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遠征
2024-10-02 06:12:07
作者: (英)狄更斯
他們來到街上。這是個令人沮喪的清晨,狂風大作,暴雨傾盆,烏雲滾滾。夜裡下了很多雨,路上到處都是大片的水窪,陰溝里污水四溢。天邊透出黎明的微光,但陰鬱之氣並未因此減輕,反而更加濃重了。昏弱的晨曦只是讓街燈顯得越發暗淡,沒有給潮濕的屋頂和冷清的街道帶去一絲溫暖明亮的光彩。倫敦的這個區域似乎還沒人起床,房屋的窗子全都緊閉著。他們走過的街道闃然無聲,空空蕩蕩。
他們拐入貝思納爾綠地路時,天才開始真正破曉。好多街燈已經熄滅,幾輛鄉下來的大車正慢慢向倫敦艱難駛去。偶爾會有一輛滿身泥漿的驛車飛馳而過,車夫見趕大車的人動作遲緩,還走錯了道,害得他可能晚點十五秒鐘,就在超車時朝對方抽了一鞭子,以示警告。酒館都已開門,裡面點著煤氣燈。其他店鋪也陸續開門,路上可以碰到零零星星的行人。接著看見三五成群去上班的工人,然後是頂著魚籃的男女、拉蔬菜的毛驢車、裝滿活牲口或是宰殺了的牲口的馬車、提著奶桶的女人——川流不息的人群緩慢而吃力地將各樣食物運往倫敦東郊。他們漸漸靠近老城,人聲越來越嘈雜,交通也越來越混亂。他們穿過肖爾迪奇和史密斯菲爾德之間的街道時,已經是一片人聲鼎沸、熙熙攘攘的場面了。這時天已大亮,黃昏重新降臨之前,很可能都是這樣的亮度。對於倫敦半數居民來說,忙碌的早晨已經開始了。
經由太陽街和皇冠街,穿過芬斯伯里廣場,賽克斯先生從奇斯韋爾街到達巴比肯,又從這裡進入長巷,隨後進入史密斯菲爾德,這裡爆發出的嘈雜喧囂令奧利弗·特威斯特大感驚訝。
這天上午剛好有個集市。地上的髒物和污泥幾乎沒到腳踝;臭烘烘的牛身上不斷騰起濃重的汗氣,跟仿佛在煙囪頂上盤桓的晨霧融合起來,沉沉地籠罩著四周。開闊的市場中央的所有牲口欄里,以及擠占了所有空地的臨時圍欄里,都塞滿了羊群。陰溝邊的木樁上,拴著長長三四排公牛和閹牛。鄉下人、屠夫、牲口販子、小販、頑童、小偷、閒人、流浪漢,三教九流的下層人混雜在一起。牲口販子的呼哨,狗的吠叫,牛的低吼和踏蹄聲,羊的咩咩聲,豬的咕嚕聲和吱吱聲,小販的叫賣聲,四方的嚷嚷聲、詛咒聲、爭吵聲,每個酒館裡傳出的鈴聲和喧鬧,人們擁擠、推搡、打鬧、喊叫,在市場每個角落迴蕩的可怕噪聲,不洗臉、不刮鬍子、邋遢骯髒的傢伙在人群中跑來跑去,衝進衝出——所有這些組成了一副令人頭暈目眩、手足無措、混亂不堪的景象。
賽克斯先生拽著奧利弗,在稠密的人群中用胳膊肘擠出一條道,對那些令奧利弗無比驚詫的景象和聲音毫不在意。有那麼兩三次,他點頭跟遇見的朋友打招呼,同時謝絕了去喝早酒的邀請。他就這樣堅定地不斷向前,直到他們離開了那些喧囂,沿著霍西爾巷進入霍爾本。
「喂,小東西,」賽克斯抬頭望著聖安德魯教堂的大鐘說,「快七點啦!你得快點走。來呀,別在後頭磨蹭,懶鬼!」
說著,賽克斯先生猛拽了一把他的小夥伴的手腕。奧利弗加快腳步,小跑起來,速度介於快走和奔跑之間,拼命跟上那盜賊飛快的步伐。
