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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文錄四 序記說 別三子序 丁卯

2024-10-02 06:19:18 作者: (明)王陽明

  自程、朱諸大儒沒而師友之道遂亡。《六經》分裂於訓詁,支離蕪蔓於辭章業舉之習,聖學幾於息矣。有志之士思起而興之,然卒徘徊咨嗟,逡巡而不振;因弛然自廢者,亦志之弗立,弗講於師友之道也。夫一人為之,二人從而翼之,已而翼之者益眾焉,雖有難為之事,其弗成者鮮矣。一人為之,二人從而危之,已而危之者益眾焉,雖有易成之功,其克濟者亦鮮矣。故凡有志之士,必求助於師友。無師友之助者,志之弗立弗求者也。自予始知學,即求師於天下,而莫予誨也;求友於天下,而與予者寡矣;又求同志之士,二三子之外,邈乎其寥寥也。殆予之志有未立邪?蓋自近年而又得蔡希顏、朱守忠於山陰之白洋,得徐曰仁於餘姚之馬堰。曰仁,予妹婿也。希顏之深潛,守忠之明敏,曰仁之溫恭,皆予所不逮。三子者,徒以一日之長視予以先輩,予亦居之而弗辭。非能有加也,姑欲假三子者而為之證,遂忘其非有也。而三子者,亦姑欲假予而存師友之餼羊,不謂其不可也。當是之時,其相與也,亦渺乎難哉!予有歸隱之圖,方將與三子就雲霞,依泉石,追濂、洛之遺風,求孔、顏之真趣,哂然而樂,超然而游,忽焉而忘吾之老也。

  今年三子者為有司所選,一舉而盡之。何予得之之難,而有司者襲取之之易也!予未暇以得舉為三子喜,而先以失助為予憾;三子亦無喜於其得舉,而方且憾於其去予也。漆雕開有言:「吾斯之未能信」,斯三子之心歟?曾點志於詠歌浴沂,而夫子喟然與之,斯予與三子之冥然而契,不言而得之者歟?三子行矣,遂使舉進士,任職就列,吾知其能也,然而非所欲也。使遂不進而歸,詠歌優遊有日,吾知其樂也,然而未可必也。天將降大任於是人,必先違其所樂而投之於其所不欲,所以衡心拂慮而增其所不能。是玉之成也,其在茲行歟!三子則焉往而非學矣,而予終寡於同志之助也!三子行矣。「沉潛剛克,高明柔克」,非箕子之言乎?溫恭亦沉潛也,三子識之,焉往而非學矣。苟三子之學成,雖不吾邇,其為同志之助也,不多乎哉!

  增城湛原明宦於京師,吾之同道友也,三子往見焉,猶吾見也已。

  贈林以吉歸省序 辛未

  陽明子曰:求聖人之學而弗成者,殆以志之弗立歟!天下之人,志輪而輪焉,志裘而裘焉,志巫醫而巫醫焉,志其事而弗成者,吾未之見也。輪、裘、巫醫遍天下,求聖人之學者,間數百年而弗一二見,為其事之難歟?亦其志之難歟?弗志其事而能有成者,吾亦未之見也。

  林以吉將求聖人之事,過予而論學。予曰:「子盍論子之志乎?志定矣,而後學可得而論。子閩也,將閩是求;而予言子以越之道路,弗之聽也。予越也,將越是求;而子言予以閩之道路,弗之聽也。夫久溺於流俗,而驟語以求聖人之事,其始也必將有自餒而不敢當;已而舊習牽焉,又必有自眩而不能決;已而外議奪焉,又必有自沮而或以懈。夫餒而求有以勝之,眩而求有以信之,沮而求有以進之,吾見立志之難能也已。志立而學半,四子之言,聖人之學備矣。苟志立而於是乎求焉,其切磋講明之益,以吉自取之,尚其有窮也哉?見素先生,子諸父也,子歸而以予言正之,且以為何如?」

  送宗伯喬白岩序 辛未

  大宗伯白岩喬先生將之南都,過陽明子而論學。陽明子曰:「學貴專。」先生曰:「然。予少而好弈,食忘味,寢忘寐,目無改觀,耳無改聽。蓋一年而詘鄉之人,三年而國中莫有予當者。學貴專哉!」陽明子曰:「學貴精。」先生曰:「然。予長而好文詞,字字而求焉,句句而鳩焉,研眾史,核百氏。蓋始而希跡於宋、唐,終焉浸入於漢、魏。學貴精哉!」陽明子曰:「學貴正。」先生曰:「然。予中年而好聖賢之道。弈吾悔焉,文詞吾愧焉,吾無所容心矣。子以為奚若?」陽明子曰:「可哉!學弈則謂之學,學文詞則謂之學,學道則謂之學,然而其歸遠也。道,大路也。外是,荊棘之蹊,鮮克達矣。是故專於道,斯謂之專;精於道,斯謂之精。專於弈而不專於道,其專溺也;精於文詞而不精於道,其精闢也。夫道廣矣大矣,文詞技能於是乎出,而以文詞技能為者,去道遠矣。是故非專則不能以精,非精則不能以明,非明則不能以誠。故曰『惟精惟一』。精,精也;專,一也。精則明矣,明則誠矣。是故明精之為也,誠一之基也。一,天下之大本也;精,天下之大用也。知天地之化育,而況於文詞技能之末乎?」先生曰:「然哉!予將終身焉,而悔其晚也。」陽明子曰:「豈易哉?公卿之不講學也,久矣。昔者衛武公年九十而猶詔於國人曰:『毋以老耄而棄予。』先生之年半於武公,而功可倍之也。先生其不愧於武公哉?某也敢忘國士之交警!」

  贈王堯卿序 辛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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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南王堯卿為諫官三月,以病致其事而去,交遊之贈言者以十數,而猶乞言於予。甚哉,吾黨之多言也!夫言日茂而行益荒,吾欲無言也久矣。自學術之不明,世之君子以名為實。凡今之所謂務乎其實,皆其務乎其名者也,可無察乎!堯卿之行,人皆以為高矣;才,人皆以為美矣;學,人皆以為博矣。是可以無察乎!自喜於一節者,不足興進於全德之地;求免於鄉人者,不可以語於聖賢之途。氣浮者,其志不確;心粗者,其造不深;外夸者,其中日陋。已矣,吾惡夫言之多也!虎谷有君子,類無言者。堯卿過焉,其以予言質之。

  別張常甫序 辛未

  太史張常甫將歸省,告別於司封王某曰:「期之別也,何以贈我乎?」某曰:「處九月矣,未嘗有言焉,期之別,又多乎哉?」常甫曰:「斯邦奇之過也。雖然,必有以贈我。」某曰:「工文詞,多論說,廣探極覽以為博也,可以為學乎?」常甫曰:「知之。」「辯名物,考度數,釋經正史以為密也,可以為學乎?」常甫曰:「知之。」「整容色,修辭氣,言必信,動必果,談說仁義以為行也,可以為學乎?」常甫曰:「知之。」曰:「去是三者而恬淡其心,專一其氣,廓然而虛,湛然而定以為靜也,可以為學乎?」常甫默然良久,曰:「亦知之。」某曰:「然,知之。古之君子惟有所不知也,而後能知之;後之君子惟無所不知,是以容有不知也。夫道有本而學有要。是非之辯精矣,義利之間微矣,斯吾未之能信焉。曷亦姑無以為知之也,而姑疑之,而姑思之乎?」常甫曰:「唯。吾姑無以為知之,而姑疑之,而姑思之。期而見,吾有以復於子。」

