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洪水

2024-10-02 05:57:24 作者: (法)凡爾納

  獨立堡距大西洋岸邊有一百五十英里。如果沒有任何意外造成延誤——發生意外造成延誤的可能性極小—— 一行人四天後就可以與鄧肯號上的同伴們會合了。但是,就這麼無功而返又有什麼意義呢?格里那凡爵士很不甘心。第二天,他依然沉浸在這種不甘心的狀態之中,沒有發出出發的命令。是麥克那布斯少校代行了指揮任務,他讓大家備好馬,帶好乾糧,制訂了行程計劃。早晨八點,一行人走下了坦狄爾山的長滿青草的山坡。

  格里那凡爵士揚鞭催馬,一言不發;小羅伯特緊跟著他。他性格倔強,接受不了這種失敗。他心跳加劇,頭痛欲裂。巴加內爾則在腦子裡反覆思索著那幾封信,逐字逐句反覆地斟酌思考著,意圖從中發現新的線索。塔卡夫也沉默著,任由桃迦引領著眾人向前飛奔。少校依然滿懷信心,仿佛不知灰心喪氣是何物。

  奧斯丁和兩個水手同主人一樣心事重重。突然間,一隻膽小的野兔從他們面前躥了過去,兩個水手覺得不妙,迷信地對視了一眼。

  「不吉利。」威爾遜說。

  「是的,在高地,這可是個凶兆。」穆拉迪說。

  「在高地是凶兆,在這裡也不是好兆頭。」威爾遜一本正經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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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時分,一行人走完了傾斜的山坡,進入了一直延伸至海岸的那片起伏不定的大平原。只見溪流縱橫,滋潤著肥沃的土地。潘帕斯草原上最後的一片峰巒消失在他們的背後,馬兒在綠草茵茵的草原上,步伐輕快了許多。

  在這之前,天氣一直晴朗,可今天卻要變天了。前幾天的高溫造成了大片水汽的凝聚,變成了烏雲,預示著大雨將至。這一地區鄰近大西洋,經常刮著西風,空氣往往濕漉漉的。不過,這一天,大片的烏雲尚未形成傾盆大雨。傍晚時分,馬兒已輕快地跑了四十里地,在一些較深的「喀那大」旁歇了下來。「喀那大」為當地土語,意思是天然的大水坑,沒有任何遮風避雨的地方。各人的篷罩因而便既當帳幕又做被褥。就在這風雨欲來的黑夜裡,眾人睡著了,好在風雨雖然像是馬上就會到來,實際上卻並未來臨。

  第二天,地勢在走低,濕氣越來越重。無數大大小小的沼澤不斷地出現在一行人的面前。每前進幾步,就會遇上或深或淺或正在形成的池沼擋住往東去的路。邊緣清晰的池沼還比較容易對付,那種隱藏在草叢下面的「盆盪諾」——流動的爛泥窩——則危險異常,一步不慎,便會陷了下去。

  在這些爛泥窩中,人畜悲劇不知發生了多少起。小羅伯特正在前頭走,突然勒馬返轉,沖巴加內爾大聲喊道:「先生!巴加內爾先生!前面有一片長滿牛角的林子!」

  「什麼?」巴加內爾應答道,「長滿牛角的林子?」

  「是呀!至少是一片小林子,全是牛角!」

  「你該不會是在做夢吧,我的孩子?」巴加內爾聳了聳肩說。

  「不,我沒在做夢。您自己來看看吧!真的好怪呀!地里種牛角,牛角長得同麥子一樣!我真想弄點種子回去種種。」

  「看來他真的發現了點什麼。」少校說道。

  「那麼,少校先生,您就去看看吧!」

  小羅伯特並沒有在說夢話。大家往前走了不遠,便看到一片牛角林,牛角長得還很整齊,而且是一大片,一眼望不到邊。真的是一片小叢林,又低又密,好奇怪呀!

