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尼莫船長最後的話
2024-10-02 05:45:03
作者: (法)凡爾納
護窗板就在這樣可怕的景象之後關閉起來了,可是客廳中的燈並沒有打開。鸚鵡螺號內部只有一片昏暗和寂靜。潛艇離開了這個荒涼之地,在水下100英尺的深處以驚人的速度航行。他要去哪裡?去北方還是南方?這個人在這場可怕的報復之後,要逃到哪裡去?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尼德和康賽議默不作聲地坐在裡頭。我的心中對尼莫船長升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憎惡。不管他在世人那裡受過什麼苦,他也沒有權力如此懲罰他人。即使他沒有把我變成同謀,至少也把我變成了他這場復仇的見證者!這已經太過分了。
晚上11點,電燈又亮了。我到客廳里,裡面空無一人。我看看儀器,鸚鵡螺號以每小時25海里的速度向北面逃逸而去,有時在海面,有時在水下30英尺。
從地圖的記錄來看,我們通過了拉芒什海峽的入口,以無與倫比的速度向北極海域駛去。
在快速游過的魚群中,我只能看到長鼻角鯊、錘頭鯊魚、經常在這片水域出沒的錨鯊、大個頭的鷹石首魚,以及和西洋棋中的馬長得很像的成群的海馬,像煙火中的金蛇一樣蜿蜒而行的海鰻,將雙螯交叉放在殼上、斜著逃跑的螃蟹軍團,最後還有和鸚鵡螺號賽跑的成群的鼠海豚。不過,觀察、研究和分類,已經不是當下的問題了。
這天晚上,我們在大西洋越過了200法里。夜色降臨,海面被黑暗侵襲,直到月亮升起來。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我睡不好覺,夢魘糾纏著我。戰艦毀滅的可怕場景不斷在我腦海里重複。
自這天起,誰能說得出鸚鵡螺號會把我們帶到這北大西洋盆地的哪個地方呢?它始終以難以估計的速度航行!始終在極北地區的濃霧中!潛艇到過斯匹次卑爾根群島的海角嗎?到過新地島[92]的暗礁附近嗎?它是否穿越了那些被人忽略的海域——白海[93]、喀拉海[94]、鄂畢灣[95]和利亞洛夫群島,以及亞洲那些不為人知的海岸呢?我說不出來。時間流逝,我也無法估量過了多久。潛艇上的鐘已經停擺了。就像在極地一樣,日夜不再有規律地交替。我覺得自己被帶到一個古怪的地域,愛倫·坡過度的想像力可以在那裡馳騁。時時刻刻,我就像虛構的主人公戈頓·皮姆[96]一樣,等待著看到「這張面紗後面的人臉。這張臉比地球上任何一個人的臉都大得多,橫放在水簾中央,守住極地入口!」
我估計——但也許是我搞錯了——鸚鵡螺號這次冒險航行已經持續了15至20天,我不知道它還要持續多少天,要不是那場災難結束了這場旅行。尼莫船長一直沒有露面,大副就更不用說了。哪怕是片刻,也不見任何船員出現。鸚鵡螺號幾乎分秒不停地在水下航行。當它回到水面上換氣時,艙蓋自動打開關閉。地球平面球形圖上再也沒有標記,因此我不知道我們是在哪裡。
我還要說,加拿大人已經精疲力竭,耗盡了耐心,也不再露面了。康賽議從他那裡套不出一句話來,擔心他在精神錯亂和過度的鄉愁里會自殺,所以時時刻刻盡心盡力地看守著他。
必須了解到,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處境已經難以為繼了。
一天早上——是哪一天,我說不清——約在天亮前幾小時,我處於半睡狀態,這是一種痛苦而病態的昏昏沉沉。醒來時我看見尼德·蘭德俯身看著我,我聽到他低聲對我說:「咱們逃走吧!」
我坐起身。
「我們什麼時候逃走?」我問。
「今天夜裡。鸚鵡螺號所有的監控好像都解除了,可以說是整艘潛艇都陷入了麻木狀態。先生,您能準備好嗎?」
「能。我們這是在哪兒了?」
「我今天早晨剛剛在霧靄中看到了陸地,就在東邊20海里的地方。」
「這陸地是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但是不管是什麼地方,我們可以在那裡藏身。」
「是的!尼德。是的,我們今晚就逃跑,哪怕大海把我們吞沒!」
「海面上的狀況不容樂觀,風很大。但是坐在鸚鵡螺號的輕型小艇上航行20海里,並不讓我害怕。我可以瞞著艇上的船員,偷偷運一些食物和幾瓶水上去。」
「我跟您一起去。」
「另外,」加拿大人又說,「如果我被抓住了,我就自我防衛,我寧願被殺死。」
「我們一起死,尼德老弟。」
我決定破釜沉舟了。加拿大人出去了。我來到平台,幾乎不能扛住海浪的衝擊。天空陰沉沉地壓著,但是既然在濃霧中看到了陸地,那就必須逃跑。我們連一天、一小時都不能丟失了。
我回到客廳,既害怕又希望遇到尼莫船長,既希望又不想看到他。我該對他說什麼呢?我能不對他表現出他在我心中引起的、不由自主的憎惡嗎!不能!最好還是不要讓我面對面遇到他了吧!最好是忘了他吧!但是忘得了嗎!