  別湛甘泉序 壬申

  顏子沒而聖人之學亡。曾子唯一貫之旨,傳之孟軻終,又二千餘年而周、程續。自是而後,言益詳,道益晦;析理益精,學益支離無本,而事於外者益繁以難。蓋孟氏患楊、墨;周、程之際,釋、老大行。今世學者,皆知宗孔、孟,賤楊、墨,擯釋、老,聖人之道,若大明於世。然吾從而求之,聖人不得而見之矣。其能有若墨氏之兼愛者乎?其能有若楊氏之為我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清淨自守、釋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楊、墨、老、釋之思哉?彼於聖人之道異,然猶有自得也。而世之學者,章繪句琢以夸俗,詭心色取,相飾以偽,謂聖人之道勞苦無功,非復人之所可為,而徒取辯於言詞之間。古之人有終身不能究者,今吾皆能言其略,自以為若是亦足矣,而聖人之學遂廢。則今之所大患者,豈非記誦詞章之習!而弊之所從來,無亦言之太詳、析之太精者之過歟!夫楊、墨、老、釋,學仁義,求性命,不得其道而偏焉,固非若今之學者以仁義為不可學,性命之為無益也。居今之時而有學仁義,求性命,外記誦辭章而不為者,雖其陷於楊、墨、老、釋之偏,吾猶且以為賢,彼其心猶求以自得也。夫求以自得,而後可與之言學聖人之道。某幼不問學,陷溺於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於老、釋。賴天之靈,因有所覺,始乃沿周、程之說求之,而若有得焉。顧一二同志之外,莫予翼也,岌岌乎仆而後興。晚得友於甘泉湛子,而後吾之志益堅,毅然若不可遏,則予之資於甘泉多矣。甘泉之學,務求自得者也。世未之能知其知者,且疑其為禪。誠禪也,吾猶未得而見,而況其所志卓爾若此。則如甘泉者,非聖人之徒歟!多言又烏足病也!夫多言不足以病甘泉,與甘泉之不為多言病也,吾信之。吾與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會;論之所及,不約而同;期於斯道,斃而後已者。今日之別,吾容無言。夫惟聖人之學難明而易惑,習俗之降愈下而益不可回,任重道遠,雖已無俟於言,顧復於吾心,若有不容已也。則甘泉亦豈以予言為綴乎?

  別方叔賢序 辛未

  予與叔賢處二年,見叔賢之學凡三變:始而尚辭,再變而講說,又再變而慨然有志聖人之道。方其辭章之尚,於予若冰炭焉;講說矣,則違合者半;及其有志聖人之道,而沛然於予同趣。將遂去之西樵山中,以成其志,叔賢亦可謂善變矣。聖人之學,以無我為本,而勇以成之。予始與叔賢為僚,叔賢以郎中故事位吾上。及其學之每變,而禮予日恭,卒乃自稱門生而待予以先覺。此非脫去世俗之見,超然於無我者,不能也。雖橫渠子之勇撤皋比,亦何以加於此!獨愧予之非其人,而何以當之!夫以叔賢之善變,而進之以無我之勇,其於聖人之道也何有。斯道也,絕響於世餘三百年矣。叔賢之美有若是,是以樂為吾黨道之。

  別王純甫序 辛未

  王純甫之掌教應天也,陽明子既勉之以孟氏之言。純甫謂「未盡也」,請益曰:「道未之嘗學,而以教為職,鰥官其罪矣。敢問教何以哉?」陽明子曰:「其學乎!盡吾之所以學者而教行焉耳。」曰:「學何以哉?」曰:「其教乎!盡吾之所以教者而學成焉耳。古子君之,有諸己而後求諸人也。」曰:「剛柔淳漓之異質矣,而盡之我教,其可一乎?」曰:「不一,所以一之也。天之於物也,巨微修短之殊位,而生成之,一也。惟技也亦然,弓冶不相為能,而其足於用,亦一也。匠斫也,陶垣也,圬墁也,其足以成室,亦一也。是故立法而考之,技也。各詣其巧矣,而同足於用。因人而施之,教也。各成其材矣,而同歸於善。仲尼之答仁孝也,孟氏之論貨色也,可以觀教矣。」曰:「然則教無定法乎?昔之辯者則何嚴也?」曰:「無定矣。而以之必天下,則弓焉而冶廢,匠焉而陶圬廢。聖人不欲人人而聖之乎?然而質人人殊。故辯之嚴者,曲之致也。是故或失則隘,或失則支,或失則流矣。是故因人而施者,定法矣;同歸於善者,定法矣。因人而施,質異也;同歸於善,性同也。夫教,以復其性而已。自堯、舜而來未之有改,而謂無定乎?」

  別黃宗賢歸天台序 壬申

  君子之學以明其心。其心本無昧也,而欲為之蔽,習為之害。故去蔽與害而明復,匪自外得也。心猶水也,污人之而流濁;猶鑒也,垢積之而光昧。孔子告顏淵「克己復禮為仁」,孟軻氏謂「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夫己克而誠,固無待乎其外也。世儒既叛孔、孟之說,昧於《大學》「格致」之訓,而徒務博乎其外,以求益乎其內,皆入污以求清,積垢以求明者也,弗可得已。守仁幼不知學,陷溺於邪僻者二十年。疾疚之餘,求諸孔子、子思、孟軻之言,而恍若有見,其非守仁之能也。宗賢於我,自為童子,即知棄去舉業,勵志聖賢之學。循世儒之說而窮之,愈勤而益難,非宗賢之罪也。學之難易失得也有原,吾嘗為宗賢言之。宗賢於吾言,猶渴而飲,無弗入也,每見其溢於面。今既豁然,吾黨之良,莫有及者。謝病去,不忍予別而需予言。夫言之而莫予聽,倡之而莫予和,自今失吾助矣!吾則忍於宗賢之別而容無言乎?宗賢歸矣,為我結廬天台雁盪之間,吾將老焉。終不使宗賢之獨往也!

  贈周瑩歸省序 乙亥

  永康周瑩德純嘗學於應子元忠,既乃復見陽明子而請益。陽明子曰:「子從應子之所來乎?」曰:「然。」「應子則何以教子?」曰:「無他言也,惟日誨之以希聖希賢之學,毋溺於流俗。且曰:『斯吾所嘗就正於陽明子者也。子而不吾信,則盍親往焉?』瑩是以不遠千里而來謁。」曰:「子之來也,猶有所未信乎?」曰:「信之。」曰:「信之而又來,何也?」曰:「未得其方也。」陽明子曰:「子既得其方矣。無所事於吾。」周生悚然有間,曰:「先生以應子之故,望卒賜之教。」陽明子曰:「子既得之矣。無所事於吾。」周生悚然而起,茫然有間,曰:「瑩愚,不得其方。先生毋乃以瑩為戲,幸卒賜之教!」陽明子曰:「子之自永康而來也,程幾何?」曰:「千里而遙。」曰:「遠矣。從舟乎?」曰:「從舟,而又登陸也。」曰:「勞矣。當茲六月,亦暑乎?」曰:「途之暑特甚也。」曰:「難矣。具資糧、從童僕乎?」曰:「中途而仆病,乃舍貸而行。」曰:「茲益難矣。」曰:「子之來既遠且勞,其難若此也,何不遂返而必來乎?將亦無有強子者乎?」曰:「瑩至於夫子之門,勞苦艱難,誠樂之。寧以是而遂返,又俟乎人之強之也乎?」曰:「斯吾之所謂子之既得其方也。子之志,欲至於吾門也,則遂至於吾門,無假於人。子而志於聖賢之學,有不至於聖賢者乎?而假於人乎?子之舍舟從陸,捐仆貸糧,冒毒暑而來也,則又安所從受之方也?」生躍然起拜曰:「茲乃命之方也已!抑瑩由於其方而迷於其說,必俟夫子之言而後躍如也,則何居?」陽明子曰:「子未睹乎爇石以求灰者乎?火力具足矣,乃得水而遂化。子歸,就應子而足其火力焉,吾將儲擔石之水以俟子之再見。」

