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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琴逢周郎3

2024-10-02 06:27:31 作者: 顧長安

  「你這是見了鬼嗎?」晏璟正同韓昭說著話,簡直被他嚇得一哆嗦。他一展扇子,猛扇了幾下,蹙著眉頭問:「誰來啦?」

  平寧剛才去廚房的時候晏璟還不在,誰知道這會兒他不在講堂居然到了韓昭的房間。平寧忙向他行了禮,回答道:「沒,沒誰。」

  晏璟呵呵乾笑了兩聲,「剛才還叫著『她來了』,這會兒又說沒誰。」騙誰呢?然後轉過臉仔細盯著韓昭,「韓元華,你有事瞞著我。」

  韓昭卻是一聽就知道平寧在說什麼。這事兒他並不想讓晏璟知道,便涼聲問:「怎麼去了這麼久,面呢?」

  「哦哦,黃嬸子還在做,請爺再稍等片刻,我怕爺要用人,就先回來伺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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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這邊沒說完,那邊就聽見「喵喵」的聲音。

  晏璟的扇子一停,「怎麼有貓叫?韓昭,你養貓了?」他目光在桌面上掠過去,那鎏金籠子裡如今只有一隻老鼠。他覺得奇怪,「咦,那隻老鼠呢?別不是被貓吃了吧?」然後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

  韓昭把玉樹從籠子裡抓出來,放在掌心撫了撫,無情無緒地來了一句:「吃貓還差不多。」

  晏璟看著他陰沉的臉,只覺得脖子一寒,不知道誰又開罪了這世子爺,怕又有人要倒霉了。韓昭這人,好說話時什麼都不上心,若觸了他的霉頭,倒霉都不知道怎麼倒的。

  韓昭打發走晏璟,平寧關好門,這才道:「爺,不好了,紀清辭到書院找貓來了!」

  「哦?」韓昭唇角一挑,「來得真是巧了。」省了他不少功夫。韓昭默了一默,然後沖平寧勾了勾手,低低說了幾句。平寧聽得直咧嘴,雖然覺得他的做法有點陰損,可人是主他是仆,哪有他置喙的地步?

  如此這般,一切安排妥當。平寧終於在書院的遊廊下找到了黃大嬸,狀作詫異道:「咦,嬸子,您不是在做面嗎?面做好啦?」

  黃大嬸走了一圈下來,也是雙膝發酸,正扶著柱子捶腿,聞言擺擺手。平寧走過去扶著她坐下,笑嘻嘻的,「做碗面能累成這樣,我給嬸子捶捶腿吧。」

  黃大嬸扭開了腿,「這可使不得,你是伺候小爺的人,哪能給我這個鄉下婆子捏腿。」

  平寧可不管,直接上了手,他嘴又甜,「嬸子說的哪裡話,您天天給咱們準備吃的,多辛苦。我孝敬您也是該的。」

  平寧捏腿功夫一絕,將黃大嬸捏得十分舒坦,話也多了起來。「那有勞小哥了,嬸子今天真是有福了!面有人替我做著,這會兒大概要做好了,你回頭去端就成了。嬸子我幫人家找貓呢。」

  「找貓?找什麼貓呀?」

  「就是隔壁澹園裡阿辭姑娘的貓,跑不見了。那貓往常也來咱們書院的,她是外頭人不好在書院裡走動,所以我替她找找。」

  平寧手一停,「是黑色的貓嗎?我好像在清溪那邊瞧見了。您叫她趕緊過去瞅瞅,去晚了說不定又跑了。」

  黃嬸子一聽,站起身,「真的?那我趕緊過去同她說說。」

  黃大嬸還沒進門就聞到了香味,「呀,姑娘做好了呀?」

  清辭正在清洗用過的盆碗,指了指桌上的面,「東西不夠,也就做了一碗。」

  「真是辛苦你了。」

  清辭笑著搖頭,「一碗麵,不費什麼功夫。嬸子瞧見二敏了嗎?」

  「我是沒瞧見,不過路上聽書院裡的人說在清溪那頭見過。要不你去那邊找找?要不是快要準備晚膳,嬸子就幫你過去看看了。」

  白鷺書院後頭一處野瀑清溪,穿園而過。清溪上游邊常年留宿一群白鷺,冬日也不去。先前只是幾隻,如今倒有上百隻之眾。清辭回憶了一下,似乎是有那麼幾回,二敏嘴裡吐過鳥毛。

