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奧利弗霉運連連,一位大人物也來到倫敦敗壞他的名聲
2024-10-02 06:11:55
作者: (英)狄更斯
舞台上有一種習慣,凡是扣人心弦的兇殺情節劇,其悲喜場面總是交替出現,就像肥瘦相間的燻肉,總是一層紅,一層白。上一場,厄運纏身的主人公拖著沉重的腳鐐倒在草鋪上;下一場,他忠心耿耿卻又不明真相的隨從就會唱起滑稽歌曲取悅觀眾。我們心臟怦怦亂跳,看著女主人公落到狂妄殘暴的男爵手中,貞操和生命都岌岌可危。她拔出匕首,準備犧牲生命以保全貞操,我們的心情緊張到極點。但就在這時,伴隨一聲哨響,我們被一下子帶進城堡大廳,頭髮灰白的老管家正在領唱一首可笑的歌曲,參與合唱的還有一大群更加可笑的家臣。他們自由往來於各處,從帶拱頂的教堂到王侯的宮廷。他們成群結隊,足跡所至,總能聽到歡樂的頌歌。
這種轉化似乎有些荒唐,但其實並沒有乍看上去那般不自然。現實生活中,昨日還大擺筵席,今天就臨終彌留;昨日還穿著喪服,今天便換上盛裝。這種轉化同樣令人震驚。只是,現實生活中,我們不是冷漠消極的旁觀者,而是辛苦奔忙的演員,這其中的區別是巨大的。戲劇是對現實生活的模仿,所以,對於情緒的陡然轉變和突然爆發,演員往往毫無感覺,但若將這些呈現在觀眾面前,就會立即被斥為聳人聽聞、荒謬絕倫。
場景的突然轉換,時間地點的迅速轉變,這不僅是書中慣用的表現手法,而且還被許多人視為高超的寫作技巧——這種批評家在評判作者技藝高低時,主要就是看他在每章末尾有沒有將筆下人物置於困境之中。所以,本章這一簡短的引子或許會被視為毫無必要。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把它看成是筆者的一種委婉暗示吧,預告筆者就要返回奧利弗·特威斯特出生的那個小鎮。讀者當然會認為此行大有必要,否則我也不會邀請他們走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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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布爾先生一大早就跨出救濟院大門,儀態端莊、步履威嚴地走在大街上。這位教區助理正處在人生最風光氣派的時期,三角帽和大衣在朝陽下熠熠生輝。他用健康身體和煊赫權力帶給他的勃勃生機與不屈意志緊握著手杖。邦布爾先生平常總是高昂著頭顱,但今天早晨昂得更高了。他眼神迷離,神態不凡,細心的旁觀者見了或許就會猜到,這位教區助理的腦子裡正醞釀著無以言表的偉大思想。
一路上,小店主和其他人都畢恭畢敬地跟他打招呼,但邦布爾先生沒有停下來同他們說話。人們朝他行禮,他也只是揮手作答,絲毫沒有放慢威嚴的步伐,直到抵達曼太太那座在教區關懷下撫育幼小貧兒的寄養所。
「討厭的教區助理!」聽到搖動菜園門的熟悉聲音,曼太太說,「這一大早的,除了他還會有誰?天啊,邦布爾先生,我就知道是您!哎呀,我的天,真是叫人高興啊,真的!請到客廳里來吧,先生,請。」
上面頭兩句話是對蘇珊說的,那驚喜的歡呼則是給邦布爾先生聽的。這位好心的太太打開菜園門,殷勤而恭敬地把教區助理迎進屋。
「曼太太,」邦布爾先生說,他並不像傲慢無禮的凡夫俗子那樣一屁股坐下去,而是從從容容、慢慢悠悠地在一把椅子裡就位,「曼太太,早上好啊。」
「哎呀,您也早上好,先生。」曼太太滿臉堆笑地答道,「希望您近來貴體安康呀,先生!」
「馬馬虎虎,曼太太。」教區助理答道,「為教區工作可不是享清福,曼太太。」
「哎,確實不是,邦布爾先生。」這位太太應道。要是所有小貧兒聽到這句話,也一定會很得體地齊聲附和的。
「為教區工作,太太,」邦布爾先生用手杖敲著桌子,接著說,「少不了操心和煩惱,還得有膽有識。不過,要我說的話,任何公眾人物都免不了有對簿公堂的一天。」
