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月隱高城2
2024-10-02 06:55:34
作者: 顧長安
第二日傍晚時分,馬車終於停了下來。領頭的那一個下馬叩門,叫小尼姑喚了住持師太出來,兩人低聲交談良久。
清辭這時候也下了車,腳一落地,一陣麻痛。她輕捶著腿,抬頭見一座朱門黃牆的寺廟,不算大,匾額上三個勁秀的字「蓮溪寺」。旁邊是一對聯,「雪月風花東流水,是空是色;貪嗔痴恨愛惡欲,不滅不生。」
她怔怔地想,人於塵世里,色色空空,寂滅有時。但有七情六慾,生死未停,什麼才算是放下,誰又能真正放下呢?
寺廟建在山坳里,四面環山,難辨東西南北。舉目白雪蒼茫,寥寂無聲不見人蹤,仿佛連飛鳥都不曾路過。
那領頭的護衛將她留在了蓮溪寺。想來一個人要走這齣重山復水也是痴心妄想,所以並沒有留什麼看守。清辭安靜地隨著眾尼邁進了廟內,大門關上的一剎那,她回頭看去,那馬隊毫不留戀地奔向遠方,揚起的雪像大海翻起的浪。兩扇門一合,似將紅塵中的驚濤駭浪悉數擋在門外,和這門內的人再無瓜葛。
蓮溪寺也是伽藍七堂的格局,與她從前去過的寺廟沒有太大不同。廟不算大,但因人少,顯得格外寧靜。住持師太法號圓覺,方外之人,清辭看不出她年紀。
圓覺師太沉靜寡言,只讓一個大尼姑給她找了間僧舍,取了僧袍等一應日常用物,叫她先歇下,沐浴後明日再受戒。
清辭洗漱罷穿上半新的僧袍,慢慢把頭髮擦乾。天很快就黑了下來。她怕黑,尤其是不熟悉的地方。她把那盞油燈靠近自己,驅趕黑夜。僧舍寒素,又是深冬。她沒有一點睡意,裹著被子,還是感覺到寒氣逼人。她失神地盯著那星燈火,腦袋裡空空曠曠的,不知道什麼時辰才入了睡。
她又走在黑暗裡。這條路她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只知道再往前去就是雲湖。那雲湖的花船上,有她的母親。她一回又一回目睹了母親將白綾子纏在脖頸之上……
因為母親死了,所以她才到了紀家,所以到了澹園,遇到了韓昭又被迫分離,遇到了蕭焎進了宮又害了他——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此時她終於邁開了腿,飛奔起來,她知道只要再快一點,她就可以阻止一切,可以救下母親。這通向母親的那一條路遍布了荊棘,扎得她皮開肉綻。可她不敢停下,咬著牙奔跑。
直到跑上了花船,母親手捧著白綾子,正搭在自己的脖子上。她撲過去,抱住母親的腿,「阿娘,阿娘,你為什麼不要璲璲了?」
女人終於停下了動作,手中的白綾子飄落在她腳邊。女人伸手在她發頂輕撫,微微笑著。清辭從來沒見過那樣美貌的女子,那樣慈祥的笑。
「阿娘沒有不要璲璲啊。」
「阿娘不要死,璲璲不要離開阿娘!」她嚎啕大哭,緊緊抱著母親。
「璲璲啊,阿娘淪落風塵,嘗過愛恨,為心愛之人生兒育女,此生已無所求。但阿娘不願你同我走一樣的路,不想你過『兩隻玉腕千人枕,一點朱唇萬客嘗』的日子。阿娘無能,所以只能用自己給璲璲換一個前程啊。」
「可是阿娘,璲璲現在也好辛苦,阿娘,現在璲璲和孤兒又有什麼分別呢?既然都是一樣辛苦,我寧願不要這樣的前程,但和阿娘在一起。阿娘,我不要我的前程害你喪命,我不要,我什麼都不要,只要阿娘活著!」
女人慈愛地托起她的臉,仍舊帶著微笑,仿佛她再怎樣無理取鬧,她都可以容忍。
