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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芳樹深堂2

2024-10-02 06:28:00 作者: 顧長安

  崔氏看了眼時辰鍾,還算這姑娘知禮數,來得倒是早。然後叫人去請紀德英,說七姑娘來請安了。

  紀清辭跟在一個小丫頭身後,多年未見父親嫡母,心中難免忐忑。雖然出門前再三檢查,這會兒還是忍不住垂目快速打量自己的衣衫,確定一切妥當,才略放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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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丫頭進了上房,早有婆子準備好了跪墊,清辭屈膝跪拜,向兩人問安。

  紀德英印象里那女孩子還是小小一團,忽然一個裊裊婷婷的少女跪於面前叫他爹爹,心裡感到既陌生又不自在,隨意「嗯」了一聲。倒是崔氏開口,「快起來吧,都是自家骨肉,坐著回話吧。」

  清辭謝過座,在椅子上淺淺坐下。紀德英垂首啜了口茶,餘光見她一直斂眉垂目,黛青色對襟襖兒,牙白色撒花湖縐裙,除了一對素銀釵,頭上也沒多餘的飾物,算得上樸素大方。行住坐臥也還算規矩有禮,多少放下些心。

  崔氏拿出嫡母的寬和慈祥,先問了問紀言蹊,又問她在山上讀些什麼書、做些什麼事,說話的時候不住上下打量紀清辭。

  清辭記得田嬸子出門前的囑咐,那紀氏夫婦都瞧不得氣驕志滿的,務必要謙虛謹慎。她不曉得如何同長輩相處,只能謹記著田嬸子的話。聽兩人問起,便只說在山上伺候三叔公衣食住行,這兩年三叔公精神不濟了,便接手了些俗務。學業不精,也不過認得些字,讀了女四書。

  是極嬌俏的聲音,但因緊張,拘謹著,說話速度也慢。紀德英點點頭,似乎還算滿意。

  但清辭畢竟還是小孩子心性,幾年未見父親,心中懷著孺慕之情。答完了話,忍不住抬目看了看首座的長輩。

  那一眼含羞帶嬌,一雙眸子若碎晶瑩動。崔氏心中一惡,女肖其母,不知怎麼就想起,當年紀德英怕也是被這女孩子母親的風流相迷得顛三倒四的吧!心中便很是不快,故意考問了她幾句。沒料到女孩子倒是應答如流,真有些叫她意外。

  三人正坐著,外頭又有婆子回話,說二姑娘和姑爺來請安了。清辭聞聲起身,見人進了房來,向兩人行了一禮。

  二姑娘紀清珈是大房的嫡女,兩年前嫁給了和紀德英有同鄉之誼的吏部主事徐先啟家的次子徐嗣昌。徐嗣昌在督察院做個司務,雖說只是個從九品的職位,但畢竟是京官。那人比尋常讀書人腦子活,結交廣泛,頗有些江湖氣。倘若說有什麼不足,便是有些貪色。

  這回徐嗣昌隨清珈來紀府觀禮,剛邁進房就瞧見了紀清辭。因同清珈的長兄本就是好友,他往紀家跑得也勤,同紀家一眾兄弟姐妹都熟,這個姑娘卻沒見過。

  同紀氏夫妻問了安,徐嗣昌笑問道:「這位妹妹眼生得很,不知道是哪家的妹妹?」

  紀清珈最知道自己男人的毛病,見他眼珠子都恨不得掛到紀清辭身上,便暗地裡狠狠掐了徐嗣昌一把。徐嗣昌吃痛,這才收斂了目光。

  有長輩在,沒有紀清辭回話的份兒。雖然不大懂,但那人剛才的目光盯得她很不自在,便繼續垂著頭。

  崔氏道:「這是你七妹妹清辭,一直養在三老爺跟前的。」

  徐嗣昌恍然大悟,確實聽說過有這麼個女孩兒,但從來沒見過,紀家人也不提起。他在白鷺書院也頗有幾個相熟的好友,這麼一說,他想起來,似乎也曾耳聞過幾句,但當時沒往心裡去。便問:「七妹妹一直住在澹園,我去翰林街的時候,常聽人說起澹園有位紀姑娘,肚子裡裝了半間鴻淵閣——想必就是清辭妹妹了吧?」

