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四 年譜三 自嘉靖壬午在越至嘉靖己丑喪歸越
2024-10-02 06:21:20
作者: (明)王陽明
嘉靖元年壬午,先生五十一歲,在越。
正月,疏辭封爵。
先是先生平賊擒濠,俱瓊先事為謀,假以便宜行事,每疏捷,必先歸功本兵,宰輔憾焉。至是,欲阻先生之進,乃抑同事諸人,將紀功冊改造,務為刪削。先生曰:「冊中所載,可見之功耳。若夫帳下之士,或詐為兵檄,以撓其進止;或偽書反間,以離其腹心;或犯難走役,而填於溝壑;或以忠抱冤,而構死獄中,有將士所不與知,部領所未嘗歷,幽魂所未及泄者,非冊中所能盡載。今於其可見之功,而又裁削之,何以勵效忠赴義之士耶!」乃上疏乞辭封爵,且謂:「殃莫大於叨天之功,罪莫大於掩人之善,惡莫深於襲下之能,辱莫重於忘己之恥:四者備而禍全。此臣之不敢受爵者,非以辭榮也,避禍焉爾已。」疏上,不報。
二月,龍山公卒。
二月十二日己丑,海日翁年七十,疾且革。時朝廷推論征藩之功,進封翁及竹軒、槐里公,俱為新建伯。是日,部咨適至,翁聞使者已在門,促先生及諸弟出迎,曰:「雖倉遽,烏可以廢禮?」問已成禮,然後瞑目而逝。先生戒家人勿哭,加新冕服拖紳,飭內外含禭諸具,始舉哀,一哭頓絕,病不能勝。門人子弟紀喪,因才任使。以仙居金克厚謹恪,使監廚。克厚出納品物惟謹,有不慎者追還之,內外井井。室中齋食,百日後,令弟侄輩稍進干肉,曰:「諸子豢養習久,強其不能,是恣其作偽也。稍寬之,使之各求自盡可也。」越俗宴弔客必列餅糖,設文綺,烹鮮割肥,以競豐侈,先生盡革之。惟遇高年遠客,素食中間肉二器,曰:「齋素行於幕內,若使弔客同孝子食,非所以安高年而酬賓旅也。」後甘泉先生來吊,見肉食不喜,遣書致責。先生引罪不辯。是年克厚與洪同貢於鄉,連舉進士,謂洪曰:「吾學得司廚而大益,且私之以取科第。先生常謂學必操事而後實,誠至教也。」
先生臥病,遠方同志日至,乃揭帖於壁曰:「某鄙劣無所知識,且在憂病奄奄中,故凡四方同志之辱臨者,皆不敢相見;或不得已而相見,亦不敢有所論說,各請歸而求諸孔、孟之訓可矣。夫孔、孟之訓,昭如日月,凡支離決裂,似是而非者,皆異說也。有志於聖人之學者,外孔、孟之訓而他求,是舍日月之明,而希光於螢爝之微也,不亦繆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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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再疏辭封爵。
七月十九日,准吏部咨:「欽奉聖旨:卿倡義督兵,剿除大患,盡忠報國,勞績可嘉,特加封爵,以昭公義。宜勉承恩命,所辭不允。」先是先生上疏辭爵,乞普恩典,蓋以當國者不明軍旅之賞,而陰行考察,或賞或否,或不行賞而並削其績,或賞未及播而罰已先行,或虛受升職之名而因使退閒,或冒蒙不忠之號而隨以廢斥,乃嘆曰:「同事諸臣,延頸而待且三年矣!此而不言,誰復有為之論列者?均秉忠義之氣,以赴國難,而功成行賞,惟吾一人當之,人將不食其餘矣。」乃再上疏曰:「日者宸濠之變,其橫氣積威,雖在千里之外,無不震駭失措,而況江西諸郡縣近切剝床者乎?臣以逆旅孤身,舉事其間。然而未受巡撫之命,則各官非統屬也;未奉討賊之旨,其事乃義倡也。若使其時郡縣各官,果畏死偷生,但以未有成命,各保土地為辭,則臣亦可如何哉?然而聞臣之調,即感激奮勵,挺身而來,是非真有捐軀赴難之義,戮力報主之忠,孰肯甘粉齏之禍,從赤族之誅,以希萬一難冀之功乎?然則凡在與臣共事者,皆有忠義之誠者也。夫考課之典,軍旅之政,固並行而不相悖,然亦不可混而施之。今也將明軍旅之賞,而陰以考課之意行於其間,人但見其賞未施而罰已及,功不錄而罪有加,不能創奸警惡,而徒以阻忠義之氣,快讒嫉之心;譬之投杯醪於河水,而求飲者之醉,可得乎?」疏上不報。
時御史程啟充、給事毛玉倡議論劾,以遏正學,承宰輔意也。陸澄時為刑部主事,上疏為六辯以折之。先生聞而止之曰:「無辯止謗,嘗聞昔人之教矣。況今何止於是。四方英傑,以講學異同,議論紛紛,吾儕可勝辯乎?惟當反求諸己,苟其言而是歟,吾斯尚有未信歟,則當務求其非,不得輒是己而非人也。使其言而非歟,吾斯既以自信歟,則當益求於自慊,所謂默而成之,不言而信者也。然則今日之多口,孰非吾儕動心忍性,砥礪切磋之地乎?且彼議論之興,非必有所私怨於我,亦將以為衛夫道也。況其說本自出於先儒之緒論,而吾儕之言驟異於昔,反若鑿空杜撰者,固宜其非笑而駭惑矣。未可專以罪彼為也。」
是月德洪赴省城,辭先生請益。先生曰:「胸中須常有舜、禹有天下不與氣象。」德洪請問。先生曰:「舜、禹有天下而身不與,又何得喪介於其中?」
二年癸未,先生五十二歲,在越。
二月。
南宮策士以心學為問,陰以辟先生。門人徐珊讀《策問》,嘆曰:「吾惡能昧吾知以幸時好耶!」不答而出。聞者難之。曰:「尹彥明後一人也。」同門歐陽德、王臣、魏良弼等直接發師旨不諱,亦在取列,識者以為進退有命。德洪下第歸,深恨時事之乖。見先生,先生喜而相接曰:「聖學從茲大明矣。」德洪曰:「時事如此,何見大明?」先生曰:「吾學惡得遍語天下士?今會試錄,雖窮鄉深谷無不到矣。吾學既非,天下必有起而求真是者。」
鄒守益、薛侃、黃宗明、馬明衡、王艮等侍,因言謗議日熾。先生曰:「諸君且言其故。」有言先生勢位隆盛,是以忌嫉謗;有言先生學日明,為宋儒爭異同,則以學術謗;有言天下從游者眾,與其進不保其往,又以身謗。先生曰:「三言者誠皆有之,特吾自知諸君論未及耳。」請問。曰:「吾自南京已前,尚有鄉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處,更無揜藏回護,才做得狂者。使天下盡說我行不揜言,吾亦只依良知行。」請問鄉愿狂者之辨。曰:「鄉愿以忠信廉潔見取於君子,以同流合污無忤於小人,故非之無舉,刺之無刺。然究其心,乃知忠信廉潔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壞矣,故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於千仞之意,一克念即聖人矣。惟不克念,故闊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其不掩,故心尚未壞而庶可與裁。」曰:「鄉愿何以斷其媚世?」曰:「自其議狂狷而知之。狂狷不與俗諧,而謂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此鄉愿志也。故其所為皆色取不疑,所以謂之『似』。三代以下,士之取盛名於時者,不過得鄉愿之似而已。然究其忠信廉潔,或未免致疑於妻子也。雖欲純乎鄉愿,亦未易得,而況聖人之道乎?」曰:「狂狷為孔子所思,然至於傳道,終不及琴張輩而傳曾子,豈曾子亦狷者之流乎?」先生曰:「不然,琴張輩狂者之稟也,雖有所得,終止於狂。曾子中行之稟也,故能悟入聖人之道。」
