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承接前一章的一次奇怪會面
2024-10-02 06:13:08
作者: (英)狄更斯
這姑娘已經將自己的青春浪費在倫敦的街頭,糟蹋在最令人作嘔的窯子和賊窩裡,但她依然保留著一絲女人的天性。她聽到,在她進來的那扇門對面的另一扇門外,輕微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想到一幅對比強烈的畫面即將出現在這個小房間裡,她不由得深感羞恥,縮成一團,似乎不敢面對她想要會見的那位小姐。
然而,與這些良知做鬥爭的卻是自尊——這種毛病在最卑微、最低賤的人身上也有,而且絲毫不遜於高貴自信的人。她是與盜賊、惡棍為伍的可憐人兒,是淪落風塵的浪女,是監獄和囚船[1]中的人渣的同夥,生活在絞架的陰影之下——即便這樣一個墮落的女子也有自尊,不願流露出一星半點女人的柔情。在她看來,這是女人軟弱的表現。從孩提時代起,放蕩的生活便磨滅了她人性中的許多印記,而這點柔情其實是她與人性之間僅存的紐帶。
她把視線抬到足以看到來者的高度,只見面前站著一位苗條美麗的姑娘。然後,她把視線落回地面,頭一揚,故意滿不在乎地說:「見到您真不容易呀,小姐。換作別人早就被氣跑了。我如果也這樣,那有朝一日您會後悔的,而且不是平白無故地後悔。」
「如果有人對你態度粗暴,我深表歉意。」羅絲答道,「別把這事放在心上。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見我。我正是你要找的人。」
羅絲語調親切,聲音柔美,態度溫和,不帶半點傲慢或不悅,這完全出乎南希意料,令她頓時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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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小姐,小姐!」她雙手緊握在面前,激動地說,「世上要是多一些您這樣的人,就會少一些我這樣的人——肯定會的——肯定會的!」
「坐吧。」羅絲誠心誠意地說,「你讓我感到不安。如果你生活上有什麼困難,或者心中有什麼苦惱,我很願意盡我所能幫助你。我真的願意。坐吧。」
「就讓我站著吧,小姐。」南希說話時仍在流淚,「對我講話別這樣客氣,您還不怎麼了解我呢。時間不早了。那門——那門——是不是關好了?」
「關好了,」羅絲說,後退了幾步,似乎是為了在萬一需要救援時,離援兵更近些,「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南希說,「我打算把自己和別人的性命都交到您手中。我就是把奧利弗拽回老費金巢穴去的姑娘,就是奧利弗從彭頓維爾的那座房子裡出來那晚。」
「是你!」羅絲·梅利說。
「是我,小姐,」南希答道,「我就是您聽說過的那個與盜賊為伍的無恥女人。在我的記憶中,自從混跡倫敦街頭的那一刻起,我就從來沒過一天好日子,沒聽一句好心話,只能同他們那樣過活,聽他們那樣說話。上帝啊,幫幫我吧!您大可以離我遠些,小姐,我不會見怪。我其實比您看到的樣子更年輕些,可我早就對自己的模樣習以為常了。我走在擁擠的人行道上時,就連最窮的女人也對我避之唯恐不及。」
「多麼可怕的事情呀!」羅絲說,不禁從這位陌生來客身邊退開。
「您應該跪下來感謝上帝,親愛的小姐。」南希大聲道,「您從小就有親友關心您,照顧您。您從未受凍、挨餓,從未見過騷亂鬥毆,醉酒鬧事,以及——以及——更可怕的場面,而這些卻是我從搖籃時代起就見慣不驚的了。之所以用『搖籃』這個詞,是因為小巷和陰溝就是我的搖籃,將來也會是我的靈床。」
「我很同情你!」羅絲抽噎著說,「聽你這番話,我簡直心如刀割。」
「上帝會賜福給您這樣的好心人!」南希應道,「如果您知道我有時是什麼模樣,肯定會同情我的。不過,我是從他們那裡偷偷溜出來的。要是他們知道我到這兒把我偷聽到的話告訴了您,肯定會殺了我的。您認識一個叫蒙克斯的人嗎?」
「不認識。」羅絲道。
「他可認識您,」南希應道,「也知道您在這裡。我就是聽他說出這個地點才找到您的。」
「我從沒聽過這個名字。」羅絲說。
