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青梅結豆1
2024-10-02 06:27:38
作者: 顧長安
清辭不眠不休地摹寫了幾日,書稿快要摹完。在庫房裡翻找了半天,沒有找到合適的木板,只能到翰林街上去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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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寧每日守在澹園門口,留心著紀清辭的動靜。她這邊剛出門,他那邊就一路小跑進了書院。
韓昭此時正在講堂里上課,這一節是詩經課,劉博士正搖頭晃腦地念著《出其東門》,念罷正色道:「朱子有雲,『此詩是為人見淫奔之女而作此詩,以為此女雖美且眾,而非我思之所存,不如己之室家,雖憑且陋,而聊可自樂也。』我等讀書之人,便要有如此羞惡之心……」
平寧扒在窗邊壓著聲音叫韓昭,可惜韓昭坐在正中,很難聽見。晏璟卻正坐在窗邊,趁著夫子不備,問他:「找你家世子?」
平寧忙點頭,「晏小侯爺,請告訴我家世子,她出門了。」
「什麼她?哪個她?」晏璟來了興致。
平寧咧咧嘴,「求您別問了,就這麼傳過去吧,是急事!」
晏璟眼珠一轉,寫了張條,然後彈到了韓昭的桌上。韓昭不動聲色地展開看,上面寫著「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他偏頭看了看晏璟,晏璟搖著扇子一副「我知道你有鬼」的表情。
韓昭蹙了蹙眉,再一看,看到了在窗邊打手勢的平寧,他頓時明白了。還未來得及合上紙條,忽聞劉博士大喝一聲,「韓元華,你在幹什麼?」
平寧聞聲忙蹲下身藏了起來。韓昭卻是不緊不慢地站起身,向劉博士行了一禮,「學生晨時用多了腥葷,此時腹中絞痛,求博士允我更衣。」
劉博士最煩上課被人打斷,不耐煩地擺擺手,允了。
晏璟一看,韓昭居然沒有嘲諷他什麼欲甚邪心就跑了,可見就是心虛,果然是「她」啊!原來這位爺竟然也有紅鸞星動的一日,晏璟急得火燒火燎想要跟去看看。在韓昭起身時,壓著聲音說:「等等我啊!」
可韓昭假做沒聽見,疾步出了講堂。
馬匹已經備好,主僕二人上了馬下了山。清辭坐驢車,腳程並不快。她前腳剛到了承平書坊,韓昭後腳就到了。兩人跟在清辭身後,見有夥計牽了她的驢車到後院。又見她進了書坊,不一會兒便出來了。
平寧撓撓頭,「爺,您跟著她幹什麼呀?到了時間直接收書不就得了。」
「你懂什麼,這回我要親自把關,絕不能中途出了紕漏。」
從街頭開始,清辭幾乎每一個鋪子都進去一會兒,後來又在一個麵攤子上吃了碗面,路過賣糖炒栗子的鋪子又買了兩包栗子,邊走邊吃。
平寧跟得後腳跟發軟,「哎呀不行了,這女人又逛又吃的,這哪裡是來辦事的?爺您來對了,這是得催著,不催著不曉得她什麼時候能把書刻出來……爺,我走不動了,容我休息休息。」
平寧捶著腿,過了一會兒忽然提高了聲音大喊一聲,「噯,我曉得了!」
「曉得什麼?」
「她嘍。真是可憐啊,堂堂的知州小姐,怕是在山上吃不好穿不暖,難得下趟山,所以才猛吃一頓。您瞧瞧那小臉兒,白得跟豆腐一樣,怕是終日不見天日替她紀家賣命。哎,真是太可憐了!哎呦哎呦,我可真走不動了!」
韓昭的情感里向來沒有「可憐」這個詞,也不覺得她怎樣可憐。他懶得理會平寧的長吁短嘆,連「廢柴」兩個字都懶得同他多說,丟下平寧,繼續跟在紀清辭身後。這回,見她進了一間當鋪,韓昭便在鋪子門口假意挑東西,目光卻緊緊鎖住裡頭。
鋪子裡沒什麼人,只一個夥計上來招呼,問她要當什麼東西。清辭從懷裡拿了那粒夜明珠出來,「我來當這顆珠子,請掌柜替我估個價吧。」
夥計看了看,報個數,清辭搖頭,「這是夜明珠,可不是普通珠子,這價不行。不如叫你家掌柜來瞧瞧?」
夥計起身去後堂請掌柜,清辭等在廳里。聽說這掌柜是從京中大鋪子過來的,定然是見多識廣,請他瞧瞧,說不定能瞧出些頭緒。
韓昭遠遠看到那粒珠子,心裡一沉。沒想到這臭小妞竟然拿了自己的東西去當!竟然就這樣隨便處置他的東西?京中多少女子以一睹他的面容為榮,倘若得了他的一字一物,那還不奉若至寶?這臭小妞竟然想著當了換錢?簡直豈有此理!