  贈林典卿歸省序 乙亥

  林典卿與其弟游於大學,且歸,辭於陽明子曰:「元敘嘗聞立誠於夫子矣。今茲歸,敢請益。」陽明子曰:「立誠。」典卿曰:「學固此乎?天地之大也,而星辰麗焉,日月明焉,四時行焉,引類而言之,不可窮也。人物之富也,而草木蕃焉,禽獸群焉,中國夷狄分焉,引類而言之,不可盡也。夫古之學者,殫智慮,弊精力,而莫究其緒焉;靡晝夜,極年歲,而莫竟其說焉;析蠶絲,擢牛尾,而莫既其奧焉。而曰立誠,立誠盡之矣乎?」陽明子曰:「立誠盡之矣。夫誠,實理也。其在天地,則其麗焉者,則其明焉者,則其行焉者,則其引類而言之不可窮焉者,皆誠也;其在人物,則其蕃焉者,則其群焉者,則其分焉者,則其引類而言之不可盡焉者,皆誠也。是故殫智慮,弊精力,而莫究其緒也;靡晝夜,極年歲,而莫竟其說也;析蠶絲,擢牛尾,而莫既其奧也。夫誠,一而已矣,故不可復有所益。益之是為二也,二則偽,故誠不可益。不可益,故至誠無息。」典卿起拜曰:「吾今乃知夫子之教若是其要也!請終身事之,不敢復有所疑。」陽明子曰:「子歸,有黃宗賢氏者,應元忠氏者,方與講學於天台、雁盪之間,倘遇焉,其遂以吾言諗之。」

  贈陸清伯歸省序 乙亥

  陸清伯澄歸歸安,與其友二三子論繹所學贈處焉。二三子或曰:「清伯之學日進矣。始吾見清伯,其氣揚揚然若浮雲,其言滔滔然若流波。今而日默默爾,日慊慊爾,日雍雍爾,日休休爾,有大逕庭焉。以是知其進也。」或曰:「清伯始見夫子,一月一至,既而旬一至,又既而五六日三四日而一至,又既而遷居於夫子之傍,後乃請於夫子掃庾下之室而旦暮侍焉。夫德莫淑於尊賢,學莫遄於親師。故趨權門者日進於勢,游市肆者日進於利。清伯於夫子之道日加親附焉。吾未遑其他,即是可以知其學之進也矣。」清伯曰:「有是哉?澄則以為日退也。澄聞夫子之教而茫然,已而歆然,忽耿然而疑,已而大疑焉,又閃然大駭,乃忽闖然若有睹也。當是時,則亦幾有所益焉。自是且數月,蓋悠焉游焉,業不加修焉,反而求焉,倀悵然,頹頹然,昏蔽擴而愈進,私累息而愈興,眾妄攻而愈固,如上灘之舟,屢失屢下,力挽而不能前,以為日退也。」明日,又辭於陽明子,二三子偕焉,各言其所以。陽明子曰:「其然乎!其然乎!謂己為日退者,進修之勵,善日進矣。謂人為日進者,與人為善者,其善亦日進矣。雖然,謂己為日退也,而意阻焉,能無日退乎?謂人為日進也,而氣歉焉,亦能無日退乎?斯又進退之機,吉凶之所由分也,可無慎乎!」

  贈周以善歸省序 乙亥

  江山周以善究心格物致知之學有年矣,苦其難而不能有所進也。聞陽明子之說而異之,意其或有見也,就而問之。聞其說,戚然若有所省。歸,求其故而不合,則遲疑旬日。又往聞其說,則又戚然若有所省。歸,求其故而不合,則又遲疑者旬日。如是往複數月,求之既無所獲,去之又弗能也,乃往告之以其故。陽明子曰:「子未聞昔人之論弈乎?『弈之為數,小數也,不專心致志,則亦不可以得也。』今子入而聞吾之說,出而有鴻鵠之思焉,亦何怪乎勤而弗獲矣?」於是退而齋潔,而以弟子之禮請。陽明子與之坐。蓋默然良久,乃告之以立誠之說,聳然若仆而興也。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證之以《大學》;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證之以《論》、《孟》;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證之以《中庸》。乃躍然喜,避席而言曰:「積今而後無疑於夫子之言,而後知聖賢之教若是其深切簡易也,而後知所以格物致知以誠吾之身。吾喜焉,吾悔焉,十年之攻,徒以斃精神而亂吾之心術也,悲夫!積將以夫子之言告同志,俾及時從事於此,無若積之底於悔也。庶以報夫子之德,而無負於夫子之教!」居月余,告歸。陽明子敘其言以遣之,使無忘於得之之難也。

  贈郭善甫歸省序 乙亥

  郭子自黃來學,逾年而告歸,曰:「慶聞夫子立志之說,亦既知所從事矣。今茲將遠去,敢請一言以為夙夜勖。」陽明子曰:「君子之於學也,猶農夫之于田也,既善其嘉種矣,又深耕易耨,去其蝥莠,時其灌溉,早作而夜思,皇皇惟嘉種之是憂也,而後可望於有秋。夫志猶種也,學問思辨而篤行之,是耕耨灌溉以求於有秋也。志之弗端,是荑稗也。志端矣,而功之弗繼,是五穀之弗熟,弗如荑稗也。吾嘗見子之求嘉種矣,然猶懼其或荑稗也,見子之勤耕耨矣,然猶懼其荑稗之弗如也。夫農,春種而秋成,時也。由志學而至於立,自春而徂夏也,由立而至於不惑,去夏而秋矣。已過其時,猶種之未定,不亦大可懼乎?過時之學,非人一己百,未之敢望,而猶或作輟焉,不亦大可哀乎?從吾游者眾矣,雖開說之多,未有出於立志者。故吾於子之行,卒不能舍是而別有所說。子亦可以無疑於用力之方矣。」

  贈鄭德夫歸省序 乙亥

  西安鄭德夫將學於陽明子,聞士大夫之議者以為禪學也,復已之。則與江山周以善者,姑就陽明子之門人而考其說,若非禪者也。則又姑與就陽明子,親聽其說焉。蓋旬有九日,而後釋然於陽明子之學非禪也,始具弟子之禮師事之。問於陽明子曰:「釋與儒孰異乎?」陽明子曰:「子無求其異同於儒、釋,求其是者而學焉可矣。」曰:「是與非孰辨乎?」曰:「子無求其是非於講說,求諸心而安焉者是矣。」曰:「心又何以能定是非乎?」曰:「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口之於甘苦也,與易牙同;目之於妍媸也,與離婁同;心之於是非也,與聖人同。其有昧焉者,其心之於道,不能如口之於味、目之於色之誠切也,然後私得而蔽之。子務立其誠而已。子惟慮夫心之於道,不能如口之於味、目之於色之誠切也,而何慮夫甘苦妍媸之無辯也乎?」曰:「然則《五經》之所載、《四書》之所傳,其皆無所用乎?」曰:「孰為而無所用乎?是甘苦妍媸之所在也。使無誠心以求之,是談味論色而已也,又孰從而得甘苦妍媸之真乎?」既而告歸,請陽明子為書其說,遂書之。