「璲璲啊,阿娘死,不是因為你,這是阿娘自己的選擇啊。阿娘不是絕望,不是憤恨誰,而是阿娘盡我所能,給璲璲的一個未來。」
「世人愚鈍,不是因為沒讀過書,而是因為一個人沒有能力看到未來。他所做的選擇,只是眼下能做的最好的選擇。」
「阿娘沒辦法讓你生來尊貴,受用著金鑲玉裹,但阿娘想讓璲璲有一條明亮的路,可以有選擇的機會。就算不能選擇嫁給什麼人,但可以選擇要怎麼活:喜歡勾心鬥角就去斗,喜歡琴棋書畫就關起門來修心養性。」
「你會跪很多人,可你只是自己的主人。」
「記得阿娘對你說過的話嗎,人生於世,悲歡哀樂皆在於我。我不悲,則無事可悲我;我歡喜,則無事不能歡喜我。」
「阿娘想讓你成為一個陽光明媚的人,不怨天尤人、不自怨自艾,喜歡什麼就去爭取,不必等待別人的寵愛。你會被人所愛,不是愛你青春貌美,不是愛你學識淵博,只是因為你是你。即便身在深閨,你一樣可以見天地之大,見四時豐華——更看得見,你自己。」
「阿娘想把這樣的機會給我的璲璲。」
「阿娘——」
清辭還想說什麼,可母親卻又愛憐地笑了笑,「璲璲,去吧。你長大了,不要再回來了。」
她輕輕一推,阿辭就再也無法靠近她身邊。她哭著叫阿娘阿娘,可母親再也沒有回頭。
清辭喊著阿娘,猛地睜開眼,眼前依舊一片黑暗,一時不知是夢是真,只有臉上潮濕一片。半晌反應過來是油盡燈枯了,她驚慌了起來,手摸著想要去把燈再點燃,卻先摸到了那袋糖蓮子,心忽然就安定下來。她把糖蓮子抱在懷裡,再也不那麼害怕了。
按佛家戒律規定,女子出家本有一整套繁瑣的步驟。首先要到寺中請一位比丘作為自己的依止師,此比丘向全寺說明、徵求意見得到同意後,方可收此人為弟子,並為之剃髮受十條沙彌尼戒。十八歲時再受六條式叉摩羅戒,年滿二十後受三百四十條比丘尼戒。
清辭是帶髮修行,又是太后的替僧,無需剃度。簡單的儀式過後,清辭得到了一個叫「玄清」的法號。雖然無需二部受戒,還是要求她嚴格戒律,內心純淨,守三皈依、十戒。
這些五欲不動的出家人,同圓覺師太一樣,面上表情乏乏。寺里統共也就二十來個尼姑,除卻早晚兩課,便就是念經、做佛事、清掃。眾人各有分責,清辭無需勞作,只是每日隨著眾人一起例行公事。既無人刁難,也無人特別照應。
蓮溪寺雖不算大,藏經閣里的藏書還算豐富,雖然都是些晦澀深奧的佛家典籍。讀不懂經文,還可以琢磨這書的板式、字體、刻功、裝幀……那是獨屬於她的慰藉,也是雖被丟入深淵,托住她不會沉淪的蓮葉。她不去胡思亂想,叫一切都順其自然,為她在意的那些人日夜祝禱。
這年的冬日顯得格外漫長,時間仿佛凍結在了這個季節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永遠都在寒冬里。開春好不容易暖和了幾天,忽然一場倒春寒弄得人措手不及,一場大雪下了三四天也不見停,好像冬天怎麼都過不到頭。
卸下繁華,沒有錦衣玉食,沒有香衾暖被,她的手腳很快都生了凍瘡。雖然列執師太也拿了藥給她,可效用不大。每到夜晚好不容易捂暖了被子後,那凍瘡癢得人難眠。她索性不睡了,起身穿了衣抄經。
這日深夜她又坐在案前抄經,忽然聽到非常輕的叩門聲。眾僧尼之間同她少有走動,誰會在此時尋她?
清辭將筆擱在筆山上,起身去開門。門剛打開,忽然一個「雪人」倒進了房內!她嚇得一哆嗦,下意識往邊上一避。那人一動不動地匐在地上,看身形衣著不是寺內的尼姑。難道是最近受災的流民?可這人怎麼會進到蓮溪寺里?
