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介紹幾位讀者已經認識的可敬人物,講述蒙克斯和老猶太如何密謀策劃
2024-10-02 06:13:04
作者: (英)狄更斯
就在前一章中提到的三位可敬人物做成那筆小買賣之後的第二天傍晚時分,威廉·賽克斯先生從小睡中醒來,迷迷糊糊地低吼著問幾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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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克斯先生提出這個問題時所在的屋子,並不是徹特西之行前他住過的房間中的任何一處,但在同一個城區,離他過去的住所不太遠。看上去,這裡不像他的舊居那樣令人滿意,陳設簡陋,面積極小,採光全靠傾斜在屋頂上的一個小窗,而且緊臨一條狹窄而骯髒的小巷。此外,還有種種跡象表明,這位好先生近來時運不濟。家具少得可憐,而且一點都談不上舒適,就連換洗的外衣和內衣這樣起碼的動產都沒有,說明他已經一貧如洗。如果還需要其他證據的話,那賽克斯先生本人骨瘦如柴的身體便是最好的證據。
這盜賊躺在床上,白色的大衣當作晨袍裹著身子。慘白的病容,油膩的睡帽,還有一個禮拜都沒刮過的黑胡茬,這些當然沒給他的尊榮增光添彩。那隻狗蹲在床邊,時而以渴求的目光望著他的主人,時而被街上或者樓下的響動吸引,豎起耳朵發出一陣低吼。一個女人坐在窗邊,正忙著縫補一件盜賊平常會穿的舊背心。因為服侍病人,生活貧苦,她面色蒼白,形容枯槁,如果沒聽到她回答賽克斯先生的問話,真的很難認出她就是這個故事中已經出現過的南希——
「七點剛過,」姑娘說,「你今晚感覺怎麼樣,比爾?」
「渾身軟綿綿的。」賽克斯先生答道,咒罵了一聲自己的眼睛和四肢,「來,扶我一把,幫我離開這該死的床。」
賽克斯先生並沒因為生病而變得更隨和。姑娘把他扶起來,攙著他朝椅子走去的時候,他嘟嘟囔囔地罵她笨手笨腳,還打了她一下。
「你在哭嗎?」賽克斯說,「得啦!別站那兒抽抽搭搭的。要是你光會哭的話,乾脆滾蛋算了。聽見沒有?」
「聽見了。」姑娘答道,把臉轉到一邊,勉強笑出聲來,「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
「噢!你決定不哭啦,對吧?」賽克斯低吼道,注意到她眼中閃爍的淚光,「這樣做呀,對你大有好處。」
「哎呀,你不會告訴我,今晚要跟我過不去吧,比爾?」姑娘說,一隻手搭在他肩上。
「不會?」賽克斯先生厲聲道,「為什麼不會?」
「有多少個夜晚,」姑娘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女性的溫柔,竟然悅耳動聽起來,「有多少個夜晚,我耐心地服侍你,照看你,關心你,就像你是個小孩一樣。直到今天,我才頭一次看到你有點像你本來的樣子。你要是能想到這些,就不會像剛才那樣對我了,對吧?說呀,說呀,說你不會。」
「好吧,」賽克斯先生應道,「我不那樣對你了。哎呀,該死的,瞧,這娘兒們又哭啦!」
「沒事,」姑娘說,跌坐進一把椅子裡,「你別管我。過會兒就好。」
「什麼過會兒就好?」賽克斯先生惡狠狠地問,「你又要幹什麼傻事?站起來,去忙自個兒的事,不要用你們女人那套無聊的東西來愚弄我。」
