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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奧利弗同好心的朋友們一起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2024-10-02 06:12:41 作者: (英)狄更斯

  奧利弗渾身是病,而且病得很厲害。他手臂骨折,疼痛不已,還耽誤了治療。此外,由於在潮濕寒冷的戶外待得太久,他一連好幾個禮拜都在發高燒,打寒戰,被折磨得沒了人形。但他終於漸漸好轉,有時還能滿含熱淚地說幾句話,表示將牢牢銘記兩位可親女士的恩德,真心希望自己康復之後可以做點事,表達他的感激,讓她們看到,他心中充滿了深情和敬意。不論這些事多麼微不足道,他都要向她們證明,她們的好意沒有白費,她們大慈大悲地從苦難或死亡邊緣拯救回來的可憐孩子,正急迫地想全心全意地報答她們。

  這一天,奧利弗張開蒼白的嘴唇,用微弱的聲音努力說出自己的感激之情,羅絲聞言道:「可憐的孩子!只要你願意,以後有的是機會報答我們。我們打算去鄉下,姑媽想讓你陪我們一塊兒去。那裡環境清幽,空氣新鮮,加上令人愉快的春日美景,要不了幾天你就會康復。等你身子受得起了,我們還有許多事要麻煩你呢。」

  「麻煩?」奧利弗叫道,「噢!親愛的小姐,我多想為你們做事呀,多想為你們澆澆花,養養鳥,或者整天給你們跑腿呀。只要能讓你們高興,我願意獻出自己的一切!」

  「你不用獻出什麼。」梅利小姐微笑道,「我跟你說過,我們還有許多事要麻煩你呢。如果你能做到現在答應的一半,我就會非常開心了。」

  「讓您開心,小姐?」奧利弗喊道,「您這麼說真是太客氣了!」

  「你會讓我開心得無以言表的。」年輕小姐答道,「一想到我那好心的姑媽把一個人從你描述的那種苦難中解救出來,我就感到說不出地快樂。你都想像不出,如果知道她好心憐憫的人真情實意地知恩圖報,我會多麼高興。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她注視著奧利弗若有所思的面龐問道。

  「噢,我明白,小姐,我明白!」奧利弗忙答道,「不過我在想,我現在實在對不起別人。」

  

  「對不起誰?」小姐問。

  「對不起那位好心的紳士,還有那位親愛的老保姆,他們過去是那樣關心我。」奧利弗答道,「要是他們知道我現在多麼幸福,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我肯定他們會的,」奧利弗的女恩人應道,「洛斯本先生是個好人,他已經答應,等你身體好到可以出門旅行的時候,就帶你去看望他們。」

  「真的,小姐?」奧利弗大叫起來,臉上綻放出喜悅的光彩,「要是真能再見到他們慈祥的面龐,我不知會樂成什麼樣子呢。」

  不久,奧利弗已經基本康復,完全能經受這趟旅途的勞頓。於是,一天早晨,他和洛斯本先生乘坐梅利太太的小馬車啟程了。來到徹特西橋時,奧利弗頓時面無血色,大叫一聲。

  「這孩子怎麼啦?」大夫嚷道,像平常那樣緊張起來,「你看到什麼啦?聽到什麼啦?感覺怎麼樣?嗯?」

  「那個,先生,」奧利弗指著窗外叫道,「那座房子!」

  「看見了,嗯,那座房子怎麼啦?車夫,停下,在這兒停下。」大夫喊道,「那座房子怎麼啦,我的孩子,嗯?」

  「那些賊——他們帶我進去的就是那座房子!」奧利弗悄聲說。

  「該死!」大夫嚷道,「喂,停下!讓我下車!」

  可是,沒等車夫下馭手座,大夫就跌跌撞撞地爬出車廂,跑到那座被廢棄的房子跟前,瘋了似的猛踢大門。

  「嘿!」一個矮小丑陋的駝背男人突然把門拉開,大夫最後一踢用力過猛,差點栽進過道,「出什麼事啦?」

  「什麼事?」大夫不假思索,一把揪住那人的領口,厲聲道,「出大事啦。盜竊案。」

  「你要是不鬆手,還要出人命案呢。」駝背冷靜地答道,「你聽見沒有?」

  「聽見又怎樣!」大夫說,把那人猛搖了一通,「那個該死的——他叫什麼鬼名字來著?賽克斯,沒錯。賽克斯在哪兒,你這個賊?」

  駝背瞪大雙眼,似乎無比驚訝、憤怒。接著,他敏捷地一扭身子,掙脫大夫的手,連珠炮似的高聲痛罵一陣,退回了屋裡。但他還沒關門,大夫就不容分說地闖入了客廳。他急忙四下環顧,屋子裡的所有陳設,所有東西,不管是有生命的還是沒生命的,都不符合奧利弗的描述,就連櫥櫃的位置都不對勁!

