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四 年譜三 自嘉靖壬午在越至嘉靖己丑喪歸越002
2024-10-02 06:21:24
作者: (明)王陽明
『守仁奉命有事思、田,遂剿八寨,可乎?』臣則曰:昔吳、楚反攻梁,景帝詔周亞夫救梁。亞夫不奉詔,而絕吳、楚糧道,遂破吳、楚,而平七國,安漢社稷。傳曰:『閫以外,將軍制之。』又曰:『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國家、利社稷,專之可也,古之道也。』是故亞夫知制吳、楚,在絕其食道,而不在於救梁;是故雖有詔命,有所不受。今守仁知思、田可以德懷也,遂納其降而安定之。知八寨諸賊未易服也,遂因時仗義而討平之。雖無詔命,先發後聞可也,況有便宜從事之旨乎?或曰:『建置城邑,大事也;區處錢糧,戶部職也;不先奉命而輒興工,可乎?』臣則曰:昔者范仲淹之守西邊也,欲築大順城,慮敵人爭之,乃先具版築,然後巡邊,急速興工,一月成城。西夏覺而爭之,已不及矣。守仁於建置城邑之役,不仰足戶部而後有處,其以一肩而分聖明南顧之憂,不以為功,反以為過,可乎?臣等目擊八寨之賊,為地方大患百數十年,一旦仰賴聖明,任用守仁,以底平定,不勝慶忭,今兵部功賞未行,戶部覆題再勘,臣恐機會一失,大功遂阻,城保不築,逋賊復聚,地方可慮。是故冒昧建言,唯聖明察焉。」
九月,疏謝獎勵賞賚。
賞思、田功也。九月初八日,行人馮恩齎捧欽賜至鎮,故有謝疏。
與德洪、畿書:「地方事幸遂平息,相見漸可期矣。近年不審同志聚會如何,得無法堂前今已草深一丈否?想臥龍之會,雖不能大有所益,亦不宜遂爾荒落;且存餼羊,後或興起,亦未可知。餘姚得應元諸友相與倡率,為益不小。近有人自家鄉來,聞龍山之講,至今不廢,亦殊可喜。書到,望遍寄聲,益相與勉之。九十弟與正憲輩,不審早晚能來親近否?誘掖接引之功,與人為善之心,當不俟多喋也。魏廷豹決能不負所托,兒輩或不能率教,亦望相與夾持之。」
十月,疏請告。
先生以疾劇,上疏請告,具言:「臣自往年承乏南、贛,為炎毒所中,遂患咳痢之疾,歲益滋甚。其後退休林野,稍就醫藥,而疾亦終不能止。自去歲入廣,炎毒益甚。力疾從事,竣事而出,遂爾不復能興。今已輿至南寧,移臥舟次,將遂自梧道廣,待命於韶、雄之間,夫竭忠以報國,臣之素志也。受陛下之深恩,思得粉身齏骨以自效,又臣之所日夜切心者也。病日就危,而尚求苟全以圖後報,而為養病之舉,此臣之所以大不得已也。」疏入,未報。
謁伏波廟。
先生十五歲時嘗夢謁伏波廟,至是拜祠下,宛然如夢中,謂茲行殆非偶然。因識二詩。其一曰:「四十年前夢裡詩,此行天定豈人為?徂征敢倚風雲陣,所過如同時雨師。尚喜遠人知向望,卻慚無術救瘡痍。從來勝算歸廊廟,恥說兵戈定四夷。」其二詩曰:「樓船金鼓宿烏蠻,魚麗群舟夜上灘。月繞旌旗千嶂靜,風傳鈴木九溪寒。荒夷未必先聲服,神武由來不殺難。想見虞廷新氣象,兩階干羽五雲端。」是月與豹書:「近歲山中講學者,往往多說勿忘勿助工夫甚難。問之,則云:『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難。』區區因問之云:『忘是忘個甚麼?助是助個甚麼?』其人默然無對,始請問。區區因與說:『我此間講學,卻只說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時時去集義。若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間斷,此便是忘了,即須勿忘。