換作別的時候,這樣的告誡以及發出告誡的語氣,一定會收到預期的效果。可是這一次,姑娘實在太虛弱、太疲憊了,還沒等賽克斯遵循類似場合下的慣例,在威脅的同時點綴幾句得體的咒罵,她就把腦袋靠在椅背上昏了過去。在這罕見的緊急情況下,賽克斯先生不大清楚如何是好——南希小姐的歇斯底里症發作起來,往往相當厲害,只能靠患者自己掙扎著硬扛過去,旁人幫不了多少忙——於是他試著罵了幾句,結果發現這種治療方法全無功效,只好叫人來幫忙。
「這兒出什麼事啦,親愛的?」老猶太探進頭說。
「過來幫這娘兒們一下,行不?」賽克斯不耐煩地答道,「別站那兒齜牙咧嘴地說廢話!」
費金驚呼一聲,趕緊去幫那姑娘。約翰·道金斯先生(也就是機靈的逮不著)跟在他德高望重的老友身後走進房間,急忙把他帶來的一包東西放在地板上,從緊跟其後的查爾斯·貝茨少爺手中奪過一隻瓶子,一眨眼工夫便用牙咬掉塞子,自己先嘗了嘗味道,以免出錯,然後往病人喉中灌了些瓶里的東西。
「查理,用風箱給她吹些新鮮空氣。」道金斯先生說,「費金,你來拍她的手。比爾,你把她的襯裙解開。」
大夥勁頭十足地實施這套急救措施——尤其是貝茨少爺,他似乎認為,分配給自己的工作是史無前例的樂事——不久就取得了預期的效果。姑娘漸漸恢復了知覺,搖搖晃晃地走到床邊的椅子前坐下,把臉埋在枕頭裡,留下賽克斯先生略帶詫異地面對這三位不速之客。
「哎呀,是什麼妖風把你們吹到這裡來了?」賽克斯問費金。
「壓根兒不是什麼妖風,親愛的,因為妖風不會給誰帶來好處,可我給你帶來了好東西,你見了準會高興。逮不著,我的乖乖,打開那個包,把我們今早花光所有錢買來的那些小東西交給比爾。」
大夥勁頭十足地實施這套急救措施
遵照費金先生的吩咐,逮不著解開用舊桌布打成的大包,把裡面的東西一件件遞給查理·貝茨。後者一邊將它們放到桌上,一邊大肆稱讚它們如何珍貴,如何精美。
「多好的兔肉餅啊,比爾!」小紳士喊道,露出一塊大餡餅,「多嬌嫩的兔子,多柔嫩的兔腿呀,比爾。骨頭進嘴就化,根本用不著剔出來。這是半磅綠茶,每磅七先令六便士,味道很猛,要是你用滾水泡,連茶壺蓋子也會被沖開。這是一磅半糖,有些發潮,是黑鬼賣力幹活兒生產出的極品——噢,還不止這些呢!這是兩個兩磅重的麩皮麵包,一磅黃油,一塊一級格洛斯特乾酪[1],最後是你從未喝過的味道最醇正的酒!」
念到最後一句頌詞的時候,貝茨少爺從他的一隻碩大的口袋裡掏出一大瓶塞子塞得很嚴的酒來。道金斯先生當即從瓶中倒出滿滿一杯醇醇的烈酒,病人二話不說便灌下了肚。
「啊!」費金說,心滿意足地搓著手,「你會好起來的,比爾,你馬上就會好起來的。」
「好起來!」賽克斯嚷道,「我就算有二十回快不行了,你也不會來幫我一把。我三個多禮拜里都是這副模樣,你卻對我不聞不問,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這虛情假意的流氓?」
「聽聽他在說什麼話,孩子們!」費金聳聳肩說,「我們還給他帶來了這麼多好——東西。」
「東西當然不錯,」賽克斯先生說,朝桌上掃了一眼,火氣稍微消了些,「可是,你自己有什麼可說的呢?這些日子,我又沮喪,又生病,又沒錢,一切都糟透了,你卻把我扔在這個地方,從不過問我的死活,好像我還不如那條狗——把它趕開,查理!」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有趣的狗。」貝茨少爺嚷道,按吩咐把狗趕走,「它就像去菜市場的老太太,總能嗅到食物!讓它登台表演的話,一定能賺大錢,還能振興整個戲劇界呢。」
