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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關於奧利弗·特威斯特的成長、教育和膳宿

2024-10-02 06:11:07 作者: (英)狄更斯

  接下來的八至十個月內,奧利弗淪為了一系列背叛和欺詐行為的受害者。他是用奶瓶餵大的。救濟院當局及時把這個新生孤兒嗷嗷待哺和一無所有的情況向教區當局做了報告。教區當局鄭重其事地詢問救濟院當局,有沒有一個當下收容在「院內」的女人正好可以給奧利弗·特威斯特提供所需的撫慰和營養。救濟院當局謙卑地回答說沒有。於是,教區當局慷慨仁慈地做出決定,將奧利弗「寄養」出去,也就是說,把他送到約三英里[1]外的救濟院分院去,那裡有二三十個違反了《濟貧法》的小犯人[2],成天在地上打滾兒,絕無吃得過飽或穿得太暖所帶來的「麻煩」,由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給予慈母般的照管。她是看中了每個孩子每周七個半便士的伙食費才收下這批小犯人的。對一個孩子來說,每周七個半便士的伙食費實在太奢侈了。七個半便士可以買到許多東西,足以撐破孩子的小肚皮,讓他們不舒服。這位上了年紀的女人精明老練,知道怎麼做對孩子有利。至於怎麼做對自己有利,她更是一清二楚。所以,她把每周伙食費的大部分挪為己用,留給成長中的教區下一代的份額大大低於原定標準,從而在最低限度之下發現了更低的限度,證明自己是一位非常偉大的實驗哲學家。

  另一位實驗哲學家的故事盡人皆知。他發明了一套馬不吃草也能活的偉大理論,並出色地證明了這一理論,把自己的一匹馬的飼料減到每天一根乾草。毫無疑問,他本可以把它訓練成不用吃草也精力旺盛、活蹦亂跳的駿馬,可惜那馬在第一次享用空氣美餐之前二十四小時便倒地身亡了。不幸的是,受託撫養奧利弗·特威斯特的女人在將那套實驗哲學付諸實施之後,往往會得到相似的結果。當一個孩子好不容易能靠少得不能再少、差得不能再差的食物存活時,偏偏十之八九都會遭遇不幸:要麼因為饑寒交迫而病倒,要麼因為照看不周而掉進火堆,要麼無意中被悶個半死。不管是何種情形,這些可憐的小生命多半都會被召喚到另一個世界,與他們在這人世間從未謀面的祖先團聚。

  翻動床架時粗心大意,摔死了還睡在上面的教區孤兒,或是在偶爾進行一次的洗澡中,不慎將孩子燙死——後一種情況很少發生,因為洗澡這種事在寄養所十分罕見——這些情況出現之後,有時會針對孩子的死因進行非常有趣的調查。陪審團[3]會心血來潮地問些刁鑽的問題,或者,教區居民會大逆不道地聯名抗議。但是,這種魯莽行為很快就會在教區醫生的證據和教區助理[4]的證詞面前偃旗息鼓。教區醫生每次解剖屍體,都會發現孩子腹中空空如也(這倒是非常可能的);而教區助理信誓旦旦的證詞總是正中教區的下懷,可見他頗具自我獻身精神。另外,教區理事會定期視察寄養所時,總會提前一天派教區助理去通風報信。每當他們駕臨時,孩子們個個看上去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簡直無可挑剔!

  在這種寄養制度下,可別指望能結出多麼出色、多麼豐碩的果實來。滿九歲那天,奧利弗·特威斯特長成了一個蒼白、瘦弱的孩子,個兒又矮,腰又細,但天性或遺傳在奧利弗的胸中播下了善良、堅韌的種子。多虧寄養所里少得可憐的飯食,他的心靈才獲得了充分發展的空間。也許,他能活到第九個生日也得歸功於此呢。不管怎麼說,這天確實是他的九歲生日。此刻,他正在煤窖里同兩位精心挑選出的小紳士過生日。這兩位和他一起剛挨了一頓痛打,被關進這裡,因為他們竟然窮凶極惡地假裝肚子餓。誰料這時,教區助理邦布爾先生突然現身,使勁推著菜園大門上的小門,把寄養所好心的曼太太嚇了一跳。

  「仁慈的上帝!是您啊,邦布爾先生!」曼太太從窗子探出頭,裝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招呼道,「蘇珊,把奧利弗和那兩個死小子帶上樓去,趕快把他們洗乾淨。哎喲喂!邦布爾先生,真高興見到您呀!」

