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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 舊本未刊祭文傳記補編 陽明先生畫像記 徐階

2024-10-02 06:22:10 作者: (明)王陽明

  陽明先生像一幅,水墨寫。嘉靖己亥,予督學江西,就士人家摹得先生燕居像二,朝衣冠像一。明年庚子夏,以燕居之一贈同年淡泉鄭子,此幅是也。

  先生在正德間,以都御史巡撫南、贛,督兵敗宸濠,平定大亂,拜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其後以論學為世所忌,竟奪爵。予往來吉、贛間,問其父老,云:「濠之未叛也,先生奉命按事福州,乞歸省其親,乘單舸下南昌,至豐城聞變,將走還幕府為討賊計,而吉安太守松月伍公議適合,郡又有積穀可養士,因留吉安,征諸郡兵與濠戰湖中,敗擒之。」其事皆有日月可按覆。而忌者謂先生始赴濠之約,後持兩端遁歸,為伍所強,會濠攻安慶不克,乘其沮喪,幸成功。夫人情苟有約,其敗征未見,必不遁。凡攻討之事,勝則侯,不勝則族,苟持兩端,雖強之必不留。武皇帝之在御也,政由嬖倖,濠悉與結納,至或許為內應。方其蹶起,天下皆不敢意其遽亡。先生引兵而西,留其家吉安之公署,聚薪環之,戒守者曰:「兵敗即縱火,毋為賊辱。」嗚呼!此其功豈可謂幸成,而其心事豈不皦然如日月哉!忌者不與其功足矣,又舉其心事誣之,甚矣小人之不樂成人善也。

  自古君子為小人所誣者多矣,要其終必自暴白,乃予所深慨者。今世士大夫高者談玄理,其次為柔願,下者直以貪黷奔競,謀自利其身。有一人焉,出死力為國家平定大亂,而以忌厚誣之,其勢不盡驅士類入於三者之途不止。凡為治,不患無事,患無賞罰。議論者,賞罰所從出也。今天下漸以多事,庶幾得人焉馳驅其間,而平時所謂議論者如此,雖在上智,不以賞罰為勸懲,彼其激勵中才之具不已疏乎?此予所深慨也。

  濠之亂,孫、許二公死於前,先生平定之於後,其跡不同,同有功於名教。江西會城,孫、許皆廟食而先生無祠,予督學之二年,始祀先生於射圃。未幾被召,因摹像以歸,將示同志者,而首以贈鄭子。予嘗見人言此像於先生極似,以今觀之,貌殊不武,然獨以武功顯於此,見儒者之作用矣。鄭子誠有慕乎,尚於其學求之。

  祭陽明先生文 黃綰

  於乎斯道,原於民彝,本諸物則,無人不全,無物不得,亘古長存,無時或息。惟人有情,情有公私,故心有邪正,而道有通塞。斯道既塞,此政教所已多訛,生人所已不蒙至治之澤也。

  惟我先生,負絕人之識,挺豪傑之資,哀斯道之溺,憂斯道之疵;指良知以闡人心之要,揭親民以啟大道之方;篤躬允蹈,信知行之合一;人十己千,並誠明而兩至;續往聖不傳之宗,救末代已迷之失;孝弟可通神明,忠誠每貫日月;試之武備,既足以戡亂;用之文字,必將以匡時。幸文明之協運,式濬哲之遭逢,何勤勞僅死於瘴嶺,勛勩徒存於社稷?慨風雲之難際,悼膏澤之未施。言之傷心,竟莫之究。悠悠蒼天,卒知無哉!尚賴斯道之明,如日中天,勉之惟在於人,責之敢辭後死!冀竭吾才,庶幾先生千古而如在也。嗚呼哀哉!尚享。

  奠王陽明先生文 湛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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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維嘉靖八年,歲在己丑,三月某日朔,越某日甲子,友人南京吏部右侍郎湛若水,謹以牲醴束帛之奠,寓告於故新建伯兵部尚書、左都御史陽明王先生之靈曰:

  於乎!哀乎!戚乎!而遽至於是乎!而止於是乎!前有南來,報兄病痿,及傳二詩,題敝止予,曰「小恙未足為異」。開歲以來,凶問疊至。予心警怛,疑信未已。黃中紹興,訃來的矣。於乎!戚乎!哀乎!而止於是乎!而遽至於是乎!

  嗟惟往昔,歲在丙寅。與兄邂逅,會意交神。同驅大道,期以終身。渾然一體,程稱「識仁」。我則是崇,兄亦謂然。既以言去,龍場之濱。我贈《九章》,致我殷勤。聚首長安,辛壬之春。兄復吏曹,於我卜鄰。自公退食,坐膳相以。存養心神,剖析疑義。我雲聖學,「體認天理」。「天理」問何,曰廓然爾。兄時心領,不曰非是。言聖枝葉,老聃、釋氏。予曰同枝,必一根柢。同根得枝,伊尹、夷、惠;佛於我孔,根株咸二。

  奉使安南,我行兄止。兄遷太僕,我南兄北。一晤滁陽,斯理究極。兄言迦、聃,道德高博,焉與聖異,子言莫錯。我謂高廣,在聖範圍;佛無我有,《中庸》精微;同體異根,大小公私;斁敘彝倫,一夏一夷。夜分就寢,晨興兄嘻。夜談子是,吾亦一疑。分呼南北,我還京圻。遭母大故,扶柩南歸。迓吊金陵,我戚兄悲。及逾嶺南,兄撫贛師。我病墓廬,方子來同,謂兄有言:學竟是空;求同講異,責在今公。予曰豈敢,不盡愚衷!莫空匪實,天理流行。兄不謂然,校勘仙佛。天理二字,豈由此出?予謂學者,莫先擇術,孰生孰殺,須辨食物。我居西樵,格致辨析。兄不我答,遂爾成默。

  壬午暮春,予吊兄戚。雲致良知,奚必故籍?如我之言,可行廝役。乙丙南雍,遺我書尺,謂我訓規,實為聖則。兄撫兩廣,我書三役;兄則杳然,不還一墨。及得病狀,我疑乃釋。遙聞風旨,開講穗石;但致良知,可造聖域;體認天理,乃謂義襲;勿忘勿助,言非學的。離合異同,撫懷今昔。切嗟長已,幽明永隔。於乎!凌高厲空之勇,強立力勝之雄,武定文戢之才,與大化者同寂矣!使吾悵悵而無侶,欲語而默默,俯仰大道,疇與共適,安得不動?予數千里嗟惻而望,方慟哭以哀以戚哉!既返其真,萬有皆息,臥而不忘,豈謝人力?兄其有知,可以默識。尚饗。

  為請復新建伯封爵疏 徐渭

  為請復功臣封爵,以崇厚道作人心事。

  臣本菲薄,賴陛下聖仁,令臣提督浙江學校,臣愚不敏,以為學校首務在敦實行,敦實行在先士風。於是作為條約,首令提調官以四孟月采士民之行,而臣歲一按臨,以觀其風。凡忠臣義士,孝子順孫,烈女節婦,臣悉咨訪,以備旌舉。時臣至紹興府,則見鄉大夫士及故老庶民爭來言:「故新建伯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始以倡義擒逆濠,受封前爵,迨後奉命平思、田,討八寨、斷藤諸賊,其撫剿處置,功烈尤著。既以勤事病困,乃就巡歷屬地,冀得便道待乞休之報,遂死南安。當時廷臣過從吏議,謂守仁倒施恩威,擅離職役。身死未寒,而削奪旋及,使功臣之骸,藁葬原野,子孫微賤,下同編民,非所以廣聖意勸忠良也。」臣既得聞斯言,復檢按諸呈遞,前御史臣裴紳所行紹興府山陰、餘姚等縣學生員秦倪等呈詞,及先後諸臣大學士方獻夫、詹事霍韜、御史聞人詮等論列之稿,守仁生時歷年章疏文移處置施行之實,參之臣疇昔所聞縉紳道路傳誦之言,則知守仁平定逆藩之大功,與陛下之所以嘉守仁之懋賞,舉的然後定議矣。至其往處思、田,不血一刃,不費斗粟,遂定兩府之地,活四省之生靈,呼吸之間,降椎結者以七萬。至其往征八寨、斷藤諸巢,則以數千散歸之卒,不兩月而蕩平二千里根連之窟,破百年以來不拔之堅,為兩廣除腹心之蠹。卒以蒙犯瘴癘,客死南安,實亦在其所制境上。夫功烈之高如彼,死事之情如此,而當時廷臣抑使不揚,後來諸臣復請之奏屢上,陛下亦竟留不下何也?

