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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月隱高城1

2024-10-02 06:55:30 作者: 顧長安

  清辭於迷濛間感到有人拿起了她的胳膊,擼高了袖子仿佛在查看什麼。因為那人的手涼,讓她有短暫的清明,然後又陷入了無邊的黑暗裡。

  她是被一陣痛喚醒的。那痛來自額上,綿密如針刺,她下意識抬手去摸,手卻被人抓住了,「姐姐別動,剛塗了藥膏。」

  清辭緩緩抬起眼皮,慢慢才看清面前的人,銀鈴紅著一雙眼,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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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銀鈴,你怎麼哭了?」

  銀鈴一聽她說話,眼淚成串地往下落,又哭又笑,語無倫次,「姐姐我沒事,我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我真是太高興,謝天謝地!」

  清辭的腦子還是一片混沌,想不起來自己在哪裡,但覺渾身乏力。銀鈴忙在她身後墊了軟墊子,抱來藥餵她喝,「蔣司藥的藥真的有用,姐姐你快把藥喝了。」

  「臭小妞,喝藥、喝藥。」

  房間一角傳來一句熟悉而滑稽的聲音,清辭舉目過去,是她的鳥,這會兒正在籠子裡蹦躂。她就著銀鈴的手喝了一口,藥苦得胃裡一陣反胃。銀鈴拿帕子拭著她的唇,「姐姐,千萬要把藥喝下去,喝了藥才好得快。」

  清辭喝了大半碗,再也喝不下去了。銀鈴見她實在喝得辛苦,也不忍再勉強,給她嘴裡塞了塊飴糖。那甜味在她口裡慢慢化開,逼退了苦澀,腦子似乎才又活了過來,然後慢慢想起發生了什麼。

  那時陳貴說皇帝要召她侍寢,她跪下辭不受旨。陳貴溫言勸了她幾句,最後再無耐心。她被幾個太監強行拖進浴房,交給了幾個宮女。

  那些宮人們上來也是先勸,見勸不過便動手來剝她的衣服。她抵死不從,有一個宮人就拿了塊帕子往她口鼻上悶。她嚇壞了,只剩本能的掙扎,結果真的叫她掙開了她們的束縛。她想要逃出去,又被人抓住了胳膊,最後也不知道怎麼的,頭撞上了柱子……後頭,什麼都記不得了。

  她想到這裡,猛地驚坐起身。低頭看自己的衣服,已經不是那天穿去的那件了。像一腳踩空落入了寒潭裡,她打了一個哆嗦,然後忽然一把抓住銀鈴,聲音不自覺也顫抖起來,「銀鈴,發生什麼事了,我怎麼了?」

  銀鈴明白她要問什麼,忙搖頭安撫道:「姐姐你別急,沒事沒事,是六殿下把你送回來的。」

  清辭的心終於又落回原地。沒事,沒事。幸好沒出事,不然,她要怎麼面對韓昭?

  「我睡了多久?」

  「姐姐已經昏睡三天了。」

  三天了。清辭咬了下唇,最後還是問:「世子,他來過沒有?」

  銀鈴唇角動了下,最後只是搖搖頭,目露憐惜。「姐姐,你別想那麼多,好好養病。幸好你醒了,我真的要嚇死了。」

  清辭也好怕,不知道在怕什麼,就是害怕。

  他知道她發生的事嗎?她是想他知道,還是不想他知道?對了,公主受傷了,他一定在照顧公主,所以還不知道。她是不是又惹事了?

