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十 舊本未刊祭文傳記補編 陽明先生畫像記 徐階002
2024-10-02 06:22:14
作者: (明)王陽明
世宗初立,召守仁入受封。而中有沮者,謂國甫大喪,不當宴賞,中道止之。拜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歸省。尋論封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新建伯。父華亦得封如之。父病中膺封,卒。
初,宸濠之叛也,結譽士大夫,無所不傾下。守仁亦與無崖異,嘗使其門人冀元亨往觀之。宸濠自謂善守仁,密謀於陸完,意守仁得為其巡撫,用是其形跡不能無疑於士大夫。守仁憂居講學,受弟子,而忌者蜂起,頗目為偽學。至雲初通宸濠謀,策其不勝而背之,言絕丑,不可聞。以是雖封爵賜號,竟不與鐵券及歲祿,一時勤王有功諸臣,中傷廢斥殆盡,唯伍文定得升副都御史,蔭一子千戶。守仁不勝憤,乃上疏再辭爵,且極論白諸有功者。溫旨慰諭,終格不行。守仁所善席書與門人方獻夫、黃綰,皆以議禮得幸上,交章守仁賢,宜大用,亦尼不果。
本書首發𝗯𝗮𝗻𝘅𝗶𝗮𝗯𝗮.𝗰𝗼𝗺,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嘉靖五年,岑猛叛,詔兩廣聚兵討猛。猛死田州。其黨盧蘇、王受相結再叛,嶺南大困。桂文襄萼素不善守仁,為張璁所強,交口薦代姚鏌總督兩廣。守仁至,開示恩信,盧蘇、王受等自縛來歸,則悉遣其眾歸農七萬一千餘人,勒石志功德。時八寨瑤賊反側嶺表,與斷藤峽、牛腸、六寺、仙台、花相諸瑤相煽結。守仁以便宜,密令故降蘇、受等輕兵出。而永樂、保靖士兵之自嶺南還者,亦過八寨,與蘇、受等相犄角,徑搗其巢,誅斬萬計,八寨盡平。捷聞,朝廷以其夸擅,敕獎而已。獻夫、韜言其功不可泯,上許條畫善後以聞。是時守仁已病矣,輿疾勞所事,而桂萼方長吏部,暴喜功名,風守仁取安南,希崇封。守仁辭不應,以是益怨守仁,讒守仁,賞不進。守仁病劇,乞骸骨,臥舟待命。甫度大庾嶺,卒,為七年之十一月。時白氣亘天,數日乃已。萼等因盛言守仁初擒宸濠,攻戰紀律不臧,奏捷多偽;又言擅離本職,處置田州事宜失當;學術不端,破壞士習;乞削奪官爵。詔免奪爵,停恤典,子不得嗣封。
守仁學以致良知為本,所論著有《古本大學》、《則言》及《傳習錄》諸書。其才氣故橫絕,得兵部尚書王瓊為傾任,故能早膺閫閥,屢立大功,顧未一面守仁也。瓊得其所貌像,焚香懸對,契若面語,嘗左手持弱孫,右手接守仁奏報,至關棨處,顧兒嘆曰:「生子當如是哉!」
守仁年五十有八,疾革,南安推官入問疾,微哂曰:「此心光明,亦復何言。」櫬行,士民擁哭者載道。至越,越中市兒巷婦無不嗟嘆。隆慶初,贈新建侯,諡文成,賜葬。予祭誥詞,推為明元勛聖學。子正億,得嗣世伯爵。萬曆初,從祀孔子廟廷。
明史王守仁傳 張廷玉
王守仁,字伯安,餘姚人。父華,字德輝,成化十七年進士第一,授修撰。弘治中,累官學士、少詹事。華有器度,在講幄最久,孝宗甚眷之。李廣貴幸,華講《大學衍義》,至唐李輔國與張後表里用事,指陳甚切,帝命中官賜食勞焉。正德初,進禮部左侍郎。以守仁忤劉瑾,出為南京吏部尚書,坐事罷。旋以《會典》小誤,降右侍郎。瑾敗,乃復故,無何,卒。華性孝,母岑年逾百歲卒。華已年七十餘,猶寢苫蔬食,士論多之。
守仁娠十四月而生。祖母夢神人自雲中送兒下,因名雲。五歲不能言,異人拊之,更名守仁,乃言。年十五,訪客居庸、山海關。時闌出塞,縱觀山川形勝。弱冠舉鄉試,學大進。顧益好言兵,且善射。登弘治十二年進士。使治前威寧伯王越葬,還而朝議方急西北邊,守仁條八事上之。尋授刑部主事。決囚江北,引疾歸。起補兵部主事。
正德元年冬,劉瑾逮南京給事中御史戴銑等二十餘人。守仁抗章救,瑾怒,廷杖四十,謫貴州龍場驛丞。龍場萬山叢薄,苗、僚雜居。守仁因俗化道,夷人喜,相率伐木為屋,以棲守仁。瑾誅,量移廬陵知縣。入覲,遷南京刑部主事,吏部尚書楊一清改之驗封。屢遷考功郎中,擢南京太僕少卿,就遷鴻臚卿。
兵部尚書王瓊素奇守仁才。十一年八月擢右僉都御史,巡撫南、贛。當是時,南中盜賊蜂起。謝志山據橫水、左溪、桶岡,池仲容據浰頭,皆稱王,與大庾陳曰能、樂昌高快馬、郴州龔福全等攻剽府縣。而福建大帽山賊詹師富等又起。前巡撫文森託疾避去。志山合樂昌賊掠大庾,攻南康、贛州,贛縣主簿吳玭戰死。守仁至,知左右多賊耳目,乃呼老黠隸詰之。隸戰慄不敢隱,因貰其罪,令詗賊,賊動靜無勿知。於是檄福建、廣東會兵,先討大帽山賊。
明年正月,督副使楊璋等破賊長富村,逼之象湖山,指揮覃桓、縣丞紀鏞戰死。守仁親率銳卒屯上杭。佯退師,出不意搗之,連破四十餘寨,俘斬七千有奇,指揮王鎧等擒師富。疏言權輕,無以令將士,請給旗牌,提督軍務,得便宜從事。尚書王瓊奏從其請。乃更兵制:二十五人為伍,伍有小甲;二伍為隊,隊有總甲;四隊為哨,哨有長,協哨二佐之;二哨為營,營有官,參謀二佐之;三營為陣,陣有偏將;二陣為軍,軍有副將。皆臨事委,不命於朝;副將以下,得遞相罰治。
其年七月,進兵大庾。志山乘間急攻南安,知府季斅擊敗之。副使楊璋等亦生縶曰能以歸。遂議討橫水、左溪。十月,都指揮許清、贛州知府邢珣、寧都知縣王天與各一軍會橫水,斅及守備郟文、汀州知府唐淳、縣丞舒富各一軍會左溪,吉安知府伍文定、程鄉知縣張戩遏其奔軼。守仁自駐南康,去橫水三十里,先遣四百人伏賊巢左右,進軍逼之。賊方迎戰,兩山舉幟。賊大驚,謂官軍已盡犁其巢,遂潰。乘勝克橫水,志山及其黨蕭貴模等皆走桶岡。左溪亦破。守仁以桶岡險固,移營近地,諭以禍福。賊首藍廷鳳等方震恐,見使至大喜,期仲冬朔降,而珣、文定已冒雨奪險入。賊阻水陣,珣直前搏戰,文定與戩自右出,賊倉卒敗走,遇淳兵又敗。諸軍破桶岡,志山、貴模、廷鳳面縛降。凡破巢八十有四,俘斬六千有奇。時湖廣巡撫秦金亦破福全。其黨千人突至,諸將擒斬之。乃設崇義縣於橫水,控諸瑤。還至贛州,議討浰頭賊。
初,守仁之平師富也,龍川賊盧珂、鄭志高、陳英咸請降。及征橫水、浰頭賊黃金巢亦以五百人降,獨仲容未下。橫水破,仲容始遣弟仲安來歸,而嚴為戰守備。詭言珂、志高,讎也,將襲我,故為備。守仁佯杖擊珂等,而陰使珂弟集兵待,遂下令散兵。歲首大張燈樂,仲容信且疑。守仁賜以節物,誘入謝。仲容率九十三人營教場,而自以數人入謁。守仁呵之曰:「若皆吾民,屯於外,疑我乎?」悉引入祥符宮,厚飲食之。賊大喜過望,益自安。守仁留仲容觀燈樂。正月三日大享,伏甲士於門,諸賊入,以次悉擒戮之。自將抵賊巢,連破上、中、下三浰,斬馘二千有奇。余賊奔九連山。山橫亘數百里,陡絕不可攻。乃簡壯士七百人衣賊衣,奔崖下,賊招之上。官軍進攻,內外合擊,擒斬無遺。乃於下浰立和平縣,置戍而歸。自是境內大定。
