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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7:45 作者: 徐則臣

  他跟唐小鷹說,他堂弟是個記者,從小在城市裡長大,是個時髦青年,兩年前就踩著滑板在大街上穿來穿去幫他貼機號,現在他想採訪她,題目叫《暗地訪談錄》。現在,唐小鷹從另外一條街上走過來,時間是下午三點五十五分,她的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裡。而他堂弟的手機依然關機。

  「我弟弟他,這小子,」山羊不好意思地說,「還沒到。」

  「沒事,等會兒。北京堵起車來能要人命。」

  他們在旁邊的小飯館裡坐下。整個飯館就他們兩位客人,時間還早,廚師和服務員扎在一張飯桌上「鬥地主」。音響里還是兩隻蝴蝶,親愛的你慢慢飛。胖乎乎的服務員一邊摸牌一邊跟著哼。

  山羊說:「別飛了,拿菜單。」

  服務員右眼盯著撲克牌,左眼瞟著他們倆,遞菜單的時候胳膊越伸越長。山羊覺得他如果不接過來,那條肉滾滾的胳膊會無盡頭地伸長下去。

  唐小鷹說:「酒。喝了酒才能放開說。」

  五瓶啤酒,四個小菜。山羊把手機放在眼前,他們邊喝邊聊,等我來。那天我上了公交車就給山羊發簡訊,我忘了要轉的是哪趟車,也記不起來他住的那地方的名字。我們此前都在我的住處或單位附近見面,因為山羊是閒人,瞎逛是他的職業,一不留心他就逛到我那裡。所以我一直沒有瞻仰他住處的機會。下了車還不見他回信,我就打過去,電話里說,我撥的號碼不存在,奇了怪了,這個號我打了不下一百次,竟然不存在。我待在中轉車站一遍遍打,一遍遍不存在。直到把手機電池耗光。這下沒轍了,我只知道這一個聯繫方式。我在車站轉了好多圈,最後垂頭喪氣地打道回府。

  山羊和唐小鷹繼續等,門外的陽光淡下來,消失了,廚師和服務員的牌局也結束了,胖服務員臉上貼滿了小紙條。他們已經喝了四瓶酒,唐小鷹做好了詳盡長談的準備。我還沒到。飯館裡進來三個客人,天花板上的燈打開,山羊看見啤酒上了唐小鷹的臉,像所有美麗的姑娘一樣粉紅。山羊喝了一大口酒,說:「你一定要離婚。」

  

  「現在不行。」

  「那你離開北京。」山羊的聲音里充滿了沒來由的怨氣。

  「我為什麼要離開?北京挺好啊。」

  在四瓶酒的時間裡,山羊知道唐小鷹最初只是到北京來玩。她跟姐姐和姐夫過來,他們倆辦假證。她一個人在北京大街小巷轉,只是為了排遣內心的悲傷。她沒能挽救自己的家,也終於失去了挽救的興趣。如她所說,她不能無原則地退到不是自己的地方。在過去,她一直是個「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她強調這個詞時很用力,只有喝了酒她才會如此大聲說話。然後她幫著姐姐他們貼機號,純粹為了讓自己找點事干,在任何時候她都不想吃閒飯。接著會幫他們交貨,再後來乾脆幫他們接洽生意,做得很好。離開北京時,她基本上已經成了一個優秀的假證製造者。她謹慎、熱心、堅守信譽,從來沒遇到過危險。

  在家裡只待了半個月,她受不了了,總想著婚姻和家庭上的那點兒事,又回到北京。離家越遠越好,甚至想過是不是再到國外去。設想中的小服裝廠不辦了,她決定辦假證。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做什麼更方便,一個人赤手空拳的。掙不掙錢不重要,能清靜就好。家裡人勸不住她,她當然知道這樣做可能不合適,也不值,她還不至於離了婚就嫁不掉。但她就是這麼死心眼,就像當初卷了衣服跑到他們家一樣。她說她有時候都理解不了自己。