  她惶悚不安著,餘光見銀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問她:「銀鈴,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到底怎麼了,你告訴我。」

  銀鈴的眼眶又紅了,「姐姐,你別急。是、是六殿下那天為了救你,闖了萬歲爺的寢宮。把你交人送回慶禧宮以後,他自己又回去領罰。萬歲爺震怒,皇貴妃娘娘和殿下一起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後來太后娘娘過去求情……可,六殿下被禁足延吉宮思過,無召不許出宮。」

  「小火哥哥……」

  怎麼會弄成這樣,小火對她那麼好,她卻害了小火。

  銀鈴也抽泣起來,「對不起啊姐姐,要不是那天姐姐替我去當值,也不會出這樣的事。」

  清辭怔怔地搖搖頭,腦子裡一片空白,喃喃道:「不是你的錯,都是命吧。」是她命不好。她甚至隱隱看到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果然晚上慶禧宮的掌事嬤嬤來了,帶了好幾個大宮人守在房外。

  「姑娘準備準備吧。太后娘娘有懿旨,紀掌籍博聞強識,才藝兼該,性柔和泰,朗心聰慧。太后娘娘虔心向佛,無奈舊病纏身,不能親身以伺。特命掌籍到蓮溪寺帶髮修行,替太后娘娘誦經侍奉佛前。」

  對這樣的安排清辭並不意外,也不怨恨,只是心裡還有些東西放不下。她平靜地領了旨後方才問:「嬤嬤,能不能讓我見世子一面?」

  掌事嬤嬤看慣這後宮的起起伏伏,今日高樓明日泥淖,但保不齊又有風舉雲搖的一天。最傻的人才去做那落井下石之事。

  她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語重心長道:「姑娘不是頭一日在宮裡行走了,是宮裡的老人兒。姑娘還不懂麼,您這條命都是太后娘娘看在世子的面子上替您周全下來的。娘娘仁慈啊!不然就光是萬歲爺和六殿下這事,您就活不成了。」

  清辭怔了怔,隨即明白了,嬤嬤的話沒有錯。所以她也不可能和韓昭在一起了,永遠都不可能了。她還以為會不一樣,原來有些事情是註定的,命運從不曾寬待她。

  她動了動唇角,「我懂了,嬤嬤,謝謝您。」

  她人在病中,一張小臉白得沒有血色,像被暴雨蹂躪過的嬌花。那認命的模樣看著越發叫人不落忍。掌事嬤嬤本不該再多言,還是忍不住勸了一句:「姑娘還年輕,日子還長著呢,誰又知道沒有鳳鳴朝陽的一日?」

  清辭謝過她,又強撐著跪了下去,對著太后寢宮的方向一拜,「求嬤嬤替奴婢轉告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大恩,清辭沒齒難忘。此生願伴孤燈,合掌皈依,為娘娘祈福。」

  銀鈴在旁邊緊咬著唇,忍著眼淚。

  掌事嬤嬤手一揮,外頭的宮人進來手腳麻利地收拾了清辭的東西。衣服首飾都沒了用處,說會替她送回紀家。那鳥兒更不能帶了,清辭便拜託嬤嬤送給阿嫣。

  渾渾噩噩間她坐進了一輛馬車裡,手邊只有一個小小的包袱。她覺得很累,恍惚間,像是小時候離開雲湖,又像是那一年離開紀府。你看人的一生,來來去去,有時候好像擁有很多東西,而其實,卻又根本握不住。到最後,還是只有她一個人。

  那巍峨的宮殿在身後漸漸遠去,馬車夤夜行駛,仿佛將她從一場夢境裡帶走。她不知道要去往何處。她的頭無力地靠在車壁上。還好還好,她至少替三叔公抄回了很多書,這些日子不算白過。可心裡還是難過,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了那些她在意的人,她總是這樣笨,辜負了旁人對她的好。