先生《與黃宗賢書》曰:「近與尚謙、子華、宗明講《孟子》『鄉愿狂狷』一章,頗覺有所警發,相見時須更一論。四方朋友來去無定,中間不無切磋砥礪之益,但真有力量能擔荷得者,亦自少見。大抵近世學者無有必為聖人之志,胸中有物,未得清脫耳。聞引接同志,孜孜不怠,甚善!但論議須謙虛簡明為佳。若自處過任,而詞意重複,卻恐無益而有損。」
《與尚謙書》曰:「謂自咎罪疾只緣輕傲二字,足知用力懇切。但知輕傲處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卻輕傲,便是格物。得致知二字,千古人品高下真偽,一齊覷破,毫髮不容揜藏:前所論鄉愿,可熟味也。二字在虔時終日論此,同志中尚多未徹。近於古本序中改數語,頗發此意,然見者往往亦不能察。今寄一紙,幸更熟味。此乃千古聖學之秘,從前儒者多不善悟到,故其說入於支離外道而不覺也。」
九月,改葬龍山公於天柱峰,鄭太夫人於徐山。
鄭太夫人嘗附葬餘姚穴湖,既改殯郡南石泉山,及合葬公,開壙有水患,先生夢寐不寧,遂改葬。
十有一月,至蕭山。
見素林公自都御史致政歸,道錢塘,渡江來訪,先生趨迎於蕭山,宿浮峰寺。公相對感慨時事,慰從行諸友,及時勉學,無負初志。
張元沖在舟中問:「二氏與聖人之學所差毫釐,謂其皆有得於性命也。但二氏於性命中著些私利,便謬千里矣。今觀二氏作用,亦有功於吾身者,不知亦須兼取否?」先生曰:「說兼取,便不是。聖人盡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盡性至命中完養此身謂之仙;即吾盡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謂之佛。但後世儒者不見聖學之全,故與二氏成二見耳。譬之廳堂三間共為一廳,儒者不知皆吾所用,見佛氏,則割左邊一間與之;見老氏,則割右邊一間與之;而己則自處中間,皆舉一而廢百也。聖人與天地民物同體,儒、佛、老、莊皆吾之用,是之謂大道。二氏自私其身,是之謂小道。」
三年甲申,先生五十三歲,在越。
正月。
門人日進。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稱門生,然性豪曠不拘小節,先生與論學有悟,乃告先生曰:「大吉臨政多過,先生何無一言?」先生曰:「何過?」大吉歷數其事。先生曰:「吾言之矣。」大吉曰:「何?」曰:「吾不言,何以知之?」曰:「良知。」先生曰:「良知非我常言而何?」大吉笑謝而去。居數日,復自數過加密,且曰:「與其過後悔改,曷若預言不犯為佳也。」先生曰:「人言不如自悔之真。」大吉笑謝而去。居數日,復自數過益密,且曰:「身過可勉,心過奈何?」先生曰:「昔鏡未開,可得藏垢;今鏡明矣,一塵之落,自難住腳。此正入聖之機也,勉之!」於是辟稽山書院,聚八邑彥士,身率講習以督之。於是蕭璆、楊汝榮、楊紹芳等來自湖廣,楊仕鳴、薛宗鎧、黃夢星等來自廣東,王艮、孟源、周沖等來自直隸,何秦、黃弘綱等來自南、贛,劉邦采、劉文敏等來自安福,魏良政、魏良器等來自新建,曾忭來自泰和。宮剎卑隘,至不能容。蓋環坐而聽者三百餘人。先生臨之,只發《大學》萬物同體之旨,使人各求本性,致極良知以至於至善,功夫有得,則因方設教。故人人悅其易從。
海寧董沄號蘿石,以能詩聞於江湖,年六十八,來游會稽,聞先生講學,以杖肩其瓢笠詩捲來訪。入門,長揖上坐。先生異其氣貌,禮敬之,與之語連日夜。沄有悟,因何秦強納拜。先生與之徜徉山水間。沄日有聞,忻然樂而忘歸也。其鄉子弟社友皆招之反,且曰:「翁老矣,何乃自苦若是?」沄曰:「吾方幸逃於苦海,憫若之自苦也,顧以吾為苦耶!吾方揚鬐於渤澥,而振羽於雲霄之上,安能復投網罟而入樊籠乎?去矣,吾將從吾之所好。」遂自號曰從吾道人,先生為之記。
八月,宴門人於天泉橋。
中秋月白如晝,先生命侍者設席於碧霞池上,門人在侍者百餘人。酒半酣,歌聲漸動。久之,或投壺聚算,或擊鼓,或泛舟。先生見諸生興劇,退而作詩,有「鏗然舍瑟春風裡,點也雖狂得我情」之句。明日,諸生入謝。先生曰:「昔者孔子在陳,思魯之狂士。世之學者,沒溺於富貴聲利之場,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脫。及聞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緣皆非性體,乃豁然脫落。但見得此意,不加實踐以入於精微,則漸有輕滅世故,闊略倫物之病。雖比世之庸庸瑣瑣者不同,其為未得於道一也。故孔子在陳思歸以裁之,使入於道耳。諸君講學,但患未得此意。今幸見此,正好精詣力造,以求至於道。無以一見自足而終止於狂也。」
是月,舒柏有敬畏累灑落之問,劉侯有入山養靜之問。先生曰:「君子之所謂敬畏者,非恐懼憂患之謂也,『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之謂耳。君子之所謂灑落者,非曠盪放逸之謂也,乃其心體不累於欲,無入而不自得之謂耳。夫心之本體,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君子戒懼之功,無時或間,則天理常存,而其昭明靈覺之本體,自無所昏蔽,自無所牽擾,自無所歉餒愧怍,動容周旋而中禮,從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謂真灑落矣。是灑落生於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於戒慎恐懼之無間。孰謂敬畏之心反為灑落累耶?」謂劉侯曰:「君子養心之學如良醫治病,隨其虛實寒熱而斟酌補泄之,是在去病而已,初無一定之方,必使人人服之也。若專欲入坐窮山,絕世故,屏思慮,則恐既已養成空寂之性,雖欲勿流於空寂,不可得矣。」
論聖學無妨於舉業。
德洪攜二弟德周仲實讀書城南。洪父心漁翁往視之。魏良政、魏良器輩與游禹穴諸勝,十日忘返。問曰:「承諸君相攜日久,得無妨課業乎?」答曰:「吾舉子業無時不習。」家君曰:「固知心學可以觸類而通,然朱說亦須理會否?」二子曰:「以吾良知求晦翁之說,譬之打蛇得七寸矣,又何憂不得耶?」家君疑未釋,進問先生。先生曰:「豈特無妨,乃大益耳!學聖賢者,譬之治家,其產業、第宅、服食、器物皆所自置,欲請客,出其所有以享之;客去,其物具在,還以自享,終身用之無窮也。今之為舉業者,譬之治家,不務居積,專以假貸為功,欲請客,自廳事以至供具百物,莫不遍借,客幸而來,則諸貸之物一時豐裕可觀;客去,則盡以還人,一物非所有也;若請客不至,則時過氣衰,借貸亦不備;終身奔勞,作一窶人而已。是求無益於得,求在外也。」明年乙酉大比,稽山書院錢楩與魏良政並發解江、浙。家君聞之笑曰:「打蛇得七寸矣。」
是時「大禮議」起,先生夜坐碧霞池,有詩曰:「一雨秋涼入夜新,池邊孤月倍精神。潛魚水底傳心訣,樓鳥枝頭說道真。莫謂天機非嗜欲,須知萬物是吾身。無端禮樂紛紛議,誰與青天掃舊塵?」又曰:「獨坐秋庭月色新,乾坤何處更閒人?高歌度與清風去,幽意自隨流水春。千聖本無心外訣,《六經》須拂鏡中塵。卻憐擾擾周公夢,未及惺惺陋巷貧。」蓋有感時事,二詩已示其微矣。
