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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 舊本未刊祭文傳記補編 陽明先生畫像記 徐階003

2024-10-02 06:22:17 作者: (明)王陽明

  昔公以都憲巡撫南、贛、汀、漳,嘗躬冒矢石,破桶岡諸嵒險劇賊於大帽山,其功甚偉。後值寧庶人之變,遂倡義募兵擒庶人於鄱陽湖,以成奠安宗社之大功。此伯爵所由以錫子孫繼承,山河帶礪,初不可以世論,而先聲所加,則實由於桶岡諸嵒險之破也。公既有功宗社,其名籍籍在天下,雖兒童女婦亦孰不知,有不待予置喙於其間,而蕪陋之辭,亦不足為公重也。特以公所撫定削平之地,於予所居,相去僅千里,而近藉公疵蔭多矣,況重以諸君之託,故不辭而序其事。因舉公平生孝義勛烈之大,士大夫素所飫聞者以復之,且念於公曰:吾二廣要害之地,寇之滋蔓於西者,莫若府江及洛容、荔浦諸處;寇之滋蔓于于東者,莫若羅滂、綠水及後山、新寧諸處。今既剿削斷藤、八寨,以遏府江上游,而府江實賊所徑路,洛容、荔浦又賊所巢穴,其東寇之所徑路與其所巢穴,如羅滂、綠水、後山、新寧諸要害地,兵威未加,文德皆猶未洽,公能無意乎?以公竑謨偉略,出奇無窮,儻稍稍遲之以歲月,出其緒餘,如昔年處大帽山故事,則吾二廣之地,寇盜悉殄而民生其永寧也,可指日竣矣。所謂忠誠體國而不苟目前之安,亦固公平生之素心也,尚何待乎予言之贅哉?公果不鄙予,因予之所已言,而推予之所未及言,觸類而長之,以為吾二廣生靈立命,則勛烈之在吾二廣者,當與前日在江西者等矣。予昔待罪內閣,嘗隨諸老以公江西勛烈大書之,藏於金匱。今雖老病,顧不能以公勛烈之在吾二廣者偕搢紳士歌頌於道路哉?公其念之,勿謂予耄荒煩聒而莫之省也。

  書陽明先生語略後 鄒元標

  予嘗讀《傳習錄》,以先生之學在是書,近而知先生之自得不盡在是書也。蓋當時格物之說浸淫宇宙,先生力排其說,約之於內,其後末學遂以心為內者紛紛矣,與逐外者何先後間耶?且當時先生隨人立教,因病設方,此為中下人說法,而所接引上根人,則本「天泉證道」一語盡之,學者當直言無疑可也。嗟乎!先生當時所造就者濟濟,今吾吉豪傑岳立,然未有作人如先生者,予於先生不無遐思。

  陽明先生道學鈔序 李贄

  溫陵李贄曰:余舊錄有先生《年譜》,以先生書多不便攜持,故取譜之繁者刪之,而錄其節要,庶可挾之以行游也。雖知其未妥,要以見先生之書而已。今歲庚子元日,余約方時化、汪本鈳、馬逢暘及山西劉用相,暫輟《易》,過吳明貢,擬定此日共適吾適,決不開口言《易》。而明貢書屋有《王先生全書》,既已開卷,如何釋手?況彼己均一旅人,主者愛我,焚香煮茶,寂無人聲,余不起於坐,遂盡讀之。於是乃敢斷以先生之書為足繼夫子之後,蓋逆知其從讀《易》來也。故余於《易》因之稿甫就,即令汪本鈳校錄先生《全書》,而余專一手鈔《年譜》。以譜先生者,須得長康點睛手,他人不能代也。鈔未三十葉,工部尚書晉川劉公以漕務巡河,直抵江際,遣使迎余。余暫擱筆,起隨使者冒雨登舟,促膝未談,順風揚帆,已到金山之下矣。嗟嗟!余久不見公,見公固甚喜,然使余輟案上之紙墨,廢欲竟之全鈔,亦終不歡耳!於是遣人為我取書。今書與譜抵濟上,亦遂成矣。大參公黃與參、念東公於尚寶見其書與其譜,喜曰:「陽明先生真足繼夫子之後,大有功來學也。」況是鈔僅八卷,百十有餘篇乎,可以朝夕不離,行坐與參矣。參究是鈔者,事可立辨,心無不竭於艱難禍患也。何有是處上、處下、處常、處變之寂,上乘好手,宜共序而梓行之,以嘉惠後世之君子乃可。晉川公曰:然余於江陵首內閣日,承乏督兩浙學政,特存其書院祠宇,不敢毀矣。

  陽明先生年譜後語 李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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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自幼倔強難化,不信道,不信仙、釋,故見道人則惡,見僧則惡,見道學先生則尤惡。惟不得不假升斗之祿以為養,不容不與世俗相接而已。然拜揖公堂之外,固閉戶自若也。不幸年逋四十,為友人李逢陽、徐用檢所誘,告我龍溪先生語,示我陽明先生書,乃知得道真人不死,實與真佛、真仙同,雖倔強,不得不信之矣。李逢陽,號翰峰,白門人。徐用檢,號魯源,蘭溪人。此兩公何如人哉?世人俗眼相視,安能一一中款?今可勿論。即其能委委曲曲以全活我一個既死之人,則亦真佛真仙等矣。今翰峰之仙去久矣,而魯源固無恙也。是春,予在濟上劉晉川公署,手編《陽明年譜》自適,黃與參見而好之,即命梓行以示同好,故予因復推本而並論之耳。要以見余今者果能讀先生之書,果能次先生之譜,皆徐、李二先生之力也。若知陽明先生不死,則龍溪先生不死,魯源、翰峰二先生之群公與余也皆不死矣。譜其可以年數計耶?同是不死,同是不死真人,雖欲勿梓,焉得而勿梓!

