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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文錄四 序記說 別三子序 丁卯002

2024-10-02 06:19:21 作者: (明)王陽明

  夫所謂考諸古訓者,聖賢垂訓,莫非教人去人慾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經》、《四書》是已。吾惟欲去吾之人慾,存吾之天理,而不得其方,是以求之於此,則其展卷之際,真如飢者之於食,求飽而已;病者之於藥,求愈而已;暗者之於燈,求照而已;跛者之於杖,求行而已。曾有徒事記誦講說,以資口耳之弊哉!

  夫立志亦不易矣。孔子,聖人也,猶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立者,志立也。雖至於「不逾矩」,亦志之不逾矩也。志豈可易而視哉!夫志,氣之帥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濬則流息,根不植則木枯,命不續則人死,志不立則氣昏。是以君子之學,無時無處而不以立志為事。正目而視之,無他見也;傾耳而聽之,無他聞也。如貓捕鼠,如雞覆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結,而不復知有其他,然後此志常立,神氣精明,義理昭著。一有私慾,即便知覺,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慾之萌,只責此志不立,即私慾便退;聽一毫客氣之動,只責此志不立,即客氣便消除。或怠心生,責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責此志,即不忽;懆心生,責此志,即不懆;妒心生,責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責此志,即不忿;貪心生,責此志,即不貪;傲心生,責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責此志,即不吝。蓋無一息而非立志責志之時,無一事而非立志責志之地。故責志之功,其於去人慾,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陽一出,而魍魎潛消也。

  自古聖賢因時立教,雖若不同,其用功大指無或少異。《書》謂「惟精惟一」,《易》謂「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孔子謂「格致誠正,博文約禮」,曾子謂「忠恕」,子思謂「尊德性而道問學」,孟子謂「集義養氣,求其放心」,雖若人自為說,有不可強同者,而求其要領歸宿,合若符契。何者?夫道一而已。道同則心同,心同則學同。其卒不同者,皆邪說也。

  後世大患,尤在無志。故今以立志為說,中間字字句句,莫非立志。蓋終身問學之功,只是立得志而已。若以是說而合精一,則字字句句皆精一之功;以是說而合敬義,則字字句句皆敬義之功。其諸「格致」、「博約」、「忠恕」等說,無不吻合。但能實心體之,然後信予言之非妄也。

  約齋說 甲戌

  滁陽劉生韶既學於陽明子,乃自悔其平日所嘗致力者泛濫而無功,瑣雜而不得其要也。思得夫簡易可久之道而固守之,乃以「約齋」自號,求所以為約之說於予。予曰:「子欲其約,乃所以為煩也。其惟循理乎!理一而已,人慾則有萬其殊。是故一則約,萬則煩矣。雖然,理亦萬殊也,何以求其一乎?理雖萬殊而皆具於吾心,心固一也,吾惟求諸吾心而已。求諸心而皆出乎天理之公焉,斯其行之簡易,所以為約也已。彼其膠於人慾之私,則利害相攻,毀譽相制,得失相形,榮辱相纏,是非相傾,顧瞻牽滯,紛紜舛戾,吾見其煩且難也。然而世之知約者鮮矣。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其知所以為約之道歟!吾子勉之!吾言則亦以煩。」

  見齋說 乙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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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陽劉觀時學於潘子,既有見矣,復學於陽明子。嘗自言曰:「吾名觀時,觀必有所見,而吾猶懵懵無睹也。」扁其居曰「見齋」,以自勵。問於陽明子曰:「道有可見乎?」曰:「有,有而未嘗有也。」曰:「然則無可見乎?」曰:「無,無而未嘗無也。」曰:「然則何以為見乎?」曰:「見而未嘗見也。」觀時曰:「弟子之惑滋甚矣。夫子則明言以教我乎?」陽明子曰:「道不可言也,強為之言而益晦;道無可見也,妄為之見而益遠。夫有而未嘗有,是真有也。無而未嘗無,是真無也;見而未嘗見,是真見也。子未觀於天乎?謂天為無可見,則蒼蒼耳,昭昭耳,日月之代明,四時之錯行,未嘗無也。謂天為可見,則即之而無所,指之而無定,執之而無得,未嘗有也。夫天,道也;道,天也。風可捉也,影可拾也,道可見也。」曰:「然則吾終無所見乎?古之人則亦終無所見乎?」曰:「神無方而道天體,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是有方體者也,見之而未盡者也。顏子則『如有所立,卓爾』。夫謂之『如』,則非有也;謂之『有』,則非無也。是故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故夫顏氏之子為庶幾也。文王望道而未之見,斯真見也已。」曰:「然則吾何所用心乎?」曰:「淪於無者,無所用其心者也,盪而無歸;滯於有者,用其心於無用者也,勞而無功。夫有無之間,見與不見之妙,非可以言求也。而子顧切切焉,吾又從而強言其不可見,是以瞽導瞽也。夫言飲者不可以為醉,見食者不可以為飽,子求其醉飽,則盍飲食之?子求其見也,其惟人之所不見乎?夫亦戒慎乎其所不睹也已,斯真睹也已,斯求見之道也已。」

