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奧利弗在循循善誘的良師益友中如何度日
2024-10-02 06:11:58
作者: (英)狄更斯
次日中午時分,逮不著和貝茨少爺出去干他們的老本行了,費金先生趁機長篇大論地痛斥了奧利弗一頓,指責他忘恩負義,罪大惡極,而且證據確鑿,不容狡辯,因為奧利弗故意拋棄了為他操心的朋友。而且更可惡的是,在大家大費周章,付出不菲代價把他找回來之後,他居然企圖逃跑。費金先生特別強調,要不是自己及時伸出援手,收留並撫育奧利弗,他也許早就餓死了。之後,費金又講了一個悽慘動人的故事:出於博愛之心,他曾在類似情形下救助過一個孩子,但這孩子辜負了他的信任,竟然流露出聯繫警察的念頭,結果在某天早晨不幸被絞死在老貝利街[1]。費金並未試圖掩飾自己也參與促成了這場悲劇,但他滿含熱淚地悲嘆,由於那孩子執迷不悟,背信棄義,有人不得不向法庭提供某些證據,讓他成為犧牲品。那些證據或許並不完全屬實,但為了費金先生本人和幾位好友的安全,那樣做是完全必要的。最後,費金先生描繪了被絞死的痛苦滋味,讓人聽了十分難受。他還以非常友好、非常禮貌的態度表達了自己的殷切希望:但願他永遠不必將奧利弗·特威斯特送去受那種罪。
聽著老猶太這番話,小奧利弗隱約體會到其中隱含的威脅,周身的血液都變涼了。他已經知道,當無辜的旁觀者同真正的罪犯混在一起時,就連法官也無法分辨。他一點也不懷疑,對於知道得太多或者管不住嘴的人,老猶太曾不止一次策劃並實施殺人滅口的秘密計劃。他回想起老紳士與賽克斯先生之間的幾次爭吵,似乎都同過去的此類陰謀有關。他怯生生地抬起頭,正好遇上老猶太的銳利目光。他覺得,這位細心的老紳士不僅注意到了他蒼白的臉色和顫抖的四肢,而且還以此為樂呢。
老猶太露出醜陋的微笑,輕輕拍了拍奧利弗的腦袋說,只要他老老實實,專心工作,他們就還會是很好的朋友。然後,老猶太拿起帽子,披上一件打滿補丁的舊大衣,走了出去,隨手鎖上了門。
這一整天,以及此後的大部分日子,奧利弗就這樣被關在屋裡,從早晨到半夜不見一個人影。在那段漫長的時間裡,他只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他總是想起那些好心的朋友,想起他們肯定早已形成的對他的負面看法,不由得萬分難過。
大約過了一個禮拜,老猶太出門不再上鎖,奧利弗可以在這整座房子裡自由走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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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地方很髒。樓上的房間都有高大的木製壁爐架和寬大的房門,牆上有壁板,天花板邊緣有壁帶。儘管這裡因為無人照管和積滿灰塵而變得污黑不堪,但各種裝飾卻一應俱全。根據所有這些跡象,奧利弗推測,在很久很久以前,甚至在老猶太出世之前,這房子應該屬於身份更高的人。雖然如今已經滿目瘡痍,但或許當年也曾金碧輝煌。
牆壁和天花板的角落裡早已結滿蛛網。有幾次,奧利弗輕輕走進一個房間,看見耗子在地板上亂竄,驚慌失措地跑回洞裡。除此之外,這裡就看不到也聽不見任何生命的動靜了。夜幕降臨時,奧利弗已經遊蕩了一個又一個房間,筋疲力盡地蜷縮在臨街大門內的過道的角落裡,儘可能地靠近鮮活的人。他會一直待在那裡,邊聽邊數鐘敲了幾點,直到老猶太或他的徒弟們歸來。