  陽明先生集略序 陳九川

  南贛鄉約後語 鄒守益

  此中丞陽明王公參酌藍田鄉約以協和南贛山谷之民也。嗚呼。藍田通都大邑、名卿世族也,公以世族大邑之法望於村童野叟,其仁矣乎。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不以村童野叟異於通都大邑、名卿世族也。凡吾民之受告諭者,仰體我公協和之仁,以厥身果於為善也,如飢之求食、渴之求飲;其不果於為不善也,如食之不可以鳥喙,而飲之不可以酖酒也;則於秉彝之德,尚其不爽,而三代之風可庶幾乎。父兄子弟,曾有飢而弗食、渴而弗飲者乎?曾有充飢以野葛者乎?止渴以酖酒者乎?身之死則知重之,心之死則不知重,其亦弗思焉耳矣。易曰:「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小人以小善為無益而弗為也,以小惡為無傷而弗去也,故惡積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嗚呼,吾民盍相與敬思之。

  跋陽明先生與雙江公書 羅洪先

  陽明先生與雙江公書,在嘉靖丙戌。又二年,先生遂有南康之變。是時公猶未執弟子禮,而先生盡以近日所獨得者,切切語之,惟恐不盡吐露,斯其付託責望之重可知矣。夫萬物一體之義,自孔門仁字發之,至宋明道始為敷繹,其後西銘一篇,程門極其稱羨。自是止以文義視之,微先生,則孔門一脈幾於絕矣。故嘗以為先生一體之說,雖謂之發千古之秘亦可也。公珍重是書,既勒諸石,乃以原稿付謝生經,以其責望,豈無意乎?

  陽明先生批武經序 徐光啟

  明興二百五十餘年,定鼎有青田策勛,中興稱陽明靖亂。二公偉績,竹帛炳然。乃其揣摩夫《正合》、《奇勝》、《險依》、《阻截》諸書,白日一氈,青宵一炬,人間莫得而窺也。嘉靖中,有梅林胡公筮仕姚邑,而得《武經》一編,故陽明先生手批遺澤也。丹鉛尚新,語多妙悟,輒小加研尋。後胡公總制浙、直,會值倭警,遂出曩時所射覆者為應變計,往往奇中,小丑遂戢。則先生之於胡公,殆仿佛黃石與子房,而獨惜是書之未見也。

  時余被命練兵,有門人初陽孫子攜一編來謁,且曰:「此吳興鹿門茅先生參梅林公幕謀,獲此帳中秘,貽諸後昆,茲固其家藏也。緣其世孫生生氏欲授剞劂,屬請序於先生。」余視陽明先生之手澤宛然,而慚碌碌靡所樹奇,分不當先生功臣。第竊喜《正合》、《奇勝》、《險依》、《阻截》諸書實用固彰彰不誣也。然則今日果有握邊算、佐廟籌,如鹿門先生之於胡公者乎?余又請以新建餘烈,拭目俟之,是書或可借籌遼者之一箸雲。是為序。

  時天啟元年歲辛酉重陽前一日,賜進士出身奉議大夫奉敕訓練新兵詹事府少詹事兼河南道監察御史徐光啟撰。

  陽明先生批武經序 胡宗憲

  余諸生時,輒艷慕陽明先生理學勛名,前無古,後無今,恨不得生先生之鄉,游先生之門,執鞭弭以相從也。通籍來,幸承乏姚邑,邑故先生桑梓地,因得先生之遺像,與其門下士及子若侄輩游,而夙念少償可知也。一日購求先生遺書,猶二千石,龍川公出《武經》一編相示,以為此先生手澤存焉。啟而視之,丹鉛若新,在先生不過一時涉獵以為遊藝之資,在我輩可想見先生矣。退食丙夜讀之,覺先生之教我者不啻面命而耳提也。敬為什襲,以識不忘。時嘉靖二十有二年歲在癸卯暮春之初,新安梅林山人胡宗憲漫識於舜江公署。

  刻傳習錄序 焦竑

  國朝理學開於陽明先生。當時法席盛行海內,談學者無不稟為模楷,至今稱有聞者,皆其支裔也。然先生既沒,傳者浸失其真,或以知解自多而實際未詣;或以放曠自恣而檢柙不修;或以良知為未盡,而言寂言修,畫蛇添足。嗚呼,未實致其力,而藉為爭名挾勝之資者比比皆是。今《傳習錄》具在,學者試虛心讀之,於今之學者為異為同,居可見矣。此不獨征之庶民難於信從,而反於良知必有不自安者。

  楊侯為冀州守,修政之暇,思進厥士民於學,而刻是編以嘉惠之。語云:「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自是四方之觀者,以愛人驗侯,而又以易使驗州人,令先生之道大光於信都,而一洗承學者之謬,余之願也。乃不揆而序以貽之。

  王文成公年譜序 高攀龍

  嗚呼!道之不明也,支離於漢儒之訓詁;道之明也,剖裂於朱、陸之分門。程子之表章《大學》也,為初學入德之門。今之人人自為《大學》也,遂為聚訟之府,何天下之多故也!