  三叔公,對不起啊,我盡力了。對不起了韓昭,對不起了小火哥哥,對不起了大哥哥,你可能再也等不到我了。

  蕭蓉剛轉醒兩日,正靠在床上喝藥,丫頭匆匆衝進來,「公主不好了,世子爺要出府!」

  蕭蓉那口藥嗆在嗓中,狠咳了起來。齊嬤嬤摟著她,揉著她的後心,擔憂道:「公主可要小心身體啊!」

  蕭蓉也不及理會丫頭的冒失,咳嗽間斷斷續續地問:「那麼多護衛,公爺呢?公爺也沒攔著?」

  「攔了,還拿繩子給綁了。可世子,他把繩子給掙斷了……」

  蕭蓉再也躺不下去,掀被起身,「作孽啊作孽,我怎麼生出這麼個聽不進勸的兒子!」

  齊嬤嬤勸不住她,只得拿了厚厚的裘衣裹住她,扶著她往前院走。她邊走邊傳令下去,「攔住,一定把世子給攔住!」

  蕭蓉緊走慢走,終於在前院趕上了韓昭。院子裡東倒西歪,已經倒下了一片護衛。韓昭手握長劍,手腕上兩道因為掙開繩索而勒出的傷痕,如雪中紅梅般奪人眼目。那急紅眼的樣子,恍惚讓她看到那年要找紀言蹊要一句話的自己。

  她心疼少女時的自己,也心疼兒子。一張口,話還沒出來,眼淚先掉下來了。

  韓伯信見狀忙走近,扶住搖搖欲墜的蕭蓉,關切地責備:「剛有些起色,這是什麼天,你怎麼不好好躺著?」情急中,忘了他的君臣禮數。

  蕭蓉並沒有意識到那些,目光直盯著韓昭,「你到底想怎麼樣啊?」

  「我要去見阿辭。」

  「不能去!」

  「母親,無論如何,今天我一定要去見她。」

  蕭蓉知道硬的不行,只得軟下聲音,「太后已經令她帶髮修行去了,你還能怎樣啊?能不能不要這麼衝動,你看不出來太后是在保護她嗎?這風口浪尖上,讓她出去躲躲,未必是壞事啊。」

  「母親,我今天一定要見她一面。她就這樣被人扔到寺廟裡,你讓她怎麼想?就算我今天帶不走她,我也得讓她知道,我不會丟開她。」

  韓昭說完不再看蕭蓉,只把劍一橫,目光將又圍過來的護衛一掃,「再有擋路的,小爺不會再手下留情了。」

  眾人知道他功夫,又因他身份矜貴,不能真傷著他。護衛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都望向蕭蓉。

  蕭蓉雙腿發軟,韓伯信牢牢地扶住她,但感到她越發虛弱,便試著將她攬在懷裡,想讓她靠得舒服些。蕭蓉無奈地望著韓昭,心中滿是矛盾。她忽然感到落在肩膀上的手沉了沉,「公主,讓他去吧。」

  韓伯信只說了這一句。人誰沒點執著的東西呢?倘若不曾為那些執著的東西拼一拼,那執著就會變成心魔,伴著悔恨度餘生。他已經見過一個人這樣了,不想再看到兒子也這樣。

  蕭蓉最後一跺腳,「罷罷罷,隨你去吧!」

  她這麼多年來,日夜怨艾中煎熬,遺恨終生,倘若她那時候再堅定一些,或許就有好結果了……如今就隨他去吧。就是他捅出天大的婁子,她拼出一條命也能護他周全,只要他不後悔。

  韓昭不再多言,飛身上馬,疾奔出去。平寧和里寶也各尋了馬匹追了出去。

  許是這幾日睡得太久了,馬車這樣顛晃得人頭昏腦漲,可清辭仍然沒有睡意。她蜷縮在角落,將自己抱住。夜靜更闌,只聽到馬蹄踏雪和寒風悲鳴的聲音。

  車廂里很簡陋,沒有炭爐,她像在一個移動的冰窟里。但她一點都不覺得冷,或許是因為太冷了,心和身都麻木了。「好物難留古亦嗟,人生無物不塵沙。」或許失去與殘缺,跌落與粉碎,才是人生的真相。快樂有限,苦意綿長。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依稀聽見了自己的名字,「紀清辭,紀清辭!……」

  那聲音似穿雪而來,闖進了她耳中,她一時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幻聽。她把頭從膝蓋間抬起,這時候那三個字更清晰了,「紀清辭,紀清辭……」

  元華哥哥!