  臣雖至愚,亦竊有以知其故矣。蓋其故或在於言事者之尚未悉其情也。夫思、田二酋向化,而當撫剿,斷藤峽諸賊稔惡而當剿,惟守仁則親見其事而熟籌之,其他在廷之臣未必知也。兼總四省,則江西本其屬地,畢事而巡歷,病困而乞休,駐便道以待報,私不害公,此亦人情之常。至於終不獲命以死,尤可痛悼,此在守仁宜自諒其無他,其他在廷之臣未必知也。故守仁求隨宜剿撫之實,以副明旨,而廷臣據專意二酋之名,謂宜必剿;守仁以巡歷地方,幸冀其返還之便,而廷臣因謂其一意返還,徒假借於巡歷之公。則守仁之所謂撫剿儘是矣,而廷臣之所謂倒置似未盡非也;守仁之所謂待命盡忠矣,而廷臣之所謂擅離似亦未盡偽也。以未盡非、未盡偽之言,而陳於陛下之前,陛下安得不信之乎?故臣愚不敏,妄意陛下果終奪守仁之爵於始者,此也。夫陛下既已信廷臣矣,後之進言者又徒彼此求勝,既不白廷臣未盡非、盡偽之意,以緩其責,遂亦不能指守仁盡忠儘是之故,以互形其短長而破其兩可之疑,則陛下亦安所取信而遂改易其前議乎?

  故臣愚不敏,又妄意陛下不欲復守仁之爵於終者,此也。如其不然,以陛下聖明,往年嘗復劉基之後矣,復王驥之後矣,此又復郭子興之後矣,豈其獨忘情於守仁哉?錄其功而封之,人告其罪而奪之,審其無罪而復收之,惟是之求而循環不已,此陛下之所為至公也。不能深明其故,以啟陛下之聰明,此臣之所以有憾於言事者之未悉其情也。不然,陛下何憚一改議之煩,爭千石之粟,使功臣之績,骨未朽而名實盡泯哉?臣有以知陛下決不為也。且守仁經略兩廣,功烈無比,天下所共聞知,謂宜有加爵之賞,姑無論也。遂使其倒恩威,離職役,誠如群臣言,猶不足以掩其擒逆濠、衛社稷之功,況乎以所謂廷臣未必知之說,而遂欲盡棄其平生,譬如以銖稱鎰,其低卬亦甚枉矣。臣聞式鼓氣之蛙,則士卒尚勇,買死馬之首,則駿骨旋至。方今海上告警,士氣不振,思效知能之徒,每以前事為鑑。守仁實生其鄉,聞鄉人每一聚談,知與不知,皆為扼腕太息。夫泯沒勞苦,使閭巷得以藉口,甚非所以作豪傑使奮起也。

  說者又以為守仁聚生徒盈海內,名為道德而實偽學,為可遺棄。臣竊意不然。學術之與事功無有殊二,此自學士自修之說也。若朝廷賞罰當功罪,非以學術也,椎埋屠販,恣睢不逞,亡人倫、鮮行誼之徒猶得裂土而封,世世勿失,此豈以學真偽哉?守仁之於學,其真與偽,臣姑勿論,縱其偽也,盡其死力於艱難,索其罪譴於講說,朝以勞而封之,暮以其學而奪之,無乃大相繆乎?且人各有心,難可洞視,徒以猜量之虛,而遂亡其捨生倡義、定一大難之實,使不得托於椎埋屠販之流,其亦去人情遠矣。

  臣職專學校,首教化,遂以采民風,得知守仁之事,至熟且悉。又且兵革之役,方興未已,而掩抑戎勛,非所以觀視遠邇。臣聞之古語曰:「寵女不敝席,寵臣不敝軒。」蓋悲恩愛之難終也。周公曰:「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蓋恐恩禮之易奪也。臣誠愚昧,謂宜念守仁之勞苦,察先臣之過舉以深味夫古語周公之意,復守仁舊所封新建伯爵,俾子孫世世承襲,以彰國家報施之厚,作臣下之心,諸所宜葬祭贈諡之禮,悉從故事。

  重修陽明先生祠記 鄒元標

  庚寅秋,予赴銓曹,舟過池陽,望群峰昂霄聳壑,郁郁青青,問之則九華峰。予乃躡蹻而登,僧來亨指山隈為陽明先生祠,導予游。予至祠前,荊棘莽蘙,堂戶傾圮,不可為禮。予賦詩寄慨,屬秦令君新之。令君唯唯,會以遷去,留金俟後來者。而繼秦者為蔡君,君履其地,慨然曰:「毋論先生勛賢彌宇宙,即吾里先哲流風,詎可令澌滅草莽間為!」遂捐俸大加修葺,堂額門廡仍舊,而祭有田,田有志,備矣。復遣僧來亨者問記鄒子,以鄒子故竊聞先生緒餘。

  予執筆茫然者累日。憶余幼從鄉先生游,言必曰先生,心竊疑之,而實嗜文清所為《讀書錄》也者,故日必有錄,然於先生學未嘗置念也。及戍貴竹,留心格物之學,語人人殊,獨於先生「致良知」、「事事物物之間,格其不正以歸於正」之語有入,因嘆曰:「往儒博物理於外,先生約物理於內。夫博約不同趨,內外不相謀已久,約而反求諸身者,端本之學也。」然盤桓日久,知與事相持,正與不正相敵。因讀先生「戒慎恐懼」語曰:「戒慎恐懼是功夫,不睹不聞是本體。」又曰:「不睹不聞是功夫,戒慎恐懼是本體。」曰:「合得本體是功夫,做得功夫是本體。」恍然曰:「功夫即本體,本體即功夫,離本體而言功夫者,是妄鑿垣牆而殖蓬蒿。」然心雖自信,而於所謂本體者,若猶有端倪可即,於心未有當也。年華浸盛,至道無聞,每一念及,潸然淚落,遂時時反觀自訟,一旦有契於先生所謂「無善無噁心之體」者,遂躍如曰:「先生蓋已上達天德,非腐儒所能窺測。」然元標從事先生之學蓋三變矣。

  蓋嘗論先生之倡道當時,如清風披拂。諸君之齊心服刑,如群鼠飲河,各得其性之所近而已。有謂「知必鍛鍊而後良」者,則「不慮而知」之說非乎?有謂「必揭良能始足該括」者,則「孩提知愛知敬」之說非乎?夫知愛知敬者,知也;能愛能敬者,即良能也。有謂「必歸寂而之感」者,不知良知之體無寂感、無內外,而分內外寂感者,是二見也。有窺生機盎然,日以暢愉為得力者,不知「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未必非生機也。夫此於先生之學者皆具一體,然於世亦各有補。予獨怪夫「萬物一體」、「圓融無礙」之說倡,而學浸以偽也。夫良知,理一也,而分則殊;體圓也,而用則方。先儒之一體也,合天下以成其身;後儒之一體也,借天下以濟其私。先儒之圓,神也,本之方以知;後儒之圓,神也,流於詭與隨。藉口「交道接禮」之說,無論宋薛齊七十、五十、百鎰皆可受矣;藉口「委曲行道」之說,轍環列國,棲棲依依,為是不脫冕而行非矣;藉口「獵較猶可」之說,和光同塵,為是先簿正祭器非矣;藉口「中庸」之說,鄉愿德賊,味道模稜,皆所不計矣;藉口「泛愛眾」之說,孔子不必瞰亡於陽貨,孟子不必示默於王驩矣。神出鬼沒,朝更夕易,夫豈先生之教端使之然哉?