  紀清珈一向心胸狹窄,想到晨起時問丈夫今日裝扮如何,他態度極其敷衍,早沒了新婚時的溫柔體貼。此時卻對著紀清辭如此阿諛奉承,心中就極不樂意。

  她最知紀氏夫妻的脾性,便佯笑著道:「也不是我自誇,我們三叔公可是本朝唯一一個連中三元的,又做過天子師。我們七妹妹跟著三叔公,耳濡目染,又守著鴻淵閣,那還不是滿腹經綸的?」

  紀德英平生最痛惡吹噓之人,剛才聽紀清辭應答,覺得確實是用心讀了幾本書的,還略感欣慰。但說什麼「肚子裡裝了半間鴻淵閣」,他文名在外,就是他自己也不敢如此誇大其詞。這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若不是紀清辭在人前賣弄,旁人又怎麼會傳出這種荒謬之言?

  清辭已經覷見紀德英臉色不虞,慌忙辯解,「二姐姐過講譽了,清辭不過讀過幾本書,說到學問是沒有的……」

  紀清珈愈加親熱地笑道:「妹妹快別自謙了。你姐夫他呀,長目飛耳,人送了個『百曉生』的諢號。既然是他聽來的,還能有錯?」

  清辭惶恐,一著急不知道如何辯解,臉也漲紅了,愈見嬌羞。

  崔氏瞧不慣她那矯揉扭捏的做派,眉頭微擰,開口說:「行啦,都別擱這兒耽誤了。眼看著時辰到了,客人們也要來了。回頭一時有照顧不到的地方,還要請二姑娘和姑爺多費點心。」

  紀清珈笑著道:「玥妹妹的事就是我的事,嬸子您放一百個心吧。那我先過去看看玥妹妹收拾好了沒有。今兒人多事雜,那些丫頭們是得盯緊些,省得出什麼紕漏。」說罷起身,拉過清辭的手,「七妹妹隨我去看看清玥去,咱們姐妹幾個好多年沒有聚在一起了。」

  她語氣親熱,清辭頗有些受寵若驚。向紀氏夫婦辭別後,隨著清珈出了上房。路過住處,清辭捎帶上了準備好的禮物,隨著清珈一同往清玥那裡去。

  崔氏今日免了清玥的晨省,叫她多些時間梳妝打扮。清珈清辭到時,正有婆子給清玥開臉,一時不能起身,「二姐姐,起得這樣早?恕妹妹不能給你行禮了。」

  紀清珈揚揚手,「你且安生些吧,自家姐妹不用客氣。」然後把清辭拉到她面前,「來來來,這是七妹妹。你看,這幾年未見,一下就出落成一個大美人兒了!」

  清玥雖於學業上用功,但也不過是為了投長輩所好,並不真的喜歡讀書做學問。她自持相貌出眾,聽清珈這樣誇獎清辭,心裡便不大舒坦。但面上還是含了淡淡的笑意,嘴上客氣了幾句。

  清玥的目光瞥過清辭,果見她容貌昳麗,很有些荊釵布裙難掩國色的意思。想起今日是自己的大日子,這樣一個出眾的妹妹一出現,那豈不是要分走不少人的目光?

  見她眼中閃過一絲不悅,紀清珈最是個眼尖心機重的,便猜到了她的心思。

  清珈轉身笑著對清辭道:「七妹妹昨天才下山的,這舟車勞頓的,又起得這樣早。咱們府里繁文縟節的也膩歪人,妹妹身上也乏得很吧?要不,先回去吃點東西休息休息,今天一天咱們姐妹可也有的忙呢!」

  清辭見自己也幫不上什麼,便點點頭。離開前把禮物雙手捧給了清玥,「今天是六姐姐的大日子,也不知道該送什麼。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望姐姐笑納。」

  清玥打從心底瞧不起她,想她也送不來什麼好禮物,便打了個眼色叫丫頭接了。嘴裡卻道:「都是自家姐妹,心意有了,不拘送什麼姐姐都高興。」

  清辭告辭出去。本來還怕姐妹們不喜歡她,沒想到她們都很熱情,心裡的顧慮也散了一半。

  見清辭走了,紀清珈從丫鬟手裡接過緇布采衣,隨意派了個事叫丫頭婆子都散開了。她一邊幫著清玥穿衣,一邊小聲道:「二姐姐是個直腸子,藏不住話。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姐姐說得哪裡話?咱們姐妹倆是什麼樣的情分,姐姐但說無妨。」

