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本章表明快樂的老猶太和南希小姐是多麼喜歡奧利弗·特威斯特
2024-10-02 06:11:48
作者: (英)狄更斯
小紅花山街最骯髒的地段,一家下等的酒館,昏暗的內堂黑洞洞、陰森森,仿佛獸穴一般。這裡冬季整天亮著一盞搖曳的煤氣燈,夏季則一道陽光也照不進來。一個穿著平絨大衣、土黃色馬褲、半筒靴和長筒襪的男人坐在那裡,憂鬱地望著一把小白鑞壺和一個小玻璃杯子,壺和杯都散發著濃烈的酒味。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光線下,但凡有一點經驗的警察,都會毫不猶疑地認出此人就是威廉·賽克斯先生。他腳邊蹲著一條紅眼白狗,一會兒望著主人眨巴眨巴眼睛,一會兒舔舔嘴角的傷口。那傷口很大,看上去是最近一次打鬥所致。
「安靜點,你這畜生!安靜點!」賽克斯先生突然打破寂靜道。究竟是他思索得太深入,連狗眨巴眼睛都會干擾他,還是他被滿腦子思緒弄得心情抑鬱,需要踢那無辜的畜生一腳才能恢復平靜,這還得費一番爭論和思量。不論是什麼原因,反正那狗挨了踢也挨了罵。
一般說來,被主人打傷之後,狗是不會報復的。但賽克斯先生的狗跟主人一樣脾氣暴躁,此刻強烈感受到了自己深受凌辱,痛苦之下,一口咬住了主人的一隻半筒靴。它將那靴子猛搖一陣,低吼著縮到一條長木凳下,剛好躲開賽克斯先生朝它腦袋砸來的白鑞壺。
「你要造反是不是?」賽克斯說,一手抓起撥火棍,一手不慌不忙地打開從口袋裡抽出的一把大折刀,「過來!你這天生的魔鬼!過來!聽見沒有?」
那狗當然聽見了,因為賽克斯先生本就嗓音尖厲,現在又將調子提到最刺耳的程度。但是,那狗似乎對脖子上被割一刀抱有某種難以解釋的反感情緒,所以繼續躲在原處,叫得比以前更厲害了,還咬住撥火棍的一頭,像個野獸似的亂啃亂嚼。
這種反抗行為令賽克斯先生越發憤怒。他跪倒在地,對那畜生發起了極為猛烈的進攻。那狗從右跳到左,又從左跳到右,又是咬,又是吼,又是吠。那人則一邊戳,一邊罵,一邊打,一邊咒。就在這場大戰進行到對雙方來說都至關緊要的時刻,門突然打開了,狗趁機躥出去,撇下了手持撥火棍和大折刀的比爾·賽克斯。
古語道:一個巴掌不響。被狗撇下的賽克斯很是失望,便立刻讓剛進來的人頂替了狗的角色,與他繼續斗下去。
「你他媽的為啥插手老子跟老子的狗的事?」賽克斯凶神惡煞似的說。
「我不知道呀,親愛的,我不知道。」費金低聲下氣地答道——來者正是那個老猶太。
「你不知道?你這膽小怕事的老賊!」賽克斯咆哮道,「你沒聽見動靜嗎?」
「一點都沒聽見,我以性命擔保,比爾。」老猶太答道。
「噢,沒有!你什麼都沒聽見,你聽不見!」賽克斯獰笑著反駁道,「你偷偷摸摸地溜進溜出,誰也聽不到你是怎麼進來,怎麼出去的!真希望半分鐘前你就是那條狗啊,費金。」
「為什麼?」老猶太問,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政府關心你這種膽量還不如野狗一半的人的性命,卻允許人隨意殺狗,」賽克斯答道,意味深長地合上了把折刀,「這就是原因。」
老猶太搓搓手,在桌旁坐下。聽到朋友拿自己打趣,他假裝笑了兩下。然而,他顯然極度心神不寧。
「你就假笑吧,」賽克斯說,把撥火棍放回原處,用冷酷而鄙夷的目光打量著對方,「你就假笑吧。你這輩子都別想笑我,除非我戴上睡帽[1]。你如今捏在我手裡,費金,我他媽不會放手的!聽著!我完蛋了,你也會跟著完蛋,所以,在我面前你還是小心點。」
「好的,好的,親愛的,」老猶太說,「這些我都明白。我們——我們——有共同的利益,比爾,共同的利益。」