這天是多麼漫長啊,鸚鵡螺號上的最後一天!我獨自一個人。尼德·蘭德和康賽議避免和我說話,擔心會暴露。
晚上6點鐘,我吃晚飯,但我不餓。我強迫自己吃飯,雖然很不想吃,但我不想讓自己虛弱。
晚上6點半,尼德·蘭德走進我的房間。他對我說:「我們出發之前就不要再見面了。晚上10點鐘,月亮還不會升起來,我們利用這黑暗,您到小艇來。康賽議和我,我們在那裡等您。」
然後加拿大人就出去了,甚至沒有給我時間回答。
我想核實鸚鵡螺號的航向,於是來到客廳。我們正以驚人的速度在50米深的水裡朝東北偏北方向航行。
我最後再看一眼堆積在這陳列室的大自然的奇觀,這些藝術瑰寶,這無與倫比的收藏,註定有朝一日要和它們的收藏者一起沉入海底。我想在腦海里留下一個最美好的印象。我就這樣待了一小時,沐浴在燈火通明的天花板灑下來的光亮中,瀏覽著這些玻璃櫃中光彩奪目的珍寶。然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在房間裡換上結實的航海服,收攏我的筆記,把它們珍藏在我身上。我心跳劇烈,我控制不住它的怦怦搏動。毫無疑問,我的慌亂和躁動,在尼莫船長的眼中,一定會暴露無遺。
這時候他在做什麼呢?我在他的房間門口側耳細聽,聽到裡面有腳步聲。尼莫船長在房裡,他還沒有睡覺。他每走一步,我都感覺他就要出現在我面前,問我為什麼想逃跑!我感到無法平息的驚慌,我的想像力更是把這種驚慌放大了。這種感覺開始令人心碎,我甚至捫心自問,不如闖進船長的房間,和他面對面,用動作和目光當面質問他!
這是一個瘋狂的念頭。幸虧我忍住了,我平躺在自己的床上,平息一下身心的激動。我的神經平靜了一些,但是我的大腦過於興奮,在迅速的回憶中,我又看見了我在鸚鵡螺號上度過的所有日子,脫離亞伯拉罕·林肯號以來所遇到的所有快樂或是痛苦的意外:海底打獵、托雷斯海峽、巴布亞島的土著民、觸礁擱淺、珊瑚墓、蘇伊士運河、聖托里尼島、克里特的潛水者、維哥灣、亞特蘭蒂斯、大浮冰、南極、被困在冰窟中、和大章魚的搏鬥、墨西哥灣流的風暴、復仇者號,以及那船和船員一同沉沒海底的可怕場面!……所有這些事件從我眼前掠過,就像舞台背景在舞台深處一幕幕地展開。這時候,尼莫船長在這些奇怪的布景中,顯得格外高大。他的形象越來越鮮明,顯出超人的個頭。他不再是我的同類,他是水中人、海中神。
時間是晚上9點半。我雙手抱著頭,防止它炸裂。我閉上眼睛,不願再思考。還要等半個鐘頭!半小時的夢魘可能會把我逼瘋!
這時,我聽到管風琴模糊的和弦聲,那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從中流淌出一種憂傷的和諧,是一個要和陸地斬斷一切關係的靈魂真正的哭訴。我用盡我的感官,屏息凝神,全神貫注地傾聽,和尼莫船長一樣,沉醉在這使他脫離人世的音樂中。
最後,有個突如其來的想法使我嚇了一大跳。尼莫船長離開了他的房間,現在就在我逃走時必須經過的客廳裡面。我要在那裡最後一次見到他。他會看見我,可能還會對我說話!他的一個手勢就能毀掉我,一句話就能把我永遠困在艇上!