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須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間提撕警覺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間斷,即不須更說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須更說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簡易,何等灑脫自在。今卻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懸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漭漭蕩蕩,只做得個沉空守寂,學成一個痴呆漢,事來,即便牽滯紛擾,不復能經綸宰制。此皆由學術誤人之故,甚可憫矣。』」
又與鄒守益書曰:「隨處體認天理,勿忘勿助之說,大約未嘗不是。只要根究下落,即未免捕風捉影。縱令鞭辟向里,亦與聖門致良知之功尚隔一塵。若復失之毫釐,便有千里之繆矣。世間無志之人,既已見驅於聲利辭章之習,間有知得自己性分當求者,又被一種似是而非之學兜絆羈縻,終身不得出頭。緣人未有真為聖人之志,未免挾有見小欲速之私,則此種學問極足支吾眼前得過。是以雖在豪傑之士,而任重道遠,志稍不力,即且安頓其中者多矣。」
祀增城先廟。
先生五世祖諱綱者,死苗難,廟祀增城。是月,有司復新祠宇,先生謁祠奉祀。過甘泉先生廬,題詩於壁曰:「我祖死國事,肇禮在增城。荒祠幸新復,適來奉初蒸。亦有兄弟好,念言思一尋。蒼蒼見葭色,宛隔環瀛深。入門散圖史,想見抱膝吟。賢郎敬父執,童僕意相親。病軀不遑宿,留詩慰殷勤。落落千百載,人生幾知音。道同著形跡,期無負初心。」又題甘泉居曰:「我聞甘泉居,近連菊坡麓。十年勞夢思,今來快心目。徘徊欲移家,山南尚堪屋。渴飲甘泉泉,飢食菊坡菊。行看羅浮雲,此心聊復足。」與德洪、畿書:「書來見近日工夫之有進,足為喜慰!而餘姚、紹興諸同志又能相聚會講,切奮發興起,日勤不懈,吾道之昌,真有火燃泉達之機矣,喜幸當何如哉!此間地方悉已平靖,只因二三大賊巢,為兩省盜賊之根株淵藪,積為民患者,心亦不忍不為一除剪,又復遲留二三月;今亦了事矣,旬月間便當就歸途也。守儉、守文二弟,近承夾持啟迪,想亦漸有所進。正憲尤極懶惰,若不痛加針砭,其病未易能去。父子兄弟之間,情既迫切,責善反難,其任乃在師友之間。想平日骨肉道義之愛,當不俟於多囑也。」與何性之書:「區區病勢日狼狽,自至廣城,又增水瀉,日夜數行不得止。至今遂兩足不能坐立,須稍定,即逾嶺而東矣。諸友皆不必相候。果有山陰之興,即須早鼓錢塘之舵,得與德洪、汝中輩一會聚,彼此當必有益。區區養病本去已三月,旬日後必得旨。亦遂發舟而東,縱未能遂歸田之願,亦必得一還陽明洞,與諸友一面而別,且後會又有可期也。千萬勿復遲疑,徒耽誤日月。總及隨舟而行,沿途官吏送迎請謁,斷亦不能有須臾之暇。宜悉此意,書至即撥冗。德洪、汝中輩,亦可促之早為北上之圖。伏枕潦草。」
十一月丁卯,先生卒於南安。
八年己丑正月,喪發南昌。
是月連日逆風,舟不能行。趙淵祝於柩曰:「公豈為南昌士民留耶?越中子弟門人來候久矣。」忽變西風,六日直至弋陽。先是德洪與畿西渡錢塘,將入京殿試,聞先生歸,遂迎至嚴灘,聞訃,正月三日成喪於廣信,訃告同門。是日,正憲至。初六日,會於弋陽。初十日,過玉山,弟守儉、守文,門人欒惠、黃洪、李珙、范引年、柴鳳至。
二月庚午,喪至越。