  瞧,這邦布爾先生是個胖子,脾氣相當暴躁。對於曼太太如此熱情的問候,他非但沒有報以同樣熱情的回答,反而使勁搖了一陣那扇小門,然後又猛踢一腳——除了教區助理,誰都踢不出如此一腳。

  「天啊,實在對不起,」曼太太說著便跑了出去,這時那三個孩子已被帶開,「實在對不起!我竟然忘了大門從裡面閂著呢,都是為了那些可愛的孩子!請進,先生,請進來呀,邦布爾先生,請,先生。」

  

  儘管發出這番邀請的時候,曼太太還行了足以令教會執事心軟的屈膝禮,但教區助理的怒火併未因此平息。

  「教區官員為了教區孤兒的公務來這裡,你卻把人關在菜園大門外候著,你認為這樣做恭敬得體嗎?」邦布爾先生緊抓手杖質問道,「難道你忘了,曼太太,你應該說是教區委派的,而且還領了薪金?」

  「邦布爾先生,我剛才真的只是在告訴一兩個可愛的孩子,說您來了。他們都很喜歡您呢。」曼太太極其謙卑地答道。

  邦布爾先生深以為自己口才出眾,身份崇高,現在既然已經展示了口才,確認了身份,他自然放鬆下來。

  「好了,好了,曼太太。」他用更柔和的口氣說,「也許真如你所說,也許如此。領我進去吧,曼太太,我是為公務而來,還有話跟你說呢。」

  曼太太把教區助理引入一間方磚鋪地的小客廳,給他擺好座,然後殷勤地把他的三角帽和手杖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邦布爾先生揩了一把走路時額上滲出的汗水,得意揚揚地掃了一眼三角帽,露出一個微笑。是的,他露出了微笑。教區助理也只不過是人,邦布爾先生也會露出笑容的。

  「我說一句話,您可別見怪呀。」曼太太用甜得醉人的聲音說,「您看,您走了好長一段路。怎麼樣,要不要喝點什麼,邦布爾先生?」

  「不要,一口也不喝。」邦布爾先生說,威嚴又溫和地擺了擺右手。

  「我看您還是喝點吧,」曼太太已經注意到他拒絕時的口氣和手勢了,「只喝一小口,摻點涼水,再加塊糖。」

  邦布爾先生咳了一聲。

  「怎麼樣,只喝一小口?」曼太太循循善誘。

  「有什麼可喝的?」教區助理問道。

  「哎呀,就是我得常備在這兒的東西。只要哪個有福的娃娃身體不舒服,我就加點在達菲糖漿[5]里給他們喝,邦布爾先生,」曼太太一邊回答,一邊打開角落裡的櫥櫃,取下一個瓶子和一隻玻璃杯,「是杜松子酒。不騙您,邦布爾先生,這真是杜松子酒。」

  「你給孩子們喝達菲糖漿啊,曼太太?」邦布爾先生一邊問,一邊觀看有趣的調酒過程。

  「啊,願上帝保佑他們。那藥可貴啦,但我還是給他們喝了。」保育婦答道,「您知道,我不忍心看著他們受罪,先生。」

  「是啊,」邦布爾先生讚許道,「你的確是不忍心。你是一位善良的女士,曼太太。」他看見曼太太放下了杯子,「我會儘快向理事會匯報此事,曼太太。」他把杯子移到面前,「你就像是一位慈母,曼太太。」他攪了攪摻水杜松子酒,「我——我非常愉快地為你的健康乾杯,曼太太。」他說著就一口喝下了半杯。

  「該談正事啦。」教區助理掏出一個皮夾子,「那個被私下洗禮命名的孩子[6],奧利弗·特威斯特,今天滿九歲了。」

  「願上帝保佑他!」曼太太插了一句,用圍裙角把左眼揉得通紅。

  「儘管出了十英鎊賞金,後來提高到二十英鎊;儘管教區做了最大的,甚至稱得上超乎想像的努力,」邦布爾先生說道,「我們還是沒查出他的父親是誰,也沒查出他母親的住址、姓名和身——份。」

  曼太太驚訝地揚起雙手,尋思片刻後問道:「那他怎麼會有名有姓呢?」

  教區助理無比自豪地挺直了身子說:「是我給他起的。」

  「是您起的,邦布爾先生!」

  「是的,曼太太。我們按字母順序給我們的寶貝起名字。上一個輪到S,我叫他斯瓦波爾(Swubble);這一個輪到T,我叫他特威斯特(Twist);下一個將是昂溫(Unwin),再下一個是維爾金斯(Vilkins)。我想好的姓,可以一直排到字母表的最後一個字母。到Z以後,就從頭開始。」