  紫陽書院集序 乙亥

  豫章熊侯世芳之守徽也,既敷政其境內,乃大新紫陽書院以明朱子之學,萃七校之秀而躬教之。於是校士程曾氏採摭書院之興廢為集,而弁以白鹿之規,明政教也。來請予言,以諗多士。

  夫為學之方,白鹿之規盡矣;警勸之道,熊侯之意勤矣;興廢之故,程生之集備矣。又奚以予言為乎?然予聞之:德有本而學有要,不於其本而泛焉以從事,高之而虛無,卑之而支離,終亦流蕩失宗,勞而無得矣。是故君子之學,惟求得其心。雖至於位天地,育萬物,未有出於吾心之外也。孟氏所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者,一言以蔽之。故博學者,學此者也;審問者,問此者也;慎思者,思此者也;明辨者,辨此者也;篤行者,行此者也。心外無事,心外無理,故心外無學。是故於父,子盡吾心之仁;於君,臣盡吾心之義;言吾心之忠信,行吾心之篤敬;懲心忿,窒心欲,遷心善,改心過;處事接物,無所往而非求盡吾心以自慊也。譬之植焉,心其根也,學也者,其培擁之者也,灌溉之者也,扶植而刪鋤之者也,無非有事於根焉耳矣。朱子白鹿之規,首之以五教之目,次之以為學之方,又次之以處事接物之要,若各為一事而不相蒙者。斯殆朱子平日之意,所謂「隨事精察而力行之」,庶幾一旦貫通之妙也歟?然而世之學者,往往遂失之支離瑣屑,色莊外馳,而流入於口耳聲利之習。豈朱子之教使然哉?故吾因諸士之請,而特原其本以相勖。庶幾乎操存講習之有要,亦所以發明朱子未盡之意也。

  朱子晚年定論序 戊寅

  洙泗之傳,至孟子而息。千五百餘年,濂溪、明道始復追尋其緒。自後辨析日詳,然亦日就支離決裂,旋復湮晦。吾嘗深求其故,大抵皆世儒之多言有以亂之。守仁蚤歲業舉,溺志辭章之習,既乃稍知從事正學,而苦於眾說之紛撓疲疢,茫無可入,因求諸老、釋,欣然有會於心,以為聖人之學在此矣。然於孔子之教間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闕漏無歸。依違往返,且信且疑。其後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餘,恍若有悟。體驗探求,再更寒暑,證諸《六經》、《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之海也。然後嘆聖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開竇徑,蹈荊棘,墮坑塹,究其為說,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厭此而趨彼也!此豈二氏之罪哉?間嘗以此語同志,而聞者競相非議,自以為立異好奇,雖每痛反深抑,務自搜剔斑瑕,而愈益精明的確,洞然無復可疑,獨於朱子之說有相牴牾,恆疚於心。切疑朱子之賢,而豈其於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復取朱子之書而檢求之,然後知其晚歲固已大悟舊說之非,痛悔極艾,至以為自誑誑人之罪不可勝贖。世之所傳《集注》、《或問》之類,乃其中年未定之說,自咎以為舊本之誤,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諸《語類》之屬,又其門人挾勝心以附己見,固於朱子平日之說猶有大相繆戾者。而世之學者局於見聞,不過持循講習於此,其於悟後之論,概乎其未有聞。則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無以自暴於後世也乎?予既自幸其說之不繆於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學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說,而不復知求其晚歲既悟之論,競相呶呶以亂正學,不自知其已入於異端,輒採錄而裒集之,私以示夫同志。庶幾無疑於吾說,而聖學之明可冀矣。

  別梁日孚序 戊寅

  聖人之道若大路,雖有跛蹩,行而不已,未有不至。而世之君子顧以為聖人之異於人,若彼其甚遠也,其為功亦必若彼其甚難也,而淺易若此,豈其可及乎!則從而求之艱深恍惚,溺於支離,騖於虛高,率以為聖人之道必不可至,而甘於其質之所便,日以淪於污下。有從而求之者,競相嗤訕,曰狂誕不自量者也。嗚呼!其弊也亦豈一朝一夕之故哉!孟子云:「徐行後長者謂之弟,疾行先長者謂之不弟。」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所不為也。世之人不知咎其不為,而歸咎其不能,其亦不思而已矣。

  進士梁日孚攜家謁選於京,過贛,停舟見予。始與之語,移時而別。明日又來,與之語,日昃而別。又明日又來,日入而未忍去。又明日,則假館而請受業焉。同舟之人強之北者開譬百端,日孚皆笑而不應。莫不囂且異。其最親愛者曰:「子有萬里之行,戒僮僕,聚資斧,具舟楫,又挈其家室,經營閱歲而始就道。行未數百里而中止,此不有大苦,必有大樂者乎?子亦可以語我乎?」日孚笑曰:「吾今則有大苦,亦誠有大樂者,然未易以語子也。子見病狂喪心者乎?方其昏逸瞶亂,赴湯火,蹈荊棘,莫不恬然自信,以為是也。比遇良醫,沃之以清泠之漿,而投之以神明之劑,始蘇然以醒。告之以其向之所為,又始駭然以苦;示之以其所從歸之途,又始欣然以喜,且恨遇斯人之晚也。彼病狂不復者反從而哂唁之,以為是變其常。今吾與子之事,亦何以異於此矣!」居無何,予以軍旅之役出,而遠日孚者且兩月,謂日孚既去矣。及旋,而日孚居然以待!既以委其資斧於逆旅,歸其家室於故鄉,泊然而樂,若將終身焉。扣其學,日有所明而月有所異矣。然後益嘆聖人之學,非夫自暴自棄,未有不可由之而至。而日孚出於流俗,殆孟子所謂「豪傑之士」者矣。復留餘三月,其母使人來謂曰:「姑北行,以畢吾願,然後從爾所好。」知日孚者亦交以是勸。日孚請曰:「焯焉能一日而去夫子!將復赴湯火,蹈荊棘矣!」予曰:「其然哉?子以聖人之道為有方體乎?為可拘之以時,限之以地乎?世未有既醒之人而復赴湯火,蹈荊棘者。子務醒其心,毋徒湯火荊棘之為懼!」日孚良久曰:「焯近之矣。聖人之道,求之於心,故不滯於事;出之以理,故不泥於物;根之以性,故不拘以時;動之以神,故不限以地。苟知此矣,焉往而非學也!奚必恆於夫子之門乎?焯請暫辭而北,疑而復求正。」予莞爾而笑曰:「近之矣!近之矣!」