  紀清珈理著她的衣服,「妹妹也知道,二姐是一向說話直來直去,若得罪了妹妹,先同妹妹道不是了。」

  她越這樣說,越把清玥的好奇勾出來,側過臉去看清珈。清珈這才壓低了聲音,「今日不能叫清辭去觀禮。」

  清玥心頭一動,倒是和她想到一塊兒去了。但雖然這樣想,可不會這樣說。她天真不解地問,「姐姐這是何意?雖然我同七妹妹不是同一個娘肚子裡的,到底都是掛在二奶奶名下的,誰也不比誰尊貴些,怎麼能不叫她觀禮?何況,這是父親的意思呀。」

  紀清珈手指往她額頭上一戳,「你呀,就是心太實誠。怎麼會誰也不比誰尊貴?妹妹你的生母是正緊聘進門的良妾,過繼給二叔,就是二房嫡女。你又是二嬸親自教養出來的。」

  「你想,她不過是個通房生的。二叔二嬸把她放在山裡五年不管不問的,可見得大人們的意思了。如今喊她出來,不過是因為眼見著她要及笄了,不管怎樣也是紀家女。」

  「那女孩子若是個安分的倒也罷了,借著妹妹你的光,讓她沾點好處,未來議個好人家也算了全了姐妹一場的情分。但你不是沒瞧見,那女孩子同小時候沒半點分別。妖里妖氣的一身狐媚相,胸前那樣鼓,也不知道纏胸,怕不是故意來勾引爺們的吧!」

  清玥畢竟沒出閣,聽她這樣說,臉頓時紅起來,嗔怪道:「二姐,七妹妹還小,在山間怕是沒人教過她吧。回頭我叫個婆子替她張羅一下就是。」

  紀清珈恨鐵不成鋼,「你還真是個菩薩心腸。咱們大周觀禮不限男賓女賓,都睜著眼睛瞧著。說是觀禮,誰不知道,大都是藉機四處瞧瞧有沒有屬意的女孩兒家。」

  「你說那樣一個妖里妖氣的女孩兒往那裡一站,就不說男人盯著她看了,那些太太夫人們怎麼想咱們紀家女孩兒?你還想議什麼好親事?」

  清玥自己也有幾個關係不錯的手帕交,但最後還是請了清珈做自己的贊者。就是因為她嫁了人,人在京中,能到太太夫人們的聚會上走動。只要和紀清珈打好關係,未來說個好婆家的成算也大些。

  她不想得罪紀清珈,但也不想讓崔氏覺得她不近人情。她心裡主意大,卻一向不大往外說。見過清辭後,雖然比誰都不願她參加觀禮,但還裝著說:「這不好吧……」

  見清玥猶疑不定,清珈輕拍了拍她的手,「又不是咱們不愛護姐妹,只是今天二嬸請了多少貴客?她畢竟山里出來的野丫頭,回頭丟了丑,帶累了你,有得你哭的!記得咱們小時候,不也一樣嗎?」說到這裡,紀清珈頓了頓。

  清玥臉色白了白,想起小時候那一回,大家都不想帶著清辭去平山侯老太太的壽宴,便將她推到了池塘里……

  見她沉默,清珈起身,「行了,不說了。這事你聽我的。我絕對不難為她,只叫她不去觀禮就成,怎麼樣?」

  清玥心中大喜,但面上還是一副為難的樣子,「那就聽姐姐的吧。可千萬別難為她,畢竟爹爹最講究手足和睦了。」

  清珈應道,「曉得了、曉得了。」然後喊了丫鬟婆子進來給她梳頭,自己帶著丫頭往清辭的院子裡去了。

  婆子梳頭的時候,丫鬟把親朋好友送的禮物拿到清玥面前,請她過目。

  「這是二奶奶送的一套赤金頭面,這是大奶奶送的碧翠軒的鐲子,這是三奶奶送的幾匹絲綢,這是大少奶奶送的點翠花簪……」

  丫鬟最後打開一個錦盒,裡頭的臂釧一下就抓住了清玥的眼。

  「這是誰送的?」說著拿了臂釧戴上。

  幾個丫頭面面相覷,還真沒留心這個是誰送的。因為都是內院的人送的,清玥的管事婆子這幾日忙得不可開交,也沒及時登記造冊。還是另一個心細的丫頭說,「沒記錯的話,好像是那位七姑娘送的。」

  紀清辭送的?清玥詫異極了。可她哪裡有錢買這樣的好東西?對,一定是三叔公給她的。三叔公畢竟在宮裡做過天子師,怎麼都有一兩件御賜的東西吧?定是怕是她下山顯得寒酸,這才拿了件好東西給她。

  清玥嫌棄禮物是清辭送的,卻又實在喜歡這東西,到最後都捨不得脫下來。反正紀德英總是把手足和睦、友愛姊妹掛在嘴上,那戴著紀清辭送的東西,豈不是更顯得她們姐妹情深了嗎?