「閉嘴!」見狗退到床下後還汪汪亂叫,賽克斯呵斥道,「你自己有什麼可說的,你這個滿臉褶子、買贓賣贓的老傢伙,嗯?」
「我有一個多禮拜不在倫敦,去辦事了。」老猶太答道。
「那還有兩個禮拜呢?」賽克斯問,「你讓我躺在這兒,像害病的耗子窩在洞裡一樣。」
「我真是沒辦法,比爾。這麼多人在場,我不便詳細解釋。可我真是沒辦法,我以名譽擔保。」
「以什麼擔保?」賽克斯以極端厭惡的口氣低吼道,「餵!你們兩個,誰給我切一塊兔肉餅來,驅驅我嘴裡這味兒,不然我就要被他的話嗆死了。」
「別發脾氣嘛,親愛的。」老猶太恭順地說,「我從來沒忘記你,比爾,一次也沒有。」
「沒有!我敢打賭你沒有。」賽克斯苦笑道,「我躺在這裡渾身發抖、高燒不退的時候,你卻在打鬼主意:讓比爾去幹這個;讓比爾去做那個;等比爾病一好,狠狠地壓壓價,什麼都讓他去做,反正他窮,只能給你賣命。要不是這姑娘,我早就死了。」
「你瞧,比爾,」老猶太連忙抓住最後一句話辯解道,「你都說了,『要不是這姑娘』!除了可憐的老費金,誰能幫你弄到這麼好使的姑娘?」
「他這話說得倒是不錯!」南希急忙走上前說,「算了吧,算了吧。」
南希一出現,話題便被引開了。兩個孩子見謹慎的老猶太朝他們狡猾地擠了擠眼,便開始一個勁兒勸她喝酒,她卻喝得相當節制。與此同時,費金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讓賽克斯先生的情緒漸漸好轉起來:賽克斯滿口威脅時,費金就當作是令人愉快的小玩笑。不僅如此,當賽克斯喝了不少酒,屈尊講了一兩個粗俗笑話時,費金還故意開懷大笑。
「一切都很好,」賽克斯先生說,「不過,你今晚得給我一點錢。」
「我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老猶太應道。
「但你家裡有的是錢,」賽克斯反駁道,「必須拿一點來給我。」
「有的是錢!」老猶太舉起雙手叫道,「我的錢還沒多到——」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少錢。我敢說,連你自己也不清楚,因為得花很長時間才數得清。」賽克斯說,「反正我今晚就要拿到錢,這是肯定的。」
「好吧,好吧,」老猶太嘆了口氣說,「我馬上就讓逮不著給你取過來。」
「你不能這麼幹。」賽克斯先生應道,「逮不著太機靈了,會忘了送來,或者走錯路,或者被條子跟蹤,總之,只要有你的吩咐,他什麼藉口都找得到。穩妥起見,還是讓南希去你的巢穴拿過來吧。趁她不在的工夫,我要躺下來打個盹兒。」
一番討價還價之後,費金把款項從對方提出的五英鎊預付款壓到三英鎊四先令六便士,還賭咒發誓說,這樣他就只剩下十八個便士來維持家用了。賽克斯先生悶悶不樂地表示,如果不能再多的話,他就只好先將就了。於是,南希準備陪費金回家,逮不著和貝茨少爺則把食物放進櫥櫃。老猶太辭別他的親密朋友,在南希和兩個少年的陪同下往家走去。與此同時,賽克斯先生一頭倒在床上,放鬆心情,準備睡到那位小姐回來。
一行人終於回到老猶太的住所,發現托比·克拉基特和奇特林先生正專心致志地玩著第十五局克里比奇牌戲[2]。不用說,後者又失利了,輸掉了第十五個,也是最後一個六便士銀幣,惹得他的兩個年輕朋友心花怒放。竟然被人發現在跟一個地位和智力遠遜於自己的人玩牌,克拉基特先生顯然有點不好意思,於是打了個哈欠,問了下賽克斯的情況,便拿起帽子要走。
「沒人來過嗎,托比?」費金問。