她手遮著燈,舉到那人面前,小心翼翼地蹲下,想要看清他的臉。
「喂,你怎麼了,你是誰?」
那人一動不動。房門開著,寒風灌進來,掌心裡的火焰搖擺欲滅。清辭看一眼門外,並無旁人。她略提了提聲音,「你是誰,你找誰?」
好半天,聽見那人聲若蚊蚋,她傾耳仔細分辨。
「璲璲,璲璲姑娘……」
清辭心頭猛地一跳,忙把他翻過來,拿掉他的風帽,露出一張凍得通紅的臉。是張信!似是在風雪裡行走太久,整個人都凍僵了。他怎麼會來這裡?她忽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她忙關上門,放下燈。任她怎樣拍打搖晃,都不見張信醒來。清辭想把他拖到床上暖一暖,可她實在力氣不夠,最後只得拿著被子蓋住他,然後偷偷跑到廚房裡煮了一大碗薑湯,慢慢給他餵了下去。
這樣折騰了半天,張信終於轉醒了。一見清辭,他眼睛一亮,掙扎著跪下去,「姑娘,我終於找到你了!姑娘,你救救我們殿下吧!」
「小火?小火他怎麼了?」
張信這才斷斷續續講起來。清辭不知道,自她離宮不過月余,外面竟然已經是地覆天翻了。
今歲大寒,處處糧荒,朝廷拆東補西但也無濟於事,反而弄得各州府為自保,不肯再拆借。各地都生民亂,北境糧草也供應不上,鬧了譁變,居德茂被屬下斬殺。這時候乞干人又突然異動,連丟了五城。可大周重文輕武,早沒有什麼驍勇善戰的武將,稍有些能力的還都派去鎮壓民亂。
王黨認為要快立皇儲,讓皇儲代天子親征,既可鼓舞安撫北境,又可震懾乞干。但朝中又有人不同意,認為應該請魏王領兵督戰北境。可當皇帝正要下旨時,啟州傳來急報,魏王遭人刺殺,從馬上摔下來,身染劇毒不省人事,命在旦夕。不過幾日,便有傳言,道是王黨為立蕭焎,謀害皇子。
後有朝臣主張議和,認為割地賠款,嫁公主和親,可暫安北境。可皇帝只有永清公主蕭嫣一個女兒。王皇貴妃聞訊同皇帝大吵大鬧,結果也被禁了足。最後衛國公主動請戰,同長公主一起往北境去,但韓世子被留京中為質,不得擅自離京。
接著有御史上書彈劾王家兩位公子,為避嫌,王守屹辭官。王黨一派急見頹勢,接二連三有人被彈劾、下獄。
皇帝身體本就抱恙,有一回更是在大殿上吐了血。後來皇帝養病泰清宮,除卻惠嬪侍奉左右,誰也不見。皇貴妃認為閣臣們把持朝政,或許皇帝已經殯天,而他們故意秘不發喪。他們見三皇子蕭煦生死未卜,便把注意打到了四皇子蕭烈的身上。皇貴妃得到消息,正有人準備秘密接蕭烈回京……
張信說到這裡,又磕了一個頭,「姑娘,您救救殿下吧!四皇子的生母因皇貴妃娘娘而死,萬一他成了新君,娘娘和殿下連命都沒了!還有永清公主,她一定會被送去和親的,她可十一歲都不到啊!」
清辭聽完,慌得沒了主意。每一個消息都叫人驚心,可最叫她惶恐無措的是大哥哥。大哥哥要死了嗎,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張信,你告訴我,怎樣才能救小火?」
「姑娘,求你摹寫一份詔書,只有殿下繼承了大統,殿下和娘娘才能活下來,公主才不用去和親。殿下成了新君,才能讓韓世子自由,才能放姑娘離開這裡啊!」
清辭聞言變了臉色,聲音壓得極低,「張信,你瘋了嗎?假造聖旨是誅九族的大罪啊!」
張信見她的反應,臉上漸漸浮出了一絲輕蔑,「姑娘,奴才不想說這樣傷人的話,可殿下落到今日這地步,不都是為了你嗎!若不是因為你,殿下見棄於萬歲,怎麼會給那些人有機可乘?本來萬歲就要傳位給殿下的,可現在殿下什麼都沒有了,連命都要為你丟了,你就為了自己棄殿下於不顧嗎?」
「奴才受過殿下恩惠,搭上命也在所不辭。姑娘是殿下一心呵護之人,奴才本就沒想過連累姑娘送命。可這是殿下和娘娘的最後一線希望啊!」
「奴才發誓,萬一事發,奴才一死,絕對不會帶累姑娘!」