  國朝自弘、正以前,天下之學出於一,自嘉靖以來,天下之學出於二。出於一,宗朱子也;出於二,王文成公之學行也。朱子之說《大學》,多本於二程;文成學所得力,蓋深契於子靜,所由以二矣。

  夫聖賢有外心以為學者乎?又有遺物以為心者乎?心非內也,萬物皆備於我矣;物非外也,糟糠煨燼無非教也。夫然,則物即理,理即心,而謂心理可析、格物為外乎?

  天下之道貞於一,而所以害道者二。高之則虛無寂滅,卑之則功利詞章。朱子所謂「其功倍於《小學》而無用,其高過於《大學》而無實」者也。蓋戒之嚴矣,而謂朱子之學為詞章乎?善乎莊渠魏氏曰:「陽明有激而言也。彼其見天下之弊於詞章記誦,而遂以為言之太詳、析之太精之過也,而不知其弊也,則未嘗反而求之朱子之說矣。」

  當文成之身,學者則已有流入空虛,為脫落新奇之論,而文成亦悔之矣。至於今,乃益以虛見為實悟,任情為率性,易簡之途誤認,而義利之界漸夷,其弊也滋甚,則亦未嘗反而求之文成之說也。良知乎,夫乃文成所謂「玩弄」以負其知也乎?

  高攀龍曰:「吾讀《譜》,而知文成之學有所從以入也。其於象山,曠世而相感也,豈偶然之故哉?」時攀龍添注,揭陽典史莊大夫致庵公以茲譜示而命攀龍為之言。攀龍不敢,而謂公之文章事業,蔑以尚矣,學士所相與研究公之學也,故謹附其說如此焉。

  重刻王陽明先生傳習錄序 劉宗周

  良知之教,如日中天。昔人謂:「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然使三千年而後,不復生先生,又誰與取日虞淵,洗光咸池乎?

  蓋人皆有是心也,天之所以與我者,本如是。其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而不能不蔽於物慾之私,學則所以去蔽而已矣。故《大學》首揭「明明德」為復性之本,而其功要之「知止」。又曰:「致知在格物。」致知之知,不離本明;格物之至,只是知止。即本體即工夫。故孟子遂言「良知」雲。

  孔、孟既歿,心學不傳,浸淫而為佛、老、荀、楊之說;雖經程、朱諸大儒講明教正不遺餘力,而其後復束於訓詁,轉入支離,往往析心與理而二之;求道愈難,而去道愈遠,聖學遂為絕德。於是先生特本程、朱之說,而求之以直接孔、孟之傳,曰「致良知」,可謂良工苦心。自此人皆知吾之心即聖人之心,吾心之知則聖人之無不知,而作聖之功初非有加於此心、此知之毫末也。則先生恢復本心之功,豈在孟子道性善後歟?

  《傳習錄》一書,得於門人之所睹記語。語三字,符也。學者亦既家傳而戶誦之。以迄於今,百有餘年,宗風漸替。宗周妄不自揣,竊嘗掇拾緒言,日與鄉之學先生之道者,群居而講求之,亦既有年所矣。

  裔孫士美,銳志繩武,爰取舊本,稍為訂正,而以親經先生裁定者四卷為《正錄》。先生歿後,錢洪甫增入一卷為《附錄》,重梓之以惠吾黨,且以請於余曰:「良知之說,以救宋人之訓詁,亦因病立方耳。及其弊也,往往看良知太見成,用良知太活變,高者玄虛,卑者誕妄。其病反甚於訓詁,則前輩已開此逗漏。《附錄》一卷,僭有刪削,如蘇、張得良知妙用等語,詎可重令後人見乎?總之,不執方而善用藥,期於中病而止,惟吾子有賜言。」余聞其說而韙之,果若所云,即請藥之以先生之教。

  蓋先生所病於宋人者,以其求理於心之外也。故先生言理曰天理,一則曰天理,再則曰存天理而遏人慾,且累言之而不足,實為此篇真骨脈。而後之言良知者,或指理為障,幾欲求心於理之外矣。夫既求心於理之外,則見成活變之弊,亦將何所不至乎!夫良知本是見成,而先生自謂「從萬死中得來」,何也?亦本是變動不居,而先生雲「能戒慎恐懼者」,是又何也?先生蓋曰「吾學以存天理而遏人慾」云爾,故又曰「良知即天理」。其於學者直下頂門處,可為深切著明。程伯子曰:「吾學雖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認出來。」至朱子解「至善」,亦云:「盡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慾之私者。」先生於此亟首肯。則先生之言,固孔、孟之言,程、朱之言也。而一時株守舊聞者,驟詆之曰「禪」。後人因其禪也,而禪之轉借先生立幟。自此大道中分門別戶,反成燕、越。而至於人禽之幾,輒喜混作一團,不容分疏,以為良知中本無一切對待。由其說,將不率天下而禽獸食人不已。甚矣!先生之不幸也!