四月,服闋,朝中屢疏引薦。霍兀涯、席元山、黃宗賢、黃宗明先後皆以大禮問,竟不答。
十月,門人南大吉續刻《傳習錄》。
《傳習錄》薛侃首刻於虔,凡三卷。至是年,大吉取先生論學書,復增五卷,續刻于越。
四年乙酉,先生五十四歲,在越。
正月,夫人諸氏卒。四月,祔葬於徐山。
是月,作稽山書院《尊經閣記》。略曰:「聖人之扶人極憂後世而述《六經》也,猶之富家者之父祖,慮其產業庫藏之積,其子孫者或至於遺亡失散,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守其產業庫藏之積而享用焉,以免於困窮之患。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於吾心;猶之產業庫藏之實,種種色色,具存於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目而已。而世之學者不知求《六經》之實於吾心,而徒考索於影響之間,牽制於文義之末,硜硜然以為是《六經》矣。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守成規享用其產業庫藏之實積,日遺忘散失,至於窶人丐夫,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斯吾產業庫藏之積也。』何以異於是?」
按:是年南大吉匾蒞政之堂曰「親民堂」,山陰知縣吳嬴重修縣學,提學僉事萬潮與監察御史潘仿拓新萬松書院於省城南,取試士之未盡錄者廩餼之,咸以記請,先生皆為作記。
六月,禮部尚書席書薦。
先生服闋,例應起復,御史石金等交章論薦,皆不報。尚書席書為疏特薦曰:「生在臣前者見一人,曰楊一清;生在臣後者見一人,曰王守仁。且使親領誥卷,趨闕謝恩。」於是楊一清入閣辦事。明年有領卷謝恩之召,尋不果。
九月,歸姚省墓。
先生歸,定會於龍泉寺之中天閣,每月以朔望初八廿三為期。書壁以勉諸生曰:「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承諸君子不鄙,每予來歸,咸集於此,以問學為事,甚盛意也。然不能旬日之留,而旬日之間又不過三四會。一別之後,輒復離群索居,不相見者動經年歲。然則豈惟十日之寒而已乎?若是而求萌櫱之暢茂條達,不可得矣。故予切望諸君勿以予之去留為聚散,或五六日,八九日,雖有俗事相妨,亦須破冗一會於此。務在誘掖獎勸,砥礪切磋,使道德仁義之習日親日近,則勢利紛華之染亦日遠日疏:所謂相觀而善,百工居肆以成其事者也。相會之時,尤須虛心遜志,相親相敬。大抵朋友之交,以相下為益,或議論未合,要在從容涵育,相感以成;不得動氣求勝,長傲遂非,務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其或矜己之長,攻人之短,粗心浮氣,矯以沽名,訐以為道,挾勝心而行憤嫉,以圮族敗群為志,則雖日講時習於此,亦無益矣。」
答顧東橋璘書有曰:「朱子所謂格物雲者,是以吾心而求理於事事物物之中,如求孝子之理於其親之謂也。求孝之理果在於吾之心耶?抑果在於親之身耶?假而果在於親之身,而親沒之後,吾心遂無孝之理與?見孺子之入井,必有惻隱之理,是惻隱之理果在孺子之身與?抑在於吾身之良知與?以是例之,萬事萬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見析心與理為二之非矣。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故曰:『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合心與理而為一,則凡區區前之所云,與朱子晚年之論,皆可不言而喻矣。」又曰:「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後有意,無知則無意矣。知非意之體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於事親,即事親為一物;意用於治民,則治民為一物;意用於讀書,即讀書為一物;意用於聽訟,即聽訟為一物;凡意之所在,無有無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義,有以『至』字訓者。如『格於文祖』,必純孝誠敬,幽明之間,無一不得其理,而後謂之格;有苗之頑,實文德誕敷而後格,則亦兼有『正』字之義在其間,未可專以『至』字盡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類,是則一皆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義,而不可以『至』字為訓矣。且《大學》格物之訓,又安知不以『正』字為義乎?如以『至』字為義者,必曰窮至事物之理,而後其說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窮』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窮』字,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窮理盡性,聖人之成訓見於《繫辭》者也。苟格物之說而果即窮理之義,則聖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窮理』,而必為此轉折不完之語,以啟後世之弊耶?蓋《大學》格物之說,自與《繫辭》窮理大旨雖同,而微有分辨。窮理者,兼格致誠正而為功也;故言窮理,則格致誠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則必兼舉致知、誠意、正心,而後其功始備而密。今偏舉格物而遂謂之窮理,此非惟不得格物之旨,並窮理之義而失之矣。」其末繼以拔本塞源之論,其略曰:「聖人之心,視天下之人無內外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於聖人也,特其間於有我之私,隔於物慾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甚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讎者。聖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其心體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安此者謂之聖,勉此者謂之賢,而背此者,雖啟明如朱,亦謂之不肖。下至閭井田野農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惟以成其德行為務。