  那邊紀清珈先繞去了廚房,要了碗冰鎮酸梅湯,又囑咐丫頭擠了半碗楊梅汁兌進湯水裡,然後方才去了清辭的院子裡。未到院前,吩咐了丫頭把在清辭那邊伺候的大丫紋兒頭找過來,塞了二兩銀子,如此這般地交代好了,才慢悠悠邁進清辭的院子裡去。

  清辭見清珈來了,熱情地邀請她進來坐。

  清珈搖了搖扇子,「喲,這屋裡真是夠熱的。幸好姐姐給你帶了冰鎮酸梅湯,快來喝一碗,先解解暑。」說著同她夾角而坐。紋兒把湯碗端出來,清珈親自給清辭盛了一碗,又同她閒話起來。

  清辭頭一回感受到手足的關愛,心中感到溫暖,慢慢喝完了一碗,本不想吃了,清珈又讓紋兒給她盛了一碗,「再吃一碗吧。沒事,沒放多少冰,壞不了肚子的。二嬸為了今兒府里宴客,買了一車冰,怎麼也不往你這裡送一些?對了,你在山上也用冰嗎?」

  清辭不好推辭,只得點點頭去接碗。正要回話,紋兒手一松,酸梅湯就整碗潑在了她裙子上。牙白色的裙子登時就洇紅了一片。

  紋兒嚇得也顧不上扶碗了,急道:「對不起七姑娘,奴才不是故意的……」然後忙用帕子去擦她的裙子。可那楊梅汁哪裡是好擦掉的。

  清珈起身數落紋兒,「瞧你這笨手笨腳的,還磨蹭什麼,快去給七姑娘換衣服!」

  紋兒囁嚅道:「七姑娘來的時候沒帶旁的衣服,昨日換下的還在曬。」

  清珈氣得撫胸,「說你笨手笨腳原還說少了,你這簡直是笨頭笨腦!那不知道去其他姑娘那裡借一套?」

  紋兒又瑟縮地看了眼清辭,「二奶奶讓我在這院子裡伺候的,今日人多事雜,二爺還會同同僚好友進園子看景兒。二奶奶早就吩咐過了,除了前頭聽差的,各院的人都在各自的院子裡,不許到外頭亂跑。」

  清珈美目一瞪,「你這小蹄子這樣推三阻四的,是瞧著七姑娘才到家,欺生是不是?瞧我不回了二奶奶,把你發賣出去!」

  紋兒慌得跪下來,一雙眼裡全是淚,「奴才不敢,二姑娘饒了我吧!」

  清辭想不到這一對主僕原不過是做戲,看那小丫頭和自己年紀相仿,此時嚇得身如抖篩,忙勸清珈,「二姐姐莫生氣,想她也不是故意的。我蘸著水洗洗,大約能洗掉。天氣熱,一會兒就能幹。」

  清珈又數落了紋兒幾句,外頭安排好的丫頭此時進來回話說,「前頭已經有客到了,二奶奶請二姑娘過去幫忙應酬。」

  清珈一臉為難,「這,七妹妹,客人都到了,你這衣裳如何是好?」

  清辭怕她擔心,反而開解她,「沒事的,用皂角搓搓應該能搓掉,二姐姐你先去忙吧。」

  清珈拉住她的手,一副推心置腹的語氣,「二叔最講儀容,妹妹這樣子千萬別去前院。你在房裡等著,我趕緊叫人去替你尋一套像樣的衫子來。」清辭心中十分感激。

  紀清珈走後,紋兒打了水來。可這酸梅汁比旁的色澤都更濃郁些,就算用了皂角一時也搓不掉。時辰也不早了,還不見清珈派人送衣服來,清辭便打發紋兒過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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