初,朝議賊勢強,發廣東、湖廣兵合剿。守仁上疏止之,不及。桶岡既滅,湖廣兵始至。及平浰頭,廣東尚未承檄。守仁所將皆文吏及偏裨小校,平數十年巨寇,遠近驚為神。進右副都御史,予世襲錦衣衛百戶,再進副千戶。
十四年六月,命勘福建叛軍。行至豐城而寧王宸濠反,知縣顧佖以告。守仁急趨吉安,與伍文定徵調兵食,治器械舟楫,傳檄暴宸濠罪,俾守令各率吏士勤王。都御史王懋中,編修鄒守益,副使羅循、羅欽德,郎中曾直,御史張鰲山、周魯,評事羅僑,同知郭祥鵬,進士郭持平,降謫驛丞王思、李中,咸赴守仁軍。御史謝源、伍希儒自廣東還,守仁留之紀功。因集眾議曰:「賊若出長江順流東下,則南都不可保。吾欲以計撓之,少遲旬日無患矣。」乃多遣間諜,檄府縣言:「都督許泰、郤永將邊兵,都督劉暉、桂勇將京兵,各四萬,水陸並進。南贛王守仁、湖廣秦金、兩廣楊旦各率所部合十六萬,直搗南昌,所至有司缺供者,以軍法論。」又為蠟書遺偽相李士實、劉養正,敘其歸國之誠,令從臾早發兵東下,而縱諜泄之。宸濠果疑。與士實、養正謀,則皆勸之疾趨南京即大位,宸濠益大疑。十餘日詗知中外兵不至,乃悟守仁紿之。七月壬辰朔,留宜春王拱樤居守,而劫其眾六萬人,襲下九江、南康,出大江,薄安慶。
守仁聞南昌兵少則大喜,趨樟樹鎮。知府臨江戴德孺、袁州徐璉、贛州邢珣,都指揮余恩,通判瑞州胡堯元、童琦、撫州鄒琥、吉安談儲,推官王暐、徐文英,知縣新淦李美、泰和李楫、萬安王冕、寧都王天與,各以兵來會,合八萬人,號三十萬。或請救安慶,守仁曰:「不然。今九江、南康已為賊守,我越南昌與相持江上,二郡兵絕我後,是腹背受敵也。不如直搗南昌。賊精銳悉出,守備虛。我軍新集氣銳,攻必破。賊聞南昌破,必解圍自救。逆擊之湖中,蔑不勝矣。」眾曰:「善。」己酉次豐城,以文定為前鋒,先遣奉新知縣劉守緒襲其伏兵。庚戌夜半,文定兵抵廣潤門,守兵駭散。辛亥黎明,諸軍梯絙登,縛拱樤等,宮人多焚死。軍士頗殺掠,守仁戮犯令者十餘人,宥脅從,安士民,慰諭宗室,人心乃悅。
居二日,遣文定、珣、璉、德孺各將精兵分道進,而使堯元等設伏。宸濠果自安慶還兵。乙卯遇於黃家渡。文定當其前鋒,賊趨利。珣繞出賊背貫其中,文定、恩乘之,璉、德孺張兩翼分賊勢,堯元等伏發,賊大潰,退保八字腦。宸濠懼,盡發南康、九江兵。守仁遣知府撫州陳槐、饒州林珹取九江,建昌曾璵、廣信周朝佐取南康。丙辰復戰,官軍卻,守仁斬先卻者。諸軍殊死戰,賊復大敗,退保樵舍,聯舟為方陣,盡出金寶犒士。明日,宸濠方晨朝其群臣,官軍奄至。以小舟載薪,乘風縱火,焚其副舟,妃婁氏以下皆投水死。宸濠舟膠淺,倉卒易舟遁,王冕所部兵追執之。士實、養正及降賊按察使楊璋等皆就擒。南康、九江亦下。凡三十五日而賊平。京師聞變,諸大臣震懼。王瓊大言曰:「王伯安居南昌上游,必擒賊。」至是,果奏捷。
帝時已親征,自稱威武大將軍,率京邊驍卒數萬南下。命安邊伯許泰為副將軍,偕提督軍務太監張忠、平賊將軍左都督劉暉將京軍數千,溯江而上,抵南昌。諸嬖倖故與宸濠通,守仁初上宸濠反書,因言:「覬覦者非特一寧王,請黜奸諛以回天下豪傑心。」諸嬖倖皆恨。宸濠既平,則相與媢功。且懼守仁見天子發其罪,競為蜚語,謂守仁先與通謀,慮事不成,乃起兵。又欲令縱宸濠湖中,待帝自擒。
守仁乘忠、泰未至,先俘宸濠,發南昌。忠、泰以威武大將軍檄邀之廣信。守仁不與,間道趨玉山,上書請獻俘,止帝南征。帝不許。至錢塘遇太監張永。永提督贊畫機密軍務,在忠、泰輩上,而故與楊一清善,除劉瑾,天下稱之。守仁夜見永,頌其賢,因極言江西困敝,不堪六師擾。永深然之,曰:「永此來,為調護聖躬,非邀功也。公大勛,永知之,但事不可直情耳。」守仁乃以宸濠付永,而身至京口,欲朝行在。聞巡撫江西命,乃還南昌。忠、泰已先至,恨失宸濠。故縱京軍犯守仁,或呼名嫚罵。守仁不為動,撫之愈厚。病予藥,死予棺,遭喪於道,必停車慰問良久始去。京軍謂王都堂愛我,無復犯者。忠、泰言:「寧府富厚甲天下,今所蓄安在?」守仁曰:「宸濠異時盡以輸京師要人,約內應,籍可按也。」忠、泰故嘗納宸濠賄者,氣懾不敢復言。已,輕守仁文士,強之射。徐起,三發三中。京軍皆歡呼,忠、泰益沮。會冬至,守仁命居民巷祭,已,上冢哭。時新喪亂,悲號震野。京軍離家久,聞之無不泣下思歸者。忠、泰不得已班師。比見帝,與紀功給事中祝續、御史章綸讒毀百端,獨永時時左右之。忠揚言帝前曰:「守仁必反,試召之,必不至。」忠、泰屢矯旨召守仁。守仁得永密信,不赴。及是知出帝意,立馳至。忠、泰計沮,不令見帝。守仁乃入九華山,日晏坐僧寺。帝覘知之,曰:「王守仁學道人,聞召即至,何謂反?」乃遣還鎮,令更上捷音。守仁乃易前奏,言奉威武大將軍方略討平叛亂,而盡入諸嬖倖名,江彬等乃無言。
當是時,讒邪構煽,禍變叵測,微守仁,東南事幾殆。世宗深知之。甫即位,趣召入朝受封。而大學士楊廷和與王瓊不相能。守仁前後平賊,率歸功瓊,廷和不喜,大臣亦多忌其功。會有言國哀未畢,不宜舉宴行賞者,因拜守仁南京兵部尚書。守仁不赴,請歸省。已,論功封特進光祿大夫、柱國、新建伯,世襲,歲一千石。然不予鐵券,歲祿亦不給。諸同事有功者,惟吉安守伍文定至大官,當上賞。其他皆名示遷,而陰絀之,廢斥無存者。守仁憤甚。時已丁父憂,屢疏辭爵,乞錄諸臣功,咸報寢。免喪,亦不召。久之,所善席書及門人方獻夫、黃綰以議禮得幸,言於張璁、桂萼,將召用,而費宏故銜守仁,復沮之。屢推兵部尚書,三邊總督,提督團營,皆弗果用。
斷藤峽瑤賊,上連八寨,下通仙台、花相諸洞蠻,盤亘三百餘里,郡邑罹害者數十年。守仁欲討之,故留南寧。罷湖廣兵,示不再用。伺賊不備,進破牛腸、六寺等十餘寨,峽賊悉平。遂循橫石江而下,攻克仙台、花相、白竹、古陶、羅鳳諸賊。令布政使林富率蘇、受兵直抵八寨,破石門,副將沈希儀邀斬軼賊,盡平八寨。
守仁已病甚,疏乞骸骨,舉鄖陽巡撫林富自代,不俟命竟歸。行至南安卒,年五十七。喪過江西,軍民無不縞素哭送者。
守仁天姿異敏。年十七謁上饒婁諒,與論朱子格物大指。還家,日端坐,講讀《五經》,不苟言笑。游九華歸,築室陽明洞中。泛濫二氏學,數年無所得。謫龍場,窮荒無書,日繹舊聞。忽悟格物致知,當自求諸心,不當求諸事物,喟然曰:「道在是矣。」遂篤信不疑。其為教,專以致良知為主。謂宋周、程二子後,惟象山陸氏簡易直捷,有以接孟氏之傳。而朱子《集注》、《或問》之類,乃中年未定之說。學者翕然從之,世遂有「陽明學」雲。