所有房間裡的朽爛窗板都關得嚴嚴實實,固定窗板的窗閂用螺釘牢牢固定在木頭裡。僅有的光線是從屋頂圓孔里偷偷溜進來的,反倒讓屋裡充滿古怪的暗影,顯得越發陰森恐怖。閣樓上有扇後窗沒有窗板,外面的鐵柵已經鏽跡斑斑。奧利弗常常從這裡憂鬱地凝望窗外,一望就是幾個小時。可是,外面除了雜亂擁擠的房頂、燻黑的煙囪和山牆頂,什麼也看不見。有時確實可以看見一個灰色頭髮的腦袋從遠處屋頂平台的胸牆後探出來,但很快又縮了回去。因為奧利弗用作瞭望窗的窗戶是釘死的,且多年來雨淋煙燻,早就模糊不清,他頂多只能辨認出外面不同物體的輪廓罷了。他從未嘗試讓別人看到或是聽到自己,因為那簡直同住在聖保羅大教堂[2]的圓頂中卻又想被人發現一樣希望渺茫。
一天下午,逮不著和貝茨少爺晚上要外出,逮不著忽然心血來潮,急於將自己打扮一番(說句公道話,他平時絕無這種愛好),為此,他居然屈尊俯就,命令奧利弗馬上侍候他穿戴。
奧利弗巴不得自己能派上點用場,巴不得能看到幾張人臉,哪怕是凶神惡煞的臉。他還一心指望通過誠實的付出平息周圍人的憤怒,所以對這個要求,他沒有提出任何異議,立刻表示願意效勞。他跪在地板上,讓坐在桌上的逮不著把腳放在他的大腿上,開始進行道金斯先生所謂「漆腳殼」的工序——用大白話說,就是給他擦靴子。
逮不著悠然自得地坐在桌上,一邊抽菸斗,一邊漫不經心地來回晃著一條腿,享受別人提供的擦靴服務,既沒有事先脫靴的麻煩,也沒有事後穿靴的苦惱,深遠的冥思不會受到干擾。在這樣的狀態下,理性動物都會產生一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感覺。也許是這種感覺所致,也許是醇香的煙味撫慰了他的感情,也許是淡淡的啤酒軟化了他的心靈,總之,此刻他顯然流露出一絲浪漫和熱情,這可與他往日的性格大相逕庭。他若有所思地俯視了奧利弗一會兒,然後抬起頭,輕嘆一聲,出神似的對貝茨少爺說:「可惜呀,他不是個三隻手。」
「是啊!」查爾斯·貝茨少爺說,「他有點不識好歹。」
逮不著又嘆息一聲,接著抽他的菸斗,查理·貝茨也繼續抽菸斗。他們倆默默抽了一會兒。
「你恐怕連三隻手是什麼都不知道吧?」逮不著痛心地問。
「我想我知道,」奧利弗抬起頭答道,「那是小——」奧利弗打住話頭,轉而又問,「你就是一個,對吧?」
「我就是!」逮不著答道,「別的行當我還看不上哩。」發表了這番看法後,道金斯先生將帽子狠狠一抬,看著貝茨少爺,似乎在表示,倘若貝茨能提出相反意見,他將萬分感激。
「我就是,」逮不著重複道,「查理也是,費金也是,賽克斯也是,南希也是,貝特也是。我們都是,就連那條狗也是。它是我們中間最機靈的一個!」
「也是最不可能告密的一個。」查理·貝茨補充道。
「它在證人席里,一聲都不叫喚,生怕連累自己。就算你把它拴在那兒,兩個禮拜不給它吃的,它都會一聲不吭的。」逮不著說。
「它是一條古怪的狗。看到陌生人在面前又笑又唱,它難道不惡狠狠地瞪眼睛?」逮不著接著說,「聽到有人拉小提琴,它難道不叫一兩聲?遇到不同種的狗,它難道不萌生恨意?噢,它才不會呢!」
「它是個徹頭徹尾的基督徒。」查理說。
這話本來是讚揚那畜生的能耐的,但從另一種意義上說,這話相當貼切,只是貝茨少爺自己不知道。許多女士先生聲稱自己是地地道道的基督徒,他們與賽克斯先生的那條狗之間存在非常多的相似之處。
「得了,得了。」逮不著言歸正傳。無論幹什麼,他都忘不了自己的本行。「這些都跟這隻雛兒不相干。」