曼太太不大明白教區助理的意思,但還是帶著滿臉的同情舉起雙手,嘆了口氣。
「啊!確實可嘆啊,曼太太!」教區助理說。
發現自己做得沒錯,曼太太就又嘆了口氣,顯然讓這位公眾人物很是滿意。他一本正經地看著自己的三角帽,藉以抑制得意的笑容,說道:「曼太太,我要去倫敦一趟。」
「天啊,邦布爾先生!」曼太太驚呼道,同時倒退一步。
「去倫敦,太太,」意志堅定的教區助理接著說,「乘驛車,我和兩個貧民一起,曼太太!一場關於定居資格[1]的訴訟即將開庭,理事會指派我——指派我,曼太太——到克拉肯威爾季度法庭[2]去處理這件事。我估計,」邦布爾先生挺了挺身子,繼續說,「很可能克拉肯威爾法庭會在我這裡碰釘子。」
「噢,您可別太為難他們呀,先生。」曼太太哄勸道。
「是克拉肯威爾法庭自找麻煩,太太。」邦布爾先生答道,「如果他們發現結果比預想的糟得多,也只能怪自己。」
邦布爾先生說這番話時語氣咄咄逼人,顯示出堅定的決心和頑強的意志,曼太太聽了不由得肅然起敬,過了半晌才開口道:「你們乘驛車去嗎,先生?我還以為貧民總是要用大車送呢!」
「他們生病的時候才這樣,曼太太。」教區助理說,「下雨天我們就把有病的貧民裝在敞篷大車上,以免他們著涼。」
「噢!」曼太太說。
「回倫敦的班車答應帶這兩個人走,價格也很便宜。」邦布爾先生說,「兩個人的狀況都很差,我們算了一下,把他們打發走比安葬他們要便宜兩英鎊——前提是,我們能把他們甩給別的教區。我覺得這應該沒有問題,只要他們別死在半路上,讓我們為難,哈哈哈!」
邦布爾先生剛笑兩聲,視線又落到三角帽上,便恢復了嚴肅的神色。
「我把正事忘了,太太,」教區助理說,「這是教區發給你的月薪。」
邦布爾先生從皮夾子裡取出幾枚包在紙里的銀幣,又讓曼太太寫個收據。曼太太照做了。
「收據上沾了不少污漬,先生,」寄養所所長說道,「但我敢說還是合乎規矩的。謝謝,邦布爾先生。我太感謝您了,真的。」
邦布爾先無動於衷地點了點頭,算是回了曼太太的屈膝禮,然後開始詢問孩子們的情況。
「求上帝保佑這些可愛的小寶貝!」曼太太滿懷愛意地說,「他們都再好不過了,這些小可愛!當然,上禮拜死的那兩個除外,還有小迪克。」
「那孩子還沒變好?」邦布爾先生問。
曼太太搖搖頭。
「他是個脾氣暴躁、道德敗壞、心腸惡毒的教區孤兒。」邦布爾先生火冒三丈地說,「他在哪兒?」
「我馬上把他帶來見您,先生。」曼太太答道,「到這裡來,迪克!」
她叫了好幾聲,找到了迪克。他被按到水泵下沖了沖臉,在曼太太的長袍上擦乾,然後就被帶到威嚴的教區助理邦布爾先生面前。
這孩子臉色蒼白,骨瘦如柴,兩頰深陷,眼睛又大又亮。教區施捨的單薄衣衫——象徵著他苦難的號衣——松松垮垮地罩在他弱不禁風的身子上,他幼嫩的四肢已經像老人一樣枯瘦乾癟。
在邦布爾先生的注視下站著瑟瑟發抖的,正是這樣一條小生命。他目光垂地,不敢抬起頭,甚至害怕聽到教區助理的聲音。
「你就不能看著這位紳士嗎,你這個倔強的孩子?」曼太太道。
孩子溫順地抬起雙眼,迎上邦布爾先生的目光。
「你怎麼啦,我們教區的迪克?」邦布爾先生不失時機地打趣道。
「沒什麼,先生。」孩子虛弱地答道。
「我想也沒什麼。」曼太太說。邦布爾先生的風趣話當然逗她笑了好一陣子。「我相信你什麼也不缺。」
「我想要——」孩子結結巴巴地說。
「嘿!」曼太太插嘴道,「我想你是要說你確實缺什麼東西,對不?哎呀,你這個小渾蛋——」
「慢著,曼太太,慢著!」教區助理威嚴地舉起一隻手,「你想要什麼,先生,嗯?」
「我想要……」孩子又支吾道,「要是誰會寫字,我想請他替我在一張紙上寫幾句話,折起來封好,等我埋到地下以後替我好好保管。」
「哎呀,這孩子是什麼意思?」邦布爾先生驚呼道。小迪克面色慘白,但又一臉認真。儘管邦布爾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但還是有點被感動。「你是什麼意思,先生?」