  「我沒瞎說吧?」小羅伯特說。

  「這真是奇怪了。」巴加內爾說著,便扭過頭去望著塔卡夫,希望他能給解釋一下。

  「牛角在外,牛在地下。」塔卡夫解釋道。

  「這麼說,一大群牛全都陷進泥潭中去了!」巴加內爾驚呼道。

  「沒錯。」那巴塔哥尼亞人回答道。

  確實如此,一大群牛踩到這片鬆軟泥濘的土地,一下子全都陷了下去,好幾百條牛就這麼擠成一堆地憋死在這爛泥窩中。這種事在阿根廷平原上時有發生,塔卡夫當然知道。這也是對行路人的一種警示,讓大家走路留神。一行人繞過那片死牛灘,足足走了一個小時,才把那片牛角林甩在身後兩英里處。

  塔卡夫邊走邊環顧四周,顯得十分焦慮,總覺得會有大事發生。他走走停停,立於馬鐙上,向遠處瞭望,但是卻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坐回馬鞍,繼續前行。走了一里地之後,他又停了下來,然後離開直線路徑,忽而向北,忽而往南,走上幾英里,然後又領著大家在直線上走,也不說明緣由,也不知他在希望什麼,害怕什麼。他這麼轉來轉去,弄得巴加內爾莫名其妙,使得格里那凡爵士心裡忐忑不安。爵士於是便讓巴加內爾問問塔卡夫,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巴加內爾問了之後,轉告爵士,塔卡夫說他發現平原上漬透了水,頗為驚異。自打他當嚮導以來,他還從未走過這樣的濕地,即使是在雨季里,阿根廷平原上也有旱路可走。

  「地越來越滲水,原因到底是什麼呢?」巴加內爾問塔卡夫。

  「這我也搞不清楚,」塔卡夫回答道,「再說,即使我知道……」

  「山中溪流漲滿了雨水,從來不會泛濫嗎?」巴加內爾追問道。

  「有時也要泛濫的。」

  「現在是不是溪流在泛濫呀?」

  「也許是吧。」

  巴加內爾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把交談的內容轉告了格里那凡爵士。

  「塔卡夫認為該怎麼辦呀?」格里那凡爵士問道。

  「那我們該怎麼辦呀?」巴加內爾把爵士的問題轉向塔卡夫。

  「趕快走。」塔卡夫回答道。

  這句話說得容易,做起來卻很難。在這麼軟的地上走,馬總是在往下陷,越走越累,而且地勢越來越低,這一帶簡直變成了一片望不到邊的窪地。因此,這種鍋底狀的平原,一旦泛濫,便會變成大湖泊。眼下,必須想盡一切辦法趕緊跨越過去。

  一行人在加快步伐。大雨傾瀉,毫無遮攔,只好任由水洗雨澆了。篷罩上流出一條條水溝;帽子成了承溜兒,往篷罩上注水;鞍子上瓔珞成了水網;馬蹄踏地,濺起水花;馬上人在天雨與地水的兩面突擊下不顧一切地奔馳著。

  他們一個個好似落湯雞,又冷又餓又累,直到傍晚時分,才跑到一座破敗不堪的欄舍里來。無奈之下,也只得在這破爛「客棧」歇息過夜了。好不容易用草生著了火,但只有煙,不見火,沒有熱氣。外面是淒風苦雨,裡面是棚頂漏下的淅瀝雨水。就這麼點冒著煙的所謂的火,也不知滅了多少次,又點了多少次。眾人皺著眉頭,湊湊合合地勉強算是吃了晚飯。只有麥克那布斯少校把濕透了的干肉吃得還算順暢,因為他對什麼樣的生存環境都能夠適應。而巴加內爾這個地地道道的法國人,在這種情況之下還沒忘了說個笑話,只不過他的笑話沒能把別人逗樂。

  「我今天的笑話像爆竹似的受潮了,響不起來。」巴加內爾自我解嘲道。

  大家別無他法,只好睡覺。可是,狂風暴雨肆虐,吹得欄舍的木板牆壁和棚頂噼啪亂響,仿佛馬上就要倒塌了似的。在外面的馬匹比主人的狀況更慘,只聽見它們在不斷地呻吟。但是,儘管如此,睏倦還是占了上風。小羅伯特第一個睡著了,頭枕在格里那凡爵士的肩膀上。不一會兒,欄舍中的其他旅客也相繼地進入了夢鄉。