  大學古本序 戊寅

  《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誠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誠意之極,止至善而已矣。止至善之則,致知而已矣。正心,復其體也;修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已,謂之明德;以言乎人,謂之親民;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體也。動而後有不善,而本體之知,未嘗不知也。意者,其動也。物者,其事也。至其本體之知,而動無不善。然非即其事而格之,則亦無以致其知。故致知者,誠意之本也。格物者,致知之實也。物格則知致意誠,而有以復其本體,是之謂止至善。聖人懼人之求之於外也,而反覆其辭。舊本析而聖人之意亡矣。是故不務於誠意而徒以格物者,謂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誠意者,謂之虛;不本於致知而徒以格物誠意者,謂之妄。支與虛與妄,其於至善也遠矣。合之以敬而益綴,補之以傳而益離。吾懼學之日遠於至善也,去分章而復舊本,傍為之什,以引其義。庶幾復見聖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乃若致知,則存乎心;悟致知焉,盡矣。

  禮記纂言序 庚辰

  禮也者,理也;理也者,性也;性也者,命也。「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而其在於人也謂之性,其粲然而條理也謂之禮,其純然而粹善也謂之仁,其截然而裁製也謂之義,其昭然而明覺也謂之知,其渾然於其性也,則理一而已矣。故仁也者,禮之體也;義也者,禮之宜也;知也者,禮之通也。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無一而非仁也,無一而非性也。天敘天秩,聖人何心焉?蓋無一而非命也。故克己復禮則謂之仁,窮理則盡性以至於命,盡性則動容周旋中禮矣。後之言禮者,吾惑矣。紛紜器數之爭,而牽制刑名之末;窮年矻矻,弊精於祝史之糟粕,而忘其所謂「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者。「禮雲禮雲,玉帛云乎!」而人之不仁也,其如禮何哉?故老莊之徒,外禮以言性,而謂禮為道德之衰,仁義之失,既已墮於空虛漭盪。而世儒之說,復外性以求禮,遂謂禮止於器數制度之間,而議擬仿像於影響形跡,以為天下之禮盡在是矣。故凡先王之禮,煙蒙灰散而卒以煨燼於天下,要亦未可專委罪於秦火者。僭不自度,嘗欲取《禮記》之所載,揭其大經大本而疏其條理節目,庶幾器道本末之一致。又懼其德之弗任,而時亦有所未及也。間嘗為之說曰:「禮之於節文也,猶規矩之於方圓也。非方圓無以見規矩之所出,而不可遂以方圓為規矩。故執規矩以為方圓,則方圓不可勝用。舍規矩以為方圓,而遂以方圓為之規矩,則規矩之用息矣。故規矩者,無一定之方圓;而方圓者,有一定之規矩。此學禮之要,盛德者之所以動容周旋而中也。」

  宋儒朱仲晦氏慨《禮經》之蕪亂,嘗欲考正而刪定之,以《儀禮》為之經,《禮記》為之傳,而其志竟亦弗就。其後吳幼清氏因而為《纂言》,亦不數數於朱說,而於先後輕重之間,固已多所發明。二子之見,其規條指畫則既出於漢儒矣,其所謂「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之原」,則尚恨吾生之晚,而未及與聞之也。雖然,後聖而有作,則無所容言矣;後聖而未有作也,則如《纂言》者,固學禮者之箕裘筌蹄,而可以少之乎?姻友胡汝登忠信而好禮,其為寧國也,將以是而施之,刻《纂言》以敷其說,而屬序於予。予將進汝登之道而推之於其本也,故為序之若此雲。

  象山文集序 庚辰

  聖人之學,心學也。堯、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此心學之源也。中也者,道心之謂也;道心精一之謂仁,所謂中也。孔孟之學,惟務求仁,蓋精一之傳也。而當時之弊,固已有外求之者,故子貢致疑於多學而識,而以博施濟眾為仁。夫子告之以一貫,而教以能近取譬,蓋使之求諸其心也。迨於孟氏之時,墨氏之言仁至於摩頂放踵,而告子之徒又有「仁內義外」之說,心學大壞。孟子辟義外之說,而曰:「仁,人心也。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又曰:「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蓋王道息而伯術行,功利之徒外假天理之近似以濟其私,而以欺於人,曰:天理固如是,不知既無其心矣,而尚何有所謂天理者乎?自是而後,析心與理而為二,而精一之學亡。世儒之支離,外索於刑名器數之末,以求明其所謂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無假於外也。佛、老之空虛,遣棄其人倫事物之常,以求明其所謂吾心者,而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遺也。至宋周、程二子,始復追尋孔、顏之宗,而有「無極而太極」,「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之說;「動亦定,靜亦定,無內外,無將迎」之論,庶幾精一之旨矣。自是而後,有象山陸氏,雖其純粹和平若不逮於二子,而簡易直截,真有以接孟子之傳。其議論開闔,時有異者,乃其氣質意見之殊,而要其學之必求諸心,則一而已。故吾嘗斷以陸氏之學,孟氏之學也。而世之議者,以其嘗與晦翁之有同異,而遂詆以為禪。夫禪之說,棄人倫,遺物理,而要其歸極,不可以為天下國家。苟陸氏之學而果若是也,乃所以為禪也。今禪之說與陸氏之說,其書具存,學者苟取而觀之,其是非同異,當有不待於辯說者。而顧一倡群和,剿說雷同,如矮人之觀場,莫知悲笑之所自,豈非貴耳賤目,不得於言而勿求諸心者之過歟!夫是非同異,每起於人持勝心、便舊習而是己見。故勝心舊習之為患,賢者不免焉。

  撫守李茂元氏將重刊象山之文集,而請一言為之序。予何所容言哉?惟讀先生之文者,務求諸心而無以舊習己見先焉,則糠粃精鑿之美惡,入口而知之矣。

  觀德亭記 戊寅

  君子之於射也,內志正,外體直,持弓矢審固,而後可以言中。故古者射以觀德。德也者,得之於其心也。君子之學,求以得之於其心,故君子之於射,以存其心也。是故懆於其心者其動妄,盪於其心者其視浮,歉於其心者其氣餒,忽於其心者其貌惰,傲於其心者其色矜,五者,心之不存也。不存也者,不學也。君子之學於射,以存其心也。是故心端則體正,心敬則容肅,心平則氣舒,心專則視審,心通故時而理,心純故讓而恪,心宏故勝而不張、負而不馳。七者備而君子之德成。君子無所不用其學也,於射見之矣。故曰:「為人君者,以為君鵠;為人臣者,以為臣鵠;為人父者,以為父鵠;為人子者,以為子鵠。」射也者,射己之鵠也,鵠也者,心也,各射己之心也,各得其心而已。故曰:可以觀德矣。作《觀德亭記》。

  重修文山祠記 戊寅

  宋丞相文山文公之祠,舊在廬陵之富田。今螺川之有祠,實肇於我孝皇之朝,然亦因廢為新,多缺陋而未稱。正德戊寅,縣令邵德容始恢其議於郡守伍文定,相與白諸巡撫、巡按、守巡諸司,皆以是為風化之所系也,爭措財鳩工,圖拓而新之。協守令之力,不再逾月而工萃。圮者完,隘者辟,遺者舉,巍然煥然,不獨廟貌之改觀。而吉之人士奔走瞻嘆,翕然益起其忠孝之心,則是舉之有益於名教也誠大矣!使來請記。