  斯編出,而吾黨之學先生者,當不難曉然自得其心,以求進於聖人之道。果非異端曲學之可幾,則道術亦終歸於一,而先生之教所謂亘萬古而嘗新也。遂書之簡末,並以告之同志。愧斤斤不脫訓詁之見,有負先生苦心,姑藉手為就正有道地雲。

  陽明傳信錄小引 劉宗周

  暇日讀《陽明先生集》,摘其要語,得三卷。首《語錄》,錄先生與門弟子論學諸書,存學則也;次《文錄》,錄先生贈遺雜著,存教法也;又次《傳習錄》,錄諸門弟子所口授於先生之為言學、言教者,存宗旨也。

  先生之學,始出詞章,繼逃佛、老,終乃求之《六經》,而一變至道。世未有善學如先生者也,是謂學則。先生教人吃緊在去人慾而存天理,進之以知行合一之說,其要歸於致良知,雖累千百言,不出此三言為轉注,凡以使學者截去之,繞尋向上去而已,世未有善教如先生者也,是謂教法。而先生之言良知也,近本之孔、孟之說,遠溯之精一之傳,蓋自程、朱一線中絕,而後補偏救弊,契聖歸宗,未有若先生之深切著明者也,是謂宗旨。則後之學先生者,從可知已:不學其所悟而學其所悔,舍天理而求良知,陰以叛孔、孟之道而不顧,又其弊也。說知說行,先後兩截,言悟言參,轉增學慮,吾不知於先生之道為何如!間嘗求其故而不得,意者先生因病立方,時時權實互用,後人不得其解,未免轉增離歧乎?

  宗周因於手抄之餘,有可以發明先生之蘊者,僭存一二管窺,以質所疑,冀得藉手以就正於有道,庶幾有善學先生者出,而先生之道傳之久而無弊也,因題之曰「傳信」雲。時崇禎歲在己卯秋七月望後二日,後學劉宗周書於朱氏山房之解吟軒。

  王文成公集序 黃道周

  有聖人之才者,未必當聖人之任;當聖人之任者,未必成聖人之功。伊尹歿而知覺之任衰;逃清者入和,逃和者入願,至於願而荒矣!周公救之以才,仲尼救之以學。其時猶未有佛、老禪悟之事,辭章訓詁之習,推源致瀾,實易為功。而二聖人者竭力為之,或與鳥獸爭勝於一時,或與亂賊明辟於百世。其為之若是其難也!

  明興而有王文成者出。文成出而明絕學,排俗說,平亂賊,驅鳥獸;大者歲月,小者頃刻,筆致手脫,天地廓然!若仁者之無敵,自伊尹以來,乘昌運,奏顯績,未有盛於文成者也。

  孟軻崎嶇戰國之間,祖述周、孔,旁及夷、惠,至於伊尹。只誦其言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變學為覺,實從此始,而元聖之稱,亦當世爛焉!仲尼獨且退然,讓不敢居。一則曰:「先覺者,是賢乎?」再則曰:「我非生而知之也。」夫使仲尼以覺知自任,轍弊途窮,亦不能輟弦歌,躡赤舄,以成納溝之務,必不得已,自附於斯文,仰托於後死。曰:「吾之志事,在斯而已。」今其文章俱在,性道已著,刪定大業,無所復施;雖以孟軻之才,不過推明其說,稍為宣暢,無復發揮,裨益其下,則天下古今著述之故,概可知也。

  孟軻而後可二千年,有陸文安。文安原本孟子,別白義利,震悚一時。其立教以易簡覺悟為主,亦有耕莘遺意。然當其時,南宗盛行,單傳直授,遍於岩谷;當世所藉,意非為此也。

  善哉!施四明先生之言曰:「天下病虛,救之以實;天下病實,救之以虛。」晦庵當五季之後,禪喜繁興,豪傑皆溺於異說,故宗程氏之學,窮理居敬,以使人知所持循。文成當宋人之後,辭章訓詁,汩沒人心,雖賢者猶安於帖括,故明陸氏之學,易簡覺悟,以使人知所返本。雖然,晦庵學孔,才不及孔,以止於程;故其文章經濟,亦不能逾程以至於孔。文成學孟,才與孟等,而進於伊;故其德業事功,皆近於伊,而進於孟。

  夫自孔、顏授受,至宋明道之間,主臣明聖,人才輩生,蓋二千年矣。又五百年而文成始出。陸文安不值其時,雖修伊尹之志,負孟氏之學,而樹建邈然,無復足稱。今讀四明先生所為《集要》三部,反覆於理學經濟文章之際,喟然興嘆於伊、孟、朱、陸相距之遠也。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崇禎乙亥歲秋七月,漳海治民黃道周書。

  客座私祝跋 孫奇逢

  人家子弟做壞了,多因無益之人日相導引。近墨近朱,面目原無一定;多暴多賴,習氣易以移人。余不敢以概天下之賢子弟,就余兒時以迄今日,忽彼忽此,轉徙難憑。日與飲者遇,而余之嗜飲也轉甚;日與博弈戲謔者習,而種種之好,余亦不肯後於他人也。或時而對賢士大夫語夙昔之事、隱微之念,唯恐其革除之不盡,而洗刷之未到。迨賢士遠,而便佞親,則悠悠忽忽,故態又作。噫!友雖五倫之一,實貫於君臣、父子、夫婦、兄弟之間而妙其用;少年未經世故,此義尤為吃緊。