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之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復其心體之同然,則人亦孰不能之乎?學校之中,惟以成德為事;有長於禮樂,長於政教,長於水土播植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迨夫舉德而任,則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為輕重;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當其能,則終身安於卑瑣而不以為賤。當是時,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才能之異若皋、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或營衣食,或通有無,或備器用,集謀併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願。譬之一身,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疴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此聖人之學所以惟在復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以與論也。三代以降,教者不復以此為教,而學者不復以此為學。霸者之徒,竊取先生之近似者,假之於外以內濟其私,天下靡然宗之,聖人之道遂以蕪塞。世之儒者慨然悲傷,蒐獵先聖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補於煨燼之餘,聖學之門牆遂不可復觀。於是乎有訓詁之學,而傳之以為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為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為麗。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穀者,則欲並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於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台諫,則望宰執之要。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辯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枘鑿矣。非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者,吾誰與望乎!」
十月,立陽明書院于越城。
門人為之也。書院在越城西郭門內光相橋之東。後十二年丁酉,巡按御史門人周汝員建祠於樓前,匾曰:「陽明先生祠」。
五年丙戌,先生五十五歲,在越。
三月,與鄒守益書。
守益謫判廣德州,築復古書院以集生徒,刻《諭俗禮要》以風民俗。書至,先生復書贊之曰:「古之禮存於世者,老師宿儒當年不能窮其說,世之人苦其煩且難,遂皆廢置而不行。故今之為人上而欲導民於禮者,非詳且備之為難,惟簡切明白而使人易行之為貴耳。中間如四代位次,及祔祭之類,向時欲稍改以從俗者,今昔斟酌為之,於人情甚協。蓋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禮,皆因人情而為之節文,是以行之萬世而皆準。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其傳記之訛闕,則必古今風氣習俗之異宜者矣。此雖先王未之有,亦可以義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襲禮也。後世心學不講,人失其情,難乎與之言禮。然良知之在人心,則萬古如一日,苟順吾心之良知以致之,則所謂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矣。非天子不議禮制度,今之為此,非以議禮為也,徒以末世廢禮之極,聊為之兆以興起之,故特為此簡易之說,欲使之易知易從焉耳。冠婚喪祭之外,附以鄉約,其於民俗亦甚有補。至於射禮,似宜別為一書以教學者,而非所以求諭於俗。今以附於其間,卻恐民間以非所常行,視為不切;又見其說之難曉,遂並其冠婚喪祭之易曉者而棄之也。文公《家禮》所以不及於射,或亦此意也與?」
按:祠堂位祔之制。
或問:「文公《家禮》高曾祖禰之位皆西上,以次而東,於心切有未安。」先生曰:「古者廟門皆南向,主皆東向。合祭之時,昭之遷主列於北牖,穆之遷主列於南牖,皆統於太祖東向之尊,是故西上,以次而東。今祠堂之制既異於古,而又無太祖東向之統,則西上之說誠有所未安。」曰:「然則今當何如?」曰:「禮以時為大,若事死如事生,則宜以高祖南向,而曾祖禰東西分列,席皆稍降而弗正對,似於人心為安。曾見浦江之祭,四代考妣皆異席,高考妣南向,曾祖禰考皆西向,妣皆東向,各依世次,稍退半席。其於男女之別,尊卑之等,兩得其宜。但恐民間廳事多淺隘,而器物亦有所不備,則不能以通行耳。」又問:「無後者之祔,於己之子侄,固可下列矣,若在高曾之行,宜何如祔?」先生曰:「古者大夫三廟,不及其高矣。適士二廟,不及其曾矣。今民間得祀高曾,蓋亦體順人情之至,例以古制,則既為僭,況在行之無後者乎?古者士大夫無子,則為之置後,無後者鮮矣。後世人情偷薄,始有棄貧賤而不嗣者。古所謂無後,皆殤子之類耳。祭法:王下祭殤五,適子,適孫,適曾孫,適玄孫,適來孫。諸侯下祭三,大夫二,適士及庶人祭子而止。則無後之祔,皆子孫屬也。今民間既得假四代之祀,以義起之,雖及弟侄可矣。往年湖湘一士人家,有曾伯祖與堂叔祖皆賢而無後者,欲為立嗣,則族眾不可,欲弗祀,則思其賢有所不忍。以聞於某。某曰:『不祀二三十年矣,而追為之祀,勢有所不行矣。若在士大夫家,自可依古族屬之義,於春秋二社之次,特設一祭。凡族之無後而親者,各以昭穆之次配祔之,於義亦可也。』」
四月,復南大吉書。