「那麼,這一定是他跟我們打交道時用的化名。」南希接著說,「我之前就這麼想過。一段時間前,就是奧利弗被塞進您府上行竊那晚之後不久,我對他起了疑,就偷聽了他跟費金在黑暗中進行的一次談話。我發現,那個蒙克斯——就是我剛才問您認不認識的那個人,您知道——」
「是的,」羅絲說,「我明白。」
「那個蒙克斯,」南希繼續說,「偶然看見了奧利弗和我們的另外兩個孩子在一起,就是我們第一次丟了奧利弗那回。蒙克斯一下子認出奧利弗正是他在尋找的那個孩子,但我不清楚他為什麼要找奧利弗。他跟費金達成了一筆買賣:要是費金能把奧利弗找回來,就可以得到一筆錢;要是費金能把奧利弗變成一個賊,就可以得到更多的錢。這個蒙克斯之所以如此,是出於自己的某種目的。」
「什麼目的?」羅絲問。
「我正要聽他往下說,希望能明白其中的原因時,他看見了我在牆上的影子。」南希說,「當時換了別人,恐怕很難及時逃脫,不讓他們發覺。可是我逃走了。直到昨天晚上,我才再次看見他。」
「昨天晚上出了什麼事?」
「我這就告訴您,小姐。他昨晚又來了,他們又上了樓。我用衣裳罩在頭上,免得影子暴露我的身形,然後又在門口偷聽。蒙克斯的開頭幾句話是這樣的:『現在,能確定那孩子身份的唯一證據已經沉入河底,從他母親那裡得到這東西的丑老婆子也正在棺材裡腐爛。』他們哈哈大笑,說他這事幹得挺順利。提到那孩子時,蒙克斯火冒三丈地說,雖然他已經將那小鬼的錢穩穩地攥在手裡,但他更希望通過另一種方式達成心愿。倘若讓那小鬼到倫敦的監獄挨個蹲一遍,等費金從他身上發了大財之後,再略施小計,讓他因為某項重罪被送上絞架,把他老爹在遺囑中吹的牛皮完全戳穿,那才有意思呢。」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羅絲問。
「這都是事實呀,小姐,雖說是從我嘴裡說出來的。」南希答道,「接著,他又大罵了一通,那些髒話我覺得稀鬆平常,但您肯定聞所未聞。他說,要是沒有上絞架的風險,他肯定會要了那小鬼的命,以消他心頭之恨。可他辦不到,所以只能密切關注奧利弗生活中的每一個轉折。如果能利用那小鬼的身世和經歷,還是可以加害到他的。『總之,費金,』蒙克斯說,『儘管你是個猶太人,但我對我弟弟奧利弗布下的重重羅網,你是絕對設計不出來的。』」
「他的弟弟?」羅絲驚呼道。
「他是這麼說的。」南希一邊說,一邊不安地東張西望。她從開始講話起就一直這樣,似乎賽克斯正如影隨形地跟著她。「還有呢。他提到您和另一位女士的時候,說上帝或魔鬼好像存心與他作對,竟讓奧利弗落到了你們手裡。他又哈哈大笑,說這樣也好,因為你們為了知道那隻兩條腿的哈巴狗到底是誰,幾千幾萬英鎊都願意給,只要你們有。」
「你不會是想告訴我,」羅絲面色煞白地說,「他講這番話是認真的?」
「這番話他講得斬釘截鐵,咬牙切齒,再認真不過了。」南希點頭答道,「他這個人一旦萌生恨意,就絕不會跟你開玩笑。我認識許多人,他們幹的事情更壞,可我寧願聽他們說十回,也不願聽這個蒙克斯說一回。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家去,以免他們懷疑我出來做了這種事。我必須馬上趕回去。」
「可我能做些什麼呢?」羅絲說,「你走之後,我該如何利用你提供的消息呢?回來!你既然把你的同伴描繪得那麼可怕,為什麼還要回去呢?我可以馬上到隔壁房間請位先生來,你把這些情況跟他重複一遍,他半小時之內就能把你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我要回去,」南希說,「我必須回去,因為——這種事我怎麼跟您這麼純潔的小姐開口呢?——因為在我向您提到的那些人中間,有一個最兇殘的亡命徒,我離不開他——就算您能幫我擺脫現在這種生活,我也不能離開他。」
「你曾為保護那個可愛的孩子挺身而出。」羅絲說,「現在又冒這麼大的危險來這兒,把你聽到的話告訴我,你的所作所為讓我相信你說的是實話;你明顯流露出的悔恨和羞愧,又讓我相信你可以改過自新。噢!」羅絲雙手交握,淚水順著臉頰滾下,真誠地說,「我跟你一樣也是女人,也是第一個——我相信,我是第一個以同情和憐憫的語氣向你發出懇求的人。請不要拒絕我的請求。就聽我的吧,讓我救你出來,你一定會更加幸福的。」
「小姐,」南希雙膝跪地,哭道,「親愛的、善良的、天使一樣的小姐,您確實是第一個這樣同我說話的人。我要是幾年前聽到這些話,或許還可以擺脫罪惡而痛苦的生活,可現在已經太遲了,太遲了!」