  《私祝》數語,嚴切簡明,直令宵人輩立腳不住。其子弟賢,當益勉於善;即不賢,或亦不至大壞極裂,不可收拾。先生崛起正德,功定叛王,以一悟而師世學,以一勝而開封國,片言隻字,無不足提世覺人。獨取是篇而刻之,蓋人未有不愛其子弟,而子弟之賢不肖,實於此判聖狂。敢以公之吾黨士之共愛其子弟者。

  跋古本大學問 鄒守益

  聖學之明,其在《大學》乎。聖學之不明,其在《大學》乎。古者自小子至於成人,初無二教,故曰「蒙以養正,聖功也」;自天子至於庶人,初無二學,故曰「一是皆以修身為本」。後世歧小學、大學為二,而謂帝王經綸之業與韋布章句異。嗚呼。聖人之教天下也,將望其為經綸乎?將望其為章句乎?古今學術之同異,執是可以稽矣。古者灑掃應封,造次顛沛,參前倚衡,無往非格物之功,故求諸吾身而自足;後世鑽研於書策,摹擬於事為,考索於鳥獸草木,以一物不知為恥,故求諸萬物而愈不足。求諸吾身而足者,執規矩以出方圓也;求諸萬物而愈不足者,揣方圓以測規矩也。絜矩以平天下,天下之大道也,而其目曰:所惡於上,無以使下;所惡於下,無以事上。千變萬化,只在自家好惡上理會。嗚呼。修己以敬,可以安百姓;戒慎恐懼,可以位育;擴充四端,可以保四海;夫非守約施博之要乎。聖學之篇,要在一者無欲,無欲則靜虛動直;定性之教,以大公順應天地聖人之常,其於《大學》之功,同邪異邪?陽明先師恐《大學》之失其傳也,既述古本以息群疑,復為問答以闡古本之蘊,讀者虛心以求之,沂濂洛以達孔孟,其為同為異,必有能辨之者。

  初刻大學古本後跋 王時槐

  大學古本刻成,有疑者曰:「《大學》自平治逆推之至於致知,皆由末而反本也。學至於致知盡矣,而又雲『在格物』,陽明先生謂格其事之不正以歸於正,則是復求之於外矣,不亦支離瑣屑而失其歸一之旨乎?」時槐曰:「此正見孔門大中至正之學所以異於二氏也。假令推本極於致知而不言格物,則其弊將有遺物而淪空者矣。夫物者何?即意、心、身、家、國、天下是也。格者何?即誠、正、修、齊、治、平是也。故曰:『物有本末,格物者格此本末之物,皆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也。』誠正以修身格其物之本也。自修身達之齊、治、平,格其物之末也。故曰:『修身為本,本亂末治者否,知本是謂知至言,致知在格物者如此。』下文祥釋誠、正、修、齊、治、平,正祥言格物之事也。夫舍誠、正、修、齊、治、平,則知無可致之實矣。舍致知,則誠、正、修、齊、治、平無從出之原矣。物無內外者也,格之之功無內外者也,知周萬物亦無內外者也。舉要言之,猶曰古之欲平、治、齊、修、正、誠者,先致其知,而致知即在於誠、正、修、齊、治、平雲耳。此體用一原,顯微無間之聖學,復何疑焉。」曰:「然則陽明先生獨重致知者何?」曰:「《大學》言致知在格物,不言先格其物,則八條目之統於知也,甚明矣。夫知者吾性之真明,命物而不命於物者也。故以知格物則可,以物先知則不可;謂知不遺物則可,謂外知以格物則不可。物有本末,知者貫本末而一之者也。易稱『乾知大始』,『乾以易知』。蓋天之明命首出,庶物而能發育萬物者。此孔門法天之學之本旨,宜陽明先生獨重而專揭之也。彼二氏遺物而淪空,同不能達知之用;俗學昧本而逐末,又不能全知之體。惟致吾良知而實踐於事物,是之謂聖學。」曰:「近世儒者,深避宋儒在物為理之說,而曰『理在心不在物』,是果陽明先生之本旨歟?」曰:「為此說者,既未悟陽明先生之旨,且不達宋儒之說矣。夫宋儒之所謂物者,非但指山川、草木、鳥獸而言,即吾人之意念、思備皆物也。物無內外,理無內外,則謂理在物可也。陽明先生之所謂心者,亦非專指方寸之情識而言,蓋《虞廷》所謂道心,《大學》所謂天之明命此心彌宇宙,貫古今,通天地萬物為一者也。心無內外,理無內外,則謂理在心亦可也。要之心體而物用,可言體用,不可言內外,而謂理在此,不在彼,過矣。惟陽明先生病宋學末流之弊,稍辨正之,而後學不悟,遂執內為心,外為物,理在內不在外,於是有棄倫物,苟言動毀名檢,而自以為知道者。其或不然,則以內心應外物,終未免歧而二之,而聖門體用致一之學益晦。陽明先生發明格致,慮遠說詳,學者能深悟此理,始可以會大學心法於言語之外矣。」疑者退,因僭附其說於卷末,求正於四方有道者。