  說者曰:「良知醒而盪,非良知盪也。贗儒盪也。盪非良知也。」或曰:「聖賢立教,各因其時,當時註疏訓詁,牿我性靈。學者昧反身之學,孳孳矻矻,老而無成。先生一破俗學,如洪鐘之醒群寐,其群而趨之也,如百川之赴壑。今流弊若茲,司世道者,宜易其塗轍,以新學者心志。」予曰:「此非予所能測也。孔、孟不嘗言仁義哉?流弊至於『為我』、『兼愛』,則仁義亦可廢耶?聖賢言語,無非欲人識其本心耳。本心既明,即良知亦虛譚也,而何必復為更端。」

  曰:「然則先生之教卒不明耶!」予曰:「先生所謂良知者,通天地,亘古今,徹晝夜,一死生,賢愚同共,非推測影響之知也。先生以全體為知,而世儒以推測影響為知,其去先生之教益遠矣。良知本庸,勿厭常而喜新;良知本淡,勿弔詭以博名;良知本實,勿慕虛而譚高。子臣弟友慥慥皓皓,即聖人復起,能易先生教哉!《大學》曰『先致其知』,宋儒曰『進學在致知』,是知非自先生倡之,聖賢已先詔之矣。先生之祠所至增修,而先生之旨不明,則誰之憂乎?子等與有責矣。」

  祠始議於予師大中丞鑒塘朱公、同年操江元沖張公,二公皆當時名臣。贊成於下,則予同年兵憲玉峰侯君、都諫文台吳君、太守滄南何君。蔡君下車未幾,首先茲典,可謂知所重矣。是為記。

  重修陽明先生祠碑記 陶望齡

  物必有職,得職而後物舉。農職耕,工職器,胥職簿領,商職貿遷。耕、器、簿領、貿遷者,所以為農、工、胥、商者也。性者,人之所以為人,故人之職在乎知性。農不知耕,工不知器,胥不知簿領,商不知貿遷,是謂失職,失職則無以為農工胥商。魁然命為人,而不知性何狀,此亦失人職矣。群職墜一則一事曠,人職失則人曠,古先賢哲,皆畢世以研之,群居以辨之,黽黽亟亟,若甚飢祁寒之不可解,幾以修人職而憂其曠耳。吾無遠引,維我陽明先生,天授超穎,平生所建立,尺節寸膏,分丐數輩,皆足憑睨而介立,榮名而潤身,而先生視若秋雲絢空,不足有也。自登朝蒞官,至窮愁竄逐之鄉,鋒馳刃接之地,岩□□□之時,靡不集儔侶,正衣冠,征詰講明於此學。雖處群姍,涉至險,而不變不疑,蓋明此之謂人,悖則禽,迷則鬼矣。人曠而入於鬼與禽,此至痛也,至哀也,先生憂之,故拳拳思與天下共舉其人職,無使曠佚,而標指二字,以立判乎人禽鬼之關,所謂良知者是也。

  夫自私用智,生民之通蔽也。自私者,存乎形累;用智者,紛乎心害;此未達於良知之妙也。混同萬有,昭察天地,靈然而獨運之謂知;離聞泯睹,超絕思慮,寂然而萬應之謂良;明乎知而形累捐矣,明乎良而心害遣矣,良知者所以為人而遠禽與鬼之路也。誠舉人職,則先生之學不可一日而不明,其功亦不容一日而泯。道衰教湮,良知為鈴說,末俗侮聖,耳心訾,反指為浮浪之談,迂緩不切之務,詞章聲利,汩汩滔滔,終身於氛霧醉眠之境,而猶自居為實修庸履。嘻!其亦惑矣!

  先生祠堂肇建於嘉靖十六年,時御史周公汝員實成之,有司以歲時庀俎豆,門人自汝中先生以降,嘗率其鄉人講會於中。歲既久,像設榱桷,丹青弗嚴,階城陵夷,垣圮庭穢。御史皖魯岳方公以鹺使者省方會稽,祗謁祠下,爰檄山陰令余君以贖金若干兩,鳩工飭新之。再閱旬,夷者圭,敗者堅,黯者煥,登先生堂,為之改觀易慮,若懦起仆植而暗破也。方公尊人談道江、淮之間,蔚為儒宗,人稱本庵先生。公紹明庭聞,超然自得於良知之傳,獨契微奧,嘉與越人士修舉絕學,作新之旨,寓諸廟貌。工甫竣,會巡撫都御史贛紫亭甘公視師海上,道越,乃用牲於祠,大鳩其郡縉紳文學之士,登壇講道,為言良知在日用,非闊迂虛遠之謂,聞者哂然。蓋祠之興七十餘祀,而二公始以憲節之重式臨之,褒崇闡繹,相賁於一時,甚盛事也。山陰令過予,請鏤文牲石,以紀其盛。

  予維古者仕而歸,則教於其里,沒以配社,謂之瞽宗,是學校之始也。孔子、孟氏之道足以師天下萬世,故秩祀遍於郡國,然鄒魯之鄉,彬彬如也,學士大夫咸宗之。先生于越所稱鄉先生,其祠蓋古者瞽宗之義,而越於天下,所謂鄒魯也。地近勢親,守其道為甚易,其士之賢不肖,學之明晦,足以系四方。觀視其責,甚重且艱。夫不圖其所艱,而屑越於所易,誕嫚無信,浮談不重,以負其上之人,所以章教厲俗之意,此《易》所謂「匪人溺其職而弗舉」者也。意者,予亦未免歟。嘻!可懼也哉!可懼也哉!

  王文成公碑 黃道周

  予觀於禮樂,蓋積百年未備也。夫亦待人遲久,乃起其經制功德,相為近遠也。我太祖定天下,既百五十年,吾漳郡邑,始有定製。而平和一縣,為文成建置之始,去文成數十年,始為特祠麗學宮。又且百年,而黎獻思之,參政施公、大令王公始議於東郊別崇廟貌。所議別廟者,以祖功德,且正復祠禮也。嗚呼!夫豈其經始隱括不遽迨此乎!亦各待人,智不必身出,力不必自己。方文成初破賊,從上杭分道銜枚趨象湖時,我漳西鄙,實為發軔之阿;既再用師,破橫水,剗九連山,東至河頭,從民情設茲治,則公聲名已爛然照於窮壑。故公之殊猷偉績,盛於虔、吉,收於南昌,迎刃破竹,則皆於是始也。公既治虔中,不數至嶺左,然以漳西不治,則嶺左右皆不得治,故其精魄所注,在嶺左不下虔中。今自平和設縣以來,百二十年,弦誦文物,著於郡治,在崇義、和平,邈不敢望者,豈獨其山川雄駿苞郁使然?亦以為名賢巨掌高跖之所專導,靈宰實護之。嗚呼!士君子諄諄講道德理義命,無大顯貴,人為之屏扆前後,則峨冠側岸者翻卷姍笑之;及際風雲、逢特達,大者跨素臣享所未有,小者順民情別地利,為蒼赤數萬,食報無窮,雖大君子名賢亦皆不能自知也。文成之初涉江,從武夷出龍場,樵蘇自給,蛇豕與居,召仆自誓,此時即得山城斗大,南面鳴琴,其中豈下於中都之宰?然文成廓然不以此貳念,獨於文字散落之餘,豁然神悟,以為聲華刊落,靈晃自出。今其學被於天下,高者嗣鵝湖,卑者溷鹿苑,天下爭辨又四五十年,要於文成原本所以得此未之或知也。

  吾漳自紫陽蒞治以來,垂五百年,人為詩書,家成鄒魯,然已久浸淫佛、老之徑。平和獨以偏處敦樸,無詖邪相靡,其士夫篤於經論,尊師取友,坊肆貿書,不過舉業傳注而已,是豈《庚桑》所謂「建德之國」,抑若昌黎所云「民醇易於道古」者乎?憶余舞象時嘗游邑中,時時出黌西過瞻舊祠,疑其庭徑湫側,意世有達人溯源嶓岷,必有起而更事者,距今五十餘年,而當道偉識,果為更卜奕起。嗚呼!人學與治,亦何常各致所應致、治所應治者,皆治矣。即使山川效靈,以其雄駿苞郁者暢其清淑,令譽髦來彥溯文成之業,以上正鵝湖,下鉏鹿苑,使天下之小慧聞說者無以自托。是則文成之發軔,藉為收實也,於紫陽祖禰又何間焉?