始守仁無子,育弟子正憲為後。晚年,生子正億,二歲而孤。既長,襲錦衣副千戶。隆慶初,襲新建伯。萬曆五年卒。子承勛嗣,督漕運二十年。子先進,無子,將以弟先達子業弘繼。先達妻曰:「伯無子,爵自傳吾夫。由父及子,爵安往?」先進怒,因育族子業洵為後。及承勛卒,先進未襲死。業洵自以非嫡嗣,終當歸爵先達,且虞其爭,乃謗先達為乞養,而別推承勛弟子先通當嗣,屢爭於朝,數十年不決。崇禎時,先達子業弘復與先通疏辨。而業洵兄業浩時為總督,所司懼忤業浩,竟以先通嗣。業弘憤,持疏入禁門訴。自刎不殊,執下獄,尋釋。先通襲伯四年,流賊陷京師,被殺。
贊曰:王守仁始以直節著。比任疆事,提弱卒,從諸書生掃積年逋寇,平定孽藩。終明之世,文臣用兵制勝,未有如守仁者也。當危疑之際,神明愈定,智慮無遺,雖由天資高,其亦有得於中者歟。矜其創穫,標異儒先,卒為學者譏。守仁嘗謂胡世寧少講學,世寧曰:「某恨公多講學耳。」桂萼之議雖出於媢忌之私,抑流弊實然,固不能以功多為諱矣。
傳習錄序 南大吉
天地之間,道而已矣。道也者,人物之所由以生者也。是故人之生也,得其秀而最靈,以言乎性則中矣,以言乎情則和矣,以言乎萬物則備矣,由聖人至於途人一也。故曰:「人者,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又曰:「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是故古者大道之於天下也,天下之人相忘於道化之中,而無復所謂邪慝者焉。率性以由之,修道以誠之,皞皞乎而不知為之者,是故大順之所積也,以天則不愛其道也,以地則不愛其寶也,以人則不愛其情也,以物則不愛其靈也。聖人於此,夫何言哉?恭己無為而已矣。至其後也,道不明於天下,天下之人相交於物化之中,而邪慝興焉。失其性而不知求,舍其道而不知修。斯人也,日入於禽獸之歸而莫之知也。是故萬物弗序而天地弗官矣。聖人,生而知道者也;賢人,學而知道者也。其視天地萬物,無一而非我。而斯人之不知道也,若已推而入之鳥獸之群也。理有所不可隱,心有所不容忍,惡能已於言哉?故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故夫聖賢之言,將以明斯道示諸人,使天下之人曉然知道之在是,庶民興焉。庶民興,則邪慝息;邪慝息,則萬物序而天地官矣,夫然後聖賢之心始安而其言始已也。是故其言也,求其是則已矣,非以為聞見之高也;求其明則已矣,非以為門戶之高也。而後之為聖賢之學者,其初也,執聞見以自是,而不知聖人之所是者,天下之公是也;立門戶以自明,而不知聖人之所明者,天下之同明也。故其後也,言愈多而愈支,支則不可行矣;門愈高而愈小,小則不可通。皆意也,己也,勝心之為也。而世之號為豪傑者,方皆溺於其中而莫之知也。其亦可哀已矣!
夫天之命於我而我之具於心者,自有真是真非,至明而不容有蔽者也。故天下之言道者,至不一也。苟以平心觀之,易氣玩之,則其是是非非,自不能遁吾心之真知也。唯夫聞見已執於未觀之先,而門戶又高於既玩之際,則其言雖是也,蔽於聞見之私,而不知其是;指雖明也,隔於門戶之異,而不通其明。道之不明於天下,治之所以不能追復前古者,其所由來遠矣!
是《錄》也,門弟子錄陽明先生問答之辭、討論之書,而刻以示諸天下者也。吉也從游宮牆之下,其於是《錄》也,朝觀而夕玩,口誦而心求,蓋亦自信之篤而竊見夫所謂道者,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橫乎四海,施諸後世,無朝夕人心之所同然者也。故命逢吉弟校續而重刻之,以傳諸天下。天下之於是《錄》也,但勿以聞見梏之,而平心以觀其意;勿以門戶隔之,而易氣以玩其辭。勿以《錄》求《錄》也,而以我求《錄》也,則吾心之本體自見,而凡斯《錄》之言,皆其心之所固有,而無復可疑者矣。則夫大道之明於天下,而天下之所以平者,將亦可俟也已。嘉靖三年冬十月十有八日,賜進士出身中順大夫紹興府知府、門人渭北南大吉謹序。
陽明先生存稿序 黃綰
古人之文,實理而已。理散兩間,韞諸人心,無跡可見,必俟言行而彰。言行,人之樞機,君子慎之,而實理形焉。
古者左史記言,右史記事,此其載籍之初,文之權輿乎?故文之為用,以之撰天地而天地為昭,以之體萬物而萬物為備,以之明人紀而人紀為明,以之闡鬼神而鬼神為顯,以之理庶民而庶民為從,以之考三王而三王為歸,以之俟後聖而後聖為存;所以經緯天地,肇率人紀,綱維萬物,探索陰陽,統貫古今,變通幽明,而不可廢者也。
陽明先生夙負豪傑之資,始隨世俗學文,出入儒、老、釋之間,中更竄謫流離之變,乃篤志為學,久之深有省於孟子「良知」之說,《大學》「親民」之旨,反身而求於道,充乎其自得也。故其發於言行也,日見其宏廓深潛,中和信直,無少偏戾。故其見於文也,亦日見其浩博淵邃,清明精切,皆足以達其志而無遺。或告之君父,或質之朋友,或迪之門生,或施之政事,或試之軍旅,以至登臨之地、燕處之時,雖一聲一咳之微,亦無往而非實理之形。由此不息,造其精以極於誠,是故其用之也,天地可以經緯,人紀可以肇率,萬物可以綱維,陰陽可以探索,古今可以統貫,幽明可以變通。
惜乎!天不愁,遺不獲,盡見行事,大被斯世,其僅存者唯《文錄》、《傳習錄》、《居夷集》而已,其餘或散亡及傳寫訛錯。撫卷泣然,豈勝斯文之慨!及與歐陽崇一、錢洪甫、黃正之率一二子侄,檢粹而編訂之,曰《陽明先生存稿》。洪甫攜之吳中,與黃勉之重為厘類,曰《文錄》、曰《別錄》,刻梓以行,庶傳之四方,垂之來世,使有志之士知所用心,則先生之學之道為不亡矣。
續刻傳習錄序 錢德洪
古人立教,皆為未悟者設法,故其言簡易明白,人人可以與知而與能。而究極所止,雖聖人終身用之,有所未盡。蓋其見道明徹,先知進學之難易,故其為教也循循善誘,使人悅其近而不覺其人,喜其易而各極所趨。
夫人之良知一也,而領悟不能以皆齊。有言下即能了悟者矣;有良知雖明,不能無間,必有待於修治之功者矣;有修治之功百倍於人,而後其知始徹者矣。善教者不語之以其所悟,而惟視其所入,如大匠之作室然,規矩雖一,而因物曲成,故中材上下,皆可與入道。若不顧其所安,而概欲強之以其所未及教者,曰:「斯道之妙也如是。」學者亦曰:「斯道之妙也如是。」彼以言授,此以言接;融釋於聲聞,懸解於測億,而遂謂道固如是矣,寧不幾於狂且惑乎?