「我想告訴可憐的奧利弗·特威斯特,」迪克說,「我非常愛他,還要讓他知道,我常常獨自坐著,想到他在黑夜裡到處流浪,無人相助,我就直掉眼淚。我還想告訴他,」那孩子把兩隻小手交握一起,無比激動地說,「我很高興在很小的時候就死去,因為要是我長大了,變成了老頭兒,我那天國里的小妹妹就很可能記不起我了,或者長得不再像我。如果我們在天國相會時都還是小孩,那就幸福多了。」
邦布爾先生將這個說話的小孩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心中的震驚無以言表。他轉向他的夥伴說:「他們全是一路貨色,曼太太,那個無法無天的奧利弗把他們全都帶壞了。」
「我簡直無法相信,先生!」曼太太舉起雙手說,惡狠狠地望著迪克,「我從沒見過這樣厚顏無恥的小壞蛋!」
「把他帶下去,太太!」邦布爾先生蠻橫地說,「這件事我必須向理事會報告,曼太太。」
「但願理事會的先生們會明白這不是我的過錯。他們會嗎,先生?」曼太太可憐巴巴地抽泣道。
「他們會明白的,太太。他們會了解真相的。」邦布爾先生說,「好啦,帶他下去吧,我看到他就來氣。」
迪克馬上被帶走,關進煤窖。邦布爾先生也很快告辭去準備倫敦之行了。
次日清晨六點,邦布爾先生將三角帽換成了圓禮帽,裹上帶短斗篷的藍大衣,在驛車外座就座,那兩個定居資格有爭議的犯人與他同行。一行三人最後按時抵達倫敦。這一路倒也順利,只是那兩個貧民的反常行為給邦布爾先生添了些麻煩。他們倆老是抖個不停,連聲叫冷。據邦布爾說,見他們那副鬼樣子,他自己的牙齒也直打架,渾身上下都不舒服,儘管他還裹著大衣。
給那兩個黑心傢伙安排好過夜的地方之後,邦布爾先生就在驛車停靠的客店裡坐下來,用了頓簡單的晚餐:蚝油牛排加黑啤酒。餐畢,他放了杯熱騰騰的摻水杜松子酒在壁爐架上,又將椅子挪到爐火前,針對普遍流行的不知足和發牢騷的罪過,進行了種種道德層面的思考,然後才安心地看起報紙來。
映入邦布爾眼帘的第一段文字,是下面這則尋人啟事:
懸賞五幾尼[3]
上禮拜四傍晚,一個名叫奧利弗·特威斯特的男孩,自彭頓維爾家中潛逃或被拐,此後音信全無。不論何人,若能提供找到奧利弗·特威斯特的線索,或者提供有關其身世的信息,即可獲得上述酬金。出於種種理由,此啟事的刊登者對孩子的身世極感興趣。
接下來就是有關奧利弗衣著、外貌、出現和失蹤經過的詳細介紹,還有布朗洛先生的姓名全稱和詳細地址。
邦布爾先生瞪大眼睛,慢慢地、細細地把這則啟事讀了三遍。五分多鐘後,他已走在前往彭頓維爾的路上。由於心情太激動,那杯熱騰騰的摻水杜松子酒他一口也沒喝。
「布朗洛先生在家嗎?」邦布爾先生問開門的女僕。
對於這一詢問,女僕的回答並無異常,但還是相當含糊:「我不清楚。您是從哪兒來的?」
邦布爾先生解釋自己來意時,剛提到奧利弗的名字,一直在客廳門口傾聽的貝德溫太太就氣喘吁吁地趕到了過道里。
「請進,請進。」老太太說,「我就知道我們會聽到他的消息的。可憐的寶貝!我就知道我們會!我很有把握。上帝保佑他!我一直都是這樣說。」
說完,這位可敬的老太太又匆匆回到客廳,坐在一張沙發上哭起來。與此同時,不像她那般多愁善感的女僕跑上樓去,又回來請邦布爾先生立刻隨她上樓。教區助理照辦了。
他被領進後屋的一間小書房,布朗洛先生和他的朋友格里姆維格先生坐在那裡,面前放了幾隻酒瓶和酒杯。格里姆維格先生一見邦布爾先生便嚷嚷起來:「教區助理!你是教區助理,否則我甘願把自個兒的腦袋吃下去!」
「請你先別打岔。」布朗洛先生說,接著轉向來客,「請坐下,好嗎?」
邦布爾先生坐了下來,被格里姆維格先生的古怪舉止弄得有點莫名其妙。布朗洛先生把擋住視線的燈挪開,好看清教區助理的面容,然後略帶焦躁地問:「那麼,先生,你是看了啟事後才來的吧?」
「是的,先生。」邦布爾先生答道。
「你是教區助理,對吧?」格里姆維格先生問。