他們一直保持著這種速度,直到繞過海德公園角,走上通往肯辛頓的路,賽克斯才放慢腳步,等後面不遠處的一輛空大車趕上來。見車上寫有「豪恩斯洛」字樣,他極力裝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問車夫能否把他們捎到艾爾沃斯。
「上來吧,」車夫說,「這是你的孩子?」
「是的,他是我的孩子。」賽克斯緊盯著奧利弗答道,漫不經心地把手伸進放手槍的口袋。
「你父親走得太快了,你跟不上,對吧,小伙子?」車夫見奧利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問道。
「一點也不快,」賽克斯插話道,「他跟我走慣了。來吧,抓住我的手,內德。上去!」
賽克斯一邊對奧利弗這麼說,一邊將他扶上大車。車夫指指車上的一堆麻袋,叫他躺在那上面休息。
他們經過了好幾個里程碑,奧利弗越來越搞不清楚他的同伴到底要帶他去哪裡。一路上,肯辛頓、哈默史密斯、奇斯威克、邱橋、布倫特福德都被拋在身後,他們依舊不停地向前走,就像旅程才剛剛開始一樣。最後,他們來到一家名叫「車馬」的酒館門口,再往前一點就要進入另一條路了。大車就在這裡停了下來。
賽克斯急匆匆地跳下車,始終抓著奧利弗的手,把他徑直抱下來,然後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拳頭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大衣側袋。
「再見,孩子。」車夫說。
「他在生氣呢,」賽克斯答道,搖了搖奧利弗,「他在生氣呢。這狗崽子!你別見怪。」
「我才不會呢!」車夫一邊回應一邊爬上大車,「今天天氣倒是不錯。」說完,他就趕車走了。
等大車走遠,賽克斯才對奧利弗說,如果他願意的話,可以四下瞧瞧,然後就帶著他重新上路了。
過了酒館沒多遠,他們向左拐去,然後又折入右邊的一條路,走了很長時間,經過了路兩旁的許多大花園和富人宅邸,最後來到一個鎮子。途中他們沒有歇腳,只是停下來喝了點啤酒。奧利弗看見一座房子的牆上寫著「漢普敦」幾個大字。他們在附近的田野里徘徊了好幾個小時,最後返回鎮上,進入一家招牌模糊難辨的老酒館,在爐灶旁點了些午餐。
廚房是一間房頂低矮的老房子,一根粗大的房梁橫貫天花板中部。壁爐前的高背長椅上坐著幾個穿著長罩衫的粗漢,喝著酒,抽著煙,對奧利弗視而不見,對賽克斯也不大理會。賽克斯也不大理會他們,只是同他的小夥伴在一個角落裡獨自坐下,並沒有因為那些人而感到不自在。
他們吃了些冷肉當午餐,然後坐了好半天。賽克斯先生抽了三四袋煙,奧利弗斷定他們不會再往前走了。他這一路實在太累,加上起了個大早,於是打起了瞌睡,後來索性在疲勞和菸草味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賽克斯將他推醒時,天已經很黑了。他強打起精神,坐起來四處打量,只見那位可敬的先生正跟一個勞工模樣的漢子一邊喝著一品脫[1]啤酒,一邊親密地交談。
「這麼說,你是要去哈里福德,對嗎?」賽克斯問。
「是啊。」那人答道,看上去已經有點醉了,但或許是更精神了,「而且馬上就出發。回去這趟,馬拉的是空車,不像早晨來時載著貨,要不了多久就能到家。祝它好運!上帝啊!它可是匹好馬!」