吾師陽明先生,平時論學,未嘗立一言,惟揭《大學》宗旨,以指示人心。謂《大學》之教,自帝堯明德睦族以降,至孔門而復明。其為道也,由一身以至家國天下,由初學以至聖人;徹上徹下,通物通我,無不具足。此性命之真,幾聖學之規矩也。然規矩陳矣,而運用之妙,則由乎人。故及門之士,各得所趨,而莫知其所由入。吾師既沒,不肖如洪,領悟未徹,又不肯加百倍之功。同志歸散四方,各以所得引接來學,而四方學者漸覺頭緒太多。執規矩者,滯於形器,而無言外之得;語妙悟者,又超於規矩之外,而不切事理之實;願學者病焉。年來同志亟圖為會,互相劘切,各極所詣,漸有合異同歸之機。始思師門立教,良工苦心。蓋其見道明徹之後,能不以其所悟示人,而為未悟者設法。故其高不至於凌虛,卑不至於執有,而人人善入。此師門之宗旨,所以未易與繹也。
洪在吳時,為先師裒刻《文錄》。《傳習錄》所載下卷,皆先師書也。既以次入《文錄》書類矣,乃摘《錄》中問答語,仍書南大吉所錄以補下卷。復采陳惟濬諸同志所錄,得二卷焉,附為續錄,以合成書。適遭內艱,不克終事。去年秋,會同志於南畿,吉陽何子遷、初泉劉子起宗,相與商訂舊學,謂師門之教,使學者趨專歸一,莫善於《傳習錄》。於是劉子歸寧國,謀諸涇尹丘時庸,相與捐俸,刻諸水西精舍。使學者各得所入,庶不疑其所行雲。時嘉靖甲寅夏六月,門人錢德洪序。
重刻傳習錄序 聶豹
《傳習錄》者,門人錄陽明先生之所傳者而習之,蓋取孔門「傳不習乎」之義也。匪師弗傳,匪傳弗覺,先生之所以覺天下者,其於孔門何以異哉?夫傳不習,孔猶弗傳也。
孔門之傳,求仁而已矣。孟子曰:「仁,人心也。」孟子之求心,即孔門之求心也。然心無形而有知也。知外無心,惟知為心;物外無知,何知非物?
予嘗聞先生之教矣。學本良知,致知為學。格物者,致知之功也。學致良知,萬物皆備,神而明之,廣矣,大矣。故曰:「知皆擴而充之,足以保四海,無他,達之天下也。」孟子之學孔子者,其在茲乎?
祖述孔、孟,憲章周、程,先生之所得亦深矣。而或者猶異之,雲其殆於仁,心、知、物之義有未達歟!
蓋仁即心也,心即知也,知即物也。外物以求知者,為虛寂;外知以求心者,為枯槁;外心以求仁者,為襲取;外仁以求學者,為泛濫滅裂,此二氏、五伯、百家之學所以毒天下。如以文辭而已者,今之陋也,去益遠矣,毒滋甚焉。
良知者,通天地萬物為一體也。忍其毒而弗之覺,猶弗知也。此先生之傳,殆有不容已焉者耳。
是錄也,答述異時,雜記於門人之手,故亦有屢見而復出者。間嘗與陳友惟浚,重加校正,刪復纂要,總為六卷,刻之於閩,以廣先生之覺焉。
刻陽明先生傳習錄序 孫應奎
學以盡性也。性者存發而無內外,故博文約禮,集義養氣之訓,孔、孟之所以教萬世學之者。而或少異焉,是外性也,斯異端矣。應奎不敏,弱冠始知有所謂聖賢之學。時先生倡道東南,因獲師事焉。憶是時先生獨引之天泉樓,口授《大學》首章,至「致知格物」曰:「知者,良知也,天然自有即至善也。物者,良知所知之事也。格者,格其不正以歸於正也。格之,斯實致之矣。」及再見,又手授二書。其一《傳習錄》。且曰:「是《錄》吾之所為學者,爾毋徒深藏之可也。」應奎請事於斯幾三十年,每思講授至意,恐卒為先生罪人,故有獨苦心而莫敢以語人者。然間嘗以其所見一斑參之孔、孟。夫心之純粹以精森然而條理者,非禮乎?即此禮之見於日用而有度數之可紀,謂之「文」,然以其體事而無不在,故曰「博」。心之剛大,配天地而不御者,非「氣」乎?即此氣之流行當其可,謂之「義」,然以其無時無處而可失,故曰「集」。心之虛明靈覺洞然而不昧者,非「知」乎?即此知之應感而該乎人倫事變,謂之「物」,然以其有物有則而不可有過不及之差,故曰「格」。故致其知于格物也。養其氣於集義也,約其禮於博文也,皆理其性之發者,而非外也。博文以約此禮也,集義以養此氣也,格物以致此知也,皆體其性之存者,而非內也。蓋自其斂於無,似存而常體未常息;自其章於有,似發而常體未常易。存發無先後,體用無內外,斯性之妙也。故先生之所自得,雖未敢輒擬其所至,而先生之學則斷然信其為上接孔、孟,而以俟後聖於不惑者也。
茲應奎較藝衡水,涉洞庭,登祝融,訪石鼓,跂乎濂溪之上,有餘概焉。道不加聞而年則逮矣,固願竊有豪傑者出,以翼吾之往也。同志蔡子子木守衡,則已群多士,而摩之以性命之學,亦浸浸乎有興矣。應奎因樂與成之,乃出先生舊所手授《傳習錄》,俾刻置石鼓書院。
噫!性靈在人,得無有默契斯旨而成之德行者乎!則於先生之道亦庶幾焉,又何憾矣!嘉靖三十年夏五月壬寅,同邑門人孫應奎謹序。
敘傳習錄後 蔡汝楠
《傳習錄》者,陽明先生之門人錄師傳之指,圖相與習之者也。先生曾以是錄手授今文宗蒙泉孫公,公按部至衡,令汝楠刻置石鼓書院,而公為之序,檃括學以盡性之一言。蓋先生之學,致知而已矣。今發明之曰「學以盡性」,何也?曰:人之有心,性即吾心之體也;心之有性,知即吾性之靈也。自此知雜揉,或慮真妄決擇之難,不知本然之體昭明靈覺,本無所昧,動於意而知能雜揉,亦即此體足以自知而決擇之,著誠去偽,不容不力,至於無有乎弗良,則無有乎弗誠。故知也者,誠之源也。自此知渺微,或慮酬酢變化之難,不知本然之體圓瑩洞徹,本無所遺,交乎物而客形變化,亦即此體足以盡物而精察之,博學切問,不容不至,至於無有乎弗格,則無有乎弗良。故知也者,物之則也。同此知謂之性,致此知謂之學。周旋物則,充積誠意,發之肫肫然不可已,極於皓皓乎不可尚。合內外,一寂感,是謂天性之盡而至善之止也。以此而質於往聖:其曰「道心之微」,即良知之發也;其曰「惟精惟一」,一此道心,即致知而誠也。「博文」,則知貫乎物而無有不格;「約禮」,則知皆天理而無有不誠。固質之而不謬。以此而證之前賢,「未發之中」,此知之中涵;「即發之和」,此知之貫徹。義而曰「集」,即物無不正;配義與道,即意無不誠。亦參之而不惑。故致知盡性之說,傳而習之,及門之徒不能不錄。而蒙泉孫公廣先生手授之澤,亦自惡可已也。惟《錄》名「傳習」,則傳習之指非曾子獨得孔氏之宗者乎?嘗觀聖門之宗獨歸曾氏,而曾子稱服吾友則惟顏子。二賢之在當時,顏子嘗識聖道之高深變化矣,曾子嘗親受《大學》、《孝經》之指矣,然所謂傳習者,豈在是哉?顏子之學,博我之文,約我之禮,竭吾之才,然後卓見聖道至,雖欲從聖人而求之亦自無由。曾子之學,自察自欺,自求自慊,必慎獨知,然後竟以魯得之至,雖欲媲有若之似聖人,亦不可得傳而習之,斯其至矣。然則斯錄盛傳海內,君子以能演先生良知之訓為傳習乎?抑自信自知,何者為良,先明乎善,益進於誠,凡功利之溺此良知,夸門之障此良知,意見之害此良知,皆如自治痛癢,自致其力,以自有之知,儘自有之性,以此尊其所聞為傳習矣乎?嗚呼!先生之學,真孔氏秘傳,而以先生之道,反身而自得之,如顏、曾之善習者誰也?敢告同志相最善習,庶無負先生傳教之意云爾。時嘉靖辛亥夏日,門下後學德清蔡汝楠謹書。