  於時主縣治者,為天台王公,諱立准,蒞任甫數月,舉百廢,以保甲治諸盜有聲。而四明施公蒞吾漳八九年矣,漳郡之於四明,猶虔、吉之於姚江也。王公既選勝東郊,負郭臨流,為堂宇甚壯。施公從姚江得文成像,遂貌之並為祠,費具備,屬余紀事。余以文成祀在兩廡,可奏諸雅,其別廟者,宜自為風,因為迎送神之曲,其辭曰:

  折瑤枝兮搗瓊糜,思君兮中阻飢;揚靈鼉兮播靈旗,矯欲來兮何期?大江橫兮大嶺絕,射朝曦兮馬當發。招余弓兮雲中,遺予佩兮木末;雖無德兮心所知,昔曾來兮安足辭!露所生兮雨膏之,菊有芳兮蘭與吹。追鄹車兮抗嶧馬,上天兮下土;不同時兮安得游?登君堂兮不得語,耿徘徊兮中夜。

  令諸生歌之,得毋以為楚聲乎!

  和平縣重修王文成公祠碑記 邵廷采

  明儒從祀孔子者有四,而新建伯文成王公實集孔、孟以後諸儒之成。公之以兵底定南土也,曰撫贛,曰擒濠,曰征思、田,曰討斷藤。而撫贛之功則平浰頭為最。其贛時新設之縣有三,曰漳之平和,韶之崇義,惠之和平。而和平處四邑之中,當三省之會,其規模措置為尤大。文廟之祀公以道,而和邑之祀公以功以恩,道與功與恩同,宜百世祀矣。

  自池仲容據和峒、三浰,僭王號,假官屬,江、廣、閩為不寧者二十餘年。公一旦設方略,羈仲容於帳下,而督兵四面齊進,獸角而草薙之。乃疆乃畝,乃城乃濠,乃集流亡,乃立室家,乃興學校,矜其勞費,舍征弛禁,使狼奔豕突之俗,一變為敦詩講藝之鄉。後之守者感公斯意,愛吾民如赤子,保護斯土如護元氣。更百數十年,風俗日以益登,雖由循吏之勤、民性之易與為善,要皆公之遺教有以及之也。

  叔祖恕庵先生為和平宰,初至,即構新文成祠堂而使屬采曰:「此和人所欲。君三世守陽明書,知其政跡,其為我勒茲碑。」采惟祀典,法施於民,以勞定國,有其舉之,俱莫敢廢。公始設和平,仿古者殊並授廛、移郊興學諸法,為萬世慮,非秦、漢以下苟簡小利苴補之謀。昔箕子封朝鮮,能以文明開絕徼;近世沐氏嗣守滇南,六詔荒陋,浸淫齊於中夏。和平之事,比之昔賢又何多讓?而經生者流不求論公持身經世本末,猥沿桂萼詖說,訾其學術不已,至並議其事功。夫公之事功,如日月之麗天,容光皆照。和平經歲久遠,野老童豎罔不謳吟思慕文成,歲時奔走祠下,喟然瞻拜,非得旭氣之先者歟?夫庶民之心淳古,經生之見雕薄。庶民興,斯邪慝息。處士橫議,致有坑儒焚書之禍。吾烏知今日之所流?而以和人士之廟公碑公,正舉世之為經生者,雖未獲造公斯祠,竊喜為之記述先人所聞,敢自謂知公之學耶?

  先生姓邵,名大成,號恕庵,餘姚人。嘗粵屬旱,聽民鹽米貿遷,須全活。已飭公祠,別為堂,祀前令有功澤者。和人慕今令君,並請建賢侯書院於祠之右,意以風勸後來,廣公之道於天下。吾知茲地教化蒸蒸日進,將有起而發陽明之學者於是焉。在先生特修斯祠以待其人,非徒為閭閻申春秋禱祀報賽之義已也。

  高則之曰:是論祀典,不是論學術,是和平廟碑,不是他處廟碑。

  黃主一曰:南宋以後,學術苦支離。文成倡明易簡,然後人人知有作聖之路,蓋振古重開日月手也。彼訾議之者如蚍蜉撼大樹,豈足與辯乎!允兄深深原本,反覆證議,而詞旨無失和平。使人競心冰釋,粹然儒者之文。

  文成王陽明先生守仁傳 黃宗羲

  王守仁字伯安,學者稱為陽明先生,餘姚人也。父華,成化辛丑進士第一人,仕至南京吏部尚書。先生娠十四月而生,祖母岑夫人夢神人送兒自雲中至,因命名為雲。五歲,不能言,有異僧過之曰:「可惜道破。」始改今名。豪邁不羈。十五歲,縱觀塞外,經月始返。十八歲,過廣信,謁婁一齋,慨然以聖人可學而至。

  登弘治己未進士第,授刑部主事,改兵部。逆瑾矯旨逮南京科道官,先生抗疏救之,下詔獄,廷杖四十,謫貴州龍場驛丞。瑾遣人跡而加害,先生托投水脫去,得至龍場。瑾誅,知廬陵縣,歷吏部主事、員外郎、郎中,升南京太僕寺少卿、鴻臚寺卿。時虔、閩不靖,兵部尚書王瓊特舉先生以左僉都御史巡撫南、贛。未幾,遂平漳南、橫水、桶岡、大帽、浰頭諸寇。

  先生之學,始泛濫於詞章,繼而遍讀考亭之書,循序格物,顧物理吾心終判為二,無所得入。於是出入於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處困,動心忍性,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學凡三變而始得其門。自此以後,盡去枝葉,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為學的。有未發之中,始能有發而中節之和,此知之後更無已發。此知自能收斂,不須更主於收斂;此知自能發散,不須更期於發散。收斂者,感之體,靜而動也;發散者,寂之用,動而靜也。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無有二也。居越以後,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時時知是知非,時時無是無非,開口即得本心,更無假借湊泊,如赤日當空而萬象畢照。是學成之後又有此三變也。先生憫宋儒之後,學者以知識為知,謂「人心之所有者不過明覺,而理為天地萬物之所公共,故必窮盡天地萬物之理,然後吾心之明覺與之渾合而無間」,說是無內外,其實全靠外來聞見以填補其靈明者也。先生以聖人之學,心學也。心即理也,故於致知格物之訓,不得不言「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夫以知識為知,則輕浮而不實,故必以力行為功夫。良知感應神速,無有等待,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不得不言「知行合一」。此其立言之大旨不出於是。而或者以釋氏本心之說頗近於心學,不知儒釋界限只一理字。釋氏於天地萬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復講,而止守此明覺;世儒則不恃此明覺,而求理於天地萬物之間。所為絕異,然其歸理於天地萬物,歸明覺於吾心,則一也。向外尋理,終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總使合得,本體上已費轉手,故沿門乞火與合眼見暗,相去不遠。先生點出心之所以為心,不在明覺而在天理,金鏡已墜而復收,遂使儒釋疆界渺若山河,此有目者所共睹也。試以孔、孟之言證之。致吾良知於事物,事物皆得其理,非所謂人能弘道乎?若在事物,則是道能弘人矣。告子之外義,豈滅義而不顧乎?亦於事物之間求其義而合之,正如世儒之所謂窮理也,孟子胡以不許之,而四端必歸之心哉!嗟乎,糠粃眯目,四方易位,而後先生可疑也。

  隆慶初,贈新建侯,諡文成。萬曆中,詔從祀孔廟,稱「先儒王子」。

  明儒王子陽明先生傳 邵廷采

  先生名守仁,字伯安,紹興餘姚人。講學於陽明洞,自號陽明子。父華,成化十七年進士第一,歷官南京吏部尚書。先生少有才名,弘治十三年進士,授刑部主事。十七年,改武選主事。湛若水為庶常,一見定交,相期倡明聖學,門人始進。