大吉入覲,見黜於時,致書先生,千數百言,勤勤懇懇,惟以得聞道為喜,急問學為事,恐卒不得為聖人為憂,略無一字及於得喪榮辱之間。先生讀之嘆曰:「此非真有朝聞夕死之志者,未易以涉斯境也!」於是復書曰:「世之高抗通脫之士,捐富貴,輕利害,棄爵祿,決然長往而不顧者,亦皆有之。彼其或從好於外道詭異之說,投情於詩酒山水技藝之樂,又或奮發於意氣,牽溺於嗜好,有待於物以相勝,是以去彼取此而後能。及其所之既倦,意衡心郁,情隨事移,則憂愁悲苦,隨之而作,果能捐富貴,輕利害,棄爵祿,快然終身,無入而不自得已乎?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見其良知之昭明靈覺,廓然與太虛而同體。太虛之中,何物不有,而無一物能為太虛之障礙。故凡慕富貴,憂貧賤,欣戚得喪,愛憎取捨之類,皆足以蔽吾聰明睿知之體,窒吾淵泉時出之用。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塵沙,聰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郁逆,將必速去之為快,而何能忍於時刻乎?關中自古多豪傑。橫渠之後,此學不講,或亦於四方無異矣。自此有所振發興起,變氣節為聖賢之學,將必自吾元善昆季始也。今日之歸,謂天為無意乎?」
答歐陽德書。
德初見先生於虔,最年少,時已領鄉薦。先生恆以「小秀才」呼之。故遣服役,德欣欣恭命,雖勞不怠。先生深器之。嘉靖癸未第進士,出守六安州。數月,奉書以為初政倥傯,後稍次第,始得於諸生講學。先生曰:「吾所講學,正在政務倥傯中。豈必聚徒而後為講學耶?」又嘗與書曰:「良知不因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於見聞,而亦不離於見聞。孔子云:『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良知之外,則無知矣。故致良知是聖門教人第一義。今雲專求之見聞之末,則落在第二義矣。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則語意之間未免為二。此與專求之見聞之末者,雖稍不同,其為未得精一之旨則一也。」
德洪與王畿並舉南宮,俱不廷對,偕黃弘綱、張元沖同舟歸越。先生喜,凡初及門者,必令引導,俟志定有入,方請見。每臨坐,默對焚香,無語。
八月,答聶豹書。
是年夏,豹以御史巡按福建,渡錢塘來見先生。別後致書,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於千載之下,與其盡信於天下,不若真信於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先生答書略曰:「讀來諭,誠見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乃區區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其自慊而已矣。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外假仁義之名,而內以行私利之實:詭詞以阿俗,矯行以干譽;揜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嫉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慾,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凌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彼此藩籬之隔,而況於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乎!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詆斥,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乎!昔者孔子之在當時,有議其為諂者,有議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詆其為不知禮,而侮之以為『東家丘』者,有嫉而阻之者,有惡而欲殺之者。晨門、荷蕢之徒,皆當時之賢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雖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無疑於其所見,不悅於其所欲往,而且以之為迂。則當時之不信夫子者,豈特十之一二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於道路,而不暇於暖席者,寧以蘄人之信我知我而已哉?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徬徨四顧,相求其有助於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今誠得豪傑同志之士,共明良知之學於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躋於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將脫然以愈,而終免於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會稽素號山水之區,深林長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良朋四集,道義日新。天地之間,寧復有樂於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仆與二三同志,方將請事斯語,奚暇外慕?獨其切膚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輒復云爾。」
按:豹初見稱晚生,後六年出守蘇州,先生已違世四年矣。見德洪、王畿曰:「吾學誠得諸先生,尚冀再見稱贄,今不及矣。茲以二君為證,具香案拜先生。」遂稱門人。
十一月庚申,子正億生。
繼室張氏出。先生初得子,鄉先達有靜齋、六有者,皆逾九十,聞而喜,以二詩為賀。先生次韻謝答之,有曰「何物敢雲繩祖武?他年只好共爺長」之句,蓋是月十有七日也。
先生初命名正聰,後七年壬辰,外舅黃綰因時相避諱,更今名。
十二月,作《惜陰說》。
劉邦采合安福同志為會,名曰「惜陰」,請先生書會籍。先生為之說曰:「同志之在安成者,間月為會五日,謂之『惜陰』,其志篤矣。然五日之外,孰非惜陰時乎?離群而索居,志不能無少懈,故五日之會,所以相稽切焉耳。嗚呼!天道之運,無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運,亦無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謂之『亦』,則猶二之矣。知良知之運無一息之或停者,則知惜陰矣。知惜陰者,則知致其良知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此其所以學如不及,至於發憤忘食也。堯、舜兢兢業業,成湯日新又新,文王純亦不已,周公坐以待旦:惜陰之功,寧獨大禹為然?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知微之顯,可以入德矣。』或曰:『雞鳴而起,孳孳為利。』凶人為不善,亦惟日不足,然則小人亦可謂之惜陰乎?」