清辭咬著唇,心裡亂作一團。她想問韓昭,想問一問大哥哥,我該這樣做嗎?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見她遲疑不決,張信撐著站起身,冷冷道:「是殿下看錯了你。枉費奴才在雪地里尋你尋了四天,現在……」他忽然哂笑一聲,「現在,就求蒼天有眼,叫奴才能有力氣爬回宮裡,死在殿下腳邊,也算是全了奴才這份心了。」說著,趔趔趄趄往前走。
他的話如萬箭攢心,直刺得清辭心如刀割,在他手剛扶上門栓的那剎那,清辭叫住他,「張信!好,我幫你!可我根本沒見過皇帝的筆跡,如何摹寫,那玉璽又怎麼辦?」
張信聞言大喜過望,「姑娘不用擔心其他的,我帶了萬歲從前的手書。您只要寫完詔書既可,其他的事情娘娘自有安排。」
她不想再去想對錯,也不想再去想後果。她必須要救小火,必須救阿嫣,她也必須離開這裡去見大哥哥!
「好,東西你都帶了嗎?」
張信一看便是有備而來的,從貼身之處解下一個包袱,裡面有一疊手書,空白聖旨,御用的筆墨都備齊了。
清辭一看那字,當下一怔。這字她太熟悉了,蕭煦給她留的那本字帖上的字,竟然同這個如出一轍!
留給她思考的時間不多,張信又催了催,她斂起神思,先在紙上試寫,待張信確認無誤後再仔細寫到聖旨的綾錦之上。
這些年,這些字她每日都有練習,下筆時行雲流水,渾然天成。聖旨上所有的字她都曾摹寫過,可只那一個「焎」字,無論是蕭煦給她的字帖,或者是張信帶給她的手書,都沒有。最後她只能按皇帝的書寫習慣拆解旁字,再拼成這個「焎」字。
這份詔書足足寫到了第二日才完成。為避人耳目,只等得三更過後,張信才同清辭告別。他揣著聖旨,步伐靈活地穿過庭院,忽見月亮門處圓覺師太手拿念珠默然相望。
張信見到她並不驚訝,仿佛是舊相識一樣,只微微頷首便要匆匆離去。忽聽得圓覺開口道:「勞煩施主帶一句話:皇后舊恩,貧尼已報,從此再不問紅塵事。殿下謀猷淵邃,經略人心,算無遺策——但人心幽玄,但願殿下也將己心算計在內。」
張信只是腳步慢了一拍,點點頭,接著便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張信走後,清辭方知什麼叫六神無主,夜裡便更睡不踏實,一會兒夢到大哥哥氣絕,一會兒夢到韓昭在戰場上被一刀刺穿,一會兒又夢到小火被人從龍椅上拉下來,還有阿嫣不肯上花轎的哭喊聲……
她被這噩夢攪擾得無法安眠,披衣到佛堂里,跪在佛前,一遍一遍禱告。旁人對她一向熟視無睹,她早就習慣獨來獨往。偶有幾回,圓覺師太竟然也會同她一起打坐念經。
人做錯事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還是錯。有時候,她心裡實在太亂了,會忍不住問圓覺很多問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資質淺薄,圓覺的話,她聽得似懂非懂,但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地選擇的過程。
不同的選擇,引著人走向不同的結局。但阡陌縱橫,誰也不知道會走向何方,結局是好是壞。但如同母親一樣,她做了她能做的最好的選擇,而剩下的,只能交給天意。
過了不久,韓昭匆匆來過一趟。寥寥數語,只安慰她放寬心,很快她就可以離開了。他來去都太匆忙,甚至都沒留給她說話的時間。自他去後,清辭總覺得心裡更不踏實了,覺得他有什麼瞞著她,覺得他同什麼人做了什麼交易,她甚至隱隱覺得自己也是某個交易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