  刻大學古本跋 王時槐

  《大學》一書,本出於《戴記》,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傳之千百年,未有疑其缺誤者也。至宋程明道先生,取諸《戴記》中而表章之,稍疑錯誤,乃移「淇澳」至「沒世不忘」於「絜矩之道」之下。伊川先生因之,猶以為未盡也,復以「此謂知本」為衍文,移「聽訟」一條於「未之有也」之下,而結以「此謂知之至也」一語,繼之以《康誥》「克明德」至「止於信」,以加於《誠意章》之上。朱子又以為未定也,乃分經文十傳更置之,且疑其缺文,復補綴之,則今儒生所誦習之章句是也。格物之說,鄭玄訓「格」為「來」,「物」為「事」。明道先生云:「物來則知起,物各付物,不役其知,則意誠不動。」伊川先生以「格」為「窮至」,「物」為「物理」。司馬溫公云:「扞御外物,而知至道。」孔周翰云:「扞去外誘,而本然之善自明。」江德功以「格」為「執法度以齊物」。宋深之以「格」為「及己及人」。李孝述以「格」為「擦磨此心而出其明」。朱子獨宗伊川之說,則今章句之所注者是也。陽明先生云:「古本未嘗缺誤也,當依其舊,格之訓正,物之訓事,本非隱語也,不必他釋。然世之學者蔽於誦習之久,信今文而疑古文,信以物為理,而疑以物為事,無亦為先入之言,堅主於中者之遇也。夫文義固不暇論,且身、家、國、天下之本,有不在於吾心者乎?謂之曰心,有何形狀,非以其虛靈之知乎?此知之良,根諸秉彝,萬古不能易,即千經萬典皆從此知流出,家國天下皆從此知運用。縱使先儒以大學之文先後更置不一,乃吾心之良知決不因文字之更置而有改異。凡為學者,安得舍吾心之良知以為學乎?世儒執議論之異而不自信,此心之必不容異者,則尤惑之甚者矣。」陽明先生《大學古本》有自序,有傍注,近世刻者,附以先生《大學問》,及鄒文莊公後語跋二篇。廬陵錢侯欲重刻,以惠諸生,屬時槐校閱,乃復摘先生集中數條,及鄒文莊、羅文恭二公集中語,有足發明者,並刻入之。讀者誠毋泥於先入,惟切己反求虛心,以繹其旨,省自信其秉彝之良,而契孔、曾心法於千載之上矣。

  四庫全書王文成全書總目提要 紀昀

  臣等謹案:《王文成全書》三十八卷,明兵部尚書、新建伯餘姚王守仁撰。守仁事跡具《明史》本傳。其書首編《語錄》三卷,為《傳習錄》,附以《朱子晚年定論》,乃守仁在時,其門人徐愛所輯而錢德洪刪訂之者;次《文錄》五卷,皆雜文;《別錄》十卷,為奏疏、公移之類;《外集》七卷,為詩及雜文;《續編》六卷,則《文錄》所遺,搜輯續刊者:皆守仁歿後德洪所編輯。後附以《年譜》五卷、《世德紀》二卷,亦德洪與王畿等所纂集也。其初本各自為書,單行於世。隆慶壬申,御史新建謝廷傑巡按浙江,始合梓以傳。仿《朱子全書》之例以名之。蓋當時以學術宗守仁,故其推尊之如此。

  守仁勳業氣節,卓然見諸施行,而為文博大昌達,詩亦秀逸有致,不獨事功可稱,其文章自足傳世也。

  此書明末版佚,多有選輯別本以行者,然皆缺略,不及是編之詳備雲。

  乾隆四十三年五月恭校上。

  總纂官臣紀昀 臣陸錫熊 臣孫士毅

  王陽明集要三種序 嚴復

  丙午長夏,方君芑南、魏君蕃實重刊《陽明集要三種》成,諉復為之序。自念如復不肖,何足以序陽明之書?故雖勉應之,未有以報也。冬日邂逅江上,魏君又以為言,且曰:「非得序,無以出書。」既辭不獲,則曰:「嗟乎!陽明之書,不待序也!」

  夫陽明之學,主致良知。而以知行合一、必有事焉為其功夫之節目。其言既詳盡矣,又因緣際會以功業顯。終明之世,馴至於昭代,常為學者宗師。近世異學爭鳴,一知半解之士,方懷鄙薄程、朱氏之意;甚或謂吾國之積弱,以洛、閩學術為之因。獨陽明之學,簡徑捷易,高明往往喜之。又謂日本維新數巨公,皆以王學為嚮導,則於是相與偃爾加崇拜焉。然則陽明之學,世固考之詳而信之篤矣,何假不肖更序其書也哉!