  「哎呀,您可真是博學啊,先生!」曼太太說。

  「嗯,嗯,」聽了這番恭維話,教區助理顯然相當高興,「也許是的。也許是的,曼太太。」他喝完那杯摻水杜松子酒,接著說,「奧利弗現在太大了,再留在這兒不合適,理事會決定讓他重回救濟院。我是親自來領他回去的。叫他馬上來見我。」

  「我這就帶他過來。」曼太太說著就離開了房間,去叫奧利弗。奧利弗這時已擦去了蒙在臉上和手上的外層污垢——洗一次就只能擦下這麼多——被樂善好施的女保護人帶入了小客廳。

  「給這位先生鞠躬,奧利弗。」曼太太說。

  奧利弗鞠了一躬,一半是對著椅子上的教區助理,一半是對著桌上的三角帽。

  「你願意跟我走嗎,奧利弗?」邦布爾先生用莊嚴的聲音問。

  奧利弗正想說他十分願意跟任何人走,可抬頭看見曼太太站在教區助理的椅子背後,凶神惡煞般沖他揮舞著拳頭,他立刻心領神會,因為那隻拳頭落在他身上的次數太多了,不可能不在他的記憶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會跟我一起走嗎?」可憐的奧利弗問。

  「不,她走不了,」邦布爾先生答道,「但她有時會去看你。」

  這對那孩子來說算不了多大的安慰。他年紀雖小,腦子卻夠靈光——他裝出一副非常捨不得離開的樣子。對孩子來說,擠出幾滴眼淚並不太難。想哭的話,飢餓和先前遭受的虐待就是最好的催淚劑,所以奧利弗哭得確實十分自然。曼太太上千次將他擁入懷中,並給了他一片黃油麵包——這才是奧利弗更想要的東西——免得他到達救濟院時一副餓鬼相。然後,奧利弗手拿麵包,頭戴教區施捨的褐色小布帽,跟著邦布爾先生離開了可惡的寄養所。他在那裡度過了暗淡無光的幼年,從來沒有聽過一句親切的話語,看過一道友善的目光。但他畢竟只是孩子,當那座房子的大門在身後關閉時,他還是忍不住痛苦起來。他離開了那些依舊受苦受難的小夥伴,儘管他們也很可惡,但畢竟是他這輩子僅有的朋友。一種在茫茫人海漂泊的孤獨感第一次滲入了這孩子的內心。

  邦布爾先生大步流星地走著。小奧利弗緊抓著他的金邊衣袖,在旁邊一溜小跑地緊跟著,每走四分之一英里就問一句「是不是快到了」。邦布爾先生的回答既簡短又沒耐心,因為摻水杜松子酒在他心中暫時喚起的溫和此刻已蕩然無存,他又成了過去那個教區助理。

  奧利弗進入救濟院還不到一刻鐘,剛咽完第二片麵包,把他交給一個老婆子暫時照管的邦布爾先生就回來了,他告訴他,今晚正在開教區理事會,理事們要他馬上進去。

  「理事會」是什麼?怎麼是個活物?[7]奧利弗對此沒有十分明確的概念,所以聽到這條消息後大吃一驚,拿不準是該哭還是該笑。不過,他沒有時間思考這個問題,因為邦布爾先生用手杖在他頭上敲了一下,好讓他清醒過來,又在他背上敲了一下,好讓他打起精神,然後命令他跟在後頭,帶他進入一間牆壁粉刷過的大屋子。屋裡有八到十位肥滾滾的紳士圍坐在一張桌旁,上座的扶手椅比其他椅子高出許多,裡面坐著一位先生,面龐圓嘟嘟、紅通通的,身子胖得出奇。

  「向理事會鞠躬。」邦布爾說。奧利弗揩去噙在眼中的幾滴眼淚,沒見著木板,只看到桌子,便向它鞠了一躬。幸虧這兒還有張桌子。

  「你叫什麼名字,孩子?」坐在高椅里的紳士問。

  看到這麼多紳士,奧利弗嚇得直哆嗦。教區助理從後面又敲了他一下,把他弄哭了。他又是怕,又是疼,只能細聲細氣、猶猶豫豫地作答。見他這樣,一位穿白背心的紳士便說他是白痴。對這位紳士來說,罵人白痴可是提神放鬆的絕佳方法。

  「孩子,」高椅中的紳士說,「聽著,你知道自己是個孤兒吧?」

  「孤兒是什麼意思,先生?」可憐的奧利弗問道。

  「這小孩是白痴。我早就料到了。」穿白背心的紳士說。

  「噓!」先開口的紳士道,「你沒有父母,是教區把你養大的,你知不知道?」

  「知道,先生。」奧利弗傷心地哭起來。

  「你哭什麼?」穿白背心的紳士問。這真是太反常了。這孩子有什麼可哭的呢?

