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大屠殺

2024-10-02 05:44:59 作者: (法)凡爾納

  這種說話方式,這個意外場景,這艘愛國戰艦的歷史事件,先是語氣冷靜地講述,接著又懷著強烈的情緒,說出最後幾句話,還有復仇者這個名字。這個名字的深意,我不可能忽略。這一切聚集起來,深深地震撼了我的心靈。我的目光沒法從船長身上挪開。他呢,雙手伸向大海,目光炯炯地凝視著這光榮戰艦的殘骸。也許我永遠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但是我看到這個人逐漸擺脫了學者的面貌。

  把尼莫船長和他的夥伴們封鎖在鸚鵡螺號中的,不是一般的厭世,而是一種時間都無法磨滅的仇恨,這種仇恨不是駭人的,就是崇高的。

  這種仇恨是不是還在尋求報復呢?用不了多久我就會知道了。

  但鸚鵡螺號慢慢浮出水面,我看到復仇者號的模糊形狀逐漸消失。很快,潛艇輕輕搖晃一下,讓我知道,我們漂浮在自由的空氣中。

  這時候,傳來一聲沉悶的爆炸聲。我看看船長,他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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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長?」我說。

  他沒有回答。

  我撇下他,登上平台。康賽議和加拿大人已經在那裡了。

  「這爆炸聲音是從哪裡來的?」我問。

  「是一聲加農炮響。」尼德·蘭德回答。

  我朝剛才看到的汽艇方向看去。汽船在靠近鸚鵡螺號,可以看到,它在全速前進,離我們六海里。

  「尼德,這是什麼船?」

  「從索具來看,從它的低桅杆的高度來看,」加拿大人回答,「我敢打賭,這是一條戰艦。它試圖開過來,而且如果必要的話,它將擊沉這艘該死的潛艇!」

  「尼德老兄,」康賽議說,「它能損傷得了鸚鵡螺號嗎?會從水下攻擊呢,還是會在海底開炮呢?」

  「告訴我,尼德,」我問,「您能認出這條船的國籍嗎?」

  加拿大人皺起眉頭,眯起眼睛,使出全部眼力,盯著那條船看了好一會兒。

  「看不出來,先生,」他回答,「我認不出它屬於哪一國的,它沒掛國旗。但是我能夠確定,這是一艘戰艦,因為主桅杆上飄揚著一面狹長形小旗。」

  足足有15分鐘,我們繼續觀察這艘向我們駛來的大船。但我不覺得他們在這麼遠的距離能認出鸚鵡螺號,更不會知道這艘潛水艇是什麼東西。

  很快加拿大人向我宣稱,這艘船是一艘大戰艦,有沖角,是一艘有雙層甲板的鐵甲艦。兩個煙囪冒出濃濃的黑煙,收緊的帆和一排橫桁混在一起,斜桁上沒有任何國籍旗。因為距離還遠,所以還看不出像細絲一樣飄揚的燕尾小旗的顏色。

  這艘船行駛得很快。如果尼莫船長讓它靠近,我們就有得救的機會。

  「先生,」尼德·蘭德對我說,「只要這艘船在離我們一海里的地方經過,我就跳下海去,我勸你們也和我一樣做。」

  我沒有回答加拿大人的提議,我繼續觀察那艘在視野中越來越大的船。不論這是英國的、法國的、美國的還是俄國的船,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我們來到船上,他們一定會收留我們的。

  「先生應該記得,」康賽議說,「我們有過一些游泳的經歷。如果先生決定跟著尼德老兄,先生可以依靠我,我會照顧先生,拖著他去那艘船。」

  我正要回答,這時戰艦面前冒出一股白煙。接著,幾秒之後,一樣重物墜落水中,水花飛濺到鸚鵡螺號的後部。不一會兒,一聲爆炸傳到我的耳朵。

  「怎麼?他們對我們開炮!」我驚叫。

  「真是些勇士!」加拿大人囁嚅道。

  「他們並不把我們當作攀附在殘骸上的海難者!」

  「先生不要不高興……好啊,」康賽議說著,抖掉又一發炮彈濺到他身上的水,「先生不用不高興,他們只是認出了獨角鯨,他們在向獨角鯨開炮。」

  「可是,他們應該好好看看,」我大聲說,「他們是在和人打交道啊!」

  「也許正因為這樣吧!」尼德·蘭德看著我回答說。

  我醍醐灌頂。人們可能已經知道這個怪物是怎樣一種存在了。無疑是這樣了,當它和亞伯拉罕·林肯號接近時,加拿大人用捕鯨叉去攻擊潛艇時,法拉古特船長已經認出,獨角鯨其實是一艘潛水艇,比一頭超自然的鯨類動物更危險。