  正德元年,劉瑾掌司禮監,放逐大臣劉健、謝遷、韓文等。南給事中戴銑、御史薄彥徽合六科十三道,公疏請黜奸回,留碩輔,以安社稷。緹騎逮問,先生抗疏:

  銑等職司諫,如其善,自宜嘉納;即未善,亦宜包容,開忠讜之路。乃今赫然下命,遠事拘囚。臣恐自茲以往,雖有上關宗社危疑之事,陛下孰從而聞之?況天時寒冱,萬一遣去官校督束過嚴,銑等在道或遂失所,填溝壑,有殺諫臣名,關係國體不淺矣!伏願追收前詔,俾各供職如故,以弘大公無我之仁,明改過不吝之勇。

  疏入,杖五十,謫貴州龍場驛丞。至錢塘,瑾使人尾之急,懼不免,乃托投江而浮冠履水上。附海舟至閩,入武彝山。已而慮及其父華,卒赴驛。龍場在萬山中,蛇虺蠱蟲所居。從者皆病,親析薪取水作糜飼之。鑿石槨待盡,諸苗伐木為室,以居先生。明年,提學御史席書聘主貴陽書院,率諸生問學,始論「知行合一」。水西安氏慕先生,致饋,且咨及減驛事。復書諭以朝廷成制,言:

  驛可減也,亦可增也。驛可改也,宣慰司亦可革也。使君之先,自漢、唐迄今,歷傳千百年久者,以能世守天子禮法,竭忠盡力,不敢分寸有所違,是故天子亦不得逾禮法,無故而加諸忠良之臣。不然,使君之土地人民富且盛矣,朝廷悉取而郡縣之,其誰以為不可?

  所云奏功升職事,意亦如此。夫剷除寇盜以撫綏平良,亦守土常職。今縷舉要賞,則朝廷平日之恩寵祿位顧將欲以何為?使君為參政,已非設官之舊;又干進不已,是無抵極也,眾必不堪。夫宣慰守土之官,故得以世有其土地人民;若參政,則流官矣。東西南北唯天子使,朝廷下方尺之檄,委使君一職,或閩或蜀,其敢弗行乎?則方命之,誅不旋踵而至,捧檄從事千百年之土地非復使君有矣。由此言之,雖今日之參政,使君將恐辭去之不速,其又可再乎!

  又書:

  阿賈、阿札等畔宋氏,為地方患,傳者謂使君使之。此雖或出於妒婦之口,然阿賈等自言使君嘗錫之以氈刀,遺之以弓弩。雖無其心,不幸乃有其跡矣。始三堂、兩司得是說,即欲聞之於朝。既而以使君平日忠實之故,且信且疑,姑令使君討賊。苟遂出軍剿撲,則傳聞皆妄。其或坐觀逗留,徐議可否,所以待使君者甚厚。既而文移三至,使君始出。眾論紛紛,疑者將信。喧騰之際,適會左右來獻阿麻之首,偏師出解洪邊之圍,群公乃復徐徐。

  今又三月余矣,使君稱疾歸臥,諸軍以次潛回。其間分屯寨堡者,不聞擒斬以宣國威,唯增剽掠以重民怨,眾情愈益不平。而使君之民罔所知識,方揚言於人,謂:「宋氏之難,當使宋氏自平。安氏何與,而反為之役?我安氏達地千里,擁眾四十八萬,深坑絕坉,飛鳥不能赴,猿猱不能攀。縱遂高坐,不為宋氏出一卒,人亦卒如我何!」斯言稍稍傳播,不知三堂、兩司已嘗聞之否?使君誠久臥不出,安氏之禍,必自斯言始矣!

  使君與宋氏同守土,而使君為之長。地方變亂,皆守土者之罪,使君能獨委之宋氏乎?夫連地千里,孰與中土之一大郡?擁眾四十八萬,孰與中土之一都司?深坑絕坉,安氏有之;然如安氏者,環四面而居以百數也。今播州有楊愛,愷黎有楊友,酉陽、保靖有彭世麒等。斯言苟聞於朝,朝廷下片紙於楊愛諸人,使各自為戰,共分安氏之所有,蓋朝令而夕無安氏矣。深坑絕坉,何所用其險?使君可無寒心乎?

  且安氏之職,四十八支更迭而為;今使君獨傳者三世,而群支莫敢爭,以朝廷之命也。有可乘之釁,孰不欲起而代之?然則揚此言於外以速安氏之禍者,殆漁人之計。蕭牆之憂,未可測也。使君宜速出軍,平定反側,破眾讒之口,息多端之議,弭方興之變,絕難測之禍,補既往之愆,要將來之福。某非為人作說客者,使君幸熟思之!

  安氏得書悚息,卒定阿賈之難。居龍場三年,動忍增益,中夜得致知格物之旨,默證《五經》,無不合,著《五經臆說》。

  四年,瑾誅,升廬陵知縣。其冬入覲,升南京刑部主事。即月調驗封,升署員外郎。又調文選,始論晦庵、象山之學。七年,升考功郎。其冬,升南京太僕少卿,分署滁州。從遊學者日眾,始教人靜坐,間天理人慾之分。九年,升南京鴻臚卿。是年,始揭「致良知」之教。

  十一年七月,升僉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王思輿語季本曰:「陽明此行,必立事功。」本曰:「何以知之。」曰:「吾觸之不動矣。」初,陳金、俞諫等討華林、桃源群盜,多所招撫,賊未大創;又民間父兄被殺者不得報讎,洶洶不安,數年間轉復嘯聚。於是賊首謝志山、藍天鳳據南安、橫水、桶岡諸寨,池大鬢據漳州、浰頭諸寨,福建、江西、湖廣、廣東之界數千里皆亂。兵部尚書王瓊知先生才,特薦用之。先生認為,兵不素練而徒恃機謀,不能力戰,一時偶幸成功,非萬全策。且客兵一萬,不如鄉勇一千。前者多調狼達土軍,糜餉不貲,民苦兵甚苦寇,以故盜賊旋滅旋起。乃令四省兵備官於各屬弩手、打手、機快中,選驍果有膽力者縣千人,優其廩餼,最者拔為將領。原額官軍,汰老弱三之一,專守城隘。而以新募精兵隨方出奇,由是戰無不勝。首攻信豐、龍南流賊,連敗之。兵既足用,上疏請申明賞罰以厲士氣,願假便宜,臨陣誅賞,不限以時,唯成功是責。

  王瓊請上即與先生兵符,改提督軍務。先討橫水、左溪之賊,獲謝志山。乘勝進攻桶岡,其帥鍾景納款,而橫水、左溪奔入者持不可。先生遣使至鎖匙籠促降,而別遣邢珣、伍文定等冒雨入。賊方聚議未決,兵已奪險。猝震愕,急奔入內隘,阻水為陣。珣麾兵渡水,張戩沖其右,文定又自戩右緣厓繞出賊旁。賊敗,奔十八磊。唐淳先至,嚴陣迎出,賊又敗。會日暮,扼險相持。明日合戰,邢珣先破桶岡大巢,俘斬甚眾。湖廣兵亦至,余賊遁入山谷。遣諸將分道捕之,於是橫水、左溪、桶岡之賊略盡,藍天鳳等皆就擒。凡出師兩月,平賊巢八十四。設安遠縣,控制三省。晉右副都御史。

  十三年正月,進討浰頭。先是,征橫水、桶岡時,慮浰頭乘虛出擾,使人招降羈縻之,池大鬢不從。及橫水破,大鬢懼,遣弟池仲安以二百人叩軍門降,陰覘虛實。先生令從別哨,遠其歸路;召近浰頭被賊者,各授方略遣歸。及桶岡破,大鬢益懼。先生遣使至浰頭,賜牛酒。賊嚴備,詭曰:「龍川新民盧珂恐見襲,故備。非官兵虞也。」盧珂者,抗賊不被脅,賊讎之。先生佯信其言,檄龍川廉珂擅兵狀,且令大鬢除道,候還兵討之。大鬢謝:「無勞官兵,當自防禦。」比兵還,珂來告變。先生佯怒珂,收縛,將斬之。曰:「大鬢方遣弟領兵報效,安得有此!」