  仿佛上帝在庇佑著他們,夜裡竟然平安無事。早晨,桃迦的嘶鳴聲把大家從睡夢中叫醒。即使塔卡夫不在,它也會按時發出啟程的信號的。然後,一行人便上了路。雨倒是小了,但土地已吸足了水,積水不下去,一路上,儘是爛泥,泥濘不堪。水窪、沼澤和池塘都在漫溢,形成大片的「巴納多」,深淺難測。巴加內爾查看了一下地圖,自然而然地便聯想到,大河與維法羅塔河平日裡都是在吸收平原上的水的,想必現在這兩條河又連成一片,兩條河床加在一起該有幾英里地寬了。

  此刻重中之重應是儘快離開此地,否則眾人的生命堪虞。如果泛濫的水再繼續往上漲,那麼,何處可以棲身呀!放眼四周,不見一點高地。

  因此,眾人快馬加鞭,一個勁兒地拼命奔馳。桃迦奔在頭裡,勝過帶鰭的兩棲動物,簡直就是一匹海馬,在水中奔騰著,仿佛如魚得水似的。

  然而,將近十點時,桃迦表現異常,顯得很狂躁焦急。它不停地把頭向著南邊那平坦地帶,發出長長的嘶鳴聲,鼻孔在拼命地吸著。它猛烈地在騰躍:塔卡夫雖不致被掀下馬來,但也難以駕馭。它的嘴邊的泡沫中都帶著血絲,因為嚼鐵被勒得太緊了的緣故。塔卡夫感覺到如果放鬆韁繩,它肯定拼命地向北邊奔逃而去。

  「桃迦這是怎麼了?」巴加內爾問道,「阿根廷的螞蟥很兇,它是不是讓螞蟥給咬了?」

  「不是的。」塔卡夫回答道。

  「那它可能是感到了什麼危險,受驚了。」

  「是的,它感到有危險。」

  「什麼危險?」

  「不清楚。」

  桃迦感覺到的危險,人的眼睛雖然沒有發現,但耳朵卻聽到了。只聽見有一種澎湃聲隱隱約約地在響,如漲潮一般,從遠方傳來。風濕漉漉的,夾著灰塵般的水沫,鳥兒在空中疾飛而去,像是在逃避某種危險的來襲;馬兒的腿已經沒到一半,已經感知到洪水最初的浪頭了。不一會兒,突然響起一片喧囂,牛哞、馬嘶、羊咩之聲混在一起,從半里地外傳來;只見無數的牲畜紛紛向北奔逃,連滾帶爬,一片慌亂,把積水濺起,浪花一片,猶如數百頭巨鯨在海里翻騰一般。

  「安達!安達![92]」塔卡夫呼喊著。

  「怎麼回事?」巴加內爾忙問。

  「洪水!洪水!」塔卡夫邊催馬向北邊回答道。

  「洪水來了!」巴加內爾連忙大叫起來,領著眾人追著桃迦向北奔去。

  他們逃得算及時。在南面五英里遠處,只見一片高大寬厚的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勢向平原湧來。平原立刻成了一片汪洋。深草不見了,像被巨刀割掉了似的。被浪頭衝掉的木本含羞草在水上漂蕩著,像是一座座孤島。很顯然,潘帕斯地區的一些大河潰堤了,也許是北邊的科羅拉多河和南邊的內格羅河同時在泛濫,匯積成了一個河床。

  白浪滔天,馬在飛奔,放眼四周,無處可避,遠遠望去,水天一片。馬受到驚嚇,沒命地狂奔。馬上的人費勁乏力地緊緊抓住鞍轡。格里那凡爵士不停地回頭張望。

  「水快追上我們了。」他一直在這麼想。

  「安達!安達!」塔卡夫一直在催。

  馬刺扎得馬肚子流出鮮血,滴在水面上,形成了一條條紅紅的線。馬兒經常被水草絆倒,跌跌撞撞,十分可憐。水卻在不停地往上漲,浪花白如雪,在浪頭上騰躍,看來,大水離一行人頂多也就兩里地了。人與這緊追不放的大水頑強地拼搏著,堅持了有一刻鐘。大家只顧拼命地逃,也不知逃了多遠的路,按這種速度算下來,奔逃得也夠遠的了。此刻,水已漫到馬的胸脯了,馬跑動起來十分艱難。格里那凡、巴加內爾、奧斯丁都覺得這一回算是小命休矣,仿佛在大海上沉船似的,只有等死這一條路了。漸漸地,馬蹄已經探不著地;水若深至六英尺,馬就會被淹死。一行人的焦急、痛苦、無奈簡直難以形容,面對這種人力無法抗拒的自然力,一個個都感到自己的渺小、無能。他們的安危已經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

