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本章講述奧利弗被移交給威廉·賽克斯先生
2024-10-02 06:12:03
作者: (英)狄更斯
奧利弗清晨醒來時,發現自己的舊鞋被拿走了,一雙底子又厚又結實的新皮鞋擺在床邊,不由得感到十分詫異。起初他非常高興,以為這或許是要放他走的徵兆,可這份希望很快就破滅了。他坐下同老猶太吃早飯時,老猶太告訴他,當晚就要將他送到比爾·賽克斯的住處去,他說話的腔調和神態都讓奧利弗越發驚慌。
「就——就——就留在那邊了嗎,先生?」奧利弗憂心忡忡地問。
「不,不,我的乖乖,不是要你留在那邊。」老猶太答道,「我們可捨不得你。別擔心,奧利弗,你還要回我們這兒來的。哈哈哈!我們才不會狠心把你打發走呢,我的乖乖。噢,不會的,不會的!」
老猶太彎著腰,在爐上烤一片麵包。他一邊這樣跟奧利弗逗樂,一邊回頭咯咯一笑,好像在說,他知道奧利弗只要逮住機會就巴不得開溜。
「我猜,」老猶太目不轉睛地盯著奧利弗,「你很想知道為什麼要送你到比爾那兒去——對不,我的乖乖?」
奧利弗發現這個老賊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不由得紅了臉,但還是大著膽子說,沒錯,他確實想知道。
「哎呀,你覺得是為什麼呢?」費金對問題避而不答。
「我真的不知道,先生。」奧利弗答道。
「呸!」老猶太仔細打量了孩子的臉,大失所望地轉過頭,道,「那你就等著比爾告訴你吧。」
見奧利弗並沒有對這個話題表現出多大的好奇,老猶太似乎很生氣。事實上,雖然奧利弗非常焦急,但看著費金一本正經、陰險狡詐的表情,加上自己也思慮重重,他一時間徹底慌了神,沒有再提出新的問題。此後他也沒機會提問了,因為老猶太始終陰沉著臉,一言不發,直到晚上準備外出。
「你可以點一支蠟燭,」老猶太說,把一支蠟燭放到桌上,「這本書給你看。等著他們來接你吧。晚安!」
「晚安!」奧利弗輕聲答道。
老猶太向門口走去,邊走邊回頭看了奧利弗一眼。他突然停下,叫了一聲那孩子的名字。
奧利弗抬起頭。老猶太指指蠟燭,示意他點上。奧利弗按吩咐照做,把燭台放到桌上,只見老猶太站在屋子另一頭的陰影中,眉頭緊皺,注視著自己。
「要當心啊,奧利弗!要當心!」老頭兒晃著右手警告道,「他可是個粗漢,只要他自己氣血上涌,就不會把別人的血當回事。不論發生什麼,你都不要吭聲。他怎麼說,你就怎麼做。記住!」他尤其強調了最後兩個字,痛苦地舒展開面容,露出可怕的獰笑,又點了點頭,離開了屋子。
老猶太走後,奧利弗一手撐著腦袋,忐忑不安地琢磨著剛才聽到的話。他越想老猶太那番警告,就越不明白他的用意與內涵。他想像不出,到底是什麼樣的邪惡目的,非得將他送到賽克斯那裡才能達到,而留在費金這裡就不行。沉思半天之後,他得出結論:自己一定是被派去給那個盜賊打雜的,而且要干到他們僱到更合適的孩子。奧利弗已經習慣了苦難,而且在這個地方吃夠了苦頭,再換個地方吃苦也不會讓他多麼悲傷。他沉思了幾分鐘,然後長嘆一聲,剪掉燭花,拿起老猶太給他留下的那本書看起來。
