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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重雲蔽日1

2024-10-02 06:55:38 作者: 顧長安

  過了四月,終是日暖雪融。觸目所見的皚皚白雪,仿佛投入染缸的白緞子,一夜間被染成了淺翠深綠。

  入夏的這一日,蓮溪寺前停下了一輛馬車。一個侍從模樣的人進了寺中,同圓覺密談了半晌,清辭便被人從早課中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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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圓覺的禪房裡才知,是有人來接她離開。可清辭並不認得來人,來人也不肯透露來歷。清辭起了疑心,說什麼都不肯隨他而去。不得已,那人又返回到門外,在馬車前低聲請示了幾句,又轉回,對著清辭恭敬道:「請姑娘借一步說話。」

  清辭先看了眼圓覺,看到她點點頭,方才跟著那人去了馬車前。那車簾靜垂著,她依舊不肯靠近,心跳得卻極快。「你是……」

  話未問完,忽聽見車內一聲輕喚,「小栗子。」

  清辭以為自己聽錯了,怔怔站著。侍從挑起車簾,清辭抬目望去,看到車內人的臉。此時天色將明未明,晨風輕送,他的聲音又伴著那微風再一次送到她耳畔。

  「小栗子,大哥哥來接你了。」

  清辭總算是反應過來,幾步跑到車前,有侍從扶住她上了馬車。她太著急了,差一點摔倒在車轅上。

  蕭煦一伸手扶住她,微微一笑,「怎麼還這樣冒冒失失的。」

  「大哥哥!你沒事了?是你嗎,你沒有事了,對不對?」

  清辭一時語無倫次,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但在他面前恪守規矩,像是身體的本能,即便此刻,她也同他保持著他曾經要求的距離,不敢靠近。可那目光里的似海真情,叫他心生柔軟。

  乾陀色的半舊僧衣,頭頂綰著髮髻,插著一根竹簪,似是他從前削給她的那支。髮簪的雲頭掛過一串鈴鐺,每次她行動的時候,那鈴鐺就會叮鈴作響,他就知道她就在身邊——仿佛就是昨天。

  她渾身上下沒有一點裝飾,清水芙蓉。人消瘦了,臉上那團嬰兒肥也不見了,卻添了一股難描的弱骨風流。

  「大姑娘了,怎麼還是動不動就哭鼻子?」看到她垂了淚,他的手忍不住抬起來,想去替她抹淚。但清辭下意識躲開了,自己快速拿手背擦掉了眼淚。

  此時馬車外侍從低聲問:「陛下,可以出發了嗎?」

  蕭煦那雙倉惶地支在半空的手,才得機會放回自己的膝上,卻情不自禁地攥了起來——她竟然躲開他?

  「走吧。」他心一沉,連吐出來的聲氣都帶了冷意。

  陛下……陛下?

  清辭疑惑地望了望蕭煦,「大哥哥,陛下?你……」

  或許是離開她太久了……蕭煦叫自己忽視心裡那絲不快,溫聲道:「這陣子發生了很多事,回去再慢慢同你說。」

  清辭有太多問題想問他,可不敢開口,只得點點頭。沒有什麼比大哥哥好好活著更好的事情了。自從張信那裡聽到大哥哥生死未卜的事情後,她憂心忡忡,臥不安枕。直到此時,心裡最沉重的那一塊石頭挪開了,她終於能鬆一口氣了。她精神一松,在馬車的輕搖里,困意上來,不知道何時睡了過去。

  馬車一路沒做停留,一直到了宮城內才停下來。

  前來迎駕的時影上前,挑開車簾正要見禮,卻見蕭煦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時影目光掃見靠在他腿上睡得正香的紀清辭,忙放下車簾,同眾親衛一起在外面默默地守著。

  她本縮在馬車一角睡的,只是路上有一段路出奇的顛簸,差點將她顛落。蕭煦眼疾手快接住了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腿上。不知道有多長時間沒睡過一個好覺,這樣搖晃她也沒醒。