韓昭心中不快,快步走進當鋪,連措辭也不顧了,「臭小妞。」
清辭正盤算著心事,忽被那涼涼的聲音嚇了一跳,一轉身見韓昭冷著臉站在身後,面色不虞。她眨了眨眼,十分意外在這種地方能碰上他。「韓世子,你來當東西呀?」她又四下看看,可誰是臭小妞?
「你哪隻眼睛看出來我要當東西了?」聲音極是不快。
清辭不知道這從天而降的人兒怎麼總這樣陰著個臉,只得應付地笑了笑,抿了抿唇索性不說話。
「你不在家中好好刻書,跑到當鋪里來,難道是缺錢花?」
清辭忙搖頭,「我快摹寫完了,但是家裡沒有合適的木板。我是來挑木板的,不是來當東西的。」停了停,見廳堂無人,便把手裡的珠子展開到他面前,壓低聲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澹園進了賊。那賊人偷東西的時候落了這顆夜明珠。我來當鋪里打聽看看珠子的來歷,說不定能找到一點線索。」
她刻意壓低了聲音,韓昭為了聽清她的話,不得不俯了俯身子。雖然並沒有靠得太近,但她的氣息就撲在耳邊。有點熱又有點癢。
偷書賊被她說得耳朵發燙,聲音也生硬起來,一下把珠子搶到手裡,「這窮鄉僻壤的當鋪掌柜懂什麼,為什麼不來問我?小爺什麼東西沒見過。」
清辭雙眸一亮,「真的嗎?那您給我掌掌眼。」一激動又抓住了他的胳膊。
一點隱約的墨香,還有糖炒栗子的味道,還有什麼味道他說不出來,總之叫他有些不舒服。所以,說她臭,她還不服氣嗎?他眉頭微微蹙了一下。清辭也注意到了,馬上鬆開手。
韓昭倒也不說什麼,清了清嗓子,「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清辭忙點頭,「好好,咱們到外頭去。」
兩人站在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來來去去的,似乎也不是個說話的地方。
「要不找個地方吃東西吧,邊吃邊說。」清辭提議。
「你不嫌撐得慌啊?」這半天都吃了多少東西了?看她也不算胖,吃的東西都長哪裡了?
清辭睜大了眼睛,「你怎麼知道我吃了多少?」
韓昭抱胸,目光落在她手裡的栗子,眉頭挑了挑,「那糖炒栗子不就是你吃的?」
清辭舉起癟癟的油紙包,確實是她一個人吃的。她盈盈笑起來,「韓世子,你要不要嘗嘗,很好吃的。」
韓昭嫌棄地撇過頭去,徑直往前走,打算尋個館子坐下歇歇腳。跟了這半天了,他也乏狠了。這丫頭這種辦事的態度可不行,他得好好敲打敲打。
他走出去了老遠,身後卻沒了聲響。一轉身,看見紀清辭正在賣糖人的攤子前。那攤子周圍圍著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那臭小妞正和那些孩子湊在一堆,對著稻草把子上插的糖人評頭論足。
韓昭氣極,怎麼會有人這麼饞!
清辭挑了兩個糖人,付了錢才想起韓昭來。她左右張望了一下,果然見韓昭雙臂抱胸正冷冷地瞪著自己。她吐了吐舌頭,小跑著過去。「抱歉抱歉,這個糖人張不是總到翰林街來的,難得碰上一回,所以……」
人和那甜死人的糖氣一起衝到面前,韓昭嫌棄地往後避了避,垂目看了看她。
除了那半包糖炒栗子,她手裡又多出兩個糖人。她自己吃著一個,另一個應該就是買給自己的。笑話,他堂堂世子會在大街上吃這種小孩子的東西嗎?想用一個糖人討好他,他是這麼容易討好的人?因此他的姿態越發顯得倨傲起來。
不過,雖然東西他不喜歡,這份孝心還是值得鼓勵。但一轉念,她要討好自己,豈不是對自己有了非分之想?她又不知道自己同他的淵源,萬一一頭扎進去,那回頭如何收拾?想到此處,他冷了冷臉,哼了一聲,轉身向前。
清辭吐了吐舌頭,覺得這人比剛到澹園的大哥哥還難伺候。
韓昭算是知道她那邊走邊逛的磨蹭勁兒了,所以也刻意放慢了腳步,以防她又跟不上。
他一直等著她把糖人遞給自己,準備拒絕的時候趁機點撥她幾句。可走了半天了,那臭小妞左顧右盼的,並沒有把東西送給自己的意思。
難道她能吃下兩個糖人?