  「我想你每晚應該都在做禱告吧。」另一位紳士用粗啞的聲音說,「為那些養活你、照顧你的人祈禱——像個基督徒那樣。」

  「是的,先生。」孩子結結巴巴地回答。最後發言的紳士無意中說出的話倒是不錯。倘若奧利弗為養活他、照顧他的人祈禱,那就真的像個基督徒了,而且是出類拔萃的基督徒。可他不曾這樣做,因為沒有人教過他。

  「聽著!你到這裡來,就要接受教育,學一門有用的手藝。」坐在高椅中的紅臉紳士說。

  「你明天早晨六點開始扯麻絮。」穿白背心的紳士面色陰沉地補充道。

  在教區助理的指導下,奧利弗又深鞠一躬,感激他們讓他扯麻絮,因為在這項簡單的工作中,他可以享受到受教育和學手藝兩項福利。然後,他被匆匆帶到一間很大的收容室,在一張粗糙、堅硬的床上抽泣著睡著了。這真是仁慈的英國法律的精彩寫照!法律竟然允許貧民睡覺!

  可憐的奧利弗!幸好他睡在那裡,對周圍的一切一無所知。就在這一天,教區理事會做出了一項對他未來命運影響極大的決定,他壓根兒沒有想到,但決定已然做出。情況是這樣的:

  理事會的成員是十分賢明達觀、深謀遠慮的人。他們開始關注救濟院時,馬上發現了普通人永遠也不會發現的情況——貧民喜歡救濟院!對貧苦階層來說,救濟院簡直就是公共娛樂場所——既是分文不收的旅館,終年免費供應早餐、午餐、茶點和晚餐,又是磚塊和灰泥砌成的極樂世界,只需要玩樂,用不著幹活兒。「哦嗬!」看上去已洞察真相的理事們說,「這種歪風邪氣就得靠我們來糾正。必須立刻加以制止。」於是他們立下規矩,所有貧民都要自行選擇(因為他們不會強制任何人,決不):要麼在救濟院裡慢慢餓死,要麼在救濟院外速速餓死。基於此,他們與自來水廠簽訂了無限制供水合同,又與糧食批發商訂立了定期供給少量燕麥的合同,每天提供三頓稀粥,每周發兩次洋蔥,禮拜天還會多給半個麵包卷。他們還做出了許多與婦女有關的規定,全都明智而人道,此處無須贅述。因為倫敦民事律師公會收費太高,他們便大發慈悲,幫助已婚貧民辦理離婚[8]。過去他們強迫男人養家餬口,現在卻奪走他們的家庭,讓他們成為光棍兒!如果不用進救濟院的話,單單衝著最後兩條好處,社會各階層真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向他們申請幫忙解除負擔哩。但理事會裡都是有遠見的人,他們早就想好了對付這種難題的辦法:想要解脫,就得進救濟院,就得喝稀粥,這就把人們嚇退了。

  奧利弗·特威斯特被領回救濟院的最初半年裡,正是以上制度大行其道的時期。起初開支相當大,因為喪葬費用提升了,而且全體貧民的衣服也得改小——喝了一兩個禮拜的稀粥後,他們全都面黃肌瘦,衣服便松松垮垮不合身了。不過,救濟院裡的貧民人數也同他們的體重一樣越來越少,令理事會欣喜若狂。

  男孩吃飯的地方是一座石砌的大廳,一頭放著一口銅鍋。開飯時,一位系圍裙的大師傅在一兩個女人的幫助下,用長柄勺從鍋里舀出稀粥來。這樣的佳肴,每個男孩可分得一小碗,再沒有更多——除非遇上盛大的節日,那樣才會得到二又四分之一盎司[9]的麵包。粥碗從來不需洗刷,孩子們會用勺子把它颳得鋥亮。刮完之後(這事從來不費多長時間,因為勺子同碗差不多大),他們就坐在那裡,眼巴巴地望著銅鍋,恨不得把砌鍋台的磚頭也吞下去,同時孜孜不倦地吮吸著自己的手指,希望能發現偶然濺在上面的粥汁。男孩一般胃口極大,奧利弗·特威斯特和他的夥伴飽受了三個月慢性飢餓的折磨,最後都被餓瘋了。有一個孩子個頭兒比同齡人偏高,還沒過慣這種日子(因為他父親開過一家小飯館),他兇狠地向同伴暗示,除非每天再多給他一碗粥,不然恐怕哪天夜裡他就會把睡在他身邊、碰巧年幼體弱的孩子吃掉。他說話時眼中凶光畢露,一副飢餓難耐的模樣。大家對此深信不疑。孩子們開了會,決定用抽籤的辦法選出一人,由他當天晚餐後去向大師傅提出再添些粥。結果,奧利弗·特威斯特抽中了簽。