按:先生明年丁亥過吉安,寄安福諸同志書曰:「諸友始為惜陰之會,當時惟恐只成虛語,邇來乃聞遠近豪傑聞風而至者以百數,此可以見良知之同然,而斯道大明之幾於此亦可以卜之矣。明道有云:『寧學聖人而不至,不以一善而成名。』此為有志聖人而未能真得聖人之學者,則可如此說。若今日所講良知之說,乃真是聖學之的傳,但從此學聖人,卻無不至者。惟恐吾儕尚有一善成名之意,未肯專心致志於此耳。」
六年丁亥,先生五十六歲,在越。
正月。
先生與宗賢書曰:「人在仕途,比之退處山林時,工夫難十倍;非得良友時時警發砥礪,平日誌向鮮有不潛移默奪,弛然日就頹靡者。近與誠甫言,京師相與者少,二君必須彼此約定,便見微有動氣處,即須提起致良知話頭,互相規切。凡人言語正到快意時,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氣正到發揚時,便翕然能收斂得;憤怒嗜欲正到騰沸時,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然見得良知親切時,其功夫又自不難,緣此數病,良知之所本無,只因良知昏昧蔽塞而後有,若良知一提醒時,即如白日一出,魍魎自消矣。《中庸》謂:『知恥近乎勇。』只是恥其不能致得自己良知耳。今人多以言語不能屈服得人,意氣不能陵軋得人,憤怒嗜欲不能直意任情為恥;殊不知此數病者,皆是蔽塞自己良知之事,正君子之所宜深恥者。古之大臣,更不稱他知謀才略,只是一個斷斷無他技,休休如有容而已。諸君知謀才略,自是超然出於眾人之上,所未能自信者,只是未能致得自己良知,未全得斷斷休休體段耳。須是克去己私,真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實康濟得天下,挽回三代之治,方是不負如此聖明之君,方能不枉此出世一遭也。」
四月,鄒守益刻《文錄》於廣德州。
守益錄先生文字請刻。先生自標年月,命德洪類次,且遺書曰:「所錄以年月為次,不復分別體類,蓋專以講學明道為事,不在文辭體制間也。」明日,德洪掇拾所遺請刻,先生曰:「此便非孔子刪述《六經》手段。三代之教不明,蓋因後世學者繁文盛而實意衰,故所學忘其本耳。比如孔子刪《詩》,若以其辭,豈止三百篇;惟其一以明道為志,故所取止此。例《六經》皆然。若以愛惜文辭,便非孔子垂範後世之心矣。」德洪曰:「先生文字,雖一時應酬不同,亦莫不本於性情;況學者傳誦日久,恐後為好事者攙拾,反失今日裁定之意矣。」先生許刻附錄一卷,以遣守益,凡四冊。
五月,命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征思、田。
六月,疏辭,不允。
先是廣西田州岑猛為亂,提督都御史姚鏌征之。奏稱猛父子悉擒,已降敕論功行賞訖。遺目盧蘇、王受構眾煽亂,攻陷思恩。鏌複合四省兵征之,久弗克,為巡按御史石金所論。朝議用侍郎張璁、桂萼薦,特起先生總督兩廣及江西、湖廣軍務,度量事勢,隨宜撫剿,設土官流官孰便,並核當事諸臣功過以聞;且責以體國為心,毋或循例辭避。先生聞命,上疏言:「臣伏念君命之召,當不俟駕而行,矧茲軍旅,何敢言辭?顧臣患痰疾增劇,若冒疾輕出,至於僨事,死無及矣。臣又復思,思、田之役,起於土官讎殺,比之寇賊之攻劫郡縣,荼毒生靈者,勢尚差緩。若處置得宜,事亦可集。鏌素老成,一時利鈍,亦兵家之常。御史石金據事論奏,所以激勵鏌等,使之善後,收之桑榆也。臣以為今日之事,宜專責鏌等,隆其委任,重其威權,略其小過,假以歲月,而要其成功。至於終無底績,然後別選才能,兼諳民情土俗,如尚書胡世寧、李承勛者,往代其任,事必有濟。」疏入,詔鏌致仕,遣使敦促上道。
八月。
先生將入廣,嘗為《客座私祝》曰:「但願溫恭直諒之友,來此講學論道,示以孝友謙和之行,德業相勸,過失相規,以教訓我子弟,使無陷於非僻;不願狂躁惰慢之徒,來此博弈飲酒,長傲飾非,導以驕奢淫蕩之事,誘以貪財黷貨之謀,冥頑無恥,扇惑鼓動,以益我子弟之不肖。嗚呼!由前之說,是謂良士;由後之說,是為凶人;我子弟苟遠良士而近凶人,是謂逆子。戒之戒之!嘉靖丁亥八月,將有兩廣之行,書此以戒我子弟,並以告夫士友之辱臨於斯者,請一覽教之。」
九月壬午,發越中。
甲申,渡錢塘。
丙申,至衢。
西安雨中,諸生出候,因寄德洪、汝中,並示書院諸生:「幾度西安道,江聲暮雨時。機關鷗鳥破,蹤跡水雲疑。仗鉞非吾事,傳經愧爾師。天真泉石秀,新有鹿門期。」德洪、汝中方卜築書院,盛稱天真之奇,並寄及之:「不踏天真路,依稀二十年。石門深竹徑,蒼峽瀉雲泉。泮壁環胥海,龜疇見宋田。文明原有象,卜築豈無緣?」今祠有仰止祠、環海樓、太極雲、泉瀉雲諸亭。
戊戌,過常山。
詩曰:「長生徒有慕,苦乏大藥資。名山遍深歷,悠悠鬢生絲。微軀一繫念,去道日遠而。中歲忽有覺,九還乃在茲。非爐亦非鼎,何坎復何離?本無終始究,寧有死生期?彼哉遊方士,詭辭反增疑。紛然諸老翁,自傳困多岐。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為?千聖皆過影,良知乃吾師。」
十月,至南昌。
先生發舟廣信,沿途諸生徐樾、張士賢、桂軏等請見,先生俱謝以兵事未暇,許回途相見。徐樾自貴溪追至餘干,先生令登舟。樾方自白鹿洞打坐,有禪定意。先生目而得之,令舉似。曰:「不是。」已而稍變前語。又曰:「不是。」已而更端。先生曰:「近之矣。此體豈有方所,譬之此燭,光無不在,不可以燭上為光。」因指舟中曰:「此亦是光,此亦是光。」直指出舟外水面曰:「此亦是光。」樾領謝而別。明日至南浦,父老軍民俱頂香林立,填途塞巷,至不能行。父老頂輿傳遞入都司。先生命父老軍民就謁,東入西出,有不舍者,出且復入,自辰至未而散,始舉有司常儀。明日謁文廟,講《大學》於明倫堂,諸生屏擁,多不得聞。唐堯臣獻茶,得上堂旁聽。初堯臣不信學,聞先生至,自鄉出迎,心已內動。比見擁謁,驚曰:「三代後安得有此氣象耶!」及聞講,沛然無疑。同門有黃文明、魏良器輩笑曰:「逋逃主亦來投降乎?」堯臣曰:「須得如此大捕人,方能降我,爾輩安能?」
至吉安,大會士友螺川。
諸生彭簪、王釗、劉陽、歐陽瑜等偕舊遊三百餘,迎入螺川驛中。先生立談不倦,曰:「堯、舜生知安行的聖人,猶兢兢業業,用困勉的工夫。吾儕以困勉的資質,而悠悠蕩蕩,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豈不誤己誤人?」又曰:「良知之妙,真是周流六虛,變通不居。若假以文過飾非,為害大矣。」臨別囑曰:「工夫只是簡易真切,愈真切,愈簡易;愈簡易,愈真切。」
十一月,至肇慶。
是月十八日抵肇慶。先生寄書德洪、畿曰:「家事賴廷豹糾正,而德洪、汝中又相與薰陶切劘於其間,吾可以無內顧矣。紹興書院中同志,不審近來意向如何?德洪、汝中既任其責,當能振作接引,有所興起。會講之約,但得不廢,其間縱有一二懈弛,亦可因此夾持,不致遂有傾倒。餘姚又得應元諸友作興鼓舞,想益日異而月不同。老夫雖出山林,亦每以自慰。諸賢皆一日千里之足,豈俟區區有所警策,聊亦以此視鞭影耳。即日已抵肇慶,去梧不三四日可到。方入冗場,紹興書院及餘姚各會同志諸賢,不能一一列名字。」