  清辭謝過她,出了書院往清溪那邊去了。這清溪的源頭在書院後面,有條羊場小路通過去,路並不難走。山里樹木參天,林蔭蔽日,雖在暑中,倒也不覺得太熱。

  時有山風拂過,走久了,路上的碎石硌得腳底隱隱作痛疼。好在終是聽到了水聲。入了伏月,雨水稀少,水聲也不覺喧騰。山路漸緩,一片桃樹林映入眼帘。這一塊是朝廷恩賞給書院的學田,因不適種莊稼,便栽了數十種果樹。

  這條去清溪的必經之路上是一片桃樹林,此時花褪殘紅後碩果纍纍,樹上掛滿了桃子,有些早熟的已經透了粉。清辭想起從前有時候也同蕭煦去清溪抓魚,每次從這裡經過,都像是尋到桃花源入口,仿佛走到了盡頭便能跳出塵世之外一樣。

  那時候桃園裡的人收了早桃,但樹上還能瞧見一兩個「漏網之魚」。這桃林先前是一個矮腳老漢在管,那老漢愛喝酒,一喝就醉。清辭便趁著老漢醉酒無人看管時爬上樹去摘桃子,下樹的時候把樹身上的桃膠也一併摘了,拿回去煮粥。

  蕭煦不許她上樹,可又管不住她,只好站在一邊給她「望風」。眼盲人耳靈,若聽到什麼風吹草動就吹響葉子,好叫她逃跑。有一回她跳急了,下樹時扭了腳,是蕭煦背著她回去的。

  蕭煦一直不叫人近身,清辭也早就習慣了,無論做什麼事情都儘量不碰到他。所以他主動要背她時,她詫異極了。不想他為難,一直推說沒關係。但腳腫起來了,她又要牽簫替他引路,所以根本沒辦法走回去。

  最後還是被他背回去的。清辭伏在他背上,不敢摟他的脖子,也叫自己儘量少碰到他。可她越動蕭煦越不好背。最後他停了下來,「你別躲了,抱著我的脖子,不然我們都要摔跤了。」

  清辭「噯」了一聲。

  那是蕭煦頭一回叫她碰他,像是一直排斥她的人,終於肯將她納入他的天地里。天是有些暑氣的,他背上熱,她身上也冒汗。夏衫薄,很快就汗透了,難分彼此。

  他看不見,腿腳也不靈活,全靠清辭給他指路,有幾回差點把她摔到地上。清辭卻從來沒那麼開心過,一路都在傻笑,「大哥哥,你真好。」

  蕭煦慣常沉默,似乎過了很久才很輕地說了一句什麼話,她卻趴在他背上睡著了,沒有聽見,只下意識迷迷糊糊應了一聲。

  自從蕭煦走後,清辭一個人也不再去清溪那邊抓魚了。只是舊地重行,習慣性地轉頭去看桃林邊的窩棚。

  窩棚里此時沒有看樹的老漢,卻在一棵桃樹下見一人素白的錦袍,長身玉立地站著,邊上還蹲著一個小廝。

  「爺、爺,她看過來了!」平寧壓低著聲音興奮道。為了設這個「局」,前幾天去偷了貓,今天跑來跑去的,剛才差點沒累死。

  「閉嘴,等著。」

  韓昭端好了架子等著紀清辭來問貓,結果等了半天不見人。他慢慢偏了偏臉,發現她走遠了!

  竟然對這樣器宇軒昂的自己熟視無睹,她莫不是眼睛出了毛病?

  「你怎麼說的?」韓昭問平寧。

  「就說在清溪這邊見過貓嘛!」平寧也覺得奇怪,撓撓頭,很想叫住清辭,可又覺得太過刻意了。

  「你就不能說在桃林里見的?」韓昭氣結。

  「那不一樣嗎?反正要從這裡過的。《尋情記》上說了,男女相會,開始要婉轉曲折方顯情趣,以後才有發展下去的機會嘛。要是一開始碰到了一起,一個說『我的貓怎麼在你那兒?』另一個說『你的貓吃了我的耗子,你得賠!』那不就把話說死了?回頭還怎麼叫人姑娘辦事兒呀?」

  「呵,還真是學以致用。」韓昭冷冷道。

  「那還不是為了爺?」平寧小聲嘟囔,沒敢叫他聽見。

  清溪邊除了一群白鷺悠閒地喝水覓食再無旁物。清辭找了一圈,沒看到二敏,見天色不早了,失望地往回走。

  又經過那片桃林的時候,見那年輕人仍舊負手而立,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不過這回看到了他的側顏,長睫微垂,眸如點墨,每一道起伏仿佛都被畫手精準的刻畫過一般。