起初,他心不在焉地翻著書頁,但不經意間看到的一段話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立刻全神貫注地讀起來。這本書記載了許多重大罪犯的生平及受審經過。因為常被翻閱,書頁又髒又破。他從書里讀到了令人血液凝固的可怕罪行——那是一些發生在僻靜路旁的神秘命案,被害者的屍體或被埋入深坑,或被拋入井中,用以掩人耳目。但這些坑井無論多深也藏不住真相,多年之後,屍體終將浮現出來,兇手一見便魂飛魄散,恐懼之中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大聲呼喊著,要求上絞架結束自己的痛苦。奧利弗還從書里讀到,有人在寂靜的深夜躺在床上,被自己的邪念所引誘(他們是這麼說的),犯下了恐怖的血案,令人一想起來便毛骨悚然,手腳發抖。那些可怕的場面被描寫得栩栩如生,灰黃的書頁似乎被凝結的血塊染成了紅色,上面的文字仿佛死者的魂靈在他耳邊空洞地喃喃低語。
大感驚駭的奧利弗合上書,把它推到一邊。接著,他雙膝跪地,祈求上帝讓他不會幹出那些勾當。他寧肯立刻死去,也不願活著犯下如此駭人的罪行。他漸漸平靜下來,只是斷斷續續地低聲哀求上帝,將他從當前的危險中解救出來。如果上帝願意向這個無家可歸的可憐孩子、向這個從未受過親友愛憐的孩子伸出援手,那就馬上顯靈吧,因為他現在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獨自陷在奸邪和罪惡的包圍之中。
祈禱完畢後,他仍然將頭埋在雙手之中。這時,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讓他警覺起來。
「什麼東西?」他驚跳起來,大喊一聲,看到一個人站在門口,「是誰?」
「我,是我。」一個顫抖的聲音答道。
奧利弗把蠟燭舉過頭頂,朝門口望去。原來是南希。
「把蠟燭放下,」那姑娘扭過頭,「光線刺眼著呢。」
奧利弗見她面色蒼白,便柔聲問她是不是病了。姑娘跌坐到椅子上,背對著他,擰著雙手,沒有答話。
「上帝饒恕我吧!」過了一會兒她才大喊起來,「我從未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
「出什麼事了?」奧利弗問,「我能幫你嗎?要是幫得上的話,我一定會幫你的。真的,我會幫你的。」
她來回晃動身子,抓住自己的喉嚨,發出一陣咯咯的聲響,大口喘著氣。
「南希!」奧利弗叫道,「你怎麼啦?」
姑娘雙手捶打著膝蓋,雙腳跺著地板,然後突然停下來,裹緊披肩,冷得直打哆嗦。
奧利弗撥了撥爐火。南希把椅子挪到爐子跟前,一言不發地坐了一會兒。最後她抬起頭,掃視四周。
「我不知道自己有時候是怎麼搞的,」她說,假裝忙著整理身上的衣服,「八成是這又潮又髒的屋子的緣故。好了,諾利,親愛的,你都準備好了嗎?」
「我要跟你走?」奧利弗問。
「是的,我就是從比爾那裡來的。」姑娘答道,「你要跟我走。」
「去幹什麼?」奧利弗怯生生地問。
「去幹什麼?」姑娘重複道,抬起眼睛,剛看到奧利弗的臉便移開了視線,「噢!不是去幹壞事。」
「我不信。」奧利弗說,一直緊盯著南希。
「隨你怎麼想好了,」姑娘假笑起來,應道,「那就是去幹壞事吧。」
奧利弗看得出,他多少還能打動這位姑娘的良心,於是突然想喚起她對自己孤苦無依境地的同情。但他腦海里又閃過一個念頭:現在才十一點,街上還有許多人,當中肯定有人會相信他講的故事。想到這裡,奧利弗走上前去,略帶匆忙地說他已經準備好了。