  矯亭說 乙亥

  君子之行,順乎理而已,無所事乎矯。然有氣質之偏焉。偏於柔者矯之以剛,然或失則傲;偏於慈者矯之以毅,然或失則刻;偏於奢者矯之以儉,然或失則陋。凡矯而無節則過,過則復為偏。故君子之論學也,不曰「矯」而曰「克」。克以勝其私,私勝而理復,無過不及矣。矯猶未免於意必也,意必亦私也。故克己則矯不必言,矯者未必能盡於克己之道也。雖然,矯而當其可,亦克己之道矣。行其克己之實,而矯以名焉,何傷乎!古之君子也,其取名也廉;後之君子,實未至而名先之,故不曰「克」而曰「矯」,亦矯世之意也。

  方君時舉以「矯」名亭,請予為之說。

  謹齋說 乙亥

  君子之學,心學也。心,性也;性,天也。聖人之心純乎天理,故無事於學。下是,則心有不存而汩其性,喪其天矣,故必學以存其心。學以存其心者,何求哉?求諸其心而已矣。求諸其心何為哉?謹守其心而已矣。博學也,審問也,慎思也,明辨也,篤行也,皆謹守其心之功也。謹守其心者,無聲之中而常若聞焉,無形之中而常若睹焉。故傾耳而聽之,惟恐其或繆也;注目而視之,惟恐其或逸也。是故至微而顯,至隱而見,善惡之萌而纖毫莫遁,由其能謹也。謹則存,存則明,明則其察之也精,其存之也一。昧焉而弗知,過焉而弗覺,弗之謹也已。故謹守其心,於其善之萌焉,若食之充飽也;若抱赤子而履春冰,惟恐其或陷也;若捧萬金之璧而臨千仞之崖,惟恐其或墜也;其不善之萌焉,若鴆毒之投於羹也,若虎蛇橫集而思所以避之也,若盜賊之侵陵而思所以勝之也。古之君子所以凝至道而成盛德,未有不由於斯者。雖堯、舜、文王之聖,然且兢兢業業,而況於學者乎!後之言學者,舍心而外求,是以支離決裂,愈難而愈遠,吾甚悲焉!

  吾友侍御楊景瑞以「謹」名其齋,其知所以為學之要矣。景瑞嘗游白沙陳先生之門,歸而求之,自以為有見。又二十年而忽若有得,然後知其向之所見猶未也。一旦告病而歸,將從事焉,必底於成而後出。君之篤志若此,其進於道也孰御乎!君遣其子思元從予學,亦將別予以歸,因論君之所以名齋之義以告思元,而遂以為君贈。

  夜氣說 乙亥

  天澤每過,輒與之論夜氣之訓,津津既有所興起。至是告歸,請益。復謂之曰:「夜氣之息,由於旦晝所養,苟梏亡之反覆,則亦不足以存矣。今夫師友之相聚於茲也,切磋於道義而砥礪乎德業,漸而入焉,反而愧焉,雖有非僻之萌,其所滋也亦已罕矣。迨其離群索居,情可得肆而莫之警也,欲可得縱而莫之泥也,物交引焉,志交喪焉,雖有理義之萌,其所滋也亦罕矣。故曰:『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夫人亦孰無理義之心乎?然而不得其養者多矣,是以若是其寥寥也。天澤勉之!」