  雖然,吾於是書,因亦有心知其意,而不隨眾人為議論者,可為天下正告也。蓋吾國所謂學,自晚周、秦、漢以來,大經不離言詞文字而已。求其仰觀俯察,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如西人所謂學於自然者,不多遘也。夫言詞文學者,古人之言詞文字也,乃專以是為學,故極其弊,為支離,為逐末,既拘於墟而束於教矣。而課其所得,或求諸吾心而不必安,或放諸四海而不必准。如是者,轉不若屏除耳目之用,收視返聽,歸而求諸方寸之中,輒恍然而有遇。此達摩所以有廓然無聖之言,朱子晚年所以恨盲廢之不早,而陽明居夷之後,亦專以先立乎其大者教人也。

  惟善為學者不然。學於言詞文字,以收前人之所以得者矣,乃學於自然。自然何?內之身心,外之事變,精察微驗,而所得或超於向者言詞文字外也。則思想日精,而人群相為生養之樂利,乃由吾之新知而益備焉。此天演之所以進化,而世所以無退轉之文明也。知者,人心之所同具也;理者,必物對待而後形焉者也。是故吾心之所覺,必證諸物之見象而後得其符。火之必然,理歟?顧使王子生於燧人氏之前,將炰燔烹飪之宜,未必求諸其一心而遂得也。王子嘗謂:「吾心即理,而天下無心外之物矣。」又喻之曰:「若事父,非於父而得孝之理也;如事君,非於君而得忠之理也。」是言也,蓋用孟子萬物皆備之說而過,不自知其言之有蔽也。今夫水湍石礙,而砰訇作焉,求其聲於水與石者,皆無當也;觀於二者之衝擊,而聲之所以然,得矣。故倫理者,以對待而後形者也。使六合曠然,無一物以接於吾心。當此之時,心且不可見,安得所謂理者哉?是則不佞所竊願為陽明諍友者矣。雖然,王子悲天憫人之意,所見於答聶某之第一書者,真不佞所低徊流連,翕然無間言者也。世安得如斯人者出,以當今日之世變乎!

  魏君待吾言亟,則拉雜率臆,書以郵之。

  王文成公全書題辭 章炳麟

  至人無常教,故孔子為大方之家。心齋克己,誨顏氏也,則能使坐忘不改其樂。次如冉、閔,視顏氏稍逡巡矣。及夫由、賜、商、偃,才雖不逮,亦以其所聞自厲,內可以修身,外則足以經國。故所教不同,而各以其才有所至,如河海之水然,隨所挹飲,皆以滿其腹也。宋世道學諸子,刻意欲上希孔、顏弗能至。及明姚江王文成出,以豪傑抗志為學。初在京師,嘗與湛原明游,以得江門陳文恭之緒言。文恭猶以心理為二,欲其泯合,而文成言心即理,由是徽國格物之論瓦解無餘,舉世震而愕之。

  余觀其學,欲人勇改過而促為善,猶自孔門大儒出也。昔者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聞斯行之,終身無宿諾,其奮厲兼人如此。文成以內過非人所證,故付之於良知,以發於事業者或為時位阻,故言「行之明覺精察處即知,知之真切篤實處即行」,於是有知行合一之說。此乃以子路之術轉進者,要其惡文過,戒轉念,則二家如合符。是故行己則無忮求,用世則使民有勇,可以行三軍。蓋自子路奮乎百世之上,體兼儒俠,為曾參所畏。自顏、閔、二冉以外,未有過子路者。晚世顧以喭蔑之,至文成然後能興其界,邈若山河,金鏡墜而復懸。

  餘論文成之徒,以羅達夫、王子植、萬思默、鄒汝海為其師。達夫言:「當極靜時,覺此心中虛無物,旁通無窮,如長空雲氣,流行無所止極;如大海魚龍,變化無有間隔,無內外可指,無動靜可分,所謂無在無不在,吾之一身乃其發竅,固非形質所能限也。」子植言:「澄然無念,是謂一念,非無念也,乃念之至微;至微者,此所謂生生之真機,所謂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二公所見,則釋氏所謂「藏識恆轉如暴流」者。宋、明諸儒,獨二公洞然燭察焉,然不知「藏識」當舍,而反以為當知我在,以為生生非幻妄。思默言《易》之坤者意也:「乾貴無首,而坤惡堅冰,資生之後,不能順乾為用,而以坤之意凝之,是為堅冰,是為有首,所謂先迷失道者也。」此更知「藏識」非我,由意根執之以為我。然又言「夭壽不貳,修身以俟,命自我立,自為主宰」,是固未能斷意根者。所謂儒、釋疆界邈若山河者,亦唯此三家為較然,顧適以見儒之不如釋爾。孔子絕四,無意、無必、無固、無我,教顏淵克己,稱「生生之謂易」,而又言「易無體」,易嘗以我為當在,生為真體耶?自宋儒已旁皇於是,文成之徒三高材,欲從之末由,以是言優人聖域,豈容易哉?豈容易哉?唯汝海謂:「天理不容思想,顏淵稱『如有所立,卓爾』,言『如有』,非真有一物在前,本無方體,何可以方體求得?今不讀書人止有慾障,而讀書更增理障,一心念天理,便受纏縛。爾只靜坐放下念頭,如青天然,無點雲作障,方有會悟。」又言:「仁者人也,識仁者識吾本有之仁,不假想像而自見,毋求其有相,唯求其無相。」此與孔子無知,文王望道而未之見,老子「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及釋氏所謂「智無所得,為住唯識」者,義皆相應。然汝海本由自悟,不盡依文成師法,今謂文成優入聖域,則亦過矣。

