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談談新來的探視者對奧利弗的看法
2024-10-02 06:12:34
作者: (英)狄更斯
大夫喋喋不休地擔保,她們見了罪犯會既高興又意外,說著便一手挽起年輕小姐的胳膊,另一隻手扶住梅利太太,彬彬有禮、莊嚴穩重地帶她們上了樓。
「現在,」大夫輕輕轉動臥室門把手,悄聲說,「來聽聽你們對他的印象如何吧。雖說他最近沒有修過面,但樣子一點也不凶。不過,請等一下!我先看看他適不適合接受探視。」
他走上前,往房內看了一眼,然後示意她倆跟上。三人進屋後,他把門關上,輕輕拉開床前的帘子。她們本以為會看到一個面目猙獰的惡棍,結果床上躺著的竟是一個孩子!那孩子被疼痛和疲憊折騰得憔悴不堪,正在昏昏沉睡。他受傷的胳膊綁著繃帶,上了夾板,橫放在胸前。他的腦袋枕在另一隻胳膊上,長長的頭髮披散在枕頭上,蓋住了半隻胳膊。
這位老實的紳士撩著帘子,默默注視了病人一兩分鐘。與此同時,年輕的小姐輕輕走過來,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拂開奧利弗臉上的頭髮。她俯身去看那孩子,眼淚滴落到他的額上。
孩子動了一下,在睡夢中露出微笑,仿佛這憐憫和同情的淚水使他做了個美夢,夢中充滿了他從未體驗過的憐愛與深情。有時候,一段優美的音樂,或者幽靜處潺潺的水聲,或者一朵花的芬芳,或者一句熟悉的話語,都會突然喚起對今生從未出現過的場景的模糊記憶。這些對早已逝去的、短暫幸福生活的記憶會像輕風一般飄散,卻是無論怎樣絞盡腦汁也回想不起來的。
「究竟是怎麼回事?」老夫人驚呼道,「這可憐的孩子絕不可能是盜賊的徒弟!」
「邪惡常在神殿棲身,」大夫放下帘子,嘆息道,「誰說美麗的外表下就不會包藏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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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還這么小!」羅絲強調道。
「我親愛的小姐,」大夫悲傷地搖搖頭,應道,「罪惡如同死神,不會只落到衰老者的頭上。那些極年輕、極漂亮的人往往也會淪為罪惡的犧牲品。」
「不過,莫非您——噢!莫非您真的相信,這個瘦弱的孩子自願充當那幫社會敗類的同夥?」羅絲問。
大夫搖搖頭,表示他擔心很有可能是這樣。見再這樣下去或許會驚擾病人,大夫便將她們帶到隔壁的一間屋裡。
「即使他做過壞事,」羅絲繼續道,「也該想想他是多麼年幼。他也許從未享受過母親的關愛或家庭的溫暖,也許正是因為飽經虐待、毒打和飢餓,他才會被迫跟那些逼他幹壞事的人混在一起。姑媽,親愛的姑媽,看在上帝分上,請您一定要三思,別讓他們把這個病懨懨的孩子拖進監獄,那會徹底葬送他改過自新的機會。噢!您是愛我的。您知道,多虧了您的好心與疼愛,我從未覺得自己失去了父母,不然我也會像這個可憐的孩子一樣無依無靠,備受欺凌。所以您就可憐可憐他吧,趁現在還來得及!」
「我的寶貝,」老夫人把淚流滿面的姑娘摟入懷中說,「你以為我會傷這孩子一根汗毛嗎?」
「噢,您不會!」羅絲脫口答道。