  蕭煦垂目看著她,毫無戒備的寧靜睡顏,均勻清淺的呼吸。她全然的依戀,讓他的心也跟著變得很安寧。這方寸天地,好像只剩下彼此。此時,他可以放下所有防備和算計,容他喘一口氣。

  清辭醒過來時是夜半,眼前見燈光朦朧,她叫了聲:「大哥哥?」

  有人應聲走近,「姐姐你醒了,餓不餓?」

  是銀鈴。

  清辭坐起身,「銀鈴!」

  銀鈴拉住她的手,也是滿面歡喜,「姐姐,是我啊。」

  清辭打量了下四周,房內陳設奢華,富麗堂皇。不是她的值房。

  「銀鈴,這是哪裡?」

  「綏繡宮呀。」

  綏繡宮在宮城一角,已經空置多年了,看這樣子,似是重新修葺布置過。

  「我怎麼會在這裡?」

  「萬歲爺將姐姐安置在這裡的。因為知道我和姐姐向前最好,就指派我過來伺候姐姐。」

  清辭乍一聽「萬歲爺」三個字還有些恍惚,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蕭煦。

  「銀鈴,我不在的這些日子,都發生了什麼事啊?」

  銀鈴目光躲閃,抿了抿唇,避重就輕道:「咱們做奴婢的,只知道伺候主子,哪裡知道上頭發生了什麼呀。反正,誰坐在龍椅上,誰就是萬歲爺,就是咱們的主子,只要奉命行事就好了。」

  可她以為會是小火……現在大哥哥繼承了皇位,那小火呢?她心裡有很多的問題要問,可一連半個多月都沒再看見蕭煦。綏繡宮裡的人,除了銀鈴,她誰也不認識,更無從打聽。

  她在宮裡,一向是伺候人的,忽然變成被伺候的,總有些不自在。無論走到哪裡,都有人跟著,很多地方她還沒走過去,就被人勸返,最後只好老老實實待在綏繡宮裡。不想胡思亂想,便只能讓自己忙起來。她想起還有很多紀家的書沒抄完,便請銀鈴去文祿閣借了書來抄。

  蕭煦到綏繡宮的時候已經過了子時了,聽宮裡的人說紀清辭近日睡得越發晚了,果然他來時,綏繡宮內還是燈火通明。

  宮人見他,正要高聲通傳,卻被他制止了。他邁步進了房內,候在一旁的宮人們自覺地退開。他遠遠就看到清辭趴在桌子上枕著胳膊睡著了。

  她穿著煙青色寢衣,抄書時因怕袖子蹭到墨水毀了字,天稍暖時她總會綁上襻膊。兩條白皙的胳膊此時露在外頭,他能清清楚楚看到她臂上艷目的守宮砂。

  按理,他不該把她帶回宮裡。這枚棋子,到現在已經走完了最重要的幾步。

  一直以來,狼環虎伺危機四伏,他不得不每時每刻都保持著清醒和警惕。好在,他終於走到了那至高之處,他拿回了屬於太子哥哥的東西,將母親從冷宮裡解救出來,看著曾經的仇人一個一個死去。將受過的屈辱,加倍奉還。

  他表面上手中無兵,暗中其實早蓄養了私兵。但以武奪權,是下下策,不得已才會為之。母后從小就對他說,帝王術,說到底是御人術。「上不謀臣,下或不治」。

  人心難測,但最好用的也是人心。是人,便會有所想、有所求。只要能知道一個人想要什麼,他就能為你所用。所以,這些年來,他操縱著這無數心有所求的「人心」,為他暗暗編織了一張無孔不入的暗網。

  當年他們不是誣陷他同先皇的女人有染嗎,那麼現如今,他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身在帝王家,父子、兄弟之間,親緣有限。先皇這個人,除了王芣那個女人,其實並不將女人放在眼裡。但他生性多疑,最恨旁人覬覦他的東西,因為他的皇位也是爭搶來的。所以那時候王黨的那一計會成功,而他的這一計,也才會成功。讓皇帝對蕭焎生了不滿、起了疑心,比旁人做什麼都能離間他們。因為疑心了蕭焎,進而就會疑心他身後的王家。