  清辭慌得爬到車窗邊,撥開窗簾探出頭,冷風砸到臉上,灌到鼻子裡、嘴裡,嗆得她咳嗽起來。大雪紛飛,蒼茫天地間,有一匹馬疾速向她奔馳而來。

  是他,真的是他,他來看自己了!那瞬間,她想,哪怕是他是來專程責罵她的,她都會開心地笑起來。

  韓昭的馬奔得飛快,瞬間越過了馬隊,勒馬停在了幾丈開外。

  押運馬車的一行十幾人,也不得不停下隊伍。這一隊是衛戍慶禧宮的衛隊,待離得近了,終於看清來人的樣子,那隊長一拱手,「原來是韓世子。但有皇命在身,恕在下不便行禮。」

  韓昭也拱了拱手,「原來是劉爺。」他雖目視著前方,卻沒看那人,目光盯緊在馬車車簾上。

  「不知世子有何指教?」

  「帶她走。」

  這話並不意外,因為出發前上面早打過招呼。那隊長好聲勸道:「韓世子,太后娘娘有懿旨,任何人不可靠近馬車,更不能把人帶走。」

  韓昭拔了劍,「今天人我要帶走,太后有何怪罪,我自去領罰。」

  清辭在車內,緊咬著唇,將眼淚逼了回去。他肯來,他還肯帶她走,她覺得什麼都值了。她理了理自己的儀容,然後挑開車簾。旁邊的人以為她要逃,都抽出了刀架在她面前。韓昭見狀眉頭聳動,目光里寒意森然。

  周圍的火照得她面前的刀寒光閃閃,她這時候一點都不怕,輕輕笑了笑,聲音甜美如常,「元華哥哥,你看,我沒有事,你快回去吧。」

  火光里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臉,一定是哭了好久,眼睛紅腫著,臉白如這冰雪。她雖然在努力地對他笑,可他總覺得她脆弱得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被融化,然後從他生命里消失不見。

  馬兒仿佛感應到了主人的心緒涌動,也焦躁地來回踏著馬蹄。他的馬一動,那領頭的立刻抬手虛擋,「韓世子,太后娘娘有口諭,若世子要強行帶走姑娘,那麼我等就將姑娘就地格殺。」

  「你敢!」他靜靜地吐出兩個字,周身已經漫出一團殺氣。

  那領頭的也不想節外生枝,又懇切道:「世子,我等不過奉命行事,請世子不要難為我們。」

  清辭見他目光中有了殺意,不想讓這件事再給他帶來麻煩,也不想無辜的人喪命。她又微笑著開口,聲氣甚至像在撒嬌,「元華哥哥,你別為難他們,我也不會跟你走。你能來看我一眼,我就知足了。」

  「阿辭,只要你說一句,我今日一定能帶你走。」

  清辭輕輕搖頭,「你回去吧。阿辭是不祥的人,為了我,母親死了;為了我,小火哥哥被圈禁了——我不要你為了我……」

  她的話卻被韓昭喝斷,「紀清辭,你說的是什麼屁話,這些事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你不走,我懂你的難處,我不逼你。但你也記住了,給爺好好活著,不許尋死覓活,不許傷心難過,好好吃飯。等著我,我一定會帶你走。」

  清辭點點頭,「好,我記住了。」

  韓昭從馬身上解下一個小布囊,扔給那衛兵的頭,「麻煩劉爺給紀姑娘。」

  那人打開看看並無什麼可疑,也就交給手下遞給了紀清辭。

  「阿辭,我的話,都在裡頭了。你好好的,就不算辜負我這份心了。」說著他又深深看了她一眼,一拽韁繩縱馬而去。

  清辭又坐回了馬車裡,手握著那布囊,緩緩打開,一股香甜之氣撲面而來。裡面裝的不是她愛吃的糖炒栗子,而是糖蓮子,每一粒外頭都裹著一層厚厚的糖霜。

  「莫嫌一點苦,便擬棄蓮心。」

  他要告訴她,藕斷絲連,同甘共苦。她看懂了,眼淚又禁不住落下來,心裡又釋然又難過。

  清辭抱著那一袋冰糖蓮子,很慢地吃了一粒。這樣甜,再苦也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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