  白浪滔天,馬在飛奔,放眼四周,無處可避,遠遠望去,水天一片。馬受到驚嚇,沒命地狂奔。馬上的人費勁乏力地緊緊抓住鞍轡。

  又過了五分鐘,馬已經浮了起來,不是在跑,而是在遊了。水流以其巨大的衝力,極快速地挾帶著馬兒,一小時行二十多英里。

  在眾人陷於絕望之中時,突然,麥克那布斯大喊一聲。

  「樹!」少校喊道。

  「在哪兒?」格里那凡爵士喊道。

  「在那兒,在那兒。」塔卡夫叫道。

  他邊喊邊用手指著北邊八百碼處孤立於水中的一棵高高大大的胡桃樹。

  眾人喜出望外。急流衝著人和馬,不停地快速往前。這時,奧斯丁的馬突然一聲長鳴,不見了蹤影。奧斯丁急忙蹬掉馬鐙,奮力遊了起來。

  「快抓住我的馬鞍!」格里那凡爵士連忙沖他喊道。

  「謝謝爵士,」奧斯丁回答,「我的胳膊很有力。」

  「你的馬怎麼樣,羅伯特?」爵士轉而又問小羅伯特。

  「它還不錯,爵士!它游得像魚兒一樣!」

  「小心點!」少校大聲囑咐他道。

  少校的話剛一說完,洪水的巨浪已經涌了過來。那是一個四十英尺高的沖天巨浪,隆隆之聲勝過雷鳴,向這九個落難之人撲了上來。他們立刻就全都連人帶馬地被卷進了泡沫飛濺的大漩渦中,不見了蹤影。成百萬噸的洪水波濤洶湧地卷裹著這幾個人和馬旋來轉去,翻上倒下的。等這巨大的浪頭過去了之後,落水之人又都浮了上來,彼此趕忙點了點人數。人倒是一個沒少,可馬匹除了桃迦馱著自己的主人而外,其他的就不知去向了。

  「要挺住!要挺住!」格里那凡爵士不停地大聲叫喊著,一隻手托住巴加內爾,另一隻手在劃著名水。

  「我還行!還行!我並不討厭這……」

  他不討厭什麼?沒人知道!只是他剛說了這半句,就嗆了一大口泥漿水,把那下半句話給噎了回去。少校則是像平時一樣地不緊不慢,很有規律地左一下右一下在划動著。那兩個水手,更是水中蛟龍,在水裡大顯身手。而小羅伯特則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桃迦的鬃毛,讓馬帶著他游。桃迦在劈波斬浪,勇敢頑強地隨著向大樹衝過去的那股急流,終於衝到了大樹附近了。

  離樹只有二十碼遠了。不一會兒,眾人便抓到了樹枝。真是萬幸啊!若是沒有這棵救命的大樹,這些人必然是葬身波濤之中。

  水已經把大樹的主幹給淹沒了,樹枝正好貼在水面上向四下里伸展著,眾人毫不費力地便爬到樹上來。

  塔卡夫鬆開桃迦,先把小羅伯特托到樹上,然後逐一地把其他落水的人都拉上樹。可是,桃迦卻被水沖走了,很快便漂到很遠的地方。只見桃迦拼命地扭過頭來,嘶鳴著,聲嘶力竭地在呼喚自己的主人。

  「您怎麼把它給拋棄掉呀!」巴加內爾責怪塔卡夫道。

  「我怎麼會拋棄它呀!」塔卡夫大聲地喊叫著。

  突然,撲通一聲,塔卡夫躍入洪流之中,在離救命大樹十碼遠處又冒出腦袋來。一會兒過後,只見他手臂挽住桃迦的脖頸,人和馬一起向著北面那茫茫一片天際漂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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