  莫須有旨在攻心,方可不戰而屈人之兵。

  所以,當他得到消息,知道皇帝寫下了傳位給他的密詔時,雖然有些意外,卻並不吃驚。但他也知道,這份詔書宣告天下之時,必定是皇帝要毒殺母親之日。皇帝對於母親鄭氏的厭惡,不會給她留命做太后。

  所以,他要想辦法讓詔書在皇帝駕崩後再公諸於世,且不能讓王黨發現。即便是他奉詔繼承大統,王黨依舊會想方設法阻撓,在回京的路上就會竭力截殺。那麼就只能放出煙幕迷惑眾人,以重傷避風頭。

  將假詔書當作真詔書暗中送給王黨,叫他們放鬆警惕,進而對那奄奄一息的君王,動了殺機。他這才能順利地偷偷回到京城。然後用假造聖旨、毒殺君父一罪,一舉將王黨打倒,永不超生。他其實是有兩手安排的,萬一皇帝沒有傳位給他,那麼紀清辭要寫的那一份詔書就會是他的名字,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起兵討伐逆黨。

  留下這枚棋子,其實是有些危險的。在他這裡,所有的人,都只有「物盡其用」這一個結局。但或許因大事已成,舊仇得報,人的心境也悄然變化。他想,她還有用,所以要留著她。後來又想,就算是她失了用處,只要她還對他忠貞,他不介意留她在自己身邊。

  這顆守宮砂,守的不是她的貞潔,而是她對他忠誠的證明。所以他不願意把她放到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因為他知道,天下之大,韓昭哪裡都可以去,只有宮裡,他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闖進來的。

  女孩子睡得一張小臉白裡透紅。他以為對她很熟悉了,可每回看到她的臉,還是會觸動,心裡還是會不由主地充滿他都覺得陌生的柔情。他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出去,想碰一碰那明艷處,可剛觸到她胳膊,她就醒了。

  清辭睡眼朦朧間看到了蕭煦,立刻清醒過來,「大哥哥。」然後注意到自己露在外頭的手臂,兩腮紅意更盛,慌得去解襻膊。可越急越解不開,抬起手臂時,那胳膊裸露得也越多。

  蕭煦鬼使神差地俯身去幫她解襻膊,目光所及之處,一片雪白玉潤的肌膚。想起小時候她也總是解不開繩結,他那時是不肯靠近人的,自然也不會幫她。她解得一肚子火氣,最後還是要動剪子。那襻膊上便有了許多的結。這時候,他才恍然覺察,「亂繩千結絆人深」,那死結早結在了他心上。

  結扣終於解開了,清辭低著頭把袖子理好,也將那玉藕似的手臂遮藏住。似是不習慣他這樣親近,清辭身體斜避著,「大」字剛出口,又變了,照規矩向他行禮,「奴婢見過陛下。」

  這疏離的客氣規矩,叫他心底那絲柔軟一掃而光。到底是她如今大了,懂得了男女大防,還是,生分了?

  蕭煦直起身,一手負在身後,聲音也冷了下來,「免禮,平身吧。」

  「謝陛下。」

  清辭說完這些,心裡既替他歡喜,心頭又籠著淡淡的哀愁。她清楚地明白,那個大哥哥,可能再也沒有了。她不懂謀略權術,可因為比旁人讀過更多的史書,所以明白,一個帝王是不可以被輕慢的,不管是誰。

  蕭煦坐下,「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然後拍了下手,有內侍抱著什麼東西垂首進來。清辭一看,竟然是她的貓。

  「二敏!」

  清辭欣喜得忘了禮數,上前去把貓抱進懷裡。二敏已經是一隻極老的貓了,因為懶怠,又長胖了許多,抱在懷裡沉甸甸的。二敏很快就認出了主人,「喵」了一聲,動了動,又放鬆地窩在她懷裡了。