重刻傳習錄序 朱衡
昔濂溪周子倡獨悟之學於天下,當其時乃有疑其所自出者,至於久而後定。宋儒既遠,經生牽制文義久矣。陽明先生揭良知之旨,力拯群迷,而四方之人始而駭,繼而疑,至呶呶以相訾,先生處群猜眾咻之中而不自恤,於是疑信者相半之。夫周子之學,後世所宗,奚獨疑於當時之人哉?彼人之情,膠於故而又伐乎異也。無極之極自柳子言之,以其出自柳子而疑之也,固宜。乃若良知之學,根諸孟氏,而《大學》以致知為教,此不可以信哉?先生之學,簡易直截,然非徑造者所能至。其為教也,神機無方,然要其宗旨,則一言之垂於世者伙矣。而其剖析精明,讀之而易入,觸之而易從,自謂無意中得此一助者,即今所傳傳習錄是已。晚年揭良知二字,直指本體,使學者自察自融,一切翳蔽之私,莫可遁焉,則《大學問》致知之說悉之。今去先生之世餘二紀,讀其書者,靡不悅而宗之,私淑之士多於及門之徒,則先生之學,人固翕然信矣。雖然,微言日湮,中行復鮮,士往往以資之所近,見之所及以為學。故有厭物情之紛撓,懲訓述之支離,而遺境言心,任識作悟,恣意為率性者。而又或求先生於無不知不能之中,揣靡湊合,自以為道在是矣。嗟乎。心之本體,虛靈變化,至神至易,而範圍曲成,通知之道寓乎其中。戒慎恐懼,全此本體,三千三百,悉自此而出之,初無寂感內外可言,而可歧而二之,襲而取之也乎。故昔之學者,古訓是式,擇準繩而蹈之,然猶有執古而行,行不越軌之士,其究也迂曲而不遁,方今也或是之亡也。昔之人,其學未必是,而其人則可信;今之人,其學未必非,而問其人則不然矣。故曰賢不肖者,道不明之端也。子夏□聖人之一體,乃流之為□□□師□而□□老佛者,非程氏之門人□聖賢之學,何嘗弊哉?不由心得其流則然。□□□□有作聖之志,從心悟入,既□□□□□天則,取先生之言而顯證焉,可□□□□□言而爽焉。失其故,毅然自任,行著習察,則不失為緣,聞入悟之士,是之曰「躬行心得之學」;而合異堅離,相應相求,使風俗莫不一於正,以助國家元氣,則先生之學大明於世,其誰不信之哉?
侍御古林沈君,學先生之學者也。按閩之暇,取《傳習錄》、《大學問》、《朱子晚年定論》,手訂付梓,播諸學宮弟子員。噫。君之嘉惠多士至矣哉。濂溪之學,擴大於程氏,乃有載之而南者,遂開八閩道學之盛,至方以鄒、魯。先生之學,今既南矣,古林□□明而振道之,豪傑林立,夫非昔之閩與。篤信力行,自成自道,引先生之緒,而遂濂洛之源,俾鄒、魯之盛復見於今日,茲非所望於多士者乎?某不敏,媿無以光之,敬書簡末,用申告焉。
題傳習錄後 董沄
斯道之在天下,雖天命人心之固有,其盛衰顯晦,實由氣數。文、武之後,斯道與王跡俱降,漸遠漸微,不絕如線,歷數百年,至仲尼一唱而天下響應。仲尼之後,至孟子沒有遂絕,歷戰國、秦、漢,如滅燭夜行。以及炎運之末,黃、郭、荀、陳諸豪傑,林然而起,要雖非中道,而其發於義理,根於天性,挽回人心,則不可誣也。東井先祥,德星後聚,豈偶然哉!自是而文廢焉,至於隋而文中子振之,門人千餘,澤雖不被於天下,而斯文賴以一延。自是而文又廢焉,至於宋而濂、洛、關、閩諸大儒出而昌之,五星聚奎,斯道於是乎大明矣。然天下之士,見在上者之崇重乎此也,遂借之以為利祿之梯,講之愈明,而失之愈遠,大非先儒之初心矣。以至於今,而篤生陽明夫子,提天下之耳,易天下之轍,海內學者,復響應焉,而五星聚室,是豈人力所能為哉?蓋自孔子以迄於茲,凡四廢興矣。
傳習錄序 王宗沐
《傳習錄》,錄陽明先生語也。四方之刻頗多,而江右實先生提戈講道處,獨缺焉。沐乃請於兩台,合續本凡十一卷,刻置學宮。諸生集而請曰:「願有以序之。」余愀然曰:「來!二三子是尚有待於余言乎?夫言非先生得已也。自先生之歿,則學稍稍失其旨,繁言朋,興門戶、峙張規為儒名,而實衰焉。非不能言也,是用與二三子剪裁浮華,反歸本實,以獨得先生之意於曠世之下,而尚有待於言乎?孔子曰:『予欲無言。』而又曰:『無隱學而必待於言也。』則二者實背而馳。如其不待於言也,則所謂無隱者蓋有在矣。且爾亦知先生始得之勤也,而其後之不能無憂乎?」
諸生曰:「未之聞也。雖然,願卒言之。」
曰:「天命流行,物與無妄,在天為不已之命,而在人為不息之體。孔門之所謂仁者,先生之所謂知也。自程純公之歿,而聖人之學不傳,沉酣傳注,留心名物,從其求於外者,以為領略貫解,而一實萬分、主靜立極之義微矣。夫天下莫大於心,心無對者也,博厚高明,配於天地,而彌綸參贊,際於六合,雖堯、舜之治與夫湯、武之烈,皆心之照也。從事於心者,愈斂而愈不足;從事於言者,愈贅而愈有餘。不足者日益,而有餘者日損。聖愚上下之歧,端在於是。此先生所以冒忌負謗,不恤其身而爭之於幾絕之餘,而當時之士,亦遂投其本有,皆能脫驂解縶,翕然從先生於驟聞之日者也。爭之不明而有言,言之稍聚而為錄。今不據其錄而求其所以為學也,乃復事於言,是其不得已者,反以誤後人而貽之爭耶?且先生之得,是亦不易矣。先生顧其始,亦嘗詞章而博物矣。展轉牴觸,多方討究,妝綴於平時者,辨藝華藻,似復可恃。至於變故當前,流離生死,無復出路,旁視莫倚而向之有餘者,茫然不可得力。於是知不息之體炯然在中,悟則實,談則虛,譬之孤舟,顛沛於衝風駭浪之中,帆櫓莫施,碇纜無庸,然後視柁力之強弱,以為存亡。葉盡根呈,水落石出,而始強立不返矣。故余嘗謂:先生僅悟於百死一生之日,然後能咽余甘而臻實際,取而用之,已本不貳,而物亦莫能違,事功文詞,固有照中之隙光也。先生之所以得者,豈盡於是耶?嗣後一傳百訛,師心即聖,為虛無漭盪之論,不可窮詰。內以馳其玄莫之見,而外以逃其踐履之失,於先生所道切近之處,未嘗加功,則於先生所指精微之地,終無實見,投之事則窒,施之用則敗。蓋先生得而言之,言先生之心爾。而今襲先生之語以求入,即句句不爽,猶之無當於心,而況不能無失乎?心不息,則萬古如一日;心不息,則萬人如一人。先生能用是倡之於幾絕,吾人不能緣是承之於已明,而方且較同異雌黃以為長。猶昔人所謂神堯能以一旅取天下,而子孫不能以天下取河北者。此予之所以謂先生始得之勤,而今之不能無憂也。夫從事於心,敏而猶有不及,則於言有所不暇;從事於心,精而後知所失,則於言有所不敢。默識深思,承擔負荷,此余與二三子今日之所承先生之後者也。」