  清辭本走過去了,可目光被他髮簪上的東西吸引住了,放慢了腳步。

  那人似乎覺察到了她的目光,轉過身同她的目光對到了一處。

  仿佛是被傳說了許久的美人面,被畫手落到了實處。孤標秀出,表情卻算不上疏朗,有些倨傲不群。一雙眼睛盯著人看時,雖然不會叫人覺得放肆無禮,卻有一種難言的壓迫。

  清辭剛想脫口而出的話,硬生生地被逼了回去。她垂下了眼,又覺得這人有些面善,忍不住又抬眸看了他一眼,這才想起來是那日裡坐在那馬車裡的其中一位。

  這多看的一眼,讓韓昭微微擰起了眉頭。不是來找貓的嗎,為什麼不問貓,卻在那裡偷偷窺視他?果然是個容易被美色所動的淺薄女子。先是故意對他視若無睹,再來暗送秋波——可不就是平寧總掛在嘴邊的那什麼「欲擒故縱」?沒想到這臭小妞小小年紀竟然心機如此之深。

  對於這個欠了他的人來說,多看一眼就是多欠一份,他這麼隨意一算,只覺得這女孩子欠他的做三輩子僕役也還不完了。

  那人簪子上掛著一條肥大的青蟲,怕是桃樹上掉下來的。清辭本意是想提醒一句,可看這公子一副拒人千里的冷臉,她又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說還是不該說,便下意識地咬了下唇。

  她踟躕樣子落在韓昭眼裡,都成了她的罪證。韓昭心裡冷笑一聲,怕是在想如何搭訕吧?好,那他就好好等著。

  清辭眼見著那條青蟲吊在絲線上左右扭動,仿佛貓在她心上抓。她想了想,還是決定為了二敏日行一善了,只是措辭要婉轉一些,不要叫他覺得尷尬或者嚇著他罷。

  清辭想到此處,便搖搖向他行了一禮,假意問道:「請問公子在此處可曾見過一隻貓?」

  韓昭眉頭微微挑了挑,哼,幸好還有幾分羞恥心,知道拿貓來遮掩。完全忘了自己來這裡就是等著她來問貓的。

  「貓?」

  「對黑色的。這麼大。」清辭比劃了一下。

  「右前腿是不是還瘸了?」

  清辭不料竟然無心插柳,欣喜道:「對、對,公子瞧見了?敢問是在哪裡見過?」

  韓昭目光垂了垂,清辭這才順著他的目光注意到他腳邊上有個小土堆,土色尤新。土堆前放著三小盤乾果,還有一個箱子模樣的東西,罩著塊銅綠色的織錦。

  平寧扯掉了覆蓋的錦布,清辭一看,是個銅胎的籠子,二敏竟然有氣無力地趴在裡頭。看到了主人,也只是眼巴巴地望著她,連叫喚的力氣都沒有了。

  「二敏?!」清辭小跑了幾步蹲到那籠子前,想打開籠子,卻見上頭掛著一把精緻的金鎖,「你為什麼抓我的貓?」

  「呵,原來你是這野貓的主人。」

  清辭抬頭急道:「二敏不是野貓,請公子開鎖。」

  她仰起頭時,露出一截溫瓷般的頸子。韓昭忽然想起那日溫泉里指尖潤膩的觸感,喉嚨一緊。他挪開一步,不與她對視,聲音卻冷。「你這野貓吃了我的心愛之物,所以要它來陪葬。」

  清辭聞言轉頭看了看那一堆新鮮的土堆,竟然是墳堆?

  「敢問公子,我的貓吃了公子的什麼心愛之物?我一定會賠給公子。這貓已經六七歲了,說年老體弱也不為過。還請公子放它隨我回去。」

  韓昭似懶得同她周旋,平寧忙替他回話:「姑娘,這貓吃了我們爺的老鼠。」

  清辭聞言簡直氣笑了,「這世上哪有貓不吃老鼠的?就算是吃了你家的老鼠,我捉一隻賠給你好了,怎麼可以殺我的貓?」

  平寧也學著煞有介事地搖搖頭,「姑娘有所不知,我們爺的老鼠,可不是普通家裡鬧的耗子。這是波斯國進貢的貢品,通體白毛,名為玉鼠,是我們爺的外祖母親手相贈。這老鼠本來是一對,前陣子跑走了一隻,現在只剩這隻。可現在這僅存的一隻也被你的貓貓咬死了——你說,不得一命換一命?」

  通體白毛?清辭忽然想起澹園裡跑進來的那隻,說不定就是他的老鼠。難道二敏抓了一隻不夠,又去抓了一隻?