  修道說 戊寅

  率性之謂道,誠者也;修道之謂教,誠之者也。故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中庸》為誠之者而作,修道之事也。道也者,性也,不可須臾離也。而過焉,不及焉,離也。是故君子有修道之功。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微之顯,誠之不可掩也。修道之功若是其無間,誠之也夫!然後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道修而性復矣。致中和,則大本立而達道行,知天地之化育矣。非至誠盡性,其孰能與於此哉!是修道之極功也。而世之言修道者離矣,故特著其說。

  自得齋說 甲申

  孟子云:「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夫率性之謂道,道,吾性也;性,吾生也。而何事於外求?世之學者,業辭章,習訓詁,工技藝,探賾而索隱,弊精極力,勤苦終身,非無所謂深造之者。然亦辭章而已耳,訓詁而已耳,技藝而已耳。非所以深造於道也,則亦外物而已耳,寧有所謂自得逢源者哉!古之君子,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致其良知而不敢須臾或離者,斯所以深造乎是矣。是以大本立而達道行,天地以位,萬物以育,於左右逢源乎何有?

  黃勉之省曾氏,以「自得」名齋,蓋有志於道者。請學於予而蘄為之說。予不能有出於孟氏之言也,為之書孟氏之言。嘉靖甲申六月朔。

  博約說 乙酉

  南元真之學於陽明子也,聞致知之說而恍若有見矣。既而疑於博約先後之訓,復來請曰:「致良知以格物,格物以致其良知也,則既聞教矣。敢問先博我以文,而後約我以禮也,則先儒之說,得無亦有所不同歟?」陽明子曰:「理,一而已矣;心,一而已矣。故聖人無二教,而學者無二學。博文以約禮,格物以致其良知,一也。故先後之說,後儒支繆之見也。夫禮也者,天理也。天命之性具於吾心,其渾然全體之中,而條理節目,森然畢具,是故謂之天理。天理之條理謂之禮。是禮也,其發見於外,則有五常百行,酬酢變化,語默動靜,升降周旋,隆殺厚薄之屬;宣之於言而成章,措之於為而成行,書之於冊而成訓,炳然蔚然,其條理節目之繁,至於不可窮詰,是皆所謂文也。是文也者,禮之見於外者也;禮也者,文之存於中者也。文,顯而可見之禮也;禮,微而難見之文也。是所謂體用一源,而顯微無間者也。是故君子之學也,於酬酢變化、語默動靜之間而求盡其條理節目焉,非他也,求盡吾心之天理焉耳矣;於升降周旋、隆殺厚薄之間而求盡其條理節目焉,非他也,求盡吾心之天理焉耳矣。求盡其條理節目焉者,博文也;求盡吾心之天理焉者,約禮也。文散於事而萬殊者也,故曰博;禮根於心而一本者也,故曰約。博文而非約之以禮,則其文為虛文,而後世功利辭章之學矣;約禮而非博學於文,則其禮為虛禮,而佛、老空寂之學矣。是故約禮必在於博文,而博文乃所以約禮。二之而分先後焉者,是聖學之不明,而功利異端之說亂之也。

  昔者顏子之始學於夫子也,蓋亦未知道之無方體形像也,而以為有方體形像也;未知道之無窮盡止極也,而以為有窮盡止極也;是猶後儒之見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者也,是以求之仰鑽瞻忽之間,而莫得其所謂。及聞夫子博約之訓,既竭吾才以求之,然後知天下之事雖千變萬化,而皆不出於此心之一理;然後知殊途而同歸,百慮而一致;然後知斯道之本無方體形像,而不可以方體形像求之也;本無窮盡止極,而不可以窮盡止極求之也。故曰:『雖欲從之,末由也已。』蓋顏子至是而始有真實之見矣。博文以約禮,格物以致其良知也,亦寧有二學乎哉?」

  惜陰說 丙戌

  同志之在安成者,間月為會五日,謂之「惜陰」,其志篤矣。然五日之外,孰非惜陰時乎?離群而索居,志不能無少懈,故五日之會,所以相稽切焉耳。

  嗚呼!天道之運,無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運,亦無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謂之「亦」,則猶二之矣。知良知之運無一息之或停者,則知惜陰矣;知惜陰者,則知致其良知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此其所以學如不及,至於發憤忘食也。堯舜兢兢業業,成湯日新又新,文王純亦不已,周公坐以待旦,惜陰之功,寧獨大禹為然?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知微之顯,可以入德矣。」或曰:「雞鳴而起,孳孳為利。」凶人為不善,亦惟日不足,然則小人亦可謂之惜陰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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