  蕭煦終於在她的臉上看到了曾經的模樣。看著她抱貓的樣子,一恍惚,仿佛又回到澹園。那時候,他是個「瞎子」,只能對著她「視而不見」,但現在,他可以肆意地望著她。

  似乎感覺到了他的視線,清辭覺察到自己失態,忙斂起粲然的笑,無措得不知道是該向一個帝王求恕失儀之罪,還是該向大哥哥撒嬌,但卻是發自內心道:「謝謝——」她頓了頓,還是道:「陛下。」

  「以後沒有外人在,朕還是你的大哥哥。」

  清辭莞爾,「嗯」了一聲,「大哥哥,你為什麼把二敏帶進宮給我?」

  「你不是想它嗎?聽說,你剛進宮的時候,想貓想得掉眼淚。」

  清辭訝異極了,大哥哥怎麼什麼都知道。

  「你在澹園用慣的那些東西,我也會叫人給你送過來。」

  清辭臉上閃過愕然,咬了咬唇。

  「怎麼?」

  「我反正是要回去的呀,不用費事搬來搬去的。」她低聲道。

  「不是說好了要陪著大哥哥嗎,怎麼,改了主意?」

  清辭被他問得有點慌,「不是的。大哥哥,我進蓮溪寺前,已經從宮策里除了名字。我已經不是宮裡人了呀,自然要回澹園的。」

  「這是什麼難事嗎?」他笑問。

  可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小栗子了啊,她也有自己的人生;他亦不是當初落魄少年,他是九武至尊,是大周萬民的君父,是這後宮萬千女子的唯一的男人。她也聽說了,新帝登基,清流一派厥功至偉。鄭太后為蕭煦廣選名門淑女,充盈後宮。她甚至看到了清玥的名字……

  他們今日咫尺對面,可早已是光陰非異,山川難越了。但她不知道怎麼跟他說,說出來,像是背叛了他一樣。

  她借撫貓的動作垂下眼,掩了心緒,「大哥哥,你現在是皇帝了,可不可以把紀家的書送回澹園?」

  蕭煦心頭驟冷。她還是想離開他,從什麼時候起,她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全然依戀他?旁的人和物,早已經占據了她的心,讓他變得無足輕重了嗎?

  「雖然我是皇帝,但也不能為所欲為啊。那書是先帝要留存文祿閣的。我剛繼承大統,若把書送出去,那些翰林御史們會怎樣說我?你也知道,那些書是文人的命。小栗子,你也不會讓大哥哥為難,讓大哥哥背上不孝的罵名,對不對?」

  見她神色微變,他的聲音卻越發溫柔起來,「那些書就在文祿閣里,你想看哪本,想抄哪本,朕會叫司禮監發准條腰牌給你,你可以隨意出入。」

  撫貓的手停了下來,她臉上滿是濃濃的失落,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咬著唇不說話。

  「往後,待朕得空了,允你去挑選工人入宮,一起幫你摹寫影刻,這樣朕既不會落人口實,你對三叔公也能有所交代。如何?」他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耐性,這樣哄騙一個人。

  清辭默不作聲,氣氛有些冷。但他最知道如何拿捏她的心緒。

  外頭響起內侍的聲音:「陛下,時辰不早了,該回宮了。」

  「候著。」

  那內官應諾便不再出聲。

  「大哥哥,你有事就先回去吧。」

  蕭煦微微一笑,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她坐過來。「不急。你上次不是想問小火的事情嗎?」

  清辭抬起頭,果然神色動了動。

  「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說。」

  清辭這才抱著貓緩步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卻也只是虛坐著,留著餘地。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又想,或許因為他如今是皇帝,她對他也產生了畏懼。