  「你說我的貓咬死老鼠,可有證據?」

  「都被吃到肚子裡了,哪來的證據?」

  所以這墳堆是個衣冠冢?耗子也穿衣服嗎?

  那就是死無對證了。清辭抿了抿唇,「也有可能貓只是喜歡玩,當它做朋友……」

  「姑娘覺得貓能和耗子當朋友?」

  「不就是一隻老鼠,我賠你就是。」

  「不就是一隻貓,我殺了它再給你買一隻就是。」

  「我住澹園,這貓打小就跟著我,是讀過聖賢書的貓。」

  「呵呵!」平寧也跟著冷笑,雙手一抱,揚了揚,「我們家的那是見過聖上龍顏老鼠!」

  「等等!如果我把你的老鼠找到呢?畢竟你也沒有證據,老鼠就是被我的貓吃掉了吧?」

  清辭本想說他丟的那隻沒死,還活著。可見對方如此咄咄逼人,可見是不好相與的。如果她不告訴他,把那老鼠當作自己找來的還給他呢?二敏是她的心肝,現下見它受苦,心裡就難過得不行了。可她向來也不大會說謊,因此聲音有些發顫。

  「那你去找好了。」平寧心道,能找到才怪,玉樹這會兒正在它的籠子裡睡大覺呢。

  清辭站起身,「行,我知道二敏愛把東西藏哪裡。給我一日,明日酉正還在這裡碰頭,我把老鼠給你。但是你不能虐待我的貓。」

  平寧把錦布重新蓋好,「那是自然,我們可是好吃好喝地供著呢!只是你這貓抓人,我才給它餵了點安神的藥。」

  清辭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那回望的目光盈滿了叫人心疼的不舍,隱隱有一層水光,楚楚堪憐。

  走出了一陣,她又停住了,轉過身指了指自己的頭髮,「那個……公子,你頭上有蟲落上去了。」

  韓昭最是個愛潔的人,平寧聞言忙跑過去打量他,果然看到了那隻肥嘟嘟的大青蟲。平寧咧著嘴給他弄掉了。

  平寧看了看地上的蟲,又看了看紀清辭走遠了的背影,剛才還跟人家鬥嘴,卻沒想到人家姑娘以德報怨。他出了一會兒神,然後長嘆了一口氣,「唉,爺,我怎麼覺得……覺得咱們欺負了人家,心裡怎麼感覺怪不是滋味兒呢?」

  韓昭捏著負在身後的手指,不發一言。

  蕭蓉離經叛道,活得肆意妄為,久而久之竟有風流之名在外。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但蕭蓉是太后最寵愛的女兒,也沒人敢當面說什麼。太后愛屋及烏,對這個外孫也是真心疼愛,因此要來養在身邊,在宮裡跟著幾個皇子和勛貴子弟一起讀書。

  因為他性格古怪心思敏感,也沒什麼朋友。半大的孩子那時候還不懂得為了維持皇家的體面而言語收斂,因此韓昭沒少聽風言風語。他那樣的性子,被傷了也無處排解,受了委屈又不肯說。鬱結在心頭,漸成乖僻。

  因他皮囊生得好,宮裡的公主、伴讀的臣女,都對他另眼相待,難免招來妒意。有一回同是伴讀的竣安王的小兒子寫了「風流傳家」四個字偷偷貼在他背後,不少人都瞧見了,可竟然沒有一個人肯告訴他。他就這樣渾然不知地上了半日的學,還是後來遲來的太子瞧見了,叫人帶他換身衣服。

  他知道那些人的沉默,有人是因為厭他,有人是因為怕他,總之最後都選擇了緘默。他後來辭請出了宮,去了白鷺書院,再不肯去宮裡讀書了。

  他沒想到,紀清辭明明同他有齟齬,卻仍然開口同他提醒。剛才聽著她同平寧的對話,就如同小兒鬥嘴,漸漸也覺得有些荒唐起來。女孩子那離開的樣子,也確實有點可憐。

  韓昭對不喜的人向來狠絕,不論對方是強還是弱,出手就是不留餘地。他的人生里從來沒有過「欺負」這個詞,但此刻,忽然覺自己似乎真的欺負了人。

  看在她出聲提醒自己的份上,就讓她少做兩年的僕役吧。

  平寧收好了東西,「爺,她不會真找一隻老鼠出來吧?」

  韓昭冷笑,「這老鼠是那麼容易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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