他那一瞬的思想和意圖都沒有瞞過南希的眼睛。他說話時,南希一直密切注視著他。她狡黠地瞄了他一眼,這足以表明,她已經猜透了他的心思。
「噓!」姑娘說,俯身朝他探過來,小心地環顧四周,指了指門,「你身不由己了。我為你費過不少勁兒,但全都沒用。你已經被層層包圍。如果你想從這裡脫身,現在可不是時候。」
奧利弗被她熱切的態度所震撼,無比詫異地抬頭望著南希的臉。她看上去說的是真話。她臉色煞白,神情激動,渾身發抖,樣子十分真誠。
「上次你被虐待的時候我救過你一次,我還會救你,現在也是在救你。」姑娘提高嗓門繼續說,「我要是不來,換成別人,會比我凶得多。我向他們保證,說你會不聲不響乖乖地來。你要是不聽我的話,只會對你自己不利,我也會跟著倒霉,說不定還會要了我的命。瞧!我已經為你吃了這麼多苦頭,上帝可以做證。」
她忙把脖頸和兩隻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瘀斑指給他看,又連珠炮似的說道:「記住這個!現在不要讓我再替你吃苦頭了。我要是幫得上你就一定會幫的,可我沒有這個能力。眼下他們不會傷害你。無論他們讓你幹什麼,都不是你的過錯。噓!你泄露一個字,對我都是一次重擊。把手給我。快!給我!」
她握住奧利弗本能地伸過來的手,吹滅蠟燭,牽著他上樓去了。門很快被躲在黑暗中的什麼人打開,等他們出去後又很快關上。一輛出租馬車正等著他們。姑娘像剛才對奧利弗說話時那樣急切地將他拖上馬車,拉上帘子。車夫不等吩咐,立即揚鞭催馬,全速馳騁開來。
姑娘仍然緊抓著奧利弗的手,在他耳邊灌輸已經說過的告誡和保證。一切都發生得那麼迅速匆忙,奧利弗都還沒來得及想想自己在哪裡,或者是怎樣到這裡來的,馬車便已停在老猶太頭天晚上造訪過的那座房子門前了。
剎那間,奧利弗朝空無一人的街道匆匆投去一瞥,差點就張嘴大聲呼救。但南希的叮囑又在耳邊響起,以痛苦的語氣懇求他不要忘記她的話,奧利弗終於不忍心喊出聲來。他這一遲疑便錯失了機會。他已經進了屋,門也關上了。
「這邊走。」姑娘說,第一次鬆開了抓著奧利弗的那隻手,「比爾!」
「嘿!」賽克斯答道,出現在樓梯頂上,手裡拿著一支蠟燭,「噢!來得正好。上來吧!」
這話從賽克斯這種性格的人口中說出來,可以說是十分熱烈的讚揚和異常親切的歡迎。南希似乎非常滿意,便熱情地跟他打招呼。
「『牛眼』跟湯姆回家去了,」賽克斯說,給他們照路上樓,「它在這裡會礙事的。」
「這倒是。」南希附和道。
「你把孩子帶來啦?」大伙兒進入房間,賽克斯關上門,說道。
「是的,帶來了。」南希答道。
「他來的時候老不老實?」賽克斯問。
「像小羊羔一樣。」南希答道。
「那就好。」賽克斯面色陰沉地看著奧利弗說,「要不然,有他那把嫩骨頭受的。過來,小東西,我來給你上一課,這課還是現在上了的好。」
賽克斯先生一邊對他的新徒弟訓話,一邊將奧利弗的帽子扯下來,扔到角落裡,然後扳著他的肩頭來到桌旁,自己坐下,讓孩子站在他面前。
「好了,首先,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嗎?」賽克斯先生拿起桌上的一把手槍,問道。
奧利弗回答說知道。
「好,你再瞧這兒。」賽克斯接著說,「這是火藥,這是子彈,這是一小塊做填彈塞的舊帽氈。」
奧利弗小聲說他知道這些物件的用途。於是賽克斯先生開始以十分精準的動作,從容不迫地給手槍裝彈藥。