  清辭一直等著,過了半晌方才聽他道:「皇貴妃和小火,意圖毒殺父皇,假造聖旨,被發現了。」

  「假造,聖旨……?」

  清辭的手在袖子底下狠狠掐著自己的手指,努力不失態,可聲音還是有些顫抖,「怎麼會,被發現的?」然後忽然意識到失言,又忙改口:「是怎麼發現的?」

  蕭煦佯作沒發現她的異常,「原來父皇已經寫好傳位給我的詔書,兩份詔書同時出現,難辨真偽,不過最後還是叫翰林院的幾個老翰林給辨出來了。」

  「怎,怎麼辨認真偽的呢?」

  「小火的名,那個『焎』字。父皇寫『焎』字時,會將『斤』的那一豎與第三點相連。但傳位給小火的詔書上,這個『焎』字——」

  他想了想,「太匠氣。怕是出於高超的摹寫之手。接著,太醫又發現父皇其實是中毒而亡。端景宮的一個宮人到大理寺去狀告皇貴妃投毒,而那毒藥,就混在王芣的胭脂里。王芣還曾把這胭脂賜給過惠嬪,說是父皇極愛的東西,叫她伴駕時用。那毒藥當時不會斃命,但天長日久——」

  他不再說下去,只見得清辭的臉白得沒有一點血色。他關切地問:「小栗子,你怎麼了?」

  清辭的唇動了動,眼眶漲得難受,「大哥哥,你不要殺小火哥哥好不好?」

  「放心,大哥哥不是會手足相殘的人,可我也必須堵上朝廷里的幽幽眾口,只得將他廢為庶人。皇貴妃、小火、阿嫣,雖然都是庶人,但我仍舊允他們住在宮裡。我聽說你在宮裡時,小火對你很好。你放心,我不會為難他的。」

  清辭點點頭,心裡早掀起了驚濤駭浪。小火被她害慘了,她怎麼對得起小火啊?

  看她不說話,蕭煦又問:「國事繁忙,也不能日日來看你,還有什麼要問大哥哥嗎?」

  他想,若她開口問韓昭,那麼說明她心中坦蕩;但若她不問他,私下裡去打聽,那麼便是心裡有鬼。他在這件事上,真正與先皇心意相通:自己的東西,可以賞人、可以拋棄、可以毀滅,但不可以被覬覦,更不允許背叛。

  他雖然一直知道她同韓昭的事情,也知道兩人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但他一直以為,一切不過是韓昭見色起意,她自小無人寵愛,所以才貪戀別人的好。他長久不在她身邊,才讓韓昭有機可乘。他能原諒她一時糊塗的意亂情迷。他從來都沒想過,他們是兩情相悅。

  她怎麼敢心悅別人?!

  清辭想問一問韓昭,可因為知道大哥哥不喜歡自己和韓昭在一起,那她貿然問他,豈不是惹他不快?

  她抿了抿唇,微微牽了一個笑,「沒有,我沒有要問的……大哥哥,太晚了,你也早點歇息吧。」

  蕭煦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點點頭離開了綏繡宮,心裡卻騰起難以名狀的慍怒。

  隨侍的太監跟著,小心道:「陛下,從宮外尋的養鳥人已經把姑娘的鳥給治好了,奴才明天就叫人給姑娘送來。」

  那鳥,他知道是韓昭送她的,她愛若珍寶,走時交給了蕭嫣,他回來後就叫人把鳥給要回來了。因為疏於照料,那鳥病得很重,這才派人去尋人給鳥治病。

  此時忽然想起那回太監拎了鳥來時,那鳥雖病懨懨的,說話的聲音卻十分清晰。「臭韓昭,臭韓昭。」女兒家的嬌聲被那鳥兒模仿得十成十,讓人能想見女孩逗弄鳥兒時嗔喚情郎的嬌態……