  十二月,至贛州,大享將士,下令:「橫水、桶岡既平,浰頭歸順。民久勞苦,宜休兵為樂。」遂散軍,使歸農。而遣仲安歸報以盧珂被系,令其兄勿撤備,防珂黨掩襲。大鬢意大安,乃購其所親款賊:「官意良厚,何可不一往謝?」大鬢謂其下:「欲伸先屈。贛州伎倆,須自走觀之。」至,則見軍門無用兵形,珂等在獄,意益安。先生夜解珂,使歸發兵;官屬以次設牛酒宴犒,緩大鬢歸。度兵已大集,乃廷犒伏甲,引大鬢等入,悉擒之。而促諸路兵同抵賊巢,親兵由龍南、冷水徑直搗下浰,諸路兵皆入三浰。賊久弛備,官兵驟集,驚悸,悉其精銳千餘,倚險設伏。官軍為三沖,犄角進,指揮余恩首擊賊,戰良久,賊敗。王受等追之,伏發被扼。會推官危壽兵至,鼓譟前沖之。千戶孟俊率兵繞其後,賊大潰,遂克三浰大巢。余賊尚八百人,屯九連山,山四面險絕,設礌石、滾木,官兵莫敢前。先生令軍人衣賊衣,暮若敗奔者上山。賊見,果相招呼。得度險,遂扼其路。賊覺,急御,則大眾已闌入。退走潰出,四路皆遇伏,擒斬略盡。余徒二百人慟哭請降,納之。相視險隘,設和平縣,南、贛自此無盜。兵力精煉,用之以義,文武官吏並能敵愾,功成寇除而無跋扈,幾復古者井田養兵遺制焉。

  師還,至贛,立社學,舉鄉約,修濂溪書院,刻《大學古本》、《朱子晚年定論》。所至會講明倫,武夫介士執兵環立,躡蹻擔鐙之夫千里遠至。長揖上坐,一言開寤,終身誠服。風教四被,訖於江表嶺嶠。

  十四年六月,寧王宸濠反,起兵吉安,討之。先生久知宸濠且反,慮南、贛未平,得與群盜通,益不可制。及盜平,而先生已為提督,鎮上游,濠乃起事。王瓊言於朝曰:「王伯安在,何患!不出兩月,捷疏至矣!」時福州三衛軍人進貴作亂,瓊謂主事應典:「進貴事,不足煩守仁。可假此便宜與敕書,待他變。」乃命先生出勘福建亂軍。

  甫至豐城,反狀聞。幾為濠追所及,匿漁舟潛走。臨江知府戴德孺迎入城調度。先生以臨江要衝,逼省會,不可駐兵。乃反吉安,與知府伍文定定謀。召邢珣等遣諜四出投檄,言京師、湖廣、廣東西、南京、淮安、浙江各發兵,共數十萬,以疑宸濠,使不敢出南昌。賊果疑,遲回半月。始出攻南康、九江、安慶,則官兵大集矣。又密書與賊心腹李士實、劉養正,若有約內應者。宸濠搜得書,內相猜。士實勸去安慶,趨南京;否,徑出蘄、黃,趨京師。皆不從。

  七月癸卯,先生自吉安起師,會於樟樹鎮。知府戴德孺自臨江,徐璉自袁州,邢珣自贛州,通判胡堯元,童琦自瑞州,及新淦知縣李美、太和知縣李楫、寧都知縣王天與、萬安知縣王冕,各以其兵至。己酉,至豐城,議所向。或欲勿攻南昌,以大兵逼之江中,與安慶夾攻之。先生曰:「不然。我越南昌而趨江上,安慶之眾僅能自保,豈能援我中流?而南昌兵議其後,絕我糧道,南康、九江合勢乘之,是腹背受敵也,不如先攻南昌。寧王久困堅城,精銳皆出,守御必單。我兵新集,氣銳可克。寧王聞之,解圍還救,暨來,已失南昌。彼則奪氣,首尾牽制,此成擒矣。」乃分兵十三哨,哨三千人,各攻一門,以四哨為游兵策應。寧王別伏兵墳廠,為城中聲援。遣知縣劉守緒夜襲,破之。二十日昧爽,至南昌,令曰:「一鼓,附城;再鼓,登;三鼓不登,誅。」遂援梯登。城中倒戈,門有不閉者。師入,擒居守宜春王拱樤及萬銳等千餘人,宮中皆縱火焚死。散遣脅從,府庫被宸濠取充軍資及兵士掠取不盡者籍封之,城中始定。

  宸濠先遣兵二萬還援江西,自以大軍繼之。眾請堅守待四方援,先生曰:「不然。寧王兵力雖強,所至徒恃焚掠,劫眾以威,未嘗逢大敵,誘惑其下以事成封爵富貴。今遇一城不能克而南昌失據,眾心已離。我乘銳邀之,將不戰自潰。」遂進,遇於黃家渡。賊乘風鼓譟,氣驕甚。伍文定、余恩佯卻致之。賊爭進,前後不相及。邢珣從後急擊,橫貫其陣,賊敗走。文定、恩還乘之,徐璉、戴德孺合兵夾攻,賊大潰。追奔十餘里,擒斬二千餘級,溺水死者萬計。賊退保八字腦。是日,建昌知府曾璵、撫州知府陳槐亦率兵至。遣槐攻九江,璵攻南康。宸濠盡發兩郡兵,厚賞將士。丙辰合戰,官兵敗死者數百人。伍文定急斬先卻者以徇,身立銃炮間,火燎其須不移足,士殊死斗。兵復振,炮及宸濠舟,賊遂大敗。退保樵舍,聯舟為方陣。文定等為火攻,邢珣擊其左,徐璉、戴德孺擊其右,余恩等四伏,火舉兵合。

  丁巳,遂破賊。執宸濠及其世子、郡王、儀賓、偽丞相、元帥等官,斬首三千餘級,溺水死者約三萬。棄衣甲財物與浮屍積聚,橫亘如洲,余賊數百艘四逸潰逃。遣兵追擊,破之樵舍,又破之吳城,擒斬略盡。曾璵、陳槐亦收服九江、南康,餘黨悉平。宸濠檻車入南昌,軍民聚觀,歡聲動天地。仰見先生,呼曰:「吾欲盡削護衛,降為庶人,可乎?」先生曰:「有國法在。」遂俯首不言。以婁妃嘗諫濠,求葬其屍。凡交通中外大小臣僚手籍,悉焚之。

  前是,先生上宸濠偽檄,末謂:

  陛下在位一十四載,屢經變難,民情驛騷,尚爾巡幸不已,以致宗室黠者謀動干戈,冀竊大寶。且今天下之覬覦,何特一寧王!天下之奸雄,豈直在宗室?興言及此,悚骨寒心。昔漢武帝有輪台之悔,而晚節奠安;唐德宗下奉天之詔,而士民感泣。陛下宜痛自克責,易轍改弦,罷黜奸諛以回天下豪傑之心,絕跡巡遊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則太平尚有可圖,臣民不勝幸甚!