「哼!」賽克斯說,好像是覺得老猶太占的便宜遠多於自己,「好吧,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東西全都安全通過了坩堝[2]。」費金答道,「這是你的一份。比你該得的要多得多,親愛的。不過,我知道你下回不會虧待我的,而且——」
「少廢話,」那盜賊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東西在哪兒?拿出來!」
「好的,好的,比爾。別急,別急呀。」老猶太安撫道,「在這裡!分文不少!」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塊舊棉手帕,解開角上的大結,取出一個很小的牛皮紙包。賽克斯從他手中把小紙包抓過去,急忙打開,開始數裡邊的金鎊[3]。
「就這些嗎?」賽克斯問。
「都在這兒了。」老猶太答道。
「你在路上就沒打開包,私吞一兩塊金幣嗎?」賽克斯狐疑地問,「別裝出一副委屈的樣子,這種事你幹過好多次了。拉一下叮噹兒。」
用大白話說,這是要他拉鈴。另一個猶太人聞聲進了門,年紀比費金小,但幾乎一樣面目可憎。
比爾·賽克斯指了指空酒壺。那猶太人完全明白這一暗示,便退下去添酒,但先跟費金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費金似乎早有準備,抬眼瞟了一眼,微微搖頭作答。那動作十分細微,即便一個目光敏銳的旁觀者都很難察覺。這一幕賽克斯沒看見,因為他正彎腰系被狗扯開的鞋帶。倘若兩個猶太人交換眼神的一瞬被他捕捉到,或許會認為這對自己並非什麼好兆頭。
「這兒還有誰嗎,巴尼?」費金問,眼睛仍看著地下,因為賽克斯已經抬起了頭。
「一個人也沒有。」巴尼答道。不管這句話是真是假,反正是從鼻子裡哼出來的。
「沒人?」費金詫異地問,這或許意味著巴尼可以實話實說。
「除了南希小姐,沒有別人。」巴尼答道。
「南希!」賽克斯驚呼道,「在哪兒?那姑娘的天才真讓人佩服。我要是說瞎話,就讓老天打瞎我的眼。」
「她在酒吧要了一盤煮牛肉。」巴尼答道。
「叫她上這兒來,」賽克斯說,從壺裡倒出一杯酒,「叫她上這兒來。」
巴尼怯生生地瞅了一眼費金,像是要徵得他的許可似的。見老猶太仍舊一言不發地盯著地面,他便退了出去,沒過多久就把南希領了進來。南希頭戴軟帽,腰系圍裙,挎著籃子,拿著臨街大門鑰匙,所有道具一樣不少。
「你找到線索了,對吧,南希?」賽克斯問,把杯子遞到她面前。
「是的,找到了,比爾,」這位小姐道,把酒一飲而盡,「可把我累死了。那小東西病了,一直臥床不起,他——」
「啊,親愛的南希!」費金抬起頭來說。
老猶太古怪地皺起紅眉,半合上深陷的眼睛。他是不是想藉此提醒南希小姐不要過於心直口快,這倒無關緊要。我們需要注意的只是事實:南希突然住了口,向賽克斯先生拋去幾個優雅的微笑,把話題轉到一邊去了。大約十分鐘後,費金先生爆發出一陣激烈的咳嗽,南希把披肩在肩頭一裹,說該走了。賽克斯先生一問,發現自己與南希開始一段同路,便表示願意伴她一程,他們便一道走了。主人剛好走出視野,那條狗就從後院溜出來,跟在他們身後不遠處。
賽克斯離開後,老猶太把頭探出門來,目送他穿過黑暗的過道,緊握拳頭對那背影晃了晃,低聲咒罵了一句,然後可怕地獰笑著回到桌邊坐下,不久便專心致志地讀起妙趣橫生的《警務公報》來。
與此同時,奧利弗·特威斯特正在前往書攤的途中,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跟那位快樂的老紳士已近在咫尺。來到克拉肯威爾後,他無意中拐入一條並不需經過的小巷,走到一半才發現走錯了。他知道這條路照樣通往書攤,沒必要退回去,便將書夾在腋下,繼續大步流星地走下去。