  「餵!」駝背目光灼灼地緊盯著大夫道,「你如此猖狂地闖入我家,到底安的是什麼心?你是要搶還是要殺?究竟想幹什麼?」

  「你見過乘坐四輪輕便馬車出來搶劫殺人的嗎,你這個荒唐的老吸血鬼?」暴躁的大夫說。

  「那你到底要幹什麼?」駝背質問道,「你能不能馬上就滾,免得我對你不客氣!去你媽的!」

  「我認為該走的時候自然會走。」洛斯本先生一邊說,一邊朝另一間客廳看去。但那裡同第一間一樣,完全跟奧利弗的描述對不上號,「總有一天,我會查出你的底細,我的朋友。」

  「是嗎?」那醜陋的殘廢冷笑道,「你想找我儘管來,我就在這兒。我在這兒住了二十五年,既不是瘋傻痴呆,也不是孤家寡人,怎會怕你?你會為此付出代價的,你會為此付出代價的。」說著,這個畸形的小魔鬼就大叫一聲,像是氣瘋了似的,在地上跺腳亂蹦。

  「這事真是蠢透了,」大夫喃喃自語道,「那孩子肯定搞錯了。拿著!把這個放進你的口袋裡,再把你自己關起來吧。」說時,他扔給駝背一枚錢幣,然後回到馬車上。

  那人一直跟到車門前,一路罵個不停,語言極其粗野。洛斯本先生轉過頭去跟車夫說話時,那人把頭探進車廂,瞪了奧利弗一眼,目光犀利兇狠,充滿了憤怒和仇恨。此後幾個月里,奧利弗無論是醒著還是睡著,都忘不了那個眼神。駝背繼續發出可怕的咒罵,直到車夫返回馭手座。他們再次上路,走出一段距離後,仍看得見那個駝背在跺腳扯頭髮,也不知這氣得發瘋的樣子是不是裝出來的。

  「我是個傻瓜!」沉默半晌後,大夫開口道,「你以前知道嗎,奧利弗?」

  「不知道,先生。」

  「那下次可別忘了。」

  「真是傻瓜,」沉默幾分鐘之後,大夫又說,「即使那裡就是你說的那個地方,裡面就是你說的那伙人,我赤手空拳的又能做什麼呢?就算有人幫忙,我看也沒什麼用,只能讓別人看到我是怎樣的脾性,又是怎樣將這件醜事遮掩過去的。但這也是我活該。我做事總是憑一時衝動,給自己招來這樣那樣的麻煩。這回也算是得了個教訓。」

  其實,這位高明的大夫這輩子沒有一件事不是憑衝動做的。但對於支配他的衝動,是值得恭維一番的,這可並無惡意,因為他憑衝動行事,不僅沒有給自己惹來什麼麻煩或者不幸,反倒從所有認識他的人那裡贏得了最熱誠的尊敬和愛戴。非得實話實說的話,大夫起初一兩分鐘內是有些生氣,他本想找到支持奧利弗說法的證據,卻不料剛有這樣的機會便撲了個空,令他大失所望。不過,他很快又恢復了常態。見奧利弗回答問題仍然老老實實,前後一致,仍然像先前那樣坦率誠實,他打定主意,從此以後完全相信這孩子的話。

  奧利弗知道布朗洛先生住在哪條街,所以他們徑直驅車前往。馬車拐入那條街的時候,奧利弗心臟狂跳,幾乎喘不上氣。

  「好啦,孩子,是哪座房子?」洛斯本先生問。

  「那座!那座!」奧利弗急切地指著窗外答道,「是那座白色的房子。噢!快點!請快點!我全身抖得太厲害,感覺像要死了一樣。」

  「別急,別急!」好心的大夫拍著他的肩膀說,「你馬上就可以見到他們了。他們見你平安無事,一定會喜出望外的。」

  「噢!但願如此!」奧利弗喊道,「他們當時待我可好啦!非常非常好。」

  馬車繼續前進,然後停了下來。不,不是這座房子,是隔壁那座。車又前進幾步,再停下來。奧利弗抬頭望著窗戶,飽含期待的幸福淚水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天啊!這座白房子空空蕩蕩,窗上貼著一張告示:此房出租。