  左右多弗悅。以方起義師,不能難也。而上則自稱威武大將軍鎮國公,總督軍務,帥京邊驍卒數萬,假親征南遊。至良鄉,捷書至。大學士梁儲、蔣冕等請迴鑾,不聽。

  九月,上至南京。先生慮沿途奸黨潛伏,欲自獻俘闕下。是月,發南昌。太監張忠、安邊伯許泰以數千人浮江而上,抵江西。先生乃俘宸濠,取道浙河以進。忠、泰使人要之廣信,弗聽。時太監張永已至錢塘。先生夜見永,頌其誅劉瑾功,永悅。因極言江西遭亂,民困已極,不堪六師之擾。永深然之,曰:「吾出,為群小在側,欲左右默輔聖躬,非為掩功來也。第事不可直致耳。」先生乃以濠付永,身至京口,欲竭駕。江彬等誣先生「初附濠,度勢敗乃擒之為功」。張永語家人曰:「王都御史忠臣為國,今欲以此害之,異時朝廷有事,何以復使人?」乃見上,具道狀,彬等毀遂不入。張忠又誣先生將反,試召之,必不來。先生聞召即奔命,至龍江,忠等又阻之。乃綸巾野服,入九華山,日坐草庵。上使人覘之,曰:「王守仁,學道人也。寧有反乎!」會有巡撫江西命,乃還南昌。

  忠、泰奉內降討宸濠餘黨,根搜羅織。京邊軍萬餘駐省城五閱月,靡費繁浩,公私騷然。北軍旦暮呼先生名嫚罵,或沖道啟釁,先生略不為動。先令市人移家鄉落,以老稚應門。給示內外,述北軍離家苦楚,居民當致客禮。每出,遇北軍喪,必停車問故,厚與之櫬,嗟嘆乃去。久之,北軍咸曰:「王都堂待我有禮,我安得犯之!」會冬至,新經濠亂,民間哭亡酹酒,北人無不思家泣下。忠、泰自挾所長校射教場,江西官軍射多不中,乃強先生。先生故不得已,應之。三發三中,北軍同聲踴躍,呼應遠近。忠、泰不樂而罷,曰:「我軍皆附彼矣!」遂班師。

  當是時,宸濠未死,諸奸佞先通濠得金錢者多在上左右,頗有異謀。畏先生,不敢發。先生沉機曲算,內戢凶幸,外防賊徒,撫定瘡痍,激勵將士,日夜如對勍敵,宸濠竟得伏誅。內閣大臣素惡王瓊,忌先生以提督專制討賊,歸功瓊。久之不賞。居南昌,求錄陸象山子孫,集門人於白鹿洞。

  世宗即位,封奉天詡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新建伯。詔至,直父華生日,奉觴為壽。

  嘉靖元年二月,丁外艱居越,弟子益進。黃綰薦先生才可入相,而他疏刺譏楊一清,故與輔臣齟齬。而其鄉人之忌者至誣之史,詆其講學收召朋徒共為名高。形奏牘,上亦不能無疑也。服闋,不召,不與鐵券歲祿。勤王諸臣,唯伍文定得副都御史,余並閒廢。先生上疏辭爵,論白諸有功者,竟格不行。廷推本兵、三邊、團營,皆不用。

  二年,南宮策士問「心學」,陰辟先生,門人徐珊不對而出。三年八月,宴門人天泉橋。四年,會龍泉山中天閣。十月,立陽明書院于越城。

  師旋,以蘇、受為先鋒,合永順、保靖兵討斷藤峽諸盜,進剿八寨,瑤賊悉平之。方欲移府治、建衛所、增兵設官而病作,疏乞骸骨。十二月,度大庾,疾劇,謂布政使王大用曰:「爾知孔明所以托姜維乎?」大用擁兵護衛,且敦匠事。舟次南安,門人推官周積來見,問何遺言。曰:「此心光明,亦復何言!」卒,年五十八。官屬、師生、士民遠近遮道,自贛送櫬至會城,哭聲震地,屬路不絕。

  桂萼等因言先生攻南昌日紀律不肅,奏捷夸揚,而學術僻狂,足壞士習,宜削官爵。上憐先生功,不許。田州之出,萼與張璁薦之。萼本不善先生,以璁強之。萼長吏部,暴貴喜功名。諷先生取安南,先生不應,以故構隙。再論先生離職及處田州失當,下公卿議。停恤典、世襲,詔禁偽學。隆慶初,始贈新建侯,諡「文成」,踢葬祭。子正億得嗣伯。萬曆中,從祀孔子廟庭。正億卒,子承勛嗣。承勛卒,子先通嗣。

  自宋世理學昌明,程、朱大儒擇精語詳,有國者至以《五經》、《四書》制科取士,可謂盛矣。然人人崇用朱傳,而不知反驗之身心,口之所能言、筆之所能書顧茫然也。先生思振其衰弊,以為人皆可堯、舜,獨持此不學不慮之良知,而作聖之功,不廢學慮。孩提之不學不慮,與聖人之不思不勉本體同,而求端用力在於致。《大學》「致知在格物」,《中庸》「致中和」、「致曲」,推而極之,畢天下之能事,至於天地位、萬物育,而非有加良知也。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不得謂良知之遠且難也;曾子曰:「仁以為己任,任重道遠。」不得謂致良知之近且易也。

  良知即明德,是為德性;致之有事,必由問學。尊德性而道問學,致良知焉盡之矣。故謂象山為尊德性,而墮於禪學之空虛,非尊德性也;謂晦庵為道問學,而失於俗學之支離,非道問學也。非存心無以致知,後人自分,而晦庵、象山自合耳。顧晦庵之學,已皎然如日月之麗天。先生欲表章象山,以救詞章帖括之習,使人知立本、求自得,故其言曰:「朱、陸二賢者天姿頗異,途徑微分,而同底於聖道則一。其在夫子之門,視如由、賜之殊科焉可矣。而遂擯放廢斥,若碔砆之於美玉,奚為也?」

  至於「四無」之說,流失在龍溪。而天泉夜論,其師不以為不然,故滋後人口實,然其中正有可詳求者。陽明之所為「四無」,固異於龍溪之所為「四無」。龍溪之所謂「四無」,以無為無者也,盪而失歸,恍惚者托之矣。故其後為海門、為石樑,而密雲悟之禪入焉。陽明之所謂「四無」,以無為有、以有為無者也。前乎此者,濂溪之「無極而太極」;後乎此者,蕺山之「無善而至善」。「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形而上者謂之道」,是不可名者也。故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統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循循焉俱由此二言入。教人有序,雖卓立喟嘆之顏子不能出其範圍,固當以緒山之所守為正矣。致良知實功唯為善去惡,故曰:「致知在格物。」其小異於朱子者,正心誠意之事並攝入格致中,舉存心、致知不分為二,是固《中庸》「尊德性」、「道問學」之本旨也。

  善乎,鄭端簡之言曰:「王公才高學邃,兼資文武,近世名卿,鮮能及之。特以講學故,眾口交訾。蓋公功名昭揭,不可蓋覆。唯學術邪正,未易銓測。以是指斥,則讒說易行,媢心稱快爾。」今人咸謂公異端陸子靜之流。嗟乎,子靜豈異端乎!以異端視子靜,則游、夏純於顏、曾,而思、孟劣於雄、況矣!公所論敘《古本大學》、《則言》、《傳習錄》諸書具在,學者虛心平氣,反覆融玩,久當見之。寧庶人反時,又能不顧九族,身任其事,不逾旬朔,卒平大難。宣德樂安之變有如公者,景陵無羈靮之勞矣。

  萬曆十二年十月,大學士申時行等疏曰:

  前御史詹事建白先臣王守仁、陳獻章從祀學宮,下九卿、科道官議。諸臣不能深唯德意,雜舉多端,或且詆訾守仁。奉旨:「王守仁學術原與宋儒朱熹互相發明,何嘗因此廢彼。」大哉王言!亦既明示之矣。而議者紛紛,迄無定論,又命廷議歸一具奏。

  仰唯皇上重道崇儒,德旨屢下,深切著明。今覆議乃請獨祀布衣胡居仁,臣等竊以為未盡也。彼詆訾守仁、獻章者,謂之「偽學」、「伯術」,原未知守仁,不足深辨。

  其謂各立門戶者,必離經叛聖,如老、佛、莊、列之徒而後可。若守仁,言「致知」出於《大學》,言「良知」本於《孟子》。獻章言「主靜」,沿於宋儒周敦頤、程顥。皆闡述經訓,羽翼聖真,豈其自創一門戶耶?事理浩繁,茫無下手,必於其中提示切要以啟關鑰,在宋儒已然。故其為教,曰「仁」曰「敬」,亦各有主。獨守仁、獻章為有門戶哉!

  其謂禪家宗旨者,必外倫理、遺世務而後可。今孝友如獻章,出處如獻章,而謂之禪,可乎?

  氣節如守仁,文章如守仁,功業如守仁,而謂之禪,可乎?