  黃昏時分,孩子們入座就餐。身穿廚師服的大師傅守在銅鍋旁,充當助理的兩名貧婦站在他身後。粥都分了下去,短暫進餐前的冗長禱告也已做完。稀粥被一掃而光,孩子們交頭接耳,朝奧利弗一個勁兒使眼色,他的鄰座還用胳膊肘推他。儘管他是個孩子,卻已被飢餓和痛苦逼上絕境,什麼也顧不上了。他從飯桌旁站起來,拿著碗勺走到大師傅跟前,對自己的蠻勇多少有點吃驚,因為他竟敢說:「求求您,先生,我還要。」

  大師傅是個健壯的大胖子,但聞言頓時臉色煞白,呆若木雞。他瞪了這個造反的小傢伙幾秒鐘,然後扶著銅鍋穩住身子。兩名助手驚得不知所措,孩子們則嚇得魂不附體,全都一動不動。

  「什麼!」大師傅終於有氣無力地開了腔。

  「求求您,先生,」奧利弗答道,「我還要。」

  大師傅拿起長柄勺,朝奧利弗的腦袋狠敲一下,然後死死抱住他,尖聲高叫,把教區助理喊了過來。

  理事們正在隆重地舉行秘密會議,邦布爾先生突然氣急敗壞地闖進房間,向坐在高椅上的紳士稟報導:「利姆金斯先生,請原諒,先生!奧利弗·特威斯特要求再添些粥!」

  舉座皆驚。每張臉上都寫滿了驚恐。

  「還要?!」利姆金斯先生說,「冷靜點,邦布爾,明明白白地回答我的問題。你是說,他吃了規定食量的晚餐之後要求再添?」

  「是的,先生。」邦布爾答道。

  「這小鬼將來會被送上絞架的,」穿白背心的紳士說,「我知道他肯定會上絞架。」

  沒有誰反駁這位紳士的預言。大家進行了熱烈的討論。奧利弗即刻被關了禁閉。次日清晨,大門外貼出一張告示:任何願意把奧利弗·特威斯特從教區手上領走的人,都可以得到五英鎊酬金。換言之,任何男女,如需一名學徒從事任何手藝、買賣或行業,都可以來領走奧利弗·特威斯特,並得到五英鎊。

  「求求您,先生,我還要。」

  本書插畫由著名插畫師喬治·克魯克香克繪製。克魯克香克與狄更斯合作相當密切,在《霧都孤兒》連載期間曾多次參與討論劇情。他的插畫與故事融為一體,已成為文學史上插畫創作的經典。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確信過,」次日早晨,穿白背心的紳士一邊敲著大門,一邊看著告示說,「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確信過——我敢說那小鬼將來肯定會上絞架。」

  這位白背心紳士的預言是否靈驗,筆者打算下文再揭曉。倘若現在就貿然透露奧利弗·特威斯特的生命是否會以如此殘酷的方式結束,那這個故事(假如它還算有點趣味的話)恐怕就會索然無味了。

  [1] 1英里等於1.6093千米。

  [2] 英國議會1834年通過了《新濟貧法》,取消了對無業貧民的一切金錢和實物救濟,只允許一種獲取救濟的方式,即到救濟院(貧民習藝所)從事繁重的勞動。文中的這些孩子領取了救濟卻沒有從事勞動,所以作者說他們違反了《濟貧法》,實際上是諷刺這部法案冷酷無情。

  [3] 即死因調查陪審團,負責協助驗屍官調查可疑死因。

  [4] 英國舊時教區中協助牧師維持教堂秩序﹑向窮人發放賑濟款等的助理員。

  [5] 19世紀英國流行的一種藥物,據說可以治療多種疾病,味甜,含有酒精成分。

  [6] 嬰兒性命瀕危時,往往會私下舉行簡短的洗禮命名儀式,而不是像正常孩子一樣,在教堂里接受洗禮命名。

  [7] 理事會的英文board也可以表示木板,所以奧利弗才會生出為什麼它是活物的困惑。

  [8] 受馬爾薩斯人口論的影響,《新濟貧法》重視限制貧困人口增長,收容在救濟院的夫妻會被強行隔離(不是法律意義上的離婚)。

  [9] 1盎司等於28.350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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