四日,子弟門人奠柩中堂,遂飾喪紀,婦人哭門內,孝子正憲攜弟正億與親族子弟哭門外,門人哭幕外,朝夕設奠如儀。每日門人來吊者百餘人,有自初喪至卒葬不歸者。書院及諸寺院聚會如師存。是時朝中有異議,爵蔭贈諡諸典不行,且下詔禁偽學。詹事黃綰上疏曰:「忠臣事君,義不苟同;君子立身,道無阿比。臣昔為都事,今少保桂萼時為舉人,取其大節,與之交友。及臣為南京都察院經歷,見大禮不明,相與論列。相知二十餘年,始終無間。昨臣薦新建伯王守仁堪以柄用,萼與守仁舊不相合,因不謂然,小人乘間構隙。然臣終不以此廢萼平生也。但臣於事君之義,立身之道,則有不得不明者。臣所以深知守仁者,蓋以其功與學耳。然功高而見忌,學古而人不識,此守仁之所以不容於世也。蓋其功之大者有四:其一,宸濠不軌,謀非一日,內而內臣如魏彬等,嬖倖如錢寧、江彬等,文臣如陸完等,為之內應;外而鎮守如畢真、劉朗等,為之外應;故當時中外諸臣,多懷觀望。若非守仁忠義自許,身任討賊之事,不顧赤族之禍,倡義以勤王,運籌以伐謀,則天下安危未可知。今乃皆以為伍文定之功,是輕發縱而重走狗,豈有兵無勝算,而濠可徒搏而擒者乎?其二,大帽、茶寮、浰頭、桶岡諸賊寨勢連四省,兵連累歲。若非蚤平,南方自此多事。守仁臨鎮,次第底定。其三,田州、思恩構釁有年,事不得息,民不得已,故起守仁以往,定以兵機,感以誠信,乃使盧、王之徒崩角來降,感泣受杖,遂平一方之難。其四,自來八寨為兩廣腹心之疾,其間守戍官軍,與賊為黨,莫可奈何。守仁假永順狼兵,盧、王降卒,並而襲之,遂去兩廣無窮之巨害,實得兵法便宜之算。夫兵凶戰危,守仁所立戰功,皆除大患,卒之以死勤事。夫兵政國之大事,宜為後世法,可以終泯其功乎?其學之大要有三:一曰『致良知』,實本先民之言,蓋致知出於孔氏,而良知出於孟軻性善之論。二曰『親民』,亦本先民之言,蓋《大學》舊本所謂親民者,即百姓不親之親,凡親賢樂利,與民同其好惡,而為絜矩之道者是已。此所據以從舊本之意,非創為之說也。三曰『知行合一』,亦本先民之言,蓋知至至之,知終終之,只一事也。守仁發此,欲人言行相顧,勿事空言以為學也。是守仁之學,弗詭於聖,弗畔於道,乃孔門之正傳也,可以終廢其學乎?然以萼之非守仁,遂致陛下失此良弼,使守仁不獲致君堯、舜,誰之過與?臣不敢以此為萼是也。況賞罰者,御世之權。以守仁之功德,勞於王事,乃常典不及,削罰有加,廢褒忠之典,倡黨錮之禁,非所以輔明主也。守仁客死,妻子孱弱,家童載骨,藁埋空山,鬼神有知,當為惻然。臣實不忍見聖明之世有此事也。假使守仁生於異世,猶當追崇,況在今日哉?且永順之眾,盧、王之徒,素慕守仁威德;如此舉措,恐失其望,關係夷情,亦非細故。臣昔與守仁為友,幾二十年。一日憤寡過之不能,守仁從而覺之,若有深省,遂復師事之。是臣於守仁,實非苟然相信,如世俗師友者也。臣於君父之前,處師友之間,既有所懷,不敢不盡。昔萼為小人所讒,臣為之憤;既而得白,臣為之喜;固非臣之私也。今守仁之抱冤,亦猶萼之負屈。伏願擴一視之仁,特敕所司,優以恤典贈諡,仍與世襲,並開學禁,以昭聖政。若此事不明,則萼之與臣,終不能以自忘。故臣敢言及於此,所以盡事陛下之忠,且以補萼之過,亦以盡臣之義也。」疏入,不報。於是給事中周延抗疏論列,謫判官。
十一月,葬先生於洪溪。
是月十一日發引,門人會葬者千餘人,麻衣衰屨,扶柩而哭。四方來觀者莫不交涕。洪溪去越城三十里,入蘭亭五里,先生所親擇也。先是前溪入懷,與左溪會沖,齧右麓,術者心嫌,欲棄之。有山翁夢神人緋袍玉帶立於溪上,曰:「吾欲還溪故道。」明日雷雨大作,溪泛,忽從南岸,明堂周闊數百尺,遂定穴。門人李珙等築治更番,晝夜不息者月余,而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