「我是教區助理,先生們。」邦布爾先生自豪地答道。
「果然,」格里姆維格先生對一邊的朋友說,「我早知道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教區助理!」
布朗洛先生微微搖頭,讓朋友保持安靜,然後又繼續問客人:「你知道那個可憐的孩子現在何處?」
「跟大家一樣,我也不知道。」邦布爾先生答道。
「那你知道他的什麼情況呢?」老紳士問,「你有話儘管說,我的朋友。你知道關於他的什麼情況?」
「你知道的恐怕都不是什麼好事吧?」格里姆維格先生挖苦道。說這話之前,他已將邦布爾先生的面容仔細觀察了一遍。
邦布爾先生當即聽出了弦外之音,沉下臉,搖了搖腦袋。這可不是好兆頭。
「看見了吧?」格里姆維格先生說,得意揚揚地望著布朗洛先生。
布朗洛先生不安地看著邦布爾先生那張皺縮的臉,請他儘量簡明扼要地談談他知道的奧利弗的情況。
邦布爾先生放下帽子,解開大衣扣子,抱著胳膊,偏著腦袋,裝出回憶的樣子,思索片刻後,便開始了講述。
在這裡轉述教區助理的原話是冗長而乏味的——他足足講了大約二十分鐘——但歸納起來不外乎是:奧利弗是個棄兒,父母出身低賤,道德墮落;他從小就表現出惡劣的品質:欺詐成性,忘恩負義,心腸惡毒;他在出生地做過一小段時間學徒,但他殘忍而卑劣地襲擊了一個無辜的孩子,並從主人家連夜逃走。為證明自己的身份,邦布爾先生取出帶到倫敦來的文件放在桌上,然後又抱起胳膊,等布朗洛先生過目。
「恐怕這一切都是真的。」查閱過文件後,老紳士傷心地說,「對你提供的情況來說,這點酬勞不算豐厚。但如果你提供的是對那孩子有利的情況,我倒願意給你三倍的錢。」
倘若會面之初就聽到這句話,邦布爾先生說不定會對奧利弗的簡短生平賦予截然不同的色彩。但現在為時已晚,所以他嚴肅地搖搖頭,把五個幾尼放進口袋,起身離開了。
布朗洛先生在屋裡來回踱了好幾分鐘,顯然被教區助理講的故事攪得心煩意亂,就連格里姆維格先生也不再去給他添堵了。
終於,他停下來,猛地拽了下拉鈴。
「貝德溫太太,」女管家一進來,布朗洛先生就說,「奧利弗那孩子是個騙子。」
「不可能,先生。這不可能。」老太太激動地說。
「我告訴你,他確實是個騙子。」老紳士反駁道,「你說不可能是什麼意思?我們剛才聽人把他出生以來的情況詳細講了一遍。他從來都是個徹頭徹尾的小壞蛋。」
「我決不相信,先生。」老太太堅定地答道,「決不!」
「你們這些老婆子什麼都不信,就信江湖郎中和胡編亂造的故事書。」格里姆維格先生氣呼呼地說,「我一直就知道是這麼回事。你們一開始為什麼不聽我的勸?要是他沒害熱病,你們就會聽我的,對吧,嗯?見他挺有趣的,是吧?有趣!呸!」說著,格里姆維格先生用撥火棍胡亂地捅了下爐火。
「他是個懂得感恩、性情溫柔的可愛孩子,先生。」貝德溫太太憤憤不平地反駁道,「我了解孩子,先生,我同孩子打了四十年交道。講不出我這種話的人,就不應該在孩子這件事上說三道四。我就是這麼看的!」
這番話擊中了格里姆維格先生的要害,因為他是個單身漢。但這位紳士只是微微一笑,於是老太太把頭一揚,抹了抹圍裙,準備再發一通議論,卻被布朗洛先生制止了。
「別說了!」老紳士假裝動怒道,其實根本沒生氣,「不要讓我再聽到那孩子的名字。我拉鈴就是要告訴你這句話。永遠——永遠不要提起他,不管以什麼藉口,記住嘍!你可以走了,貝德溫太太。記住!我是認真的。」
當晚,布朗洛先生家裡,好幾個人都滿心悲傷。
想到那些好心的朋友,奧利弗就心情沉重。幸虧他無法得知他們聽到的情況,不然他那顆心會立馬碎掉的。
[1] 為了節省開支,教區常把不在當地出生、沒有「定居資格」的貧民遣送出該教區。
[2] 英國在郡或自治市一級設立的基層刑事法院,受理較輕微的刑事案件,一年之中每季至少開庭一次,故名。
[3] 英國舊金幣,1幾尼合21先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