「確實不相干。」查理說,「你為啥不拜費金為師呢,奧利弗?」
「馬上就能讓你發起來喲。」逮不著咧嘴一笑,接著說。
「發了財就可以洗手不干,過上等人的日子啦。我就是這麼打算的。等過了四個閏年,再下一個閏年的第四十二個禮拜二,正好在過三一節[3]的那周,我就洗手不幹了。」查理·貝茨說。
「我不喜歡幹這行。」奧利弗怯生生地應道,「我希望他們放我走。我——我——想離開這裡。」
「可費金不想放你走!」查理反駁道。
奧利弗對此一清二楚,但他覺得,進一步表露自己的心思或許會很危險,所以只是嘆了口氣,繼續擦靴子。
「離開!」逮不著嚷道,「哎呀,你的志氣到哪兒去了?你難道一點自尊都沒有嗎?你難道想去找你朋友養你?」
「噢,該死!」貝茨少爺說,從口袋裡掏出兩三條絲帕扔進櫥櫃,「太沒出息啦,真是太沒出息啦。」
「我可干不出這種事。」逮不著一臉輕蔑,高傲地說。
「但你可以扔下你的朋友,」奧利弗似笑非笑地說,「讓你的朋友當替罪羊。」
「那個嘛,」逮不著揮了揮菸斗,應道,「那都是為費金著想。那些條子知道我們是一夥兒的。萬一我們倒了霉,他說不定會被牽連進去,這就是我們開溜的原因,是吧,查理?」
貝茨少爺點頭表示同意,正要開口,卻突然想起奧利弗當時逃竄的情形,張嘴大笑的時候吸進了一口煙,朝上躥入腦袋,朝下嗆進喉管,弄得他又咳嗽又跺腳,足足折騰了五分鐘。
「瞧這兒!」逮不著說,掏出一把一先令的銀幣和半便士的銅幣,「日子過得多快活!錢從哪兒來有什麼關係?給,拿著。想要的話,外面還有的是。你不要,是不是?噢,你這個十足的傻瓜!」
「這行當不道德,是吧,奧利弗?」查理·貝茨問道,「他早晚會被勒脖子的,對不?」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奧利弗答道。
「就像這樣,老弟。」查理說,同時抓起圍巾的一頭,向上拉直,腦袋往肩上一偏,牙縫中擠出一種古怪的聲音。這生動的啞劇表演向奧利弗表明,所謂勒脖子和受絞刑就是一回事。
「就是這個意思。」查理說,「瞧他目瞪口呆的樣子,傑克!我從沒見過哪個新來的像他這麼厲害。他遲早會把我笑死的。我就知道。」說罷,查理·貝茨少爺再次放聲大笑,直到眼淚都笑出來了,才重新拿起菸斗。
「你打小就沒怎麼受教育,」逮不著說,一邊檢查著奧利弗剛擦好的靴子,覺得非常滿意,「但費金會把你培養成才的,否則你就是他手裡出來的第一個賠錢貨。你最好馬上行動。你會不知不覺幹上這行的,你這樣下去只是浪費時間,奧利弗!」
貝茨少爺也在一旁幫腔,從自己的角度提出種種道德規勸。大道理講完之後,他和朋友道金斯先生便興高采烈地開始描述幹這行的無窮快樂,還千方百計地暗示奧利弗,他最好立即採取他們曾用過的辦法,去博得費金的歡心。
「永遠記住,諾利,」逮不著說,這時從樓上傳來了老猶太開門的聲音,「要是你不去拿抹嘴片兒和嘀嗒盒兒——」
「跟他打切口有啥用?」貝茨少爺插話道,「他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如果你不去拿手帕和懷表,」逮不著只好說大白話,好讓奧利弗聽懂,「別人就會去拿。那樣的話,失主倒霉,你也一樣倒霉。所有人都沒得到好處,除了那些拿到東西的傢伙,而你本來跟他們一樣有權得到那些東西。」
「對極了,對極了!」老猶太說,他進來時奧利弗沒看見,「這道理非常簡單,我的乖乖,非常簡單,聽逮不著的話吧,哈哈哈!他懂得這一行的基本道理。」