「當然不會,」老夫人說,「我在這世上的日子快到頭了,只有寬恕別人,我才能指望得到上帝的寬恕!我怎樣才能救他呢,先生?」
「讓我考慮一下,太太,」大夫說,「讓我考慮一下。」
洛斯本先生把手插進口袋,在房間裡踱了幾個來回,其間多次突然停步,踮起腳,穩住身體,雙眉緊鎖,樣子煞是可怕。他時而宣布「有辦法了」,時而又說「不,這不是辦法」,並且不斷地踱步、皺眉。最後,他終於站定,說了下面這段話:「如果您全權委託我去唬住賈爾斯和那個小孩布里特爾斯,我是辦得到的。我知道,賈爾斯是個忠心耿耿的老僕人,您可以通過成百上千種方法補償他,嘉獎他這個神槍手。這樣做您不反對吧?」
「只能這樣了,除非還有別的法子可以保住那孩子。」梅利太太答道。
「沒別的法子了,」大夫說,「一點法子都沒有,相信我。」
「那我姑媽就全權委託您了。」羅絲破涕為笑道,「不過,不到萬不得已,請不要太難為那兩個可憐人兒。」
「您好像覺得,」大夫反駁道,「除了您自己,如今每個人都是鐵石心腸,羅絲小姐。為了廣大朝氣蓬勃的小伙子著想,但願第一個夠格的年輕人向您求愛的時候,您也能這樣脆弱,這樣心軟。只可惜我已經青春不再,否則我一定會抓住眼前的大好機會立刻向您求愛。」
「您跟可憐的布里特爾斯一樣是個大男孩。」羅絲紅著臉答道。
「是嗎?」大夫爽朗地放聲大笑,「當個孩子可不是什麼難事。不過,我們還是談談那孩子吧。我們的協議還沒談到重點呢。我敢說,他會在大約一小時後醒來。雖說我跟樓下那個蠢頭蠢腦的治安官說過,不能挪動病人,也不能同病人說話,否則就會危及病人生命。但我想我們跟病人談談應該沒什麼危險。現在我提出以下條件:我將當著你們的面盤問他,如果我們根據他的回答,斷定他是個十足的壞蛋——這極有可能,我可以讓你們冷靜而理智地接受這一判斷——那麼,他就只能聽天由命了,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再過問此事。」
「噢,這不行,姑媽!」羅絲央求道。
「噢,就這樣,太太!」大夫說,「我們一言為定?」
「他不可能是個不可救藥的壞蛋。」羅絲說,「這不可能。」
「說得很好。」醫生反駁道,「所以您就更應該聽取我的建議。」
協議終於達成,於是雙方坐下來,焦急地等待奧利弗醒來。
兩位女士的耐性註定要經受長時間的考驗,比洛斯本先生預估的更久。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過去了,奧利弗仍然昏睡不醒。事實上,直至傍晚時分,好心的大夫才來告訴她們,那孩子總算恢復了足夠的體力,可以跟他說話了。大夫說,那孩子的情況非常糟,因為流血過多,身子十分虛弱。但他十分苦惱,急於吐露什麼。所以大夫認為,最好還是給他這個機會,不必拘泥於常理,硬要病人保持安靜,等明天早晨再說。
這次談話進行了很久。奧利弗將自己並不複雜的身世全都告訴了他們,其間常常因為疼痛和虛弱而被迫停下來。在一個昏暗的房間,聽一個病懨懨的孩子用微弱的聲音講述鐵石心腸的人強加給他的一連串不幸與災難,這不由得令人心情沉重。噢!當我們欺壓和折磨自己的同類時,為何不想一想,人類作惡的罪證如同濃密的烏雲,儘管升騰緩慢,但終究會被上帝察覺,將惡報傾瀉在我們頭上?為何不在想像中聆聽任何力量都無法壓制、任何權威都無法封鎖的死者的痛切證言?倘若能做到以上兩點,日常生活中哪裡還會有什麼傷害、不公、折磨、痛苦、暴行和冤屈呢?