諸生曰:「然則茲刻可廢乎?」
曰:「若是泥哉!書之存不存,未害也。書不傳,則先生之心不著。其穎者固無待乎是矣,而聞而興者,猶之欲渡而棄航也。求之於心而得,則先生之言庸以相印;求之於心而不得,則由先生之言而思焉,而力焉,而本體固可見矣。昔者趙簡子有二子,而莫知適立也,乃書戒教之詞於簡而授之,三年而問之,長伯魯不能舉其辭,求其簡,己失之矣;次無恤育其辭甚習,求其簡,出諸袖中,遂立之。夫志各有適,非簡之罪也,二三子其識之矣。」
陽明文錄跋 程文德
重刻王陽明先生全集序 郭申甫
前明《王陽明先生全集》行世已久,蓋以其發明性命之理,實為有功世教之書也。自異端者流妄斥其學術不端,而先生之心跡幾不盡白於天下。後世瀏邑陶春田孝廉名潯霍者,篤志力行,品端學粹,讀先生集,想見先生之為人,細加批註,手錄成書,未及刊刻而歿。鄉名宿柳坦田名廷方者,余庚申同年友也,性耽經史,學究天人,教學三十年,不厭不倦,晚年旁搜博採,尤無虛日。見春田是書,謂先生當日所為,主良知、敦氣節者,春田獨有以探其微、抉其蘊也。爰屬及門,醵金付梓,工未竣而坦田亦歿。時余以讀禮家居,其門人蕭子明哲、汪子芾、文子德厚,出其書請序於余。余維先生學術,粹然一出於正。數百年後,得春田之識解獨超,坦田之篤信不已,使妄事詆誹者,無從置喙,而先生扶世翼教之深心,後世猶如見之。若蕭子諸人,踵承師志,俾讀先生集者,豁然以解,得所從入,厥功亦偉矣哉。爰綴數語於簡端雲。道光六年仲秋既望,星沙郭輝翰申甫氏謹序。
重刊陽明先生文錄敘 胡宗憲
陽明先生以致良知立教,天下士靡不翕然響風。自先生沒,凡若干年,人愈益仰慕,凡先生生平製作,雖一字一句,皆視如連珠拱璧不忍棄。而緒山錢子復詮次成編,名曰《陽明先生文錄》,首刻於姑蘇。今閩、越、河東、關中皆有刻本,亦足以征良知之達諸天下矣。
天真書院,為先生崇祀之所,四方士來游於此,求觀先生之文者,每病其難得。錢子偕龍溪王子謀於予曰:「古人有倚馬論道者,兵事雖倥傯,亦不可無此意。願以姑蘇本再加校正,梓藏於天真,以惠後學何如?」予曰:「諾。」遂捐俸金若干兩,命同知唐堯臣董其事,以九月某日刻成。錢子謂予「宜有言」。予素不文,然慕先生之道久矣,何敢以不文辭。
予惟千聖一心,萬古一道,惟心一,故道一;道一,故學亦一。昔堯之告舜,曰:「允執厥中。」及舜命禹,又加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之三言。夫「道心」即「中」也,「精一」者「允執」之功,而「精」又「一」之功也。「惟精」故「一」,「惟一」故「中」,此萬世心學之源,蓋蔑以復加矣。其後孔門一貫博約之教,誠正格致之說,亦不過發明「精一」之旨。而「予欲無言」,夫子亦已自病其言之詳矣。至孟軻氏又有知言養氣盡心知性之說,而指出孝弟為良知良能,言雖益詳,而於孔門之教實多發明。自孟氏沒而斯道失其傳。漢、晉諸儒皆以記誦詞章為學,說愈繁而道愈晦,學愈博而道愈離。以及五季之衰,晦蝕甚矣。有宋大儒周、程、張、朱諸子者出,以斯道為己任,不得已而有言「精一」之旨,賴以復明,而學者流弊或不免墮落漢、晉,幾失宗旨。至胡元之變而斯道且淪沒矣。
明興百有餘年,文教雖盛而流弊亦浸以滋,先生亦不得已而揭「致良知」一語以示人,所以挽流弊而救正之,無非發明孔門致知之教,而羽翼斯道之傳。要其指歸,則「良知」即「道心」也,「致」即「精一」也,即周子之所謂「純心」,程子之所謂「定性」也。夫豈外諸儒而別立一門戶耶?是故良知皆實理,致知皆實學,固非墮於空靈,一與事物無干涉,如禪家者流也。然「明心見性」與先生「致良知」之說亦略相似,若認錯本旨,則高者必以虛寂為務,而離形厭事;卑者則認知覺為性,而自信自便。此則所謂毫釐之差,千里之謬,非先生立教之本旨矣。
至哉,孔子之告哀公曰:「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噫,盡之矣!夫為人臣者,無不知忠其君;為人子者,無不知孝其親,此良知也。知此、體此、強此而一於誠。為臣盡忠,為子盡孝,此致良知也。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舍人倫日用之常,而曰吾得不傳之秘,立門戶以自高,非予所望於來學也。
錢子起而揖予曰:「子言真有裨於先師之教也,夫吾黨其共勖諸。」嘉靖丁巳仲冬吉旦,後學新安梅林胡宗憲頓首拜撰。
重刻大學古本序 聶豹
《大學》古本之傳久矣,而世之學士乃復致疑于格物之說,辨焉而不釋,何也?予始受學於陽明先生,駭而疑之,猶夫人也。已而反求諸身心日用之間,參諸程、朱合一之訓,渙然若有所覺,而紛紛之疑亡矣。
蓋《大學》之道,惟在於止至善也。曾子曰:「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朱子釋「至善」云:「蓋有以盡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慾之私。」釋「忠信」云:「蓋至此而天理存亡之幾決矣。」是數言者,真有以契夫「精一」、「執中」之旨,而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舍是無以用其力也。
是故知止之功,誠意而已矣。知者,意之體;意者,知之所發也;知之所發,莫非物也。如曰「好惡」,曰「忿懥、恐懼、好樂、憂患」;曰「親愛、賤惡、畏敬、哀矜、傲惰」;曰「孝、弟、慈」;曰「老老、長長、恤孤」;曰「理財、用人,絜矩與不能絜矩」之類,是皆所謂「物」也。聖人不過於物,好惡之必自慊也,忿懥、恐懼、好樂、憂患之得其正也,親愛、賤惡、畏敬、哀矜、傲惰之協於則也,孝、弟、慈之成教於國也,老老、長長、幼幼,推而至於理財、用人、絜矩以通天下之情也,夫是之謂「格物」也。
程子謂:「格,至也;物,事也。事皆有理,至其理,乃格物也。」又曰:「致知在格物,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因物有遷,則天理滅矣。」故聖人慾格之,何其明白易簡,一以貫之,而無遺也哉!而世之論格物者,必謂博極乎事物之理,信如是,則孔子之求仁,孟子之集義,《中庸》之慎獨,顧皆不及乎格物矣。而《大學》於入門之初,乃先驅人外性以求知,其於天理存亡之幾,疑若無所與焉者也。無乃厭聖學之明白簡易,而欲率之以煩苦者之所為乎?