  「敲敲隔壁家的門。」洛斯本先生挽著奧利弗的胳膊,大聲道,「請問您知道布朗洛先生到哪裡去了嗎?他過去就住在隔壁。」

  應門的女僕說不知道,但表示願意去問一下。她很快就回來了,說布朗洛先生六個禮拜前變賣了所有動產,去了西印度群島。奧利弗雙手交握,身子一軟,仰面癱倒在地。

  「他的女管家也去了嗎?」洛斯本先生停頓了一下,又問。

  「是的,先生。」女僕答道,「老紳士、女管家,還有布朗洛先生的一個朋友,他們一起去的。」

  「那打道回府吧,」洛斯本先生對車夫說,「不要在半路上停下來餵馬。出了這該死的倫敦城再說!」

  「那個書攤老闆呢,先生?」奧利弗說,「我認識去那兒的路。去看看他吧,求您了,先生!去看看他吧!」

  「我可憐的孩子,今天的倒霉事已經夠多的了,」大夫說,「夠我們倆受的了。如果我們去找書攤老闆,準會發現他死了,或是放火燒了自己的房子,或是逃走了。不,還是直接回家去吧!」於是,他們只得順從大夫的衝動決定,回家去了。

  儘管身處幸福之中,但這件令人大失所望的事,還是讓奧利弗感到深深的憂傷和悲哀。他曾在病中聊以自慰地多次想像,布朗洛先生和貝德溫太太會對他說什麼,想像自己將如何欣喜地告訴他們,有多少個漫長的日日夜夜,他都在懷念他們對他的關愛,為自己同他們被殘忍地分開而痛哭。他一直希望將來有機會告訴他們這一切,並以此來安慰自己。他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向他們澄清自己的冤情,解釋自己是如何被綁架走的。正是這樣的希望激勵著他,支撐著他,熬過了最近的一連串磨難。可如今,布朗洛先生他們已去了那麼遠的地方,而且一定以為他是個騙子,是個盜賊,而這些看法,他也許到死都無法澄清了。想到這裡,奧利弗簡直難以自持。

  然而,這樣的情況沒有改變他恩人對他的態度。又過了兩個禮拜,晴好溫暖的天氣終於來了,一時間千樹吐綠,萬花爭艷。梅利太太一家準備離開徹特西的宅子,出去幾個月。他們將曾令老猶太垂涎三尺的金銀餐具存到銀行,留下賈爾斯和另一個僕人看屋,然後帶著奧利弗,前往遠離城鎮的一座鄉間別墅。

  這個虛弱的孩子來到內陸村莊,置身於青山密林之中,呼吸著芬芳的空氣,他感到的喜悅、歡樂、平靜和安寧,誰能用語言形容?對於那些痛快地居住在擁擠嘈雜地帶的人來說,安寧恬靜的美景是如何印入他們的腦海的,又是如何將清新之風深深注入他們疲憊的心靈的,這又有誰說得清?那些操勞終生、困居擁擠逼仄的街巷的人,他們從不奢望改換環境,因為習慣已經成為他們的第二天性,他們幾乎愛上了那個終日活動其中的小天地的一磚一石。即便是這些人,據說在被死神之手攫住的時候,也會最終渴望瞥一眼大自然的容顏。遠離了昔日的苦痛歡愉,他們仿佛立刻進入了生命的新階段。他們一天天地緩步走向陽光燦爛的綠草地。看著藍天、山岡、平原和粼粼波光,深埋的記憶被一一喚醒。他們預先品嘗到天國的滋味,緩解了衰亡的痛苦。臨終前幾小時,他們透過孤寂臥室的窗戶,用暗淡虛弱的目光望著落日漸漸消逝。而現在,他們也像夕陽一般沉入了墳墓!寧靜祥和的鄉村景色喚起的回憶,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同這個世界的思想和欲望更是大相逕庭。這些回憶會溫柔地感化我們,教我們如何為我們所愛之人的墳墓編織鮮艷的花環,淨化我們的思想,消弭宿仇舊怨。然而,在所有的感化之下,即便是最遲鈍的頭腦中,也殘存著一個模模糊糊、尚未成形的意識:仿佛許久以前,在某個非常遙遠的時期,我們也有過同樣的感受。於是,我們開始思考遙遠的來世,並將傲慢和世俗的觀念踏翻在地。