乙未,至梧州,上謝恩疏。
二十日,梧州開府。十二月朔,上疏曰:「田州之事,尚未及會議審處。然臣沿途咨訪,頗有所聞,不敢不為陛下一言其略。臣惟岑猛父子固有可誅之罪,然所以致彼若是者,則前此當事諸人,亦宜分受其責。蓋兩廣軍門專為諸瑤、僮及諸流賊而設,事權實專且重,若使振其兵威,自足以制服諸蠻。夫何軍政日壞,上無可任之將,下無可用之兵,有警必須倚調土官狼兵,若猛之屬者,而後行事。故此輩得以憑恃兵力,日增桀驁。及事之平,則又功歸於上,而彼無所與,固不能以無怨憤。始而徵發愆期,既而調遣不至。上嫉下憤,日深月積,劫之以勢而威益褻,籠之以詐而術愈窮。由是諭之而益梗,撫之而益疑,遂至於有今日。今山瑤海賊,乘釁搖動,窮追必死之寇,既從而煽誘之,貧苦流亡之民,又從而逃歸之,其可憂危奚啻十百於二酋者之為患。其事已兆,而變已形,顧猶不此之慮,而汲汲於二酋,則當事者之過計矣。臣又聞諸兩廣士民之言,皆謂流官久設,亦徒有虛名,而受實禍。詰其所以,皆雲未設流官之前,土人歲出士兵三千,以聽官府之調遣;既設流官之後,官府歲發民兵數千,以防土人之反覆。即此一事,利害可知。且思恩自設流官,十八九年之間,反者數起,征剿日無休息。浚良民之膏血,而塗諸無用之地,此流官之無益,亦斷可識矣。論者以為既設流官,而復去之,則有更改之嫌,恐招物議,是以寧使一方之民久罹塗炭,而不敢明為朝廷一言,寧負朝廷,而不敢犯眾議。甚哉!人臣之不忠也。苟利於國而庇於民,死且為之,而何物議之足計乎!臣始至,雖未能周知備歷,然形勢亦可概見矣。田州切近交趾,其間深山絕谷,瑤、僮盤踞,動以千百。必須存土官,藉其兵力,以為中土屏蔽。若盡殺其人,改土為流,則邊鄙之患,我自當之;自撤藩籬,後必有悔。」奏下,尚書王時中持之,得旨:「守仁才略素優,所議必自有見。事難遙度,俟其會議熟處,要須情法得中,經久無患。事有宜亟行者,聽其便宜,勿懷顧忌,以貽後患。」
初,總督命下,具疏辭免。及豫言處分思、田機宜,凡當路相知者,皆寓書致意。與楊少師曰:「惟大臣報國之忠,莫大於進賢去讒。自信山林之志已堅,而又素受知己之愛,不復嫌避,故輒言之。乃今適為己地也。昔有以邊警薦用彭司馬者,公獨不可,曰:『彭始成功,今或少挫,非所以完之矣。』公之愛惜人才,而欲成全之也如此,獨不能以此意推之某乎?果不忍終棄,病痊,或使得備散局,如南北太常國子之任,則圖報當有日也。」與黃綰書曰:「往年江西赴義將士,功久未上,人無所勸,再出,何面目見之?且東南小丑,特瘡疥之疾;百辟讒嫉朋比,此則腹心之禍,大為可憂者。諸公任事之勇,不思何以善後?大都君子道長,小人道消,疾病既除,元氣自復。但去病太亟,亦耗元氣,藥石固當以漸也。」又曰:「思、田之事,本無緊要,只為從前張皇太過,後難收拾:所謂生事事生是已。今必得如奏中所請,庶圖久安,否則反覆未可知也。」與方獻夫書曰:「聖主聰明不世出,今日所急,惟在培養君德,端其志向,於此有立,是謂一正君而國定。然非真有體國之誠,其心斷斷休休者,亦徒事其名而已。」又曰:「諸公皆有薦賢之疏,此誠君子立朝盛節,但與名其間,卻有所未喻者。此天下治亂盛衰所系,君子小人進退存亡之機,不可以不慎也。譬諸養蠶,便雜一爛蠶其中,則一筐好蠶盡為所壞矣。凡薦賢於朝,與自己用人不同:自己用人,權度在我;若薦賢於朝,則評品宜定。小人之才,豈無可用,如砒硫芒硝,皆有攻毒破癰之功,但混於參苓蓍術之間而進之,鮮不誤矣。」又曰:「思、田之事已壞,欲以無事處之。要已不能;只求減省一分,則地方亦可減省一分之勞擾耳。此議深知大拂喜事者之心,然欲殺數千無罪之人,以求成一將之功,仁者之所不忍也。」
十有二月,命暫兼理巡撫兩廣,疏辭,不允。
七年戊子,先生五十七歲,在梧。
二月,思、田平。
先生疏略曰:「臣奉有成命,與巡按紀功御史石金、布政使林富等,副使祝品、林文輅等,參將李璋、沈希儀等,會議思、田之役,兵連禍結,兩省荼毒,已逾二年,兵力盡於哨守,民脂竭於轉輸,官吏罷於奔走。今日之事,已如破壞之舟,漂泊於顛風巨浪,覆溺之患,洶洶在目,不待知者而知之矣。」因詳其十患十善,二幸四毀,反覆言之。且曰:「臣至南寧乃下令盡撤調集防守之兵,數日之內,解散而歸者數萬。惟湖兵數千,道阻且遠,不易即歸,仍使分留賓寧,解甲休養,待間而發。初蘇、受等聞臣奉命處勘,始知朝廷無必殺之意,皆有投生之念,日夜懸望,惟恐臣至之不速。已而聞太監、總兵相繼召還,至是又見守兵盡撤,其投生之念益堅,乃遣其頭目黃富等先赴軍門訴苦,願得掃境投生,惟乞宥免一死。臣等諭以朝廷之意,正恐爾等有所虧枉,故特遣大臣處勘,開爾等更生之路;爾等果能誠心投順,決當貸爾之死。因復露布朝廷威德,使各持歸省諭,剋期聽降。蘇、受等得牌,皆羅拜踴躍,歡聲雷動;率眾掃境,歸命南寧城下,分屯四營。蘇、受等囚首自縛,與其頭目數百人赴軍門請命。臣等諭以朝廷既赦爾等之罪,豈復虧失信義;但爾等擁眾負固,雖由畏死,然騷動一方,上煩九重之慮,下疲三省之民,若不示罰,何以泄軍民之憤?於是下蘇、受於軍門,各杖之一百,乃解其縛,諭於今日宥爾一死者,朝廷天地好生之仁,必杖爾示罰者,我等人臣執法之義。於是眾皆叩首悅服,臣亦隨至其營,撫定其眾,凡一萬七千,濈濈道路,踴躍歡聞,皆謂朝廷如此再生之恩,我等誓以死報,且乞即願殺賊立功贖罪。臣因諭以朝廷之意,惟欲生全爾等,今爾等方來投生,豈忍又驅之兵刃之下。爾等逃竄日久,且宜速歸,完爾家室,修復生理。至於諸路群盜,軍門自有區處,徐當調發爾等。於是又皆感泣歡呼,皆謂朝廷如此再生之恩,我等誓以死報。臣於是遂委布政使林富、前副總張祐督令復業,方隅平安。是皆皇上神武不殺之威,風行於廟堂之上,而草偃於百蠻之表,是以班師不待七旬,而頑夷即爾來格,不折一矢,不戮一卒,而全活數萬生靈。是所謂綏之斯來,動之斯和者也。」疏入,敕遣行人獎勵,賞銀五十兩,紵絲四襲,所司備辦羊酒,其餘各給賞有差。先生為文勒石曰:「嘉靖丙戌夏,官兵伐田,隨與思恩之人相比相煽,集軍四省,洶洶連年。於時皇帝憂憫元元,容有無辜而死者乎?乃令新建伯王守仁曷往視師,其以德綏,勿以兵虔。班師撤旅,信義大宣。諸夷感慕,旬日之間,自縛來歸者一萬七千。悉放之還農,兩省以安。昔有苗徂征,七旬來格;今未期月而蠻夷率服,綏之斯來,速於郵傳,舞於之化,何以加焉。爰告思、田,毋忘帝德。爰勒山石,昭此赫赫。文武聖神,率土之濱。凡有血氣,莫不尊親。」
四月,議遷都台于田州,不果。