嗚呼!陽明逝矣,其有功於聖學,古本之復其一也。予故重刻於閩,以存告朔之羊雲。
讀先師再報海日翁吉安起兵書序 王畿
伏讀吾師吉安起兵再報海日翁手書,至情溢發,大義激昂,雖倉卒遇變,而慮患周悉,料敵從容,條畫措注,終始不爽,逆數將來,歷歷若道,其已然者,所謂良工苦心,非天下之至神,何以與此?而世之忌者,猶若未免於紛紛之議,亦獨何哉?
夫宸濠逆謀已成,內外協應,虐焰之熾,熏灼上下,人皆謂其大事已定,無復敢攖其鋒者。師之回舟吉安,倡義起兵也,人皆以為愚,或疑其詐。時鄒謙之在軍中,見人情洶洶,入請於師。師正色曰:「此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使天下盡從寧王,我一人決亦如此做,人人有個良知,豈無一人相應而起者?若夫成敗利鈍,非所計也。」宸濠始事,張樂高會,詗探往來,且畏師之搗其虛,浹旬始出。人徒見其出城之遲,不知多方設疑用間,有以貳而撓之也。宸濠出攻安慶,師既破省城,以三策籌之:上策直趨北都,中策取南都,下策回兵返救。或問計將安出?師曰:「必出下策,駑馬戀棧豆,知不能舍也。」及宸濠回兵,議者皆謂歸師勿遏,須堅守以待援。師曰:「不然,宸濠氣焰雖盛,徒恃焚劫之慘,未逢大敵,所以鼓動煽惑其下,亦全恃封爵之賞。今未出旬日輒返,眾心沮喪,譬之卵鳥破巢,其氣已墮。堅守待援,適以自困。若先出銳卒,乘其惰歸而擊之,一挫其鋒,眾將不戰自潰矣。」已而果然。人徒知其成擒之易,不知謀定而動,先有以奪其心也。師既獻俘,閉門待命。一日,召諸生入講,曰:「我自用兵以來,致知格物之功愈覺精透。」眾謂兵革浩穰,日給不暇,或以為迂。師曰:「致知在于格物,正是對境應感,實用力處。平時執持怠緩,無甚査考,及其軍旅酬酢,呼吸存亡,宗社安危,所系全體精神,只從一念入微處,自照自察,一些著不得防檢,一毫容不得放縱,勿欺勿忘,觸機神應,乃是良知妙用,以順萬物之自然,而我無與焉。夫人心本神,本自變動周流,本能開物成務,所以蔽累之者,只是利害毀譽兩端。世人利害,不過一家得喪爾已;毀譽,不過一身榮辱爾已。今之利害毀譽兩端,乃是滅三族,助逆謀反,系天下安危。只如人疑我與寧王同謀,機少不密,若有一毫激作之心,此身已成齏粉,何待今日!動少不慎,若有一毫假借之心,萬事已成瓦裂,何有今日!此等苦心,只好自知,譬之真金之遇烈焰,愈鍛鍊,愈發光輝,此處致得,方是真知;此處格得,方是真物;非見解意識所能及也。自經此大利害、大毀譽過來,一切得喪榮辱,真如飄風之過耳,奚足以動吾一念?今日雖成此事功,亦不過一時良知之應跡,過眼便為浮雲,已忘之矣!」
夫死天下事易,成天下事難;成天下事易,能不有其功難;不有其功易,能忘其功難;此千古聖學真血脈路,吾師一生任道之苦心也。畿既讀是書,並述所聞,綴諸卷端,歸之嗣子正億,服膺以為大訓,是豈惟足以祛紛紛之義,千古經綸之實學,亦可以窺其微矣。繼述之大,莫善於此,嗣子其圖之!
平寇錄序 湛若水
都憲陽明王公蒞贛,越明年丁丑,命部轄咸造於庭曰:「惟茲橫水、桶岡並寇,稱竊名號,毒痛三省。惟予守仁,恭承天威,夾攻之命,實責在予,予敢弗虔(處)。惟茲橫水、桶岡,實惟羽翼,勢在腹背。先剪橫水,乃可即戎。」遂會諸撫按備守,咸謂曰:「然。」乃命都指揮許清,贛州知府邢珣,寧都知縣王天與曰:「爾其各以兵千餘,分道入會於橫水。」命守備指揮郟文、汀州知府唐淳、南安知府李斆、贛州指揮餘思、南康縣丞舒富曰:「爾其各以兵千餘分道入會於左溪。」命吉安知府伍文定、程鄉知縣張戩曰:「爾其各以兵千餘分道入,遏奔沖。十月十二日,予其親率推官危壽、指揮謝超,兵如諸道之數,直搗橫水,為諸軍先。」乃緣崖而上,舉炮火,如迅雷焱至。賊愕潰,遂奪其險,入破橫水諸巢二十有三。王公曰:「爾其少息,以養厥銳。」因得余賊遁穴,又以湖廣夾攻之期,且逼督捕益嚴益力。守備副使楊君、分守參議黃君,且餉且擊,各益急攻,連破旱坑諸巢二十有三,橫水、左溪平。王公誓於眾曰:「惟爾多士,爾毋驕。惟茲桶岡天險,蓄積可守,徂茲夾攻,坐困而罷。爾慎之哉。」乃諭之降,乘其狐疑,珣、文定、淳、戩兵冒雨登鎖匙龍,賊遁,據絕壁以拒。珣兵渡水前擊,戩兵沖其右,文定兵自戩右繞出賊旁,諸兵乘之,賊奔十八磊。淳兵迎擊敗之。翌日,諸兵複合擊,大敗之。遂破桶岡、十八磊諸巢十有五。王公曰:「爾其各以部兵,亟合湖兵悉追。爾毋有逸賊,國則有常刑。」於是諸兵益奮速,破新地諸巢一十有一,猶出其餘力,急趨雞湖諸路之險,截魚王之奔,以應湖兵之衝突,賊乃盡平。斬俘魁從謝志山、藍天鳳等凡五千。初,王公始至,令於眾曰:「軍毋嘩,勿或不用予命,爾其毋竊人盜人。其有竊人盜人,嘩不用命,其執以來,其實於殺。」於是得竊者,杖殺之,軍之不用命而嘩者斬之,父通於賊者斬之,軍乃肅。人曰:「可以用矣。」公曰:「未也。」乃親教習,衣食其饑寒,士皆樂死。公曰:「可以用矣。」至是遂以成功。或曰:「陽明子於兵也,其學而然與?」甘泉子曰:「非然也。古之學者本乎一,今之學者出乎二。文武之道,一而已矣。故有苗之師,本乎精一,升陑之師,本乎一德。夫陽明子之兵,亦若是矣。否則為貪功、為黷武、為殺降、為用智,豈仁義之兵哉。」既凱還,王君天與曰:「不可不傳也。」遂來請序,甘泉子曰:「雖然,不可不傳也。而陽明子勿欲也。陽明子,精一之學也。雖然,予將俾天下之誚夫腐儒者,知聖學之無二,而文武一道也,烏能勿言?」
賀大中丞陽明王公討逆成功序 費宏
古之君子,能為國家弭非常之變,立非常之功。勒之鼎彝,著之竹帛,垂之百世而不朽者,豈特其才智大過於人而不可及哉?惟其天資高明,器局宏遠,而學術之正又超出乎流俗,以故嚮往圖回,卓有定見,雖當事變劻勷、眾志惶惑之際,忠義奮發,弗以成敗利鈍芥蒂於其中。而天之所佑,人之所助,固於是乎在。宜其所立之奇偉卓絕,非常人所能及,茲所謂傑出之材,而世不可多得也。
