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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7:41
作者: 徐則臣
我堂哥三十二歲,沒有女朋友。他的焦慮我懂,我今年二十六,也沒有女朋友,我們都是各個零件都正常的男人。這麼說好像單身的男人都像個動物似的,不是的,尤其像山羊這樣的,他的焦慮不僅僅是下半身的,還有上半身的,精神的,情感的,我猜後者的焦慮更大。這就是他在歪頭大年結婚之前沒泛酸水,而在結婚之後屢泛酸水的原因。大上個月,山羊給我打了五次電話,至少有四次提到了歪頭大年和張新紅。我問他是不是突然看上了人家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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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愣,說:「沒有啊。我提到這麼多次?」過一會兒又說,「我就是覺得他們兩個人的小日子看起來也不錯。」
說完以後山羊就往回想,好像還真是這麼回事。怪不得一有空就往「京片子」跑,去了沒事也不想離開。有時候歪頭大年兩口子忙不過來,或者不在店裡,他乾脆幫人家賣東西,有陌生的鄰居來了,還以為他是老闆。
其實山羊的心思我早該有點兒數了,他也就初中畢業,文化水平相當一般,但是這一年來不斷向我借小說和雜誌看。他看起來很好學,有時候遇到不認識的字和不懂的詞,還會發簡訊問我。我挑了一些好玩兒的小說和雜誌給他,他很快就會讀完,然後跟我說,哪個哪個好,這樣的小說再給他推薦。我發現他叫好的小說多半跟情感、婚姻和家庭有關。開始我還覺得他酸,一把年紀的老男人了,搞得跟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似的,惡不噁心。可他就是喜歡看。原來如此。只是我沒往心裡去,偶爾只會跟他開玩笑,不早了,得找個老婆管管了。
「又不是買菜,逮蘿蔔拎蘿蔔,逮青菜拎青菜。再說吧。」
我本來打算在採訪之前先和他聊聊的,可惜那天我們最終沒見上面。那天下午他等在歪頭大年的小店門口的樹蔭下,左等也不見我,右等也不見我。打我手機一直關機。他急壞了。當時大街上好幾家店鋪都在唱同一首歌,「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他搞不懂為什麼滿北京都是這兩隻蝴蝶在飛。有車輛快速地從他面前經過,摻在歌聲和別的嘈雜聲里,大街上更亂了。旁邊的一個小飯店裡正在往路邊的下水道倒髒水,油膩膩的菜味跟著歌曲和汽車馬達聲一起傳過來。山羊不停地抽菸,跟著公交車跑進站時嘴裡也叼著煙,他的嘴已經麻得感覺不到任何味道。
他著急不是因為我沒到,而是因為他幫我約的那個女的剛給他發了一條簡訊,馬上就到。
那女人叫唐小鷹。山羊說她長得「還行吧」。那時候我還沒見過她,從山羊為別人謙虛的表情里,我覺得至少在他看來唐小鷹是漂亮的。身高一米六三,皮膚白淨,到十月份滿三十歲,和山羊現在是鄰居。他們租住了兩家相鄰的老北京的平房。鄰居又同行,多少算是熟人,但唐小鷹比較矜持,或者說有點兒高傲,很少和同行們聊天,不管是男同行還是女同行。她一人獨來獨往,出門貼小GG——他們叫貼機號,從來不到街上去當面攬生意,只接主動打電話來預訂的生意,交貨時也是一個人去。晚上回來很少跟朋友們瞎鬧,吃過飯就躲到屋裡看一台二手電視。因為深居簡出,大家對她很好奇,沒事就議論。山羊開始對她很不感冒,拽什麼拽,把自己當官太太了。他還跟歪頭大年提起過,那唐什么小鷹,傲得跟泡屎似的。歪頭說,搞定她,到了床上看她還傲。山羊說,嘁,我有那精神還不如到長安街上裸奔了。
半年了,他們只是見面點個頭,想起來就說一兩句。有時候山羊躺在床上睡不著,偶爾也會把她當作幻想對象。就這麼多。後來因為一個扣子,他們才慢慢有了交往。那天山羊在路邊偷偷摸摸貼機號,看見一個警察走過來,嚇得撒腿就跑,衣服掛到路邊的欄杆上,扯掉了一個扣子。他跑到一個角落裡,半天沒看見警察有動靜,人家根本就沒注意到他。山羊就大搖大擺地去找回了扣子。他沒針線,房東鎖了門,正好唐小鷹經過門口,就問她借。唐小鷹看他一根線就穿了半天,便幫他釘了扣子。山羊先看見唐小鷹細長乾淨的手指穿針引線,清冷得近乎透明。唐小鷹很專心,眉眼低順,釘好後她沒用剪刀剪斷線頭,而是湊上去用牙咬斷的。就是這個動作打動了山羊,他覺得心裡突然疼了一下。她的高傲不見了。