  那太監等不到他的話,正要偷眼瞧,卻忽聽蕭煦涼聲道,「拿去餵狗。」

  他感到了蕭煦冰封於淵的雷霆之怒,脖子頸一涼,忙道了聲「是」,什麼也不敢再問了。

  蕭煦今日著實乏了,先在朝上和群臣議了一天的事,下了朝就批閱奏章。自登基以來,一日不過睡個兩個時辰不能再多了。事不假手於人,每日都在永泰殿處理政務,吃住都在那裡。

  他要做個能流芳千古的明君,是替故太子做,也是自己的雄心壯志。他要大周在他手裡民富國強,萬邦來賀——這些只說空話不行,必需身體力行,日日勤勉。

  但今日見過清辭後,他還是想放過自己一日,不料剛下了步輦就在宮門前看到了幾個眼生的宮人。永泰殿管事太監忙上前回話,道是太后娘娘來了,說要等見萬歲爺。

  蕭煦點點頭。雖然心疼母親這些年在冷宮遭受的一切,卻對她也漸生不滿。他力排眾議,奉立她為太后,又給了她慈聖皇太后的徽號。端景宮本說要給皇后王韞,結果她也要了去。

  他自然明白鄭太后要「一雪前恥」的意思,這種事情但凡能遷就也就遷就於她。但她卻什麼事都要過問一句,什麼都喜歡掌控在手裡,希望所有人都聽她的擺布。他從前對母親言聽計從,但他早不是當年的少年了。

  蕭煦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麼母親見棄於先皇。

  蕭煦進了西暖閣內,鄭太后正指揮著宮人將獸爐里的薰香換掉。她立在書案前,大約是站乏了,手扶住書案,正壓到一本書上。似是覺察到手下的東西,她正要把書拿起來,蕭煦卻疾步走過去把書抽走了。

  一晃眼間鄭太后也沒看清是什麼,只是他這反應叫她愣了愣神。

  蕭煦對著管事太監冷聲問道:「什麼時辰了,也不伺候太后回宮休息。換香這種事也要太后費神,你們怎麼辦事的?」

  當值的太監宮女嚇得跪了下去。鄭太后哼笑一聲,「皇帝不用發作他們,是哀家要在這裡等的。」說罷擺手示意他們都下去。眾人如釋重負,立刻悄然退了出去。

  蕭煦向她行了禮,鄭太后理了理衣裙,「我兒去哪裡了,怎麼這個時辰才回來?」

  「坐乏了,去園子裡走了走,活動了會兒筋骨。母后有什麼事,吩咐下頭人一聲就成,或者等朕去給母后請安時再議,何必在這裡乾熬著?」蕭煦說著把手裡的那本書收到了架子上的書匣子裡。

  鄭太后其實知道他去了綏繡宮,但沒有揭穿,忽然問:「聽說梁望秋下了獄?」

  蕭煦漫不經心地笑了一笑,鄭太后卻覺得那一笑意味不明,心冷了一瞬。她一向奉行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她從未覺得自己有什麼錯,便迎著蕭煦的目光直視回去,亦是提了提唇角。

  蕭煦反而被那冷冽的目光看得不自在,也看懂她唇邊那絲譏誚——她做過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她以皇后之身獻媚於閹人,才換來他的機會,才有他君臨天下的今日!

  但人的恩義,受恩時未嘗不是感激涕零。但事過以後,只有受恩的人自己念著的才有意義。施恩的人若不住提出來,反而像是赤裸裸的要挾。

  「母后的消息倒是靈通。昨日才被拿下。梁望秋認下夥同王芣毒殺先皇之罪。母后特意來,難道是要求情?」

  鄭太后搖搖頭,將書案上一本冊子拿給他,「新入宮的選女進宮快一個月了,皇帝不聞不問的算什麼事?也該定位分了。」

  蕭煦打眼掃了一眼,他根本不在意這些女子是誰,何種脾性、什麼相貌,高矮胖瘦他都無所謂,他只看得到她背後是否有能為自己所用的家族勢力。多餘的精力,他沒有。

  「母后看著辦吧,無需再問朕。」

  鄭太后仿佛早料到他是這麼個態度,長嘆一口氣,「哀家知道你無心理會這些,所以哀家替你定好了。皇帝瞧好了再給皇后送去。」說著又把名冊往他面前遞了遞。

  「王黨把持朝政日久,勢力盤根錯節根深蒂固,也不是一時能拔除乾淨的。當務之急便是扶植可以與之對抗的勢力。你能登基,那些清流一派出了很多力氣,你要盡力拉攏……」

  殺了上頭的,安撫下頭的,這種事情哪裡還需要人提點?蕭煦涼聲打斷她,「母后,朝廷之事朕自有計較。朕願母后能同太皇太后一樣,在端景宮好好享享清福,頤養天年。」

  鄭太后愣了一瞬,眉頭蹙了下,卻忽然轉了話題,「哀家聽說綏繡宮住著澹園的那個小丫頭。既然沒了用處,要去,就該打發了乾淨;要留,總要有個說法。光她和先帝和小火的那一段,就不該留。皇帝若不知如何處置,不如先放到哀家宮裡……」

