磨對策。

  她雖心事重重,卻也不會自怨自艾,憂愁度日。她接受了一切,接受了自己不可更改的出身,接受了生父的厭惡,接受了她身為女子在這世道的艱難,接受了母親以命相搏背後的善意,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她見過世間膏粱錦繡,卻不被物慾繁華迷眼;她經歷遺棄、分離、種種不可預測的痛苦。也許她永遠學不會精明,不懂得算計,但身懷初心,在這塵世里踽踽獨行,河山帶礪,亦無所懼。身體總是軟弱,能讓一個人強大的,永遠是內心。真的沒有什麼可以摧毀一個人,除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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