「一個人都沒來過,」克拉基特先生答道,豎起了衣領,「像劣質啤酒一樣沒勁。我給你看了這麼久的家,費金,你應該犒勞我才是。該死,我像個陪審員一樣老實,要不是我脾氣好,願意跟這小子玩玩,我早就睡著了,睡得死沉死沉的。簡直無聊透頂,我要是撒謊,就叫我不得好死!」
托比·克拉基特先生一邊發著這般感嘆,一邊傲慢地把贏的錢掃成一堆,塞進背心口袋,仿佛這些小小的銀幣根本就進不了他這種大人物的法眼。然後,他昂首闊步地走出屋子,氣度優雅高貴,惹得奇特林先生頻頻向他的雙腿和靴子投以羨慕的目光,直到它們從視野中消失。奇特林還信誓旦旦地對大家說,花十五個六便士銀幣結識克拉基特先生挺便宜,他根本不在乎這點損失。
「你真是個怪人,湯姆!」貝茨少爺說,他被這句話逗得開心極了。
「一點也不怪,」奇特林先生答道,「你說是嗎,費金?」
「你是個聰明人,親愛的。」費金說,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時朝另外兩個徒弟眨眨眼睛。
「克拉基特先生真是個大人物,你說是不是,費金?」湯姆問。
「毫無疑問是的,親愛的。」
「跟他結交真是件光榮的事,你說是不是,費金?」湯姆又問。
「非常光榮,真的,親愛的。他們只是眼紅罷了,湯姆,因為托比不跟他們結交。」
「啊!」湯姆得意地叫起來,「原來如此!他讓我輸了個精光,但只要我樂意,就可以去賺更多的錢,你說是不是,費金?」
「當然可以。」老猶太答道,「你去賺吧,越快越好,湯姆。馬上去把你輸掉的賺回來,別耽誤時間了。逮不著!查理!你們也該去幹活兒啦。走吧!都快十點啦,還什麼都沒幹呢。」
遵照這一指示,兩個少年朝南希點點頭,拿起各自的帽子,離開了房間。一路上,逮不著和他的快活朋友都在拿奇特林先生尋開心,說了好多俏皮話。不過,公正地說,湯姆的行為其實談不上多麼出格或者過分。倫敦城裡,為了加入上流社會,許多意氣風發、時髦卻無能的青年人付出了比奇特林先生高得多的代價。還有許多組成所謂「上流社會」的優雅紳士,他們的聲名也建立在幾乎相同的基礎上,同瀟灑公子托比·克拉基特別無二致。
「聽著,」徒弟們一離開房間,老猶太就說,「我這就去給你拿錢,南希。這把鑰匙只是用來開小櫥櫃的,我把孩子們帶回來的零碎東西放在裡面保管,親愛的。我的錢是向來不上鎖的,因為我沒有錢要鎖起來,親愛的——哈哈哈!——沒有錢要鎖起來。這是一門賠本買賣,南希,而且沒人感謝你。不過,我喜歡看到年輕人在我身邊,所以我什麼都能忍,什麼都能忍。噓!」他急忙把鑰匙藏在懷裡說,「是誰,聽!」
姑娘雙臂抱胸,坐在桌邊,看上去根本不關心什麼人到了或是走了,不管那人是誰。可是,一個男人的嘟噥聲剛傳進耳朵,她就以閃電般的速度摘下軟帽和披肩,塞到桌子底下。老猶太立刻轉過頭來,她嘟噥著抱怨空氣悶熱,那有氣無力的聲調,同剛才極其迅猛的動作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不過,費金那會兒背對著南希,並未看到。
「呸!」老猶太悄聲道,似乎對此人的打擾感到很氣惱,「是我先前等的那個人。他下樓來了。在他面前,錢的事你一個字也不要提,南絲。他不會待多久的,頂多十分鐘,親愛的。」
門外樓梯響起一個男人的腳步聲,老猶太把皮包骨頭的食指貼在嘴唇上,拿起蠟燭朝門口走去。費金與來者同時到達門口。那人匆匆進屋,走到南希跟前才看到她。
來者是蒙克斯。
「她只是我的一個徒弟。」見蒙克斯發現陌生人後身子往後一縮,費金便說,「別走,南希。」