他邊走邊想,自己是多麼快活、多麼滿足啊,要是能再看上可憐的小迪克一眼,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他都願意。忍飢挨打的小迪克此刻說不定正哭得傷心呢。這時,一個年輕女子大聲尖叫道:「噢,我的好兄弟呀!」沉思中的奧利弗被嚇了一跳。他還來不及抬頭看個究竟,就感覺自己的脖子被緊緊摟住了。
「別這樣,」奧利弗一邊掙扎一邊叫道,「放開我。是誰呀?你攔下我幹什麼?」
回答他的只是一陣悲號。那個挎著小籃子、拿著臨街大門鑰匙的年輕女子摟著他,失聲痛哭。
「噢,我的天啊!」年輕女子道,「我總算找到他啦!噢!奧利弗!奧利弗!噢,你這個淘氣的孩子,害我吃了這麼多苦頭!回家吧,親愛的,來吧。噢,我找到他了!謝天謝地,我終於找到他了!」一番語無倫次的呼天喊地之後,年輕女子又號啕大哭起來,那歇斯底里的模樣煞是駭人。這時兩個女人走過來,見一個肉鋪學徒也在一旁看熱鬧,便問他是否認為應該跑去叫醫生。這個頭髮用板油[4]抹得亮閃閃的學徒回答說沒必要。看上去,他即便不是生性懶惰,至少也是遊手好閒。
「噢,不,不用,」年輕女子緊握住奧利弗的手說,「我現在好些了。快跟我回家,你這沒良心的孩子!快!」
「這是怎麼回事,小姐?」兩個女人當中的一個問。
「噢,太太,」年輕女子答道,「他父母都是勤快的正經人,但他一個月前從家裡逃走了,跟一群小偷和壞人鬼混在一起。他母親的心都要碎了。」
「小壞蛋!」一個女人說。
「回家吧,回去,你這個小畜生!」另一個女人說。
「我不回去,」奧利弗驚恐萬狀地說,「我不認得她。我壓根兒沒有姐姐,也沒有父母。我是個孤兒,住在彭頓維爾。」
「你們聽聽,他還嘴硬!」年輕女人叫道。
「哎呀,你是南希!」奧利弗驚呼道。他這才看清她的臉,不由得大吃一驚,倒退了幾步。
「你們瞧,他認識我!」南希向旁觀者嚷道,「他賴不掉了。大伙兒行行好,叫他跟我回家吧,要不他親愛的父母準會被氣死的,我的心也會碎的!」
「這他媽的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個男人突然從一家啤酒館裡衝出來說,後面跟了條白狗,「小奧利弗!回到你那可憐的母親身邊去,你這小野狗!馬上回家去!」
「他們不是我的親人。我不認識他們。救命啊!救命啊!」奧利弗在那男人強壯的大手裡掙扎著叫道。
「救命!」那漢子重複道,「好啊,我來救你的命,你這個小流氓!這是些什麼書?你偷來的,對不對?交出來!」說著,那男人從奧利弗手中奪過書,朝奧利弗的腦袋上就是一拍。
「揍得好!」一個看熱鬧的人從閣樓窗戶里喊道,「只有這樣才能讓他清醒過來!」
「說得對!」一個滿臉睡意的木匠喊道,向閣樓窗戶投去贊同的一瞥。
「這對他有好處!」那兩個女人說。
「那就讓他多吃點教訓!」那漢子附和道,又打了奧利弗一下,揪住奧利弗的衣領,「走吧,你這個小惡棍!嘿,『牛眼』,看住他,乖乖!看住他!」
奧利弗本就大病初癒,身體虛弱;現在突然遭此猛擊,更是暈頭轉向;狂吠的惡犬和凶蠻的大漢又令他膽戰心驚;加上圍觀人群認定他真是南希描繪的那個狠心的小壞蛋,叫他越發無法忍受——面對如此情形,一個可憐的孩子又能怎樣?夜幕已經降臨,這裡又是下層人居住區,周圍不會有人伸出援手,反抗也無濟於事。不一會兒,他就被帶到又窄又黑、迷宮一樣的小巷裡,被逼著快走如飛,即便敢喊出一兩聲,別人也根本聽不清。其實,聽不聽得清都無關緊要,因為即便有人聽見了,也不會在意的。
煤氣街燈亮了,貝德溫太太焦急地等候在敞開的大門邊。僕人已經往街上跑了二十次,看有沒有奧利弗的身影。兩位老紳士仍然執拗地坐在昏暗的客廳里,中間放著那塊懷表。
「我不認識他們。救命啊!救命啊!」
[1] 黑話,指死刑犯上絞架時套的面罩。
[2] 指將偷來的首飾、金銀餐具等通過坩堝熔化。
[3] 價值一英鎊的金幣,現已廢止不用。
[4] 牛羊腰腎部的硬脂肪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