  降及清世,詆文成之學者,謂之昌狂妄行,不悟文成遠於孔、顏,其去子路無幾也。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自文成三傳至何心隱,以劫質略財自梟,藉令子路生於後代,為之師長,焉知其末流之不為盜也?鳳之力不與鵰鶚殊,以不擊殺謂之德,不幸而失德,則變與鵰鶚等,要之不肯為雞鶩,審矣。且夫儒行十五家者,皆倜儻有志之士也。孔子之道至大,其對哀公,則獨取十五儒為主。漢世奇材卓行若盧子幹、王彥方、管幼安者,未嘗談道,而岸然與十五儒方,蓋子路之風猶有存者。宋以降,儒者或不屑是,道學雖修,降臣賤士亦相屬,此與為盜者奚若?不有文成起而振之,儒者之不與倡優為伍亦幸矣。當今之士,所謂捐廉恥負然諾以求苟得者也。辨儒釋之同異,與夫優入聖域以否,於今為不亟,亟者乃使人遠於禽獸,必求孔、顏以為之師,固不得。或欲拯以佛法,則又多義解,少行證,與清談無異。且佛法不與儒附,以為百姓居士於野則安,以從政處都市涉患難則志節墮。彼王維之不自振,而楊億、趙抃之能確然,棄儒法與循儒法異也。徒佛也,曷足以起廢哉?逕行而易入,使人勇改過促為善者,則遠莫如子路,近莫如文成之言,非以其術為上方孔、顏,下擬程伯淳、楊敬仲,又非謂儒術之局於是也。起賤儒為志士,屏唇舌之論以歸躬行,斯於今日為當務矣。

  雖然,宋儒程、楊諸師,其言行或超過文成,末流卒無以昌狂敗者,則宋儒視禮教重,而明儒視禮教輕,是文成之闕也。文成諸弟子,以江西為得其宗,泰州末流亦極昌狂,以犯有司之禁令耳。然大禮議起,文成未歿也,門下唯鄒謙之以抵論下詔獄謫官,而下材如席書、方獻夫、霍韜、黃綰爭以其術為佞,其是非勿論,要之讒諂面諛,道其君以專,快意刑誅,肆為契薄。且制禮之化,流為齋醮,糜財於營造,決策於鬼神,而國威愈挫。明之亡,世宗兆之,而議禮諸臣導之,則比於昌狂者愈下,學術雖美,不能無為佞臣資,此亦文成之蔽也。文成《傳習錄》稱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事者,世儒只講伯學,求知陰謀,與聖人作經意相反。今勿論文成行事視伯者何若,其遣冀元亨為間諜,以知宸濠反狀,安在其不尚陰謀也?及平田州,土酋欲詣車門降,竊議曰:「王公素多詐,恐紿我。」正使子路要之,將無盟而自至,何竊議之有?以知子路可以責人陰謀,文成猶不任是也。夫善學者,當取其至醇,棄其小漓,必若黃太沖之持門戶,與東人之不稽史事者,唯欲為一先生衛,懼後人之苛責於文成者,甚乎疇昔之苛責於宋賢矣。中華民國十三年孟秋,餘杭章炳麟。

  陽明先生傳及陽明先生弟子錄序 梁啓超

  陽明先生,百世之師,去今未遠,而譜傳存世者,殊不足以饜吾儕望。集中所附《年譜》,諸本雖有異同,率皆以李卓吾所編次為藍本。卓吾之雜駁誕詭,天下共見。故《譜》中神話盈幅,尊先生而適以誣之。若乃事為之犖犖大者,則泰半以為粗跡而不厝意也。梨洲《明儒學案》,千古絕作。其書固以發明王學為職志,然詳於言論,略於行事,蓋體例然也。其王門著籍弟子,搜采雖勤,湮沒者亦且不少。餘姚邵念魯廷采,嘗作《陽明王子傳》、《王門弟子傳》,號稱博洽,未得見,不識視梨洲何如?且不知其書今尚存焉否也?

  居恆服膺孟子知人論世之義,以謂欲治一家之學,必先審知其人身世之所經歷,蓋百家皆然,況於陽明先生者,以知行合一為教,其表見於事為者,正其學術精詣所醇化也。綜其出處進退之節,觀其臨大事所以因應者之條理本末,然後其人格之全部,乃躍如與吾儕相接,此必非徒記載語錄之所能盡也。

  鐵山斯傳,網羅至博,而別裁至嚴。其最難能者,於贛、閩治盜及宸濠、思、田諸役。情節至繁賾紛亂者,一一鉤稽爬梳,而行以極廉銳極飛盪之文,使讀者如與先生相對,釋然見大儒之精義入神以致用者如是也。其弟子傳,則掇拾叢殘於佚集方志。用力之艱,什伯梨洲,而發潛之效過之。蓋二書成,而姚江墜緒復續於今日矣。

  抑吾尤有望於鐵山者。吾生平最喜王白田《朱子年譜》,以謂欲治朱學,此其梯航。彼蓋於言論及行事兩致重焉。鐵山斯傳,正史中傳體也,不得不務謹嚴,於先生之問學與年俱進者,雖見其概而未之盡也。更依白田例重定一《年譜》,以論學語之精要者入焉。弟子著籍、歲月有可考者,皆從而次之,得彼與斯傳並行,則誦法姚江者,執卷以求,如歷階而升也。鐵山倘有意乎?民國十二年三月新會梁啓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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