「能不能把我孩子和我也捎到那兒去?」賽克斯問,把啤酒推到新朋友面前。
「要是你們馬上動身,我就可以捎上你們。」那人從酒杯後面看著他說,「你們也要去哈里福德?」
「我們去謝伯頓。」賽克斯答道。
「那我們順路,載你們一截沒問題。」那人答道,「帳都付了嗎,貝姬?」
「是的,這位先生已經付了。」女招待答道。
「我說!」那人帶著醉意一本正經地說,「我說,這可不行,你知道的。」
「為什麼不行?」賽克斯反駁道,「你幫了我們的忙,我怎麼就不能請你喝一品脫啤酒作為答謝?」
那人一臉深沉地琢磨著這句話,然後一把抓住賽克斯的手,稱他真是個好人。賽克斯先生說對方在開玩笑。要是男人清醒的話,那就有充足的理由認為他是在說笑。
雙方又彼此恭維了一番,向其他人道了晚安,然後走出酒館。女招待收拾好桌子,手中滿是酒壺酒杯,懶洋洋地走到門口,目送他們出發。
那匹馬已經套到車上,站在門外。剛才主人還為它的健康背地裡幹過杯。奧利弗和賽克斯沒再多客氣,徑直坐上了車。馬主人又逗留了一兩分鐘,「給馬打打氣」,並向酒館的馬夫和世人發出挑戰,讓他們再去找一匹這樣好的馬來,然後自己也上了車。他命令馬夫給那匹馬鬆開韁繩。韁繩鬆開後,馬的表現令人十分不快。它極端高傲地昂起腦袋,一頭鑽進馬路對面一家店鋪的窗戶。展示這番技藝之後,它前蹄騰空站了一會兒,然後發足狂奔,雄赳赳氣昂昂地拉著車,在轆轆聲中跑出了鎮子。
夜色深沉。潮濕的霧氣從泰晤士河及周邊的泥沼地中升起,籠罩在荒涼的田野之上。寒氣刺骨,一切都陰森而黑暗。誰都一言不發——車夫昏昏欲睡,賽克斯也無意跟他說話,奧利弗蜷縮在大車的一角,心裡充滿驚恐和憂慮。幾棵枯樹駭人地搖晃著枝丫,在奧利弗看來,它們仿佛是在這片荒涼景色中荒誕狂歡的怪物。
經過桑伯里教堂時,大鐘正敲七點。對面渡口棚屋的窗戶里亮著燈,燈光沿著大路流淌而來,墳堆上黑黝黝的紫杉罩上了更濃重的陰影。不遠處隱約傳來水流下落的嘩嘩聲,老樹的葉子在夜風中發出輕柔的沙沙聲,聽上去就像一段撫慰亡靈的安詳樂曲。
經過桑伯里之後,他們又駛入冷清的大路。兩三英里後,車停了下來。賽克斯下了車,手拉著奧利弗,繼續向前走。
謝伯頓到了,精疲力竭的奧利弗本以為他們會進入哪座房子,結果沒有。他們仍然在泥漿中摸黑前進,穿過昏暗的街巷,越過寒冷的荒地,直到看見不遠處的鎮子的燈火。奧利弗仔細朝前一看,只見腳下就是河水,他們正朝一座橋墩走去。
賽克斯徑直來到橋邊,然後突然拐入左側的河堤。
水!奧利弗暗忖,嚇得頭暈目眩。他把我帶到這個偏僻的地方,原來是為了殺我!
奧利弗正要撲倒在地,為他那條幼小的生命掙扎一番,卻發現他們已站在一座孤零零、腐朽破敗的房子前。入口已經傾塌,兩側各有一個窗子,上面還有一層樓,卻看不到一線光亮。整座房子黑漆漆、空蕩蕩的,所有跡象都表明,這裡無人居住。
賽克斯依然拉著奧利弗的手,輕手輕腳地走上低矮的門廊,抬起了門閂。門被推開,他們一同走了進去。
[1] 液體容量單位。1品脫≈0.568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