韓昭駐足,清辭一個不留神,差點撞到他身上。
他看了看她的雙手,糖炒栗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吃完了,此時一個糖人也吃完了,另一個完整的握在手裡。
「你吃這麼多不怕牙疼?」
「啊?」清辭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手裡的糖人,「不會啊,我就吃一個。」
「……那你買兩個幹什麼?」
「哦,這個是留給……」清辭想起三叔公交代過,蕭煦的事情不可同外人說,便抿住嘴。其實是習慣了,無論買什麼都買雙份,留著給大哥哥。可大哥哥已經不在了呢。
清辭沖他笑了笑,不說話了。
「?」留給誰的?
韓昭「哼」了一聲,竟然不是買給他的?
清辭看他目光總落在糖人上,忽然明白過來了,原來他想吃啊!於是走近了兩步,笑吟吟地把糖人遞到他面前:「這個很好吃,韓世子你要不要嘗嘗?」
所以拿給別人的東西給他嗎?他不稀罕。
韓昭猛地推開她的手,「拿開,爺最討厭甜的!」
清辭沒留神,被他這樣一推,手裡的糖人就掉在了地上。
清辭「哎呀」了一聲,忙蹲下身去撿。糖人的胳膊摔斷了,她面帶惋惜地吹了吹上頭的塵土,「不喜歡就不喜歡嘍,發什麼脾氣呀?你看,浪費了。」
「你也是白鷺書院的讀書人呀,沒讀過『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你說你,人長得挺好看,脾氣怎麼這麼壞!」清辭小聲嘀咕。
看她痛惜的目光,韓昭想起剛才平寧的話。這臭小妞沒爹沒娘的,山上又清苦,好好一個大家閨秀過成這樣,一個破糖人也能讓她心疼成這樣——這日子得苦成什麼樣啊?
他只覺得心像被什麼揪了一下,緊得他胸口有些不舒服。
儘管不願意去想起,也不肯承認,還是讓他想起小時候在宮裡被人孤立、嘲諷時的那種感覺,就是可憐。
他頭一回有了去道歉的念頭,可話說不出口。
清辭把糖人身上的灰吹掉了,可惜不能吃了。她一抬頭,見韓昭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她面前。
除了長輩,韓昭沒同什麼人低三下四過,即便是他自己覺得很拿出了誠意,但旁人聽來聲音也還是涼涼的。
「你剛才說什麼?」他問。
「我?我說,不喜歡就不喜歡……」
「不是這句,後面的。」
「後面?哦,『一粥一飯……』」
韓昭蹙了蹙眉,「誰要聽你掉書袋?後面的那句。」
後面的?清辭想了一下,「哦,我說,人長得挺好看,脾……」
「打住!」
清辭還沒說完,被嚇得收住了聲。
韓昭清了清嗓子,「看在你慧眼識珠的份上,本世子就不跟你計較了。請你去天香樓吃飯。」
清辭沒見過這麼奇怪的人,有點跟不上趟,見他往南走了,忙喊住他:「天香樓在那邊呢,你走錯方向了。」
即便是到了有無數的珍饈美饌天香樓,清辭也只點了素食。但天香樓里的素食做得也比別處的更有滋味,清辭吃得也開懷。
韓昭的筷子沒動幾口,只冷眼瞧著她用飯。說起來,吃東西的樣子還算斯文,可這胃口真是不小。誰家養了這樣的奴僕,怕是要蝕本。韓昭在心裡算了算她這半日裡吃的東西,光是想一遍就覺得撐了。
他不由得眯著眼睛上下打量她,像打量他籠子裡的老鼠。
一張小巧的瓜子臉,雙頰還有嬰兒肥,下巴微尖。儘管自視甚高,也不得不承認那女孩子一雙眼睛生得極好。雙肩瘦削,腰也細,好在沒有羸弱感,倒顯得輕盈。他腦子裡不受控制地閃過她在水裡跳舞時的樣子,頓覺得有些口乾,不自在地捏了茶杯啜了口茶,垂下了目光。
清辭早吃飽了,只是習慣了不浪費。韓昭不怎麼動筷子,剩的東西就只能她吃。等用完了飯,覺得肚子實在是有點撐得難受。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便找了話題,「韓世子,你是不是見過那顆夜明珠呢?」