當天晚上,奧利弗的枕頭由溫柔的雙手撫平。他睡覺時,美麗優雅、品德高尚的人在一旁守候。他感到安寧而幸福,即使這樣死去也毫無怨言。
結束這次重要談話後,奧利弗再次沉沉睡去。大夫揉揉眼睛,責怪自己突然看不清了,然後下樓去找賈爾斯先生展開進攻。他發現客廳里沒人,突然想到,也許在廚房裡著手此事效果會更好,於是他進了廚房。
在這個家庭議會的下議院裡,聚集著兩名女僕、布里特爾斯先生、賈爾斯先生、補鍋匠(他因為功勳卓著,獲得特別邀請,在這天剩餘的時間享受款待)和一名治安官。治安官先生拿著一根大警棍,腦袋大,臉盤大,腳上的半筒靴也很大,看樣子已經喝過不少啤酒,事實也確實如此。
大家仍在談論昨晚的驚險故事。大夫進去時,賈爾斯先生正在描述自己如何沉著冷靜,臨危不亂。布里特爾斯先生手拿一杯啤酒,上司每每剛一開口,他便跳出來為上司做證。
「坐著別動!」大夫擺擺手說。
「謝謝您,先生。」賈爾斯先生說,「老夫人吩咐給大家喝點酒,先生。我不想回到自己的小房間,喜歡跟大夥待在一起,所以也到這裡來一起喝酒。」
布里特爾斯率先發出一陣低沉的咕噥,由此可知,在座的女士先生對賈爾斯先生的屈尊光臨普遍感到很高興。賈爾斯先生則擺出一副庇護人的姿態掃視一周,好像在說,只要大家行為得體,自己是決不會撇下他們不管的。
「今晚病人的情況怎麼樣,先生?」賈爾斯問。
「還是那樣。」大夫答道,「你恐怕給自己惹了麻煩,賈爾斯先生。」
「但願您不是想說他快死了,先生。」賈爾斯戰戰兢兢地說,「真是那樣的話,我這一輩子都再也快活不起來了。我可不願意打死一個孩子——就連這個布里特爾斯也不願意——即使把全郡所有的金銀餐具都給我,我也不會幹,先生。」
「問題不在這裡。」大夫神神秘秘說,「賈爾斯先生,你是新教徒嗎?」
「是的,先生,我想是的。」賈爾斯先生面如死灰,結結巴巴地說。
「那你呢,孩子?」大夫突然轉向布里特爾斯問。
「上帝保佑,先生!」布里特爾斯嚇了一大跳,答道,「我——我和賈爾斯先生一樣,先生。」
「那好,你們倆告訴我,」大夫說,「你們倆,就是你們倆!你們敢不敢起誓,樓上那個孩子就是昨夜被塞進小窗的那個孩子?說!快說!我們等著你們的回答!」
大夫被公認為世上最溫和的人之一,卻如此氣勢洶洶地發問,把本來因為啤酒和亢奮而迷迷糊糊的賈爾斯和布里特爾斯嚇得茫然無措,面面相覷。
「請注意他們的回答,治安官,好嗎?」大夫說,無比嚴肅地擺了擺食指,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鼻樑,提醒那位可敬的人物務必聚精會神,「事情馬上就會有眉目了。」
治安官儘量擺出精明睿智的模樣,將原先懶洋洋地斜靠在爐邊的警棍拿起來。
「你會發現,這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只是想確定嫌犯的身份。」大夫說。
「是這麼回事,先生。」治安官答道。他匆匆喝完啤酒,結果有些酒誤入氣管,嗆得他猛咳起來。
「盜賊闖入一座房子,」大夫道,「屋內硝煙瀰漫,漆黑一片,兩個驚慌失措的人瞥見了一個孩子。第二天早上,一個孩子來到了同一座房子,碰巧這孩子的一隻胳膊綁著繃帶,那兩個人便對他大打出手,令他生命垂危,還一口咬定他就是賊。現在我要問,這兩個人的行為究竟有沒有事實依據?如果沒有,他們會將自己置於何種境地?」
治安官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說依法而論,必須得搞清楚這個問題,不然他倒想問問,法律到底是什麼。
「我再問你們一次,」大夫聲如雷鳴,「你們敢不敢莊嚴起誓,沒有認錯這個孩子?」
布里特爾斯遲疑不決地望著賈爾斯先生,賈爾斯先生也遲疑不決地望著布里特爾斯。治安官一手攏在耳後,等著聽他們的回答。兩個女人和補鍋匠也探出身子,想聽個明白。大夫用犀利的目光打量著四周。這時候,大門口響起了鈴聲,同時傳來了車輪滾動的轆轆聲。
「是警探到了!」布里特爾斯高叫起來,顯然大大鬆了口氣。
「什麼?!」大夫驚呼,這次輪到他驚呆了。
「是弓街[1]的警探,先生。」布里特爾斯答道,拿起一支蠟燭,「我和賈爾斯先生今早托人去請的。」
「什麼?」大夫再次驚呼。
「沒錯,」布里特爾斯附和道,「我托馬車夫捎了個信,正奇怪他們怎麼還沒到呢,先生。」
「是你們請來的,對吧?該死,你們這些——該死的馬車,走得真慢。就這樣吧。」大夫說完便走開了。
[1] 倫敦的一條街道,是審理輕微罪行或違警案件的警務法庭所在地,而弓街警探是專門服務於警務法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