「彈藥裝好了。」賽克斯幹完後說。
「是的,我看到了,先生。」奧利弗答道。
「聽著,」那盜賊抓住奧利弗的手腕,用槍口抵著奧利弗的太陽穴,奧利弗不由得嚇了一跳,「你跟我出去以後,除非我跟你說話,不然你要是敢吭一聲,子彈就會立馬鑽進你的腦袋。所以,要是你打定主意想不經我允許就吱聲,那就先做禱告吧。」
為增強效果,賽克斯先生又狠狠瞪了一眼警告的對象,繼續道:「據我所知,就算你被幹掉了,也不會有人特意來打聽你的情況。要不是為了你好,我才不會費這麼多勁給你解釋呢!你聽見沒有!」
「總而言之,你的意思是,」南希一邊用非常重的語氣強調道,一邊朝奧利弗微微皺眉,好像在提醒他特別留意她說的話,「倘若他把你手頭這筆買賣搞砸了,你就會大發雷霆,開槍打穿他的腦袋,叫他今後永遠無法說出你的事情。為此你寧肯承擔盪鞦韆[1]的風險,反正你幹這門營生,每個月都會做許多同樣危險的事。」
「正是!」賽克斯先生讚賞道,「女人總能三言兩語把問題說清楚。但她們一發起脾氣來就會囉唆個沒完。好啦,既然他已經完全明白了,我們就吃晚飯吧,然後打個瞌睡再走。」
按照賽克斯先生的吩咐,南希飛快地鋪好桌布,然後出去了幾分鐘,旋即帶回來一罐黑啤酒和一盤羊頭肉。賽克斯先生藉機說了幾句俏皮話,因為大家都知道黑話里管羊頭肉叫「傑米」,而他這一行常用的巧妙工具——撬棍——碰巧也叫這個名字。也許是想到了馬上就可以大顯神通,這位可敬的先生一時亢奮起來,情緒高漲,心情大好。為證明這一點,這裡可以指出:他興致勃勃地將那罐黑啤酒一飲而盡,而且據粗略估算,整個用餐過程中,他發出的咒罵竟然沒有超過八十次。
晚餐吃完了——不難想像,奧利弗沒有多大食慾——賽克斯先生又灌下了兩杯摻水烈酒,一頭倒在床上,命令南希五點整叫醒他。為防止南希忘事,他還先把她臭罵了一頓。在同一權威的命令下,奧利弗在地板上的一塊墊子上和衣躺下。姑娘坐在壁爐前,添了添火,準備到指定時間就叫醒他們。
奧利弗躺在那裡,很久都沒有入睡,覺得南希可能會抓住這個機會再悄悄囑咐他幾句。可那姑娘卻一動不動地坐在爐前沉思,只是不時去剪剪燭花。奧利弗焦急地注視她,終於累得睡著了。
奧利弗醒來時,見桌上已然擺滿了茶具,賽克斯正把各種物件往掛在椅背上的一件大衣的口袋裡裝,南希正忙著準備早餐。天還沒有亮,蠟燭仍然亮著,外面黑漆漆的。一陣急雨襲來,敲打著窗戶。天空烏雲密布,一片陰沉。
「喂,快點!」賽克斯大吼一聲,奧利弗從床上驚坐起來,「都五點半了!麻利點,要不就吃不成早飯了。時間已經晚了。」
奧利弗三兩下就梳洗完畢,吃了點東西,聽到賽克斯沒好氣地問他,便回答說自己準備好了。
南希幾乎沒瞧奧利弗一眼,只是扔給他一塊手帕系在脖子上。賽克斯又給他一條又大又糙的短斗篷,披到肩上扣好。如此裝扮之後,奧利弗把手伸給那個盜賊。後者稍做停頓,做了個威脅性的手勢,表示手槍就放在他的大衣側袋中,然後死死抓住奧利弗的手,跟南希互道再見之後,帶著奧利弗走了。
走到門口時,奧利弗轉頭回望了一下,希望能與姑娘目光相遇。但南希已經回到爐前的老位置,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了。
[1] 隱語,指上絞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