  嗚呼!公之忠,天下之達忠也。結椎異類,猶知敬慕,而況其鄉之人乎!逆旅經行,猶存尸祝,而況其鄉之士乎!凡有職守,皆知尊尚,而況其士之官乎!然而鄉人之慕之也,三有司之崇尚之也。文公之沒,今且三百年矣,吉士之以氣節行義,後先炳耀,謂非聞公之風而興不可也。然忠義之降,激而為氣節;氣節之弊,流而為客氣。其上焉者,無所為而為,固公所謂成仁取義者矣。其次有所為矣,然猶其氣之近於正者也。迨其弊也,遂有憑其憤戾粗鄙之氣,以行其娼嫉褊驁之私;士流於矯拂,民入於健訟;人慾熾而天理滅,而猶自視以為氣節。若是者容有之乎?則於公之道,非所謂操戈入室者歟?吾故備而論之,以勖夫茲鄉之後進,使之去其偏以歸於全,克其私以反於正,不愧於公而已矣。

  今巡撫暨諸有司之表勵崇飾,固將以行其好德之心,振揚風教,《詩》所謂「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者也。人亦孰無是心?苟能充之,公之忠義在我矣,而又何羨乎!然而時之表勵崇飾,有好其實而崇之者,有慕其名而崇之者,有假其跡而崇之者。忠義有諸己,思以喻諸人,因而表其祠宇,樹之風聲,是好其實者也。知其美而未能誠諸身,姑以修其祠宇,彰其事跡,是慕其名者也。飾之祠宇而壞之於其身,矯之文具而敗之於其行,奸以掩其外,而襲以阱其中,是假其跡者也。若是者容有之乎?則於公之道,非所謂毀瓦畫墁者歟?吾故備而論之,以勖夫後之官茲土者,使無徒慕其名而務求其實,毋徒修公之祠而務修公之行,不愧於公而已矣。

  某嘗令茲邑,睹公祠之圮陋而未能恢,既有愧於諸有司;慨其風聲習氣之或弊,而未能講去其偏,復有愧於諸人士。樂茲舉之有成也,推其愧心之言而為之記。

  從吾道人記 乙酉

  海寧董蘿石者,年六十有八矣,以能詩聞江湖間。與其鄉之業詩者十數輩為詩社,旦夕操紙吟鳴,相與求句字之工,至廢寢食,遺生業。時俗共非笑之,不顧,以為是天下之至樂矣。嘉靖甲申春,蘿石來游會稽,聞陽明子方與其徒講學山中,以杖肩其瓢笠詩捲來訪。入門,長揖上坐。陽明子異其氣貌,且年老矣,禮敬之。又詢知其為董蘿石也,與之語連日夜。蘿石辭彌謙,禮彌下,不覺其席之彌側也。退,謂陽明子之徒何生秦曰:「吾見世之儒者支離瑣屑,修飾邊幅,為偶人之狀;其下者貪饕爭奪於富貴利慾之場,而嘗不屑其所為,以為世豈真有所謂聖賢之學乎,直假道於是以求濟其私耳!故遂篤志於詩,而放浪於山水。今吾聞夫子良知之說,而忽若大寐之得醒,然後知吾向之所為,日夜弊精勞力者,其與世之營營利祿之徒,特清濁之分,而其間不能以寸也。幸哉!吾非至於夫子之門,則幾於虛此生矣。吾將北面夫子而終身焉,得無既老而有所不可乎?」秦起拜賀曰:「先生之年則老矣,先生之志何壯哉!」入以請於陽明子。陽明子喟然嘆曰:「有是哉?吾未或見此翁也!雖然,齒長於我矣。師友一也,苟吾言之見信,奚必北面而後為禮乎?」蘿石聞之,曰:「夫子殆以予誠之未積歟?」辭歸兩月,棄其瓢笠,持一縑而來。謂秦曰:「此吾老妻之所織也。吾之誠積,若此縷矣。夫子其許我乎?」秦入以請。陽明子曰:「有是哉?吾未或見此翁也!今之後生晚進,苟知執筆為文辭,稍記習訓詁,則已侈然自大,不復知有從師學問之事。見有或從師問學者,則哄然共非笑,指斥若怪物。翁以能詩訓後進,從之游者遍於江湖,蓋居然先輩矣。一旦聞予言,而棄去其數十年之成業如敝屣,遂求北面而屈禮焉,豈獨今之時而未見,若人將古之記傳所載,亦未多數也。夫君子之學,求以變化其氣質焉爾。氣質之難變者,以客氣之為患,而不能以屈下於人,遂至自是自欺,飾非長敖,卒歸於凶頑鄙倍。故凡世之為子而不能孝,為弟而不能敬,為臣而不能忠者,其始皆起於不能屈下,而客氣之為患耳。苟惟理是從,而不難於屈下,則客氣消而天理行。非天下之大勇,不足以與於此!則如蘿石,固吾之師也,而吾豈足以師蘿石乎?」蘿石曰:「甚哉!夫子之拒我也。吾不能以俟請矣。」入而強納拜焉。陽明子固辭不獲,則許之以師友之間。與之探禹穴,登爐峰,陟秦望,尋蘭亭之遺蹟,徜徉於雲門、若耶、鑑湖、剡曲。蘿石日有所聞,益充然有得,欣然樂而忘歸也。其鄉黨之子弟親友與其平日之為社者,或笑而非,或為詩而招之返,且曰:「翁老矣,何乃自苦若是耶?」蘿石笑曰:「吾方幸逃於苦海,方知憫若之自苦也,顧以吾為苦耶?吾方揚鬐於渤澥,而振羽於雲霄之上,安能復投網罟而入樊籠乎?去矣,吾將從吾之所好!」遂自號曰「從吾道人」。陽明子聞之,嘆曰:「卓哉蘿石!『血氣既衰,戒之在得』矣,孰能挺特奮發,而復若少年英銳者之為乎?真可謂之能『從吾所好』矣。世之人從其名之好也,而競以相高;從其利之好也,而貪以相取;從其心意耳目之好也,而詐以相欺:亦皆自以為從吾所好矣,而豈知吾之所謂真吾者乎!夫吾之所謂真吾者,良知之謂也。父而慈焉,子而孝焉,吾良知所好也;不慈不孝焉,斯惡之矣。言而忠信焉,行而篤敬焉,吾良知所好也;不忠信焉,不篤敬焉,斯惡之矣。故夫名利物慾之好,私吾之好也,天下之所惡也;良知之好,真吾之好也,天下之所同好也。是故從私吾之好,則天下之人皆惡之矣,將心勞日拙而憂苦終身,是之謂物之役。從真吾之好,則天下之人皆好之矣,將家、國、天下,無所處而不當;富貴、貧賤、患難、夷狄,無入而不自得;斯之謂能從吾之所好也矣。夫子嘗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是從吾之始也。『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則從吾而化矣。蘿石逾耳順而始知從吾之學,毋自以為既晚也。充蘿石之勇,其進於化也何有哉?嗚呼!世之營營於物慾者,聞蘿石之風,亦可以知所適從也乎!」