  他們前往的是一個可愛的地方。奧利弗從小生活在污穢的人群之中,在喧囂和吵鬧中長大,而一到那裡,他便如獲新生。薔薇和忍冬緊貼著別墅的牆壁,常春藤盤繞著樹幹,空氣中瀰漫著花園百花的芬芳。附近有一塊小小的教堂墓地,那裡並沒有高大難看的墓碑,而是遍布覆蓋著新草和青苔的簡陋墳塋,村中逝世的老人都安息於此。奧利弗常常在這裡徘徊。想到母親長眠的荒冢,他有時候會坐下來偷偷啜泣。然而,當他舉目遙望頭頂的深邃蒼穹時,便不再認為母親仍長眠於地下。他會為她傷心落淚,卻不再感到痛苦。

  這是一段幸福的時光。白天平靜安寧,夜晚也不會帶來恐懼或憂慮——既不必在悽慘的囚牢中受苦,又不用與卑鄙的惡人為伍,心中只有快樂和幸福。每日上午,他都要去小教堂附近一位白髮蒼蒼的老紳士家裡,學習讀書習字。老紳士說話和和氣氣,教學勤勤懇懇,奧利弗唯恐自己用功不夠,令老紳士失望。然後,他會同梅利太太和羅絲去散步,聽她們談論讀過的書,或者找個陰涼的地方,坐在她們身邊,聽年輕的小姐朗讀。他可以一直這樣聽下去,直到天黑得再也看不清字母。不過,他還得準備第二天的功課,所以下午便在面朝花園的小房間裡用功,直到夜幕徐徐降落。這時兩位女士又會出門散步,他也會跟隨左右,津津有味地聆聽她們談話。如果她們要他攀折一朵花,或是跑回去拿一件遺忘的東西,他便會感到無比幸福,恨不得插翅飛去,馬上辦好。天已黑透,他們回到家裡,小姐會坐在鋼琴邊,彈一支好聽的曲子,或是柔聲低唱一首她姑媽愛聽的古老歌謠。這時候是不點蠟燭的。奧利弗會坐在窗邊,陶醉在美妙的音樂之中。

  禮拜天到了。無論是哪方面,這天都過得同從前的禮拜天大不一樣!而且特別快樂,就像這段最幸福時光的其他所有日子一樣!上午去小教堂做禮拜,窗邊綠葉沙沙作響,枝頭鳥兒啾啾鳴唱。芬芳的空氣潛入低矮的門廊,令這座樸素的教堂花香瀰漫。窮人衣著整潔,虔誠地跪下祈禱,似乎聚集於此不是一項冗長乏味的義務,而是一種樂趣。唱詩班的歌聲也許比較刺耳,卻情真意切,至少在奧利弗耳中,比他以往在教堂里聽到的任何歌聲都更優美。接下來照例是散步,以及走訪農民的整潔住房。晚上,奧利弗會將整個禮拜都在研讀的《聖經》捧出來,讀上一兩章。在履行這項任務時,他甚至覺得比自己當上了牧師更自豪、更快活。

  清晨六時奧利弗就起床了,在田野中漫步,在樹籬中搜尋,到處採集野花,然後滿載而歸。他小心翼翼、仔仔細細地設計造型,用花兒將早餐桌裝扮得無比漂亮。他還為梅利小姐採集了新鮮的千里光作為餵鳥的食料,並用它把鳥籠裝飾得極其典雅——這是他從村上頗具才幹的教會文書那裡學來的手藝。把鳥兒打扮得整潔漂亮之後,他通常被派去村里辦一件小小的善事,或者偶爾在草地上玩玩板球,再不然,花園裡總是有事可做的。奧利弗跟一位老師——他的職業是園丁——學習了園藝。他全心全意地忙碌著,直到羅絲小姐進入花園,對他所做的一切讚不絕口。

  三個月就這樣不知不覺過去了。即使對那些最有福氣、最受上天寵愛的人來說,這三個月也是生命中充滿純粹幸福的時光,而對奧利弗來說,這三個月簡直如同置身極樂世界一樣。一方無比純潔、善良、慷慨,另一方則報之以發自靈魂深處、最真誠、最熱情的感激。難怪在這段短暫的日子結束時,奧利弗·特威斯特已經同老夫人和她的侄女親如一家。在他幼小而敏感的心中,對她們產生了強烈的依戀;她們則用深深的疼愛回贈他,並以他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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