姑娘往桌邊挪了挪,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蒙克斯,然後收回視線。但是,當蒙克斯轉頭去看老猶太時,她又偷偷瞟了他一眼,目光敏銳、犀利,而且異常堅定。如果有人從旁註意到她眼神的變化,或許很難相信,同一個人竟然能投出如此迥異的兩種目光。
「有什麼消息嗎?」費金問。
「有重大消息。」
「是——是——是好消息嗎?」費金猶猶豫豫地問,唯恐太樂觀而惹惱了對方。
「反正不是壞消息。」蒙克斯微笑著答道,「這次我幹得很利索。我得跟你單獨談談。」
姑娘往桌邊靠得更近了,絲毫沒有離開房間的意思,儘管她已看到蒙克斯正朝她指指點點。老猶太也許擔心,如果硬要將南希趕走,她或許會大聲說出錢的事來,於是,他指了指上面,帶蒙克斯離開了房間。
「別又去上次那個鬼地方。」南希聽見他們上樓時那個男人這樣說。費金哈哈大笑,回答了一句什麼話,但她沒聽清。木地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老猶太似乎把來者帶到了三樓。
他們的腳步聲在房子裡的迴響還沒平息下去,姑娘就已經脫去鞋子,拉起長袍,松松垮垮地搭在頭上,罩住兩條胳膊,然後站在門口,屏息聆聽。房子裡剛一靜下來,她就邁開令人難以置信的輕柔腳步,悄無聲息地溜出房間,登上樓梯,消失在樓上的黑暗之中。
有一刻鐘或稍多一點的時間,房間裡空無一人。隨後,姑娘又邁著幽靈般的腳步溜了回來,緊接著便聽見兩個男人下樓的聲音。蒙克斯徑直走到街上,老猶太則再次爬上樓取錢。他回到房間時,姑娘正在整理披巾和軟帽,像是準備要走。
「哎呀,南希,」老猶太放下蠟燭,身子突然往後一縮,嚷道,「你的臉色好蒼白呀!」
「臉色蒼白!」姑娘重複道,雙手搭在額上遮光,似乎想要仔細看看他。
「可怕極了。你剛才一個人在幹什麼?」
「我記得自己沒幹什麼呀,只是坐在這個悶死人的地方,也不知過了多久。」姑娘漫不經心地答道,「得啦!行行好,讓我回去吧。」
費金一邊點數,一邊把錢放到她手裡,點一枚嘆一聲。他們沒再多說話,互道「晚安」之後便分手了。
姑娘來到空曠的街上,在一道門階上坐下。有好一陣子,她徹底陷入了迷茫之中,甚至不知道該往哪兒去。突然,她站起身,不顧賽克斯正在等她,朝著相反的方向匆匆走去,步子越來越快,漸漸變成了狂奔。跑到筋疲力盡之後,她才停下來喘氣,似乎突然清醒過來,痛感自己做不到下決心想做的事,只好擰著雙手,淚如雨下。
也許是因為哭過之後心裡釋然了,也許是因為認識到自己完全無能為力,反正她轉過身,又用幾乎相同的速度朝相反的方向飛奔而去——一方面是要彌補耽擱的時間;一方面也是為了讓腳步趕上洶湧奔騰的思潮——不一會兒,她就到了先前丟下那個盜賊留守的住所。
即使她在面對賽克斯先生時不慎流露出不安,他也沒有注意到。他只是問錢是否拿來了,聽到肯定的回答,便滿意地低吼了一聲,重新躺到枕頭上,繼續做那被她歸來打斷的好夢。
她很走運。賽克斯有了錢,第二天一門心思吃吃喝喝,暴戾的脾氣也平和不少,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意願指責她的舉止態度。她神情恍惚,緊張不安,似乎即將邁出大膽而危險的一步,必須經過非比尋常的掙扎才能痛下決心。如果換作目光銳利的費金,一眼就看得出她不對勁,很可能立刻就警覺起來。但是,賽克斯先生缺乏細緻入微的洞察力,從來不會為微妙的疑心所苦惱,即便起了疑,也只會轉化為固執己見,粗暴地對待所有人。何況,前面已經說過,他如今心情非常好,所以沒有覺察到南希的舉止有何異常。事實上,賽克斯壓根兒沒把她放在心上,就算南希的不安更加顯而易見,也不大可能引起他的懷疑。