  親民堂記 乙酉

  南子元善之治越也,過陽明子而問政焉。陽明子曰:「政在親民。」曰:「親民何以乎?」曰:「在明明德。」曰:「明明德何以乎?」曰:「在親民。」曰:「明德、親民,一乎?」曰:「一也。明德者,天命之性,靈昭不昧,而萬理之所從出也。人之於其父也,而莫不知孝焉;於其兄也,而莫不知弟焉;於凡事物之感,莫不有自然之明焉;是其靈昭之在人心,亘萬古而無不同,無或昧者也,是故謂之明德。其或蔽焉,物慾也。明之者,去其物慾之蔽,以全其本體之明焉耳,非能有以增益之也。」曰:「何以在親民乎?」曰:「德不可以徒明也。人之欲明其孝之德也,則必親於其父,而後孝之德明矣;欲明其弟之德也,則必親於其兄,而後弟之德明矣。君臣也,夫婦也,朋友也,皆然也。故明明德必在於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故曰一也。」曰:「親民以明其明德,修身焉可矣,而何家、國、天下之有乎?」曰:「人者,天地之心也;民者,對己之稱也;曰民焉,則三才之道舉矣。是故親吾之父以及人之父,而天下之父子莫不親矣;親吾之兄以及人之兄,而天下之兄弟莫不親矣。君臣也,夫婦也,朋友也,推而至於鳥獸草木也,而皆有以親之,無非求盡吾心焉以自明其明德也。是之謂明明德於天下,是之謂家齊國治而天下平。」曰:「然則鳥在其為止至善者乎?」「昔之人固有欲明其明德矣,然或失之虛罔空寂,而無有乎家國天下之施者,是不知明明德之在於親民,而二氏之流是矣;固有欲親其民者矣,然或失之知謀權術,而無有乎仁愛惻怛之誠者,是不知親民之所以明其明德,而五伯功利之徒是矣:是皆不知止於至善之過也。是故至善也者,明德親民之極則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靈昭不昧者,皆其至善之發見,是皆明德之本體,而所謂良知者也。至善之發見,是而是焉,非而非焉,固吾心天然自有之則,而不容有所擬議加損於其間也。有所擬議加損於其間,則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謂矣。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用其私智以求之於外,是以昧其是非之則,至於橫騖決裂,人慾肆而天理亡,明德親民之學大亂於天下。故止至善之於明德親民也,猶之規矩之於方圓也,尺度之於長短也,權衡之於輕重也。方圓而不止於規矩,爽其度矣;長短而不止於尺度,乖其制矣;輕重而不止於權衡,失其准矣;明德親民而不止於至善,亡其則矣。夫是之謂大人之學。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夫然後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元善喟然而嘆曰:「甚哉!大人之學若是其簡易也。吾乃今知天地萬物之一體矣!吾乃今知天下之為一家、中國之為一人矣!『一夫不被其澤,若己推而內諸溝中』,伊尹其先得我心之同然乎!」於是名其蒞政之堂曰「親民」,而曰:「吾以親民為職者也,吾務親吾之民以求明吾之明德也夫!」爰書其言於壁而為之記。

  萬松書院記 乙酉

  萬松書院在浙省南門外,當湖山之間。弘治初,參政周君近仁因廢寺之址而改為之,廟貌規制略如學宮,延孔氏之裔以奉祀事。近年以來,有司相繼緝理,地益以勝,然亦止為游觀之所,而講誦之道未備也。嘉靖乙酉,侍御潘君景哲奉命來巡,憲度丕肅,文風聿新。既簡鄉闈,收一省之賢而上之南宮矣,又以遺才之不能盡取為憾,思有以大成之。乃增修書院,益廣樓居齋舍為三十六楹;具其器用,置贍田若干頃;揭白鹿之規,掄彥選俊,肄習其間,以倡列郡之士,而以屬之提學僉事萬君汝信。汝信曰:「是固潮之責也。」藩臬諸君咸贊厥成,使知事嚴綱董其役,知府陳力、推官陳篪輩相協經理。閱月逾旬,工訖事舉,乃來請言以記其事。

  惟我皇明,自國都至於郡邑,咸建廟學,群士之秀,專官列職而教育之。其於學校之制,可謂詳且備矣。而名區勝地,往往復有書院之設,何哉?所以匡翼夫學校之不逮也。夫三代之學,皆所以明人倫,今之學宮皆以「明倫」名堂,則其所以立學者,固未嘗非三代意也。然自科舉之業盛,士皆馳騖於記誦辭章,而功利得喪分惑其心,於是師之所教,弟子之所學者,遂不復知有明倫之意矣。懷世道之憂者思挽而復之,則亦未知所措其力。譬之兵事,當玩弛偷惰之餘,則必選將閱伍,更其號令旌旗,懸非格之賞以倡敢勇,然後士氣可得而振也。今書院之設,固亦此類也歟?士之來集於此者,其必相與思之曰:「既進我於學校矣,而復優我於是,何為乎?寧獨以精吾之舉業而已乎?便吾之進取而已乎?則學校之中,未嘗不可以精吾之業。而進取之心,自吾所汲汲,非有待於人之從而趨之也。是必有進於是者矣。是固期我以古聖賢之學也。」古聖賢之學,明倫而已。堯、舜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斯明倫之學矣。道心也者,率性之謂也,人心則偽矣。不雜於人偽,率是道心而發之於用也,以言其情,則為喜怒哀樂;以言其事,則為中節之和,為三千三百經曲之禮;以言其倫,則為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別,長幼之序,朋友之信,而三才之道盡此矣。舜使契為司徒以教天下者,教之以此也。是固天下古今聖愚之所同具,其或昧焉者,物慾蔽之。非其中之所有不備,而假求之於外者也。是固所謂不慮而知,其良知也;不學而能,其良能也。孩提之意,無不知愛其親者也。孔子之聖,則曰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是明倫之學,孩提之童亦無不能,而及其至也,雖聖人有所不能盡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家齊國治而天下平矣。是故明倫之外無學矣。外此而學者,謂之異端;非此而論者,謂之邪說;假此而行者,謂之伯術;飾此而言者,謂之文辭;背此而馳者,謂之功利之徒,亂世之政。雖今之舉業,必自此而精之,而謂不愧於敷奏明試;雖今之仕進,必由此而施之,而後無忝於行義達道。斯固國家建學之初意,諸君緝書院以興多士之盛心也,故為多士誦之。

  稽山書院尊經閣記 乙酉

  經,常道也。其在於天謂之命,其賦於人謂之性,其主於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亘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其應乎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其見於事也,則為父子之親,為君臣之義,為夫婦之別,為長幼之序,為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亘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陰陽消息之行焉,則謂之《易》;以言其紀綱政事之施焉,則謂之《書》;以言其歌詠性情之發焉,則謂之《詩》;以言其條理節文之著焉,則謂之《禮》;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則謂之《樂》;以言其誠偽邪正之辯焉,則謂之《春秋》。是陰陽消息之行也,以至於誠偽邪正之辯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亘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夫是之謂《六經》。《六經》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書》也者,志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詩》也者,志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禮》也者,志吾心之條理節文者也;《樂》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誠偽邪正者也。君子之於《六經》也,求之吾心之陰陽消息而時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紀綱政事而時施焉,所以尊《書》也;求之吾心之歌詠性情而時發焉,所以尊《詩》也;求之吾心之條理節文而時著焉,所以尊《禮》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時生焉,所以尊《樂》也;求之吾心之誠偽邪正而時辯焉,所以尊《春秋》也。

  蓋昔者聖人之扶人極,憂後世,而述《六經》也,猶之富家者之父祖慮其產業庫藏之積,其子孫者或至於遺忘散失,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守其產業庫藏之積而享用焉,以免於困窮之患。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於吾心,猶之產業庫藏之實積,種種色色,具存於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目而已。而世之學者,不知求《六經》之實於吾心,而徒考索於影響之間,牽制於文義之末,硜硜然以為是《六經》矣。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守視享用其產業庫藏之實積,日遺忘散失,至於窶人丐夫,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斯吾產業庫藏之積也」,何以異於是!嗚呼!《六經》之學,其不明於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說,是謂亂經;習訓詁,傳記誦,沒溺於淺聞小見以塗天下之耳目,是謂侮經;侈淫辭,競詭辯,飾奸心,盜行逐世,壟斷而自以為通經,是謂賊經。若是者,是並其所謂記籍者而割裂棄毀之矣,寧復知所以為尊經也乎!