  正聊天,唐小鷹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顯示的號碼,沒接。三分鐘後手機又響,六分鐘後第三次響。從第一次不接電話開始,他們倆突然誰也不說話。山羊看著唐小鷹,唐小鷹看著門外。市井聲湧進飯館,被突如其來的安靜放大了,世界一片嘈亂。手機鈴聲終於停下來。

  「你老公?」山羊轉著啤酒杯問。

  「別提他。」

  「也許,你應該接一下,說不定有事。」

  「有事他還會打第四次。」

  十分鐘過去,沒響第四次。唐小鷹的嘴角動了動,她用一個含混的笑表示了她的勝利和絕望。在這十分鐘裡,山羊覺得自己變成了兩個人,一個在豎起耳朵監視唐小鷹的手機,另一個在焦躁地等待我出現,但他的手機一直沒有動靜。

  「我弟弟,這渾小子。」山羊說,「他要向你道歉?」

  「我說過,什麼都遲了。」

  「那,」山羊一口氣喝下一杯,「你為什麼不離婚?」

  唐小鷹看看他,喝了半杯酒,笑了笑。

  「我希望你離。」

  唐小鷹笑出了聲,「你還是管好自己的事吧。」

  「你要離。」

  「你弟弟什麼時候能到?下午我還有幾個貨要交。」

  「你就不打算接受別人?」

  「什麼時候?」

  「現在。」

  「過幾年再說吧,」唐小鷹說,「等孩子懂事了。我欠兒子太多了。」

  「這不是理由!」

  「是,對我來說是。」唐小鷹看看表,五點三十七分。「不能再等了,我得先去交一個貨,你弟弟來了就給我打電話。」她站起來。

  「遠嗎?」

  「還行,來回半小時。我還跟另一個客戶約好六點在這附近見面,他要的貨也做好了。糟糕,恐怕趕不上了。」

  「放我這兒吧,」山羊說,「反正我沒事,等一個是等,等兩個也是等。」

  唐小鷹謝過,就把兩個證件給山羊,客人到了她會通知他。山羊看著唐小鷹走出飯館,屁股的形狀很好看。歪頭大年說過,成年男人對女人最感興趣的部位其實是屁股。山羊想,歪頭說得真好。然後鼻子開始發酸,那個好看的屁股出門就不見了,而且會越走越遠。他又開始打我手機,關機。他氣得把手機拍在飯桌上,聲音很大,有幾個人扭過頭看他。他把假證塞進夾克的口袋裡,讓胖服務員再來兩瓶啤酒、兩個小菜。

  他一個人喝。越喝越難受,很多年沒有這麼難受了。他覺得自己可能流眼淚了,往臉上抹一把,一手的汗。開始他喝一大口酒就吃一小口菜,後來只喝酒不吃菜。三瓶酒都光了,山羊覺得一肚子啤酒都變成了眼淚流出來。他怕別人看見,就伏下身子趴在飯桌上,頭有點兒昏,眼淚和汗珠順著指尖滴到鞋子上。然後就睡著了。

  六點半鐘,山羊被別人架起離開椅子。「站直了!」有人對他說。山羊睜開眼,猛地抖了個激靈,甩開對方的胳膊就去摸夾克口袋,空了。身邊的三個警察又抓住他的手,一個說:「膽子不小嘛,公然把假證擺到地上。帶走!」

  外面的天暗下來,飯館裡的燈顯得更亮。剛才他睡著了,身子弓起,兩個假證從夾克的淺兜里擠出來掉在了地上。那三個警察碰巧撞上了,他們在執勤,進飯館是為了解決一下晚飯。山羊沒力氣反抗,喝多了;也沒打算反抗,他不想鬧出動靜,免得把唐小鷹也扯進來。他順從地跟著他們走。經過歪頭大年的小店,大年正在門外擺放標有「夜間營業」字樣的燈箱,他一抬頭看見山羊就叫起來,看見後面跟著三個警察,立刻捂上嘴。一個警察停下來,警惕地問:「你想幹什麼?」

  「不幹什麼,」歪頭大年後退兩步,對著警察憋出個笑臉。「我不認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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