「悔過自新永不嫌晚。」羅絲說。
「來不及了!」南希痛苦地扭動著身子,高喊道,「我現在已經離不開他了!我不能害死他。」
「你怎麼會害死他呢?」羅絲問。
「他沒的救了。」南希嚷道,「如果我把對你說的話告訴別人,那伙人就會被抓起來,他也就死定了。他是那伙人當中最膽大包天的,而且心狠手辣!」
「為了這樣一個人,」羅絲大聲說,「你怎麼能放棄未來的一切希望,放棄立刻得救的機會?你簡直是瘋了。」
「我不知道我怎麼了。」南希答道,「我只知道事實就是這樣。不光我自己,其他幾百個同我一樣墮落可悲的人也是這樣。我必須回去。這是不是上帝在懲罰我犯下的過錯,我不知道。但是,不管會遭受怎樣的痛苦和虐待,我都想回到他身邊去。我相信,就算我知道自己最終會死在他手裡,也不會改變主意。」
「那我該怎麼辦呢?」羅絲說,「我不應該就這樣讓你離開。」
「您應該讓我離開,小姐,我知道您會的。」南希邊說邊站起身,「您不會阻攔我,因為我相信您是個好人,也沒要您做出什麼承諾,儘管我可以那樣做。」
「那麼,你帶來的消息有什麼用呢?」羅絲說,「這個謎團必須調查清楚,否則,你向我透露的事怎麼能給你急於搭救的奧利弗帶來好處呢?」
「您的身邊總會有一位好心的紳士,聽了這件事能保守秘密,還會給您出主意。」南希答道。
「可必要的時候我上哪兒去找你呢?」羅絲問,「我不想打聽那些可怕的人住在哪兒,你能不能從現在起,在一個固定的時間去某個地方散步,或是從哪兒經過呢?」
「您能不能保證嚴守秘密,獨自一個人來,或是同我倆之外唯一知道這事的那個人來?保證我不被監視或跟蹤?」南希問。
「我向你鄭重保證。」羅絲答道。
「每個禮拜天,夜裡十一點到十二點,」南希毫不猶豫地說,「只要我不死,就一定會到倫敦橋上散步。」
「再等一下,」見南希匆匆向門口走去,羅絲連忙說道,「再考慮一下你當前的處境,你明明有機會擺脫它的。你有資格向我提出要求,不僅因為你主動來通報了這些消息,還因為你是個迷失了方向的女人,幾乎無法救贖。只消一句話,你就能得救,為何還要回到那幫盜賊中去,回到那個人身邊去?究竟是什麼迷住了你的心竅,讓你非要重返罪惡和苦難的深淵?噢!你心中難道就沒有一根我能撥動的弦嗎?你心中難道就沒有一絲我能喚醒的理智,去破除可怕的痴迷嗎?」
「就算是您這樣年輕、善良、美麗的小姐,」南希不緊不慢地答道,「一旦把心交給男人,也會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儘管您擁有家庭、親友、其他愛慕者,擁有一切,心靈永遠都不會空虛。而我這樣的人,除了棺材,沒有別的可靠的棲身之所;生病或者臨終的時候,身邊只有醫院的護士,沒有一個親友。一旦我這樣的人把腐爛的心交給一個男人,讓他占據我們苦難一生中始終空白的位置,誰還能指望我們改邪歸正呢?可憐可憐我們吧,小姐——可憐我們身上只剩下這點女人的感情了,而這本可以令我們欣慰、驕傲的東西,又被上帝變成了沉重的懲罰,讓我們承受新的暴虐和苦難。」
「你願不願收下我的一些錢?」羅絲沉默片刻後問,「這樣一來,至少在咱們再次見面之前,你可以正正噹噹地過幾天生活。」
「我一個子兒也不要。」南希擺手答道。
「請不要關閉你的心扉,拒絕我對你的幫助。」羅絲說,溫柔地走上前去,「我是真心想為你做點事。」
「如果您能立刻結束我的生命,小姐,」南希擰著雙手答道,「那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因為今天晚上,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痛切地意識到自己是怎樣的人。我一直生活在地獄之中,死後若能不下地獄,便是我莫大的福氣。願上帝保佑您,好心的小姐,我身上有多少恥辱,就願上帝賜給您多少幸福!」
這個不幸的女人一邊這樣說,一邊大聲抽泣著轉身離去。這次不同尋常的會面更像是一場轉瞬即逝的夢,而不是真實發生過的事。羅絲·梅利筋疲力盡,癱倒在椅子裡,努力整理著雜亂的思緒。
[1] 美國獨立戰爭爆發後,英國有大量罪犯無處流放,於是政府決定將舊軍艦改成囚船,作為過渡時期關押犯人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