老猶太一邊證實逮不著言之有理,一邊欣喜地搓著手。見自己的徒弟對本行已如此精通,他開心地咯咯笑起來。
這次談話沒有進行下去,因為同老猶太一起回來的,還有貝齊小姐和另一位奧利弗從未見過的紳士。逮不著管那人叫湯姆·奇特林。那人在樓梯上停留了片刻,同貝齊小姐相互禮讓了一番,現在才進門。
奇特林先生比逮不著年長,大概已度過十八個春秋。可他在言行舉止上卻對那位小紳士抱有一定的敬意,這似乎表明,他自知在天分和專業造詣方面要稍遜一籌。他長著一雙賊亮的小眼睛,臉上全是麻子;戴著一頂皮帽,身穿黑色燈芯絨外套和油膩的粗棉布褲子,腰間繫著圍裙。說實在的,他的衣著簡直破爛不堪,但他向大家道歉時說,他一小時前才「蹲滿」,過去六個禮拜一直穿制服,還無暇關心自己的便服。奇特林先生怒不可遏地補充說,那邊最近用煙燻的方法來消毒衣服是嚴重違憲的,因為衣服都被燒出洞來了,但你也拿郡上毫無辦法。他還就剃髮的規定提出了同樣的批評,認為這也是絕對不合法的。最後,奇特林先生宣告:在漫長得要死的四十二天裡,他一直在拼命幹活兒,沒沾過一滴東西,已經「渴得就像一隻石灰簍子,要是撒謊就重新被抓回去」。
「你不要錢?噢,你這個十足的傻瓜!」
「你看這位紳士是打哪兒來的,奧利弗?」老猶太咧嘴一笑,問道。這時,另外兩個孩子把一瓶酒放到了桌上。
「我——我——不知道,先生。」奧利弗答道。
「那是誰?」湯姆·奇特林問,向奧利弗投去輕蔑的一瞥。
「我的一個小朋友,親愛的。」老猶太答道。
「那他要交好運了。」那個年輕人意味深長地瞥了費金一眼,「別管我打哪兒來,小東西,你過不了多久也會上那兒去的,我拿五先令打賭!」
聽到這句俏皮話,那兩個孩子都大笑起來。他們圍繞同一話題開了幾個玩笑,然後跟費金簡短地耳語幾句就離開了。
新來的人跟費金在一旁說了些什麼,然後兩人就把座椅挪到爐火前。老猶太叫奧利弗過來坐到自己身旁,把談話引向聽者很可能感興趣的話題上。比方說,幹這一行是多麼大有好處,逮不著是如何技藝嫻熟,查理·貝茨是多麼友善可親,老猶太自己又是何等慷慨大方。最後,這類話題似乎談無可談了,奇特林先生也快精疲力竭了,因為只要在感化院待上一兩個禮拜,準會叫人精疲力竭。於是貝特小姐起身告辭,讓這夥人休息。
從這天起,奧利弗就幾乎沒被單獨留下過,而是常常同那兩個孩子待在一起交流。他們倆每天都跟老猶太玩之前那套遊戲。至於是為了提高自己的技藝,還是為了供奧利弗學習,只有費金先生心裡最清楚。另一些時候,老猶太會給他們講自己年輕時的偷盜故事,其中穿插著許多滑稽有趣的情節,聽得奧利弗不禁開懷大笑。這表明,儘管奧利弗天良未泯,但還是樂在其中。
總之,詭計多端的老猶太已經讓那孩子陷入了羅網。老猶太先是將奧利弗獨自關在昏暗的房間裡,從而改造他的心靈,讓他渴望與人交往,不論對象是誰,總勝過在那枯燥無聊的地方飽嘗悲苦。現在,老猶太又把毒汁慢慢注入他的靈魂,企圖將其染黑,永遠也恢復不了本來的顏色。
[1] 英國的中央刑事法庭位於倫敦老貝利街,每次行刑的絞台就是靠著法庭外牆搭建的。
[2] 英國聖公會倫敦教區的主教座堂,巴洛克風格建築的代表,以其壯觀的圓形屋頂而聞名。
[3] 復活節後的第八個周日,是紀念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的節日,通常在五六月份,這一周顯然不是當年的第四十二周,查理是在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