白晝漸漸逝去,姑娘越來越激動。夜色降臨後,她坐在一旁,等著那個盜賊喝醉睡著。她雙頰分外蒼白,眼中仿佛燃燒著一團火,這回就連賽克斯也覺察到了,不由得大吃一驚。
因為熱病初愈,賽克斯先生還很虛弱,正躺在床上,喝著為了減輕刺激而摻了熱水的杜松子酒。他喝完就將酒杯推給南希斟滿,如此已有三四次。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南希的這些反常跡象。
「哎呀,天打雷劈的!」他說,緊盯著姑娘的臉,雙手撐著身子坐起來,「你就像一具還魂的殭屍。出了什麼事?」
「什麼事!」姑娘答道,「沒什麼。你幹嗎這麼死盯著我?」
「你又在犯哪門子傻?」賽克斯追問道,抓起她的一隻胳膊狠命搖晃,「這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怎麼啦?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好多事情,比爾,」姑娘哆嗦著答道,雙手捂住眼睛,「可是上帝啊!這有什麼要緊的?」
她先前狂野呆板的神色本就令賽克斯心頭一驚,而她最後一句話中強作歡笑的口吻更是讓賽克斯詫異。
「我來告訴你是怎麼回事,」賽克斯說,「要麼是你得了熱病,要麼就一定是有什麼不尋常的事要發生了,而且很危險。你是想——不,該死!你不會幹那種事!」
「干哪種事?」姑娘問。
「不,」賽克斯盯著她嘀咕道,「沒人比這小娘兒們更忠實可靠的了,否則我早在三個月前就割斷了她的喉嚨。她一定是得了熱病,沒別的。」
賽克斯就這樣自說自話著堅定對南希的信心,把杯中酒喝得乾乾淨淨,然後嘟嘟囔囔地咒罵著,說要喝藥。姑娘一個激靈跳起來,背對著他,把藥快速倒入杯中,舉到他唇邊,端著杯子直到他喝完。
「好了,」那盜賊說,「過來坐在我邊上,拿出你平常的樣子來。不然小心我叫你面目全非,連你自己都認不出來。」
姑娘乖乖照做。賽克斯緊握住她的一隻手,倒回枕頭上,眼睛盯著她的臉。他的眼睛不斷地睜開又閉上,閉上又睜開。他不安地變換著姿勢,兩三分鐘內,他打了好幾次瞌睡,但每次都滿臉驚恐地跳起來,茫然四顧。終於有一次,就在他正要起來的時候,忽然身子一沉,死死地睡了過去。他鬆開緊握著她的手,舉起的胳膊有氣無力地垂在身旁,整個人仿佛都陷入了深度昏迷。
「現在也許已經太遲了。」
她慌忙戴好軟帽,圍上披肩,不時提心弔膽地四下張望,似乎賽克斯那沉重的手隨時都會按住她的肩——儘管他已經被灌下了安眠藥。然後,她在床邊輕輕地俯下身,吻了吻盜賊的嘴唇,悄無聲息地打開房門又關好,匆匆離開了那座房子。
她不得不穿過一條黑漆漆的小巷才能走上大街。這時,她聽見更夫吆喝說已經九點半了。
「九點半過了很久嗎?」姑娘問。
「再有一刻鐘就十點了。」更夫說,舉起提燈照亮了她的臉。
「我到那兒起碼得花一個小時,或許更多。」南希嘀咕道,從他身旁一閃而過,快步沿街走開。
她從斯皮塔爾菲爾茲直奔倫敦西區,一路經過的偏僻街巷上,許多店鋪都已在關門了。鐘敲十點時,她變得越發焦急,在狹窄的人行道上狂奔起來,用胳膊肘將行人都推到一邊。穿越擁擠的馬路時,她幾乎是從馬頭底下衝過去的,而一群群行人正在街邊心急火燎地等機會過馬路。
「這女人瘋了!」人們說,轉頭望著她飛奔而去的背影。