大中丞陽明王公,學究太原,體兼眾器,早以忠直負天下之望。方逆瑾之擅權也,疏陳時弊,言極剴切,甘受擯斥,處遠惡而不辭。賴天子聖明,旋復召用。惟其所在,必竭誠圖報,而委任亦日益以隆。宏嘗謂其操存正大,可擬諸葛亮、范仲淹;言議鬯達,可擬賈誼、陸贄。蓋古之君子,可當大事而不負其所學者。至於公閫授鉞,運籌制勝,則又趙充國、裴度之流,而吾儕咸自嘆以為弗及也。頃緣閩卒弗靖,特命公往正厥罪。公自南贛而東,六月既望至豐城,聞逆藩之變作矣。時江右撫巡、方岳諸官,或戕或執,列郡無所稟承。賊眾號數十萬,舟楫蔽江,聲言欲犯留都。且分兵北上,而萬里告急又不可遽達於九重。公慨然嘆曰:「事有急於君父之難者乎?賊順流東下,我苟不為牽制之圖,沿江諸郡萬有一失焉,旬月之間必且動搖京輔。如此則勝負之算未有所歸,此誠天下安危之大機,義不可舍之而去也。」遂徇太守伍君文定之請,暫駐吉安,以鎮撫其軍民。且禮至鄉宦王公與時、劉公時讓、鄒公謙之、王君宜學、張君汝立、李君子庸輩,與之籌畫機宜,待釁而動。會侍御謝君士吉、伍君汝珎,以使歸自兩廣,皆銳意勤王,乃相與移檄遠近,號召義勇,期必成討賊之績。旬浹贛守邢君珣、袁守徐君璉、臨江守戴君德孺、瑞州通守胡君堯元,率僚屬各以其兵至矣。又旬浹,則撫州守陳君槐、信州守周君朝佐、饒州守林君城、建昌守曾君璵,率僚屬又各以其兵至矣。時賊已破南康,陷九江,方圍安慶,其東侵之焰甚熾。公議先取其巢,然後引兵追躡,使之退無所據,而進不得前。庶幾其氣自沮,而殄滅為易。七月望曰,集旁郡先至之兵會於樟樹。越五日辛亥,進克省城,賊遂解安慶之圍,率兵歸援。公曰:「吾固料賊且歸,歸則成擒必矣。」眾方洶懼,公設方略,督伍守等嚴兵待之。又分遣撫、建、饒、信之兵往復南康、九江,以成犄角之勢。乙卯,敗之於樵舍。丙辰,與戰,復大敗之。丁巳,用火攻之策,遂擒首惡。逆黨若干,前後俘斬無算,其紀諸功載者,實一萬一千有奇。首惡累擊入城,軍民聚觀,感泣嘆聲動地,皆曰:「天賜公活吾一方萬姓命,微公,吾其如何?」其君子則曰:「惟天純佑我國家,實生公以撥其變,茲惟宗社之慶,獨一方云乎哉?」蓋此賊之惡,百倍淮南。其睥睨神器已非一日,中外之人皆劫於積威,恐其陰中,而莫之敢發。其稱兵而起也,吾黨之庸懦,類佐吾朱,驕如者猶以為十事九成。四方智勇,即有功名之念,欲與一決,而竊計利害,遲回觀望者,又十人而九也。公出於危途,首倡義旅,知道義之當狥,而不知功利之可圖;知亂賊之當誅,而不知身家之可慮。師以順動,豪傑響應,甫旬月而大難遂平,不啻如摧枯振落。非忠誠一念,上下孚格,其成功能如是之神速耶?傳曰:「為人臣而不通春秋之義君,遭變事而不知權。」則以今日之所處觀之,語分地則無專責,語奉使則有成命。而忘身赴義,不恤其他,雖其資稟器局向與人殊,然非學有定力,達於權變者,亦未必能如此其勇也。
宏昔忝詞林,嘗從公之尊翁、太宰龍山先生後,因辱公知最深。自愧局量未弘,動與時忤,逆賊再請護衛,嘗卻其賂遺而力沮之。或以為賤兄弟之歸,及歸而屢受群凶之侮,皆出於其陰中也。勤王之舉,未及荷戈前驅,有遺恨焉。故公之英聲茂實,震耀鏗轟,雖無俟於區區之讚頌,然不世之仇,賴公一旦除之,則其欣幸宜百倍於他人,烏能已於言耶?故具論公之樹立,可方駕古之君子者,以為天下賀,而亦因以致吾私焉。
賀總制軍務新建伯南京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陽明王公平寇序 蔣冕
皇上嗣大曆服之初,吾二廣搢紳士之仕於朝者,旅談旅議,以二廣寇亂相仍,近數年尤甚,非得奇特環偉不群之才、忠誠體國而不苟目前之安者拯之,莫克有濟。若新建伯南京兵部尚書陽明,□□□人也,聯名具疏,懇乞起公於家。疏將上,念於內閣□部,諸執政大臣僉謂:公純孝人也。兩三年前公之太母夫人沒,公尚連章求歸卒喪事。今公之父太宰實菴先生年垂八袠,方以疾臥家,公跬步未肯離膝下也,顧肯遠去數千里以蒞爾二廣乎?莫若待公終養後起之未晚。疏遂不果上。未數月,先生捐館舍,公既免喪,吾二廣寇亂相仍,尤有甚於前日。中外臣工疏請起公者,踵相接於廷。皇上俯從僉議,命公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總制兩廣、江西、湖廣等處軍務,暫兼巡撫,以平田州、思恩寇亂。敕旨再三,丁寧鄭重,公辭不獲命,兼程西邁,節鋮駐蒼梧,未數日,即躬至古邕以臨思田邊境。散冗兵數千人,各還本土;省冗費冗食,無慮萬計。又創立敷文書院,日與諸生講明義理,以示閒暇,將無事於用武。書院名敷文,蓋取《虞廷》「誕敷文德,舞干而苗格」之意,人皆知公意向所在。無機何,兩府之民相率求歸,公乃親詣其地,撫綏輯定,為之改建官屬,易置公署。民之歸耕趨市者滋眾,而兩府以次漸平。又以徸賊之在兩江者,恃其險阻,不時出沒,公肆劫掠,莫如之何,乃檄汪參議必東、吳僉事天廷、湖廣汪僉事湊、張參將□□水順□□□□六□人往蒞斷藤峽之仙台、花相、古陶、龍尾諸巢峒。未幾,斬首數百級。尋檄林布政富、翁副使素、張副總兵祐,帥思、田二府兵八千人往蒞八寨。未幾,斬首級百級,而兩江以次漸平。寇之在兩府者因其可撫而撫之;寇之在兩江者,因其可擊而擊之;或張或弛,不泥故常,而惟主於弭禍亂以安生靈也。若公者,所謂奇特環偉不群之才非邪?不然,何足以辦此?布政既陟,都憲撫治於鄖陽濱行,謂公撫定削平之功,在吾廣右者,不可無紀述,以為聖天子簡任得人賀也。廼偕兩江藩憲及副總兵、參將、知府諸君,以書備述其事,遣學正石尚實持來征予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