韓昭自然知道東西的來歷。
蕭蓉是先帝唯一的公主,是太后的掌中寶、心頭肉。蕭蓉在東宮見過紀言蹊後,便請了恩旨跟著他讀書。有陣子她身體不好,總犯喘,便鬧著入澹園休養。那澹園裡的望蹊樓,樓後的溫泉都是特意為她修的。因聽說澹園裡怕明火,蕭蓉令人廣羅天下的夜明珠用來照明。
半年澹園養病,身上的病大好,卻落了心病。不僅沒守住師生的禮儀,還破了男女大防。蕭蓉求太后賜婚,誰知道皇帝卻已經下了賜婚給韓伯言的詔書。蕭蓉抵死不從,只願嫁紀言蹊。當時已經致仕的紀老太爺,硬是拖著病體親自將紀言蹊綁縛到宮中,求皇帝賜死。
蕭蓉冒死去見紀言蹊,願意與他私奔。紀言蹊卻是向她磕了一個頭,將所有的夜明珠推到她面前,直言那時不過一時意亂情迷,他對她只有師生之情,沒有男女之愛。
雲泥殊路,還君明珠。
蕭蓉逢此打擊,心灰意冷,含恨嫁入衛國公府,立誓與他再不相見。——這些都是他近年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打探出來的。但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始終沒找到答案。
那一斛珠,後來就成了他的玩具。
「雖然說不上來歷,但也知道大概是大內的東西。所以,你別再往下頭查了,小心查到不該知道的東西。不過就是一本書,現在我都送給你了,你往後看牢了,別再丟了就成了。」
清辭聽他說得認真,忽然想起李崇一家。那一家人死得太蹊蹺了,難道真和朝廷有關?可想想又覺得不對,「朝廷里的人想要一本書不是易如反掌嗎?隨便下個旨,什麼書咱們不都得捧出來呀,為什麼要偷偷摸摸的?」
韓昭瞥了她一眼,語含輕諷,「管好你自己那一畝三分地,莫管他人屋上霜。知道的越少對你越好。」頓了頓,不耐煩道:「喂,你到底吃好了沒有,不是要挑木板嗎,還不快走?」
清辭被他嚇住了,便不再問。「噯」了一聲,隨他出了天香樓,並肩往木器作坊里去。清辭笑著道:「今天你請我吃了飯,下回我請你啊。」
韓昭負著手往前走,沒搭理她。竟然要請男子吃飯?簡直胡鬧。
不過,他是她的長輩,小輩孝敬長輩,這事還說得過去。看這臭小妞也沒什麼錢,能請他到什麼好地方去?面做得倒是不錯,可以請他吃麵。看來在山上衣食住行,事事都要她自己打理,同個孤兒有什麼區別?
他小時候覺得蕭蓉狠心,只顧自己快活,對他不管不問。但這樣看來,論起狠心來,紀清辭的爹也是未遑多讓啊。
清辭一直不見他說話,吐了吐舌頭,這人脾氣夠怪的。也難怪養那些東西,大約也就蛇蟲鼠蟻那些東西能同他處好。不過,這樣的人應該也很孤單吧?她偷眼瞧了瞧他,韓昭也正看過來,目光撞在了一起,清辭心虛,沖他婉然一笑。
韓昭轉開臉,「你到底要去哪裡買木板?」
清辭遙遙一指,「喏,那邊木器作坊。」
「你自己也有書坊也印書,難道就沒有木板可以用?」
「承平書坊也印書,不過量並不大。就是印些尋常的經籍。三叔公惜才,印的書又要賣得便宜,簡直像白送。他呀,做書從來都不惜成本。旁的書坊的板片還願意租借出去換點銀子,他又不肯。這樣書坊年年虧錢,族裡早就不滿。」
「我後來接手了,想著不能總這樣賠本吧,那就只能精打細算。所以書坊里現存的都是尋常的紙墨和木板。」
「我們用木料往常都要從木器作坊里定,但現在時間來不及,只得到處碰碰運氣,看看誰家還存著上好的木料。」說著四下看看,走近了兩步小聲道:「那本《綺合集》中卷,用的是最好的紙墨,我得找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