  其謂無功聖門者,豈必著述而後為功耶?蓋孔子嘗刪述《六經》矣,然又曰「予欲無言」,曰「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門人顏淵最稱好學矣,然於道有以身發明者,比於以言發明,功尤大也。

  其謂崇王則廢朱者,不知道固相成,並行不悖。蓋在朱時,朱與陸辯,盛氣相攻,兩家弟子有如仇敵;今並祀學宮。朱氏之學,昔既不以陸廢,今獨以王廢乎?

  大抵近世儒臣,褒衣博帶以為容,而究其日用,往往病於拘曲而無所建樹;博覽洽聞以為學,而究其實得,往往狃於見聞而無所體驗。習俗之沉錮,久矣!今誠祀守仁、獻章,一以明真儒之有用,而不安於拘曲;一以明實學之自得,而不專於見聞。斯於聖化,豈不大有裨乎!若居仁之純心篤行,眾議所歸,亦宜並祀。我國家二百餘年,理學名臣,後先輩出,不減宋朝。至於從祀,乃止薛瑄一人,殊為闕典。昔人有云:「眾言淆亂,折諸聖。」伏唯聖明裁斷,益此三賢,列於薛瑄之次,以昭熙代文運之隆。

  制曰:「可」。

  康熙某年,湯斌答陸隴其書曰:

  手教:「孔、孟之道,至朱子而大明。學者但患其不行,不患其不明;但當求入其堂奧,不當又自辟門戶。」再讀《學術辨》云:「天下有立教之弊,有末學之辨。」又雲「涇陽、景逸未能盡脫姚江之藩籬」,聖人復起,不能易也。獨謂弟不欲學者詆毀先儒,是誠有之,然有說焉。

  弟少無師承,長而荒廢,茫然無所知。竊嘗泛濫諸家,妄有論說。其後學稍進,心稍細,甚悔之。反覆審擇,知程、朱為吾儒正宗,欲求孔、孟之道而不由程、朱,猶航斷港絕潢,而望至於海也。

  若夫姚江之學,嘉、隆以來,幾遍天下矣。近有一二巨公昌言排之不遺餘力,姚江之學遂衰,可謂有功聖道。然海內學術,澆漓日甚,其故何歟?蓋天下相尚以偽久矣。今天下深明理學者固眾,隨聲附和者實多。更有沉溺利慾之場、毀棄坊隅、節行虧喪者,亦皆著書鏤板,肆口譏彈,曰「吾以趨時局」也。亦有心未究程、朱之理,目不見姚江之書,連篇累牘無一字發明學術,但抉摘其居鄉居家隱微之私,以自居衛道閑邪之功。夫訐以為直,聖賢惡之。唯學術所關,不容不辨,如孟子所謂「不得已」者可也。今舍其學術而毀其功業,更舍其功業而訐其隱私,豈非以學術精微未嘗深討,功業昭著未易詆誣,而發隱微無據之私,可以自快其筆舌?此其用心亦未光明矣。在當年,桂文襄之流不過同時忌其功名,今何為也?責人者,貴服人之心。自古講學,未有如今日之專以嫚罵為能者也。

  或曰:「孟子嘗辟楊、墨矣,楊、墨何至『無父無君』?孟子必究其流弊而極言之。此聖賢衛道之苦心也,何怪今之君子歟?」

  竊以為不然。孟子得孔子之心傳者,以其知言、養氣、性善、盡心之學,為能發明聖人之蘊也。蓋有所以為孟子者,而後能辟楊、墨,息邪說,閒先聖之道;若學術不足繼孔子,而徒日告於人曰:「楊、墨無父無君也」,「率獸食人也」,恐無以服楊、墨之心而熄其方張之焰矣。孟子曰:「今之與楊、墨辯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從而招之。」則知當日之與楊、墨辯者亦不乏人矣,今無片言隻字之存,則其不足為輕重可知也。然則楊、墨之道不傳於今者,獨賴有孟子耳。今不務為孟子之知言、養氣、崇仁義、賤功利,而但與「如追放豚」之流相頡頏焉,其亦不自重也已。

  台諭云:「陽明嘗比朱子於洪水猛獸,是詆毀先儒莫陽明若也。今亦黜夫詆毀先儒者耳,庸何傷!」

  竊謂陽明之詆朱子也,陽明之大罪過也,於朱子何損?今人功業文章未能望陽明之萬一,而止效法其罪過,如兩口角罵,何益之有?恐朱子亦不樂有此報復矣。故弟之不敢詆斥陽明者,非篤信陽明之學也,非博長厚之譽也,以為欲明程、朱之道者,當心程、朱之心,學程、朱之學,窮理必極其精,居敬必極其至,喜怒哀樂必求中節,視聽言動必求合禮,子臣弟友必求盡分。久之,人心咸孚,聲應自眾。即篤信陽明者,亦曉然知聖學之有真也而翻然從之。若曰能嫚罵者即程、朱之徒,則毀棄坊隅、節行虧喪者皆將俎豆洙、泗之堂矣,非弟之所敢信也。

  弟年已衰暮而學不加進,唯願自體勘求,不愧先賢。或天稍假以年,果有所見,然後徐出數言就正海內君子未晚。此時正未敢漫然附和也。

  斌號潛庵,睢州人,孫征君鍾元門人。

  論曰:道固一貫,其流則萬析焉。既精,支離是患。

  儒者之學,固以經世務為驗也。昔孔子作《春秋》,空文當行事;孟子游事梁、齊,闊其言弗用;漢董、賈,宋周、程、張、邵、朱諸賢,未得大展所為;陽明遭際運會,值昏亂之朝,而能以勛名完立,卓然為一代安國家、定社稷元臣。即其初謫龍場,亦有一紙書剪安之烈,使天下見儒者經綸無施不可,蓋皆其學之厚積有以發之。忌者顧從而指為偽,甚矣。石齋黃公稱先生氣象類孟子、明道,而出處建功之跡近於伊尹,知人知言哉!

  王守仁傳 查繼佐

  王守仁,字伯安,別號陽明,浙江餘姚人,晉王覽之裔。六世祖綱,洪武中參議廣東,死苗難。父華,及第第一人,歷官講讀,侍孝宗經筵,以不附劉瑾致仕,仕至南京吏部尚書。守仁母鄭夫人,娠守仁十四月,夢神人乘五色雲手授之。祖天敘因呼之曰云。五歲不能言,有異僧過天敘曰:「是兒勿以名泄之。」天敘為改名守仁,輒讀書敏記。八歲,妄意神仙,嬉戲皆絕人。十五,從宦京師,出遊居庸,慨然負壯圖。十七,遇蜀道士於江西鐵樹宮,與語大悅。及見婁諒,談朱氏格物之旨,復大悅。故善跳狎,則稍就規准。赴鄉試,見巨人夜立文場東西,大呼三人好作事,已忽不見。三人者,一榜中胡端敏世寧、孫忠烈燧及守仁,後人意之也。守仁因自負,好談兵,亦不廢養生言。弘治十二年成進士,授刑部主事。病歸,辟陽明洞為書舍,更講神仙之事。已又悔之,改武選,遂與湛若水專求孔孟之學。

  正德初,逆瑾亂政,論救言官戴銑、薄彥徽,因大發瑾罪。瑾怒,矯旨杖守仁於門,謫龍場驛丞,復使人前道扼之。守仁佯置衣履江岸,題詩其處,若投江死者,得以免。附海舟舟山,為颶風漂閩,有道士收之,故鐵樹宮與語大悅者也。遂赴龍場,在南彝萬山中。無所得書,日坐石穴中,默記舊牘,輒為訓釋。期有七月,《五經》之旨略備。龍場人相與伐木為軒,居之。

  十四年,宸濠果反。守仁與吉安知府伍文定起兵,掩南昌不備,迎戰鄱陽湖,賊平。事在《宸濠傳》。上自稱威武大將軍南巡,使人邀所俘於廣信,守仁弗與。會太監張永方贊誅劉瑾,為海內所許,抵錢塘。守仁取內道入淛,夜見永,便以宸濠付之,而身至京口謁駕。諸奄不得志,惡守仁上前,稱守仁宸濠黨。永為護持力,得不問,賞亦不行。事在《張永傳》。會江西大水,上疏自劾,語極剴切,報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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