  蕭煦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不耐,搶聲道:「後宮的事情自然有皇后操心,不勞母后牽懷。時辰不早了,朕叫人送母后回宮。」

  鄭太后連吃了兩枚軟釘子,心中不快。意識到蕭煦是蕭煦,故太子是故太子,是完完全全兩個人。見他一副端茶送客的姿態,鄭太后也不再多言。人走到門前,一條腿剛邁出去,忽然停了停,「給他留個全屍。」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蕭煦偷回京城的第一天就見過梁望秋,開門見山地將紀清辭造偽詔之事和盤托出,逼他亮出立場。梁望秋轄制東廠近十年,手握著朝廷上下多少大小官員見不得人的陰私。這些東西,或能叫人喪命,或能為人翻案,全看著掌握它們的人怎麼用。他需要一個關鍵的人物,將王黨的罪名坐定,更將那些暫時不能動的人的把柄抓在手裡。

  梁望秋聽罷,忽然想通了全部關節。事情竟然從他勸先帝送蕭煦進澹園的那一日就開始了。幾年韜光養晦,暗中培植勢力安插眼線。到後來邊關告急,朝中有人推薦魏王去北境作戰。他立下戰功回京,這麼巧太皇太后忽然獲病。蕭煦尋藥治好太皇太后,也拉攏住這一尊大佛,在關鍵時刻為他背書。

  然後清辭入宮,同小火親近。用計將清辭送上龍床,煽動小火救人。先帝身中慢性毒藥,到後來神思恍惚,體力難支。小火闖宮那一回,逼得先帝下了傳位給蕭煦的決心。想來如今身懷龍種的惠太妃,也是蕭煦留的後手。

  一環環、一步步,果然是好算計。

  他當時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蕭煦早就知道他同紀清辭的關係。他搖頭苦笑,心服口服,然後撩袍跪下,「奴才願為吾皇驅使。」

  接著自然就是藏弓烹狗。但梁望秋被捕入獄時,早有預料一般,後事早已安排妥當,雲淡風輕地隨著錦衣衛進了天牢。

  一枚棋子,沒了用處自然就會被除掉。蕭煦昨日在天牢里見他,本以為梁望秋會求他放過紀清辭。誰想到他對清辭隻字未提,卻是侃侃談起國事。

  蕭煦本沒打算同他廢話,卻是被他的話所吸引。到最後,蕭煦對他甚至有些另眼相待。到底是當年的探花郎,三言兩語道出時弊,又諄諄善誘,發人思考。待到離開時,蕭煦竟然起了惜才之心,「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寡人看在紀清辭照顧過朕一場的面上,會替你完成。」

  梁望秋卻正了正衣冠,大禮叩拜下去,「臣聽聞陛下勤政愛民,剛才一番交談,臣知陛下必將是一代明君。能為陛下所用,臣萬死不辭。」

  「臣唯有一願,願陛下清明政事,再造乾坤,弘千秋霸業,建不世之功,再開盛世!」

  這一回他不再自稱「奴才」,而是稱「臣」,是一個士子文人對帝王的臣服。

  蕭煦冷冷一笑。這種權閹,留全屍給他,未免太仁慈。但看在紀清辭的面子上,給他留個全屍未嘗不可。想到了紀清辭,到底是心軟了一軟。他們雖是舅甥,但到死未相認。那就死前見一面吧。

  他正想著,敬事房的太監小心翼翼捧著盤子到他面前。蕭煦本不想招人侍寢,但目光掃過去,卻在一個名字上落了下來,紀清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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