為了表示感謝,他請唐小鷹吃了頓小籠包,兩人喝了三瓶啤酒。她酒量不錯。那頓飯她還是有點兒矜持,話不多,不過足夠驚動山羊了。她的口才超出他的想像,最關鍵的,他覺得她很有想法,而且不是那種女人的小聰明。她的氣度不輸給男人。在山羊的印象里,辦假證的圈子裡能這樣說話的人基本上沒有。他常跟我說:「那幫他媽的混蛋,比我還沒文化。那就是粗人。」山羊在那個飯桌上發現了一個辦假證的思想家。他覺得「思想家」用在唐小鷹身上不算隆重。然後他們就開始聯繫,有不懂的字詞先發簡訊問唐小鷹,不行才問我。
熟悉了話就好說,山羊逐漸知道唐小鷹和老公關係緊張,有一個孩子在老家,一年前剛從阿聯回國,然後才到北京來辦假證。山羊對此有三個疑惑:第一,唐小鷹這麼好的女人,居然婚姻上也有問題;第二,孩子剛六歲,她竟捨得離開;第三,她是出過國的人,聽說英語講得不錯,為什麼會跑北京來幹這行呢。唐小鷹說了,她其實不缺錢,在阿聯那幾年她掙了不下二十萬。是所謂的勞務輸出。之前在家做裁縫,技術很好,帶了一幫徒弟。但她覺得這樣掙錢太慢,正好趕上勞務輸出,她就作為特殊人才跟團出去了,在一個服裝廠做技術頭頭兒,三年掙了二十萬。這就更不好理解了。
前些天北京突然嚴打,一夥辦假證的都不敢出門,很多人就趁機回了趟老家,山羊也回去了。唐小鷹不回,她說不想見到她老公,她只會在老公不在家時回去,偏偏那個時候她老公丟了工作,整天無所事事地守在他們的小鎮上。既然如此討厭對方,乾脆離婚算了。唐小鷹不離,也不願意見。這也是山羊不能理解的。
「你老公的問題?」山羊試探地問,擔心話太多了。
「他負我。」她說,「不是一次兩次。」山羊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什麼原因說不清。他盯著她看,好半天才等到下一句。「我給過他機會。」
「男人嘛,你不在家,他可能管不住自己。再給一次。」
「我回來了他還犯。」唐小鷹說話的時候看著牆上一張陳舊的圖片,張曼玉整個人都泛黃了。「要不是心疼孩子和雙方老人,我早離了。我不想孩子這么小就生活在一個破碎的家庭里,同學們會拿怪兮兮的眼光看他。還有老人,兩頭父母年齡都不小了,受不了。他爸他媽都是最淳樸最老實的農民,他們跟我說,閨女,不能離,那是個畜生,他死在外面我們都不心疼,你不能走。他原來一直在南京打工,跟過兩個女人,有一個分了又和,和了又分,反反覆覆好幾次。我在國外那幾年,他只回過一次家,孩子都沒看就又走了。」
「現在不是回來了嘛。」山羊發現自己變得善解人意了。
「晚了。我對他已經徹底絕望了。我讓步已經讓得夠多了,再讓下去,就是待在一起又有什麼意思。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我們結婚時,我爸媽極力反對,我收拾了兩身衣服就住到他家去了。那時候我覺得值,現在,我覺得我不值。我之所以出國,是因為剛有孩子不久,花銷大,他工資又低,兩頭父母還要孝敬,我咬牙跺腳報了名,合同上要求必須是一簽四年。我想四年就四年,回來可能幾十年都不發愁了。那會兒兒子才兩歲,我抱著他哭了一夜,天沒亮我就走了,怕他醒來找不到媽媽。我回來時,進了家門他都不認識我了,問他奶奶我是誰。我當時眼淚就下來了。真的,在阿聯三年,再想家再害怕再孤單我都沒流過一滴眼淚。」
現在她也沒流眼淚。要在別的女人,肯定早稀里嘩啦了。
「不是四年合同嗎?」
「是。可三年結束了我覺得必須回來。」唐小鷹說。山羊遞過去一根煙,她沒要。這種時候她也不需要煙。「我每周都往家裡打電話,我知道再不挽救這個家就完了。我向廠里提出辭職,他們不同意,除非扣除一半工資才行,合同期滿再付另外一半。我當然不會答應,就跟他們打官司,鬧得挺大,大使館的人都被驚動了。你可以按合同扣除我的違約金,但你不能剋扣我的工錢。沒道理。我的錢你就得給我。最後贏了。我回來了,但是還是沒能挽救這個家。」
「還是離好。」山羊再次建議。
「現在不能離。」
山羊感到了身體某個部位更深長的疼痛,像腸子突然打了一個結。有莫名的希望,同時悵然若失。十四個小時之後,他下了火車回到故鄉,這複雜的感覺越發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