  越城舊有稽山書院,在臥龍西岡,荒廢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於民,則慨然悼末學之支離,將進之以聖賢之道。於是使山陰令吳君瀛拓書院而一新之,又為「尊經」之閣於其後。曰:「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閣成,請予一言以諗多士。予既不獲辭,則為記之若是。嗚呼!世之學者既得吾說而求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為尊經也矣。

  重修山陰縣學記 乙酉

  山陰之學,歲久彌敝。教諭汪君瀚輩以謀於縣尹顧君鐸而一新之,請所以詔士之言於予。時予方在疚,辭,未有以告也。已而顧君入為秋官郎,洛陽吳君瀛來代,復增其所未備而申前之請。昔予官留都,因京兆之請,記其學而嘗有說焉。其大意以為朝廷之所以養士者不專於舉業,而實望之以聖賢之學。今殿廡堂舍,拓而輯之,餼廩條教,具而察之者,是有司之修學也。求天下之廣居安宅者而修諸其身焉,此為師、為弟子者之修學也。其時聞者皆惕然有省,然於凡所以為學之說,則猶未之及詳。今請為吾越之士一言之。

  夫聖人之學,心學也。學以求盡其心而已。堯、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道心者,率性之謂,而未雜於人。無聲無臭,至微而顯,誠之源也。人心,則雜於人而危矣,偽之端矣。見孺子之入井而惻隱,率性之道也;從而內交於其父母焉,要譽於鄉黨焉,則人心矣。飢而食,渴而飲,率性之道也;從而極滋味之美焉,恣口腹之饕焉,則人心矣。惟一者,一於道心也。惟精者,慮道心之不一,而或二之以人心也。道無不中,一於道心而不息,是謂「允執厥中」矣。一於道心,則存之無不中,而發之無不和。是故率是道心而發之於父子也無不親;發之於君臣也無不義;發之於夫婦、長幼、朋友也無不別、無不序、無不信:是謂中節之和,天下之達道也。放四海而皆準,亘古今而不窮,天下之人同此心,同此性,同此達道也。舜使契為司徒而教以人倫,教之以此達道也。當是之時,人皆君子而比屋可封,蓋教者惟以是為教,而學者惟以是為學也。聖人既沒,心學晦而人偽行,功利、訓詁、記誦辭章之徒紛沓而起,支離決裂,歲盛月新,相沿相襲,各是其非,人心日熾而不復知有道心之微。間有覺其紕繆而略知反本求源者,則又哄然指為禪學而群訾之。嗚呼!心學何由而復明乎!夫禪之學與聖人之學,皆求盡其心也,亦相去毫釐耳。聖人之求盡其心也,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吾之父子親矣,而天下有未親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君臣義矣,而天下有未義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夫婦別矣,長幼序矣,朋友信矣,而天下有未別、未序、未信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一家飽暖逸樂矣,而天下有未飽暖逸樂者焉,其能以親乎?義乎?別、序、信乎?吾心未盡也。故於是有紀綱政事之設焉,有禮樂教化之施焉,凡以裁成輔相、成己成物,而求盡吾心焉耳。心盡而家以齊,國以治,天下以平。故聖人之學不出乎盡心。禪之學非不以心為說,然其意以為是達道也者,固吾之心也,吾惟不昧吾心於其中則亦已矣,而亦豈必屑屑於其外,其外有未當也,則亦豈必屑屑於其中。斯亦其所謂盡心者矣,而不知已陷於自私自利之偏。是以外人倫,遺事物,以之獨善或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蓋聖人之學無人己,無內外,一天地萬物以為心;而禪之學起於自私自利,而未免於內外之分;斯其所以為異也。今之為心性之學者,而果外人倫,遺事物,則誠所謂禪矣;使其未嘗外人倫,遺事物,而專以存心養性為事,則固聖門精一之學也,而可謂之禪乎哉!世之學者,承沿其舉業詞章之習以荒穢戕伐其心,既與聖人盡心之學相背而馳,日騖日遠,莫知其所抵極矣。有以心性之說而招之來歸者,則顧駭以為禪,而反仇讎視之,不亦大可哀乎!夫不自知其為非而以非人者,是舊習之為蔽,而未可遽以為罪也。有知其非者矣,藐然視人之非而不以告人者,自私者也。既告之矣,既知之矣,而猶冥然不以自反者,自棄者也。吾越多豪傑之士,其特然無所待而興者,為不少矣,而亦容有蔽於舊習者乎?故吾因諸君之請而特為一言之。嗚呼!吾豈特為吾越之士一言之而已乎?

  梁仲用默齋說 辛未

  仲用識高而氣豪,既舉進士,銳然有志天下之務。一旦責其志曰:「於呼!予乃太早。烏有己之弗治而能治人者!」於是專心為己之學,深思其氣質之偏,而病其言之易也,以「默」名庵,過予而請其方。予亦天下之多言人也,豈足以知默之道!然予嘗自驗之,氣浮則多言,志輕則多言。氣浮者耀於外,志輕者放其中。予請誦古之訓而仲用自取之。

  夫默有四偽:疑而不知問,蔽而不知辯,冥然以自罔,謂之默之愚;以不言人者,謂之默之狡;慮人之覘其長短也,掩覆以為默,謂之默之誣;深為之情,厚為之貌,淵毒阱狠,自托於默以售其奸者,謂之默之賊;夫是之謂四偽。又有八誠焉:孔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故誠知恥,而後知默。又曰:「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夫誠敏於行,而後欲默矣。仁者言也訒,非以為默而默存焉。又曰:「默而識之」,是故必有所識也,終日不違如愚者也。「默而成之」,是故必有所成也,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者也。故善默者莫如顏子。「黯然而日章」,默之積也。「不言而信」,而默之道成矣。「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而默之道至矣。非聖人其孰能與於此哉!夫是之謂八誠。仲用盍亦知所以自取之?

  示弟立志說 乙亥

  予弟守文來學,告之以立志。守文因請次第其語,使得時時觀省;且請淺近其辭,則易於通曉也。因書以與之。

  夫學,莫先於立志。志之不立,猶不種其根而徒事培擁灌溉,勞苦無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苟且,隨俗習非,而卒歸於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故程子曰:「有求為聖人之志,然後可與共學。」人苟誠有求為聖人之志,則必思聖人之所以為聖人者安在?非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慾之私歟?聖人之所以為聖人,惟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慾,則我之欲為聖人,亦惟在於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慾耳。欲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慾,則必去人慾而存天理。務去人慾而存天理,則必求所以去人慾而存天理之方。求所以去人慾而存天理之方,則必正諸先覺,考諸古訓,而凡所謂學問之功者,然後可得而講,而亦有所不容已矣。夫所謂正諸先覺者,既以其人為先覺而師之矣,則當專心致志,惟先覺之為聽。言有不合,不得棄置,必從而思之;思之不得,又從而辨之,務求了釋,不敢輒生疑惑。故《記》曰:「師嚴,然後道尊;道尊,然後民知敬學。」苟無尊崇篤信之心,則必有輕忽慢易之意。言之而聽之不審,猶不聽也;聽之而思之不慎,猶不思也;是則雖曰師之,獨不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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