來到倫敦城比較繁華的地區之後,街上相對冷清了不少。見她這樣橫衝直撞,三三兩兩的行人都很奇怪。有人快步跟上,似乎想看看她跑這麼快,到底是要去哪兒。少數人竟然趕到她前面,回頭一望,對她毫不懈怠的速度深感詫異。但他們被紛紛拋在了身後。當接近目的地時,她已經只剩她自己了。
那是一座家庭旅館,位於海德公園附近一條幽靜而美麗的街上。旅館門前明亮的燈火引她來到這裡時,鍾正敲十一點。她在門口徘徊了幾步,似乎有些舉棋不定,不知是否要進去。但鐘聲催她下定決心,邁進門廳。門房的座位上沒人,她忐忑不安地東張西望,朝樓梯走去。
「喂,姑娘!」一個穿著時髦的女人從她背後的門裡探出頭來說,「你到這兒找誰?」
「找住在這座旅館的一位小姐。」姑娘答道。
「一位小姐!」對方答道,輕蔑地瞟了她一眼,「哪位小姐?」
「梅利小姐。」南希說。
年輕女人這時已經注意到南希的模樣,於是露出極其鄙夷的神色,算是回答,然後叫了一個男服務員來招呼她。南希又重複了一遍來意。
「我通報時說你叫什麼?」男服務員問。
「什麼名字也不用說。」南希答道。
「也不用說什麼事嗎?」男服務員說。
「對,也不用說。」姑娘答道,「我必須見那位小姐。」
「得了!」男服務員說,把她往門外推,「少來這套。出去。」
「要我走,除非你們把我抬出去!」姑娘激動不已地說,「但我會叫你們吃不消的。這兒就沒人了嗎?」她環顧四周道,「就沒人願意替我這個可憐人兒捎個信了嗎?」
這番呼叫打動了一個面善的男廚師,他正和另外幾個僱工在一旁觀望,這時走上前來調解。
「就給她通報一下吧,喬,行不?」廚師說。
「那有什麼用呢?」叫喬的服務員答道,「你不會以為小姐願意見她這種人吧?」
這句話暗示南希身份可疑,引得四個女服務員胸中生出無比貞潔的怒火,她們熱情高漲地表示,這娘兒們給所有女人丟了臉,強烈要求將她無情地扔到陰溝里去。
「你們愛把我怎樣就怎樣吧。」姑娘再次轉頭對那些男人說,「不過,要先答應我一個請求——求你們看在萬能的上帝的分上,替我捎個信。」
仁慈的廚師再次代她求情,結果,最先出現的那個男服務員答應為她通報。
「我該說什麼呢?」他一腳踏上樓梯問。
「你就說,有個姑娘誠懇地請求同梅利小姐單獨談談。」南希說,「你就說,只要梅利小姐聽她說一句話,就知道是要接著聽下去,還是把我當成騙子攆出去。」
「我說,」男服務員道,「你的口氣真大!」
「你去捎個信,」姑娘堅定地說,「我等著聽回音。」
男服務員跑上樓去。南希留在原地,面色蒼白,氣喘吁吁。聽著那些貞潔的女服務員滔滔不絕地破口大罵,她被氣得嘴唇直打戰。當男服務員下來叫她上去時,她們的嘲罵變得更加厲害了。
「這世道,規規矩矩做人真沒好處啊。」一個女服務員說。
「廢銅比火煉的真金還值錢。」另一個女服務員接著說。
第三個女服務員只顧著感慨:「貴婦都是些什麼人啊?」最後一個女服務員罵了句:「真不要臉!」引得其他三個黛安娜[3]也連聲附和,以同樣的咒罵收了場。
南希心中還有更緊要的事,對這番冷嘲熱諷自然置若罔聞。她手腳哆嗦著跟在男服務員後面,進入一間被天花板上懸掛的吊燈照亮的小候見室。男服務員把她留在這裡,退了下去。
[1] 格洛斯特是英國西南部城市,以出產乾酪聞名。一級乾酪是用全脂乳製成的。
[2] 由二至四人玩的紙牌遊戲,每人發牌6張,以先湊足121分或61分者為贏家。
[3] 羅馬神話中的處女守護神、狩獵女神和月亮女神。她的名字在西方成為志行高潔的淑女的同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