先是有制,王守仁暫令兼理巡撫兩廣,既受命,先生乃疏言:「臣以迂疏多病之軀,謬承總制四省軍務之命,方懷不勝其任之憂,今又加以巡撫之責,豈其所能堪乎?且兩廣之事,實重且難,巡撫之任,非得才力精強者,重其事權,進其官階,而久其職任,殆未可求效於歲月之間也。致仕副都御史伍文定,往歲寧藩之變,常從臣起兵,具見經略;侍郎梁材、南贛副都御史汪,亦皆才能素著,足堪此任;願選擇而使之。」會侍郎方獻夫建白,宜于田州特設都御史一人,撫綏諸夷,下議。先生復疏言:「布政使林富可用,或量改憲職,仍聽臣等節制,暫于思、田駐紮,撫綏其眾。然而要之蠻夷之區,不可治以漢法,雖流官之設,尚且弗便,而又可益之以都台乎?今且暫設,凡一切廩餼輿馬,悉取辦於南寧府衛,取給於軍餉,不以干思、田之人。俟年余經略有次,思、田止責知府理治,或設兵備憲臣一人於賓州,或以南寧兵備兼理;如此,則目前既得輯寧之效,而日後又可免煩勞之擾矣。」又以柳慶缺參將,特薦用沈希儀,且請起用前副總兵張祐,俾與富協心共事。未幾,升富副都御史,撫治鄖陽以去。先生再薦布政使王大用、按察使周期雍,又以邊方缺官,且言副使陳槐、施儒、楊必進,知府朱袞,皆堪右江兵備之任;知州林寬可為田州知府;推官李喬木可為同知。且言:「任賢圖治,得人實難,其在邊方反覆多事之地,其難尤甚。蓋非得忠實、勇果、通達、坦易之才,未易以定其亂。有其才矣,使不諳其土俗,則亦未易以得其本心。得其心矣,使不耐其水土,亦不能以久居其地,以成其功。故用人於邊方,必兼是三者而後可。如前四人者,固皆可用之才;今乃皆為時例所拘,棄置不用,而更勞心遠索,則亦過矣。」疏上,俱未果行。
興思、田學校。
先生以田州新服,用夏變夷,宜有學校。但瘡痍逃竄,尚無受廛之民,即欲建學,亦為徒勞。然風化之原,又不可緩也。乃案行提學道,著屬儒學,但有生員,無拘廩增,願改田州府學,及各處儒生願附籍入學者,本道選委教官,暫領學事,相與講肄游息,興起孝弟,或倡行鄉約,隨事開引,漸為之兆。俟建有學校,然後將各生徒通發該學肄業,照例充補廩增起貢。
五月,撫新民。
六月,興南寧學校。
先生謂:「理學不明,人心陷溺,是以士習日偷,風教不振。」日與各學順生朝夕開講,已覺漸有奮發之志。又恐窮鄉僻邑,不能身至其地,委原任監察御史降合浦縣丞陳逅主教靈山諸縣,原任監察御史降揭陽縣主簿季本主教敷文書院。仍行牌諭曰:「仰本官每日拘集該府縣學諸生,為之勤勤開誨,務在興起聖賢之學,一洗習染之陋。其諸生該赴考試者,臨期起送;不該赴試者,如常朝夕聚會。考德問業之外,或時出與經書論策題目,量作課程;就與講析文義,以無妨其舉業之功。大抵學絕道喪之餘,未易解脫舊聞舊見,必須包蒙俯就,涵育薰陶,庶可望其漸次改化。諒本官平素最能孜孜汲引,則今日必能循循善誘。諸生之中,有不率教者,時行檟楚,以警其惰。本院回軍之日,將該府縣官員師生查訪勤惰,以示勸懲。」
又牌諭曰:「照得安上治民,莫善於禮,冠婚喪祭,固宜家喻而戶曉者。今皆廢而不講,欲求風俗之美,其可得乎?況茲邊方遠郡,土夷錯雜,頑梗成風,有司徒具刑驅勢迫,是謂以火濟火,何益於治?若教之以禮,庶幾所謂小人學道則易使矣。福建莆田生員陳大章,前來南寧遊學,叩以冠婚鄉射諸儀,頗能通曉。近來各學諸生,類多束書高閣,飽食嬉遊,散漫度日。豈若使與此生朝夕講習於儀文節度之間,亦足以收其放心,固其肌膚之會,筋骸之束,不猶愈於博弈之為賢乎?仰南寧府官吏即便館穀陳生於學舍,於各學諸生之中,選取有志習禮及年少質美者,相與講解演習。自此諸生得於觀感興起,砥礪切磋,修之於其家,而被於里巷,達於鄉村;則邊徼之地,遂化為鄒魯之鄉,亦不難矣。」
七月,襲八寨、斷藤峽,破之。
八寨、斷藤峽諸蠻賊,有眾數萬,負固稔惡,南通交趾諸夷,西接雲、貴諸蠻,東北與牛場、仙台、花相、風門、佛子及柳慶、府江、古田諸瑤迴旋連絡,延袤二千餘里,流劫出沒,為害歲久。比因有事思、田,勢不暇及。至是,先生以思、田既平,蘇、受新附,乃因湖廣保靖歸師之便,令布政使林富、副總兵張祐等,出其不意,分道征之。富、祐率右江及思、田兵進剿八寨諸賊。參議汪必東、副使翁素、僉事汪溱,率左江及永、保士兵進剿斷藤峽諸賊。令該道分巡兵備收解,紀功御史冊報,及行太監張賜並各鎮巡知會,一月之內,大破其眾,斬獲三千有奇。先生見諸賊巢穴既已掃蕩,而我兵疾疫,遂班師奏捷。
按:疏言:「斷藤峽諸賊,犄角屯聚,自國初以來,屢征不服。至天順間,都御史韓雍統兵二十萬,然後破其巢穴。撤兵無何,賊復攻陷潯州,據城大亂。後複合兵,量從剿撫。自後竊發無時,兇惡成性,不可改化。至於八寨諸賊,尤為兇猛,利鏢毒弩,莫當其鋒;且其寨壁天險,進兵無路。自國初都督韓觀,嘗以數萬之眾圍困其地,亦不能破,竟從招撫而罷。報後興師合剿,一無所獲,反多撓喪。惟成化間,土官岑瑛嘗合狼兵深入,斬獲二百。已而賊勢大涌,力不能支,亦從撫罷。今因湖廣之回兵,而利導其順便之勢,作思、田之新附,而善用其報效之機。兩地進兵,各不滿八千之眾,而三月報捷,共已逾三千之功。兩廣父老皆以為數十年來未有此舉也。」
疏請經略思、田及八寨、斷藤峽。
初,先生既平思、田,乃上疏曰:「臣以迂庸,繆當兵事於茲土,承制假以撫剿便宜。是陛下之心惟在於除患安民,未嘗有所意必也。又諭令賊平之後,議設土流孰便。是陛下之心惟在於安民息亂,未嘗有所意必也。始者思、田梗化,既舉兵而加誅矣,因其悔罪投降,遂復宥而釋之。固亦莫非仰承陛下不嗜殺人之心,惓惓憂憫赤子之無辜也。凡為經略事宜有三:特設流官知府以制土官之勢;仍立土官知府以順土夷之情;分設土官巡檢以散各夷之黨。擬府名為『田寧』,以應讖謠,而定人心。設州治於府之西北,立猛第三子邦相為吏目。待其有功,漸升為知州。分設思恩土巡檢司九,田州土巡檢司十有八,以蘇、受並土目之為眾所服者世守之。」既而復破八寨、斷藤峽。又上疏曰:「臣因督兵親歷諸巢,見其形勢要害,各有宜改立衛所,開設縣治,以斷其脈絡,而扼其咽喉者。若失今不為,則數年之間,賊復漸來,必歸聚生息;不過十年,又有地方之患矣。臣以遵制便宜,相度舉行,凡為經略事宜有六:移南丹衛城於八寨;改築思恩府治於荒田;改鳳化縣治於三里;增設隆安縣治;置流官于思龍,以屬田寧;增築守鎮城堡於五屯。」事下,本兵持之,戶部復請覆勘,學士霍韜等上疏曰:「臣等廣人也,是役也,臣等嘗為守仁計曰:『前當事者,凡若三省兵若干萬,梧州軍門費用軍儲若干萬,復從廣東布政司支用銀米若干萬,殺死、疫死官兵、士兵若干萬,僅得田州小寧五十日,而思恩叛矣。』今守仁不殺一卒,不費斗米,直宣揚威德,遂使思、田頑叛,稽首來服。雖舜格有苗,何以過此?乃若八寨賊、斷藤峽賊,又非思、田之比。八寨為諸賊淵藪,而斷藤峽為八寨羽翼也。廣西有八寨諸賊,猶人有心腹病也。八寨不平,則兩廣無安枕期也。今守仁沉機不露,一舉平之。百數十年豺虎窟穴,掃而清之,如拂塵然。臣等是以嘆服守仁能體陛下之仁,以懷綏思、田向化之民;又能體陛下之義,以討服八寨、斷藤梗化之賊:仁義兩得之也。夫守仁之成功,有八善焉:乘湖兵歸路之便,兵不調而自集,一也。因思、田效命之助,勞而不怨,二也。機出意外,賊不能遁,所誅者渠惡,非濫殺報功者比,三也。因歸師無糧運費,四也。一舉成功,民不知擾,五也。平八寨、平斷藤峽,則極惡者先誅,其細小巢穴,可漸德化,得撫剿之宜,六也。八寨不平,則西而柳、慶,東而羅旁、祿水、新寧、思平之賊,合數千里,共為窟穴,雖調兵數十萬,未易平伏,今八寨平定,則諸賊可以漸次撫剿,兩廣良民可以漸次安業,紓聖明南顧之憂,七也。韓雍雖平斷藤峽賊矣,旋復有倡亂者,八寨乃百六十年所不能誅之劇賊。今守仁既平其巢窟,即徙建城邑以鎮定之,則惡賊失險,後日不能為變,逋賊來歸,且化為良民矣。誅惡綏良,得民父母之體,八也。或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