但是,快要晚上10點了。該離開房間和我的兩個同伴會合了。
就是尼莫船長站在我面前也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了。我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但是我覺得,當我轉動鉸鏈的時候,門發出了可怕的聲響。也有可能,這種聲響只是存在於我的幻想之中!
我沿著鸚鵡螺號幽暗的縱向通道,匍匐前行,每爬一步都要停下來,讓心跳平息一下。
我來到客廳的邊門前,輕輕打開門。此時客廳沉浸在一片深深的黑暗之中,管風琴聲音微弱,尼莫船長在那裡,他沒有看見我。我覺得即使在明亮的燈光下,他可能也看不見我,因為他正在他的音樂中神遊天外。
我在地毯上慢慢挪動,儘可能不碰到任何東西,以免發出響聲暴露了我的存在。我花了五分鐘,到客廳另一端的門邊,那扇門通到圖書室。
我正要開門的時候,尼莫船長的一聲嘆息把我釘在那裡不得動彈。我知道他站了起來。我甚至隱約看到了他的身影,因為圖書室的幾縷燈光射進了客廳。他朝我走來,環抱著雙臂,沉默不語,與其說是走過來,不如說是滑行過來,像個幽靈。他受壓抑的胸脯因為啜泣而起伏。我聽到他囁嚅地說——這是他傳到我耳朵里的最後的話:「全能的主啊!夠了!夠了!」
這是從這個人的良心裡流露出的——悔恨的自白嗎?
我狂亂地沖向圖書室。我爬上中央樓梯,沿著上層的過道,來到了小艇。我從開口處爬入艇中,我的兩個同伴已經通過這個開口進去了。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我喊道。
「馬上走!」加拿大人回答。
在鸚鵡螺號船身鋼板上開的那個孔,事先被關閉了,尼德·蘭德用帶來的扳手把螺絲擰開。小艇的出口同樣被封閉了,加拿大人開始卸下把小艇固定在潛艇上的螺絲。
突然潛艇內傳來一聲聲響,熱烈的說話聲相互應和著。怎麼回事?他們發現我們逃跑了嗎?我感覺尼德·蘭德往我手裡塞了一把匕首。
「對!」我低聲說,「我們不怕死!」
加拿大人停止了他手上的活兒。但是一個詞,被重複了20遍,一個可怕的詞,告訴了我鸚鵡螺號上蔓延開騷動的原因。船員們怨恨的並不是我們!
「邁爾大漩渦!邁爾大漩渦!」他們叫道。
邁爾大漩渦![97]在這已經極為可怕的情形中,能有一個更可怕的名字傳到我們的耳中嗎?所以我們是在挪威海岸的危險海域了?鸚鵡螺號會在我們的小艇離開它的側翼的時候,被捲入這個深淵中嗎?
人們知道,在漲潮的時候,夾在法羅群島[98]和羅弗敦群島[99]之間的海水,會變得洶湧澎湃、勢不可當。它們形成翻騰的漩渦,沒有船只能從裡邊出逃。天際線的四面八方掀起了可怖的驚濤駭浪。它們構成了這個漩渦,非常恰當地被稱為「海洋的肚臍」,它的吸引力一直延伸到15千米之遠。被吸進漩渦的,不僅有船隻,還有鯨魚,也有北極的白熊。
鸚鵡螺號就是在那裡——無意或是有意地——被它的船長駛入了。潛艇畫著螺旋形的圈子,圈子越畫越小。小艇還附在它身上,也和它一樣,被這令人目眩的速度帶走。我感覺到了,我感到一種長時間旋轉後,病態的盤旋。我們處在驚慌失措中,恐懼到了極點,血液都要凝滯了,神經失去了反應,和垂死的人一樣,全身冒著冷汗!在我們這條脆弱的小艇周圍,響聲多麼可怕啊!幾海里之外,都有海浪咆哮的回聲!海水砸碎在海底尖礁石上的嘩啦聲令人害怕,最堅固的物體撞上礁石也會粉碎,樹幹在礁石上摩擦,按照挪威人的說法,也變成「毛皮上的絨毛」了!
多麼危險的處境!我們被劇烈地顛來倒去。鸚鵡螺號像一個人那樣自衛著,它的鋼鐵肌肉咯咯作響。有時候,它直立起來,我們也跟著它一起直立起來!
「要撐住,」尼德說,「必須擰緊螺絲!掛在鸚鵡螺號上,我們還有機會得救……」
還不等他說完,只聽咔嗒一聲,螺絲掉了,小艇離開了艇槽,像一塊投石機發出的石頭一般,被拋入了大漩渦中。
我的腦袋撞上一根鐵條,在這猛烈的衝擊下,我喪失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