  是的,事情應該就是這樣的。現在,大概人們正在所有的大洋上搜捕這可怕的毀滅性武器!

  如果像人們所設想的那樣,尼莫船長利用鸚鵡螺號進行一場報復,確實很可怕!在印度洋上,他把我們關在一間小屋子裡那一夜,他是否在攻擊一艘船?如今埋在珊瑚墓地里的那個人,難道不是鸚鵡螺號挑起的一次衝突的犧牲品?是的,我再說一遍。事情應該就是這樣了。尼莫船長神秘生活的一部分已經顯露出來了。即便他的身份還沒有真相大白,至少現在各國聯合追捕他,他不再是一個虛幻的形象,而是一個真實的人,和他們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人!

  所有可怕的往事,整個呈現在我眼前。我們在這艘離我們越來越近的船上,不但找不到朋友,而且會遇到無情的敵人。

  然而炮彈越來越多地落到我們周圍。有一些落到水面上,像打水漂一樣消失在很遠的地方。但是沒有一顆炮彈打中鸚鵡螺號。

  裝甲戰艦這時離我們只有三海里之遠。儘管炮聲隆隆,尼莫船長還是沒有出現在平台上。但只要有一發圓錐形的炮彈命中鸚鵡螺號的艇身,那將會是致命的。

  於是加拿大人對我說:「先生,我們應該不惜一切,試圖擺脫這困境。咱們發信號吧!真是見鬼!他們也許會明白我們是好人!」

  尼德·蘭德掏出手絹,要在空中揮舞。但是他剛把手絹打開,就被一隻鋼鐵一般的手擊倒了,儘管他力大無窮,還是被撂倒在甲板上。

  「混帳東西!」船長喊,「你想在鸚鵡螺號撞擊那艘船之前,讓我先把你釘在鸚鵡螺號的沖角上嗎?!」

  尼莫船長說話的聲音已經很嚇人,而他的臉色就更加可怖。他心臟痙攣,可能停止了一下跳動,導致他臉色刷白。他的瞳孔嚇人地收縮。他不是在說話,而是在咆哮。他的身體向前傾斜著,扭住加拿大人的肩膀。

  然後,他丟下加拿大人,回過神來面向戰艦,炮彈像雨點般落在他周圍。

  「啊!你知道我是誰嗎,這條該死國家的戰艦!」他氣勢如虹地喊道,「我,我都不需要看你們的國旗顏色,就能認出你!好好看著吧!我會讓你看到我的顏色!」

  於是尼莫船長在平台前面展開一面黑旗,和他已經在南極插上的那面旗幟一模一樣。

  這時候,一枚炮彈從斜里擊中鸚鵡螺號的艇身,不過沒有造成損傷,而是從船長身邊彈跳著掠過,消失在海里。

  尼莫船長聳聳肩。然後,他對我說:「下去,」他言簡意賅,「您和您的兩個同伴都下去。」

  「先生,」我大喊,「這麼說,您是要攻擊這艘戰艦了?」

  「先生,我要擊沉它。」

  「您不要這樣做!」

  「我要這樣做,」尼莫船長冷冷地回答,「您不要肆無忌憚地來評判我,先生。命運讓您看見了您不該看的東西。攻擊來臨了,反擊也將是可怕的。您下去吧。」

  「這艘戰艦,是哪個國家的?」

  「您不知道嗎?那好吧!這樣更好!至少它的國籍對您來說是個謎。您下去吧。」

  加拿大人、康賽議和我只能服從。鸚鵡螺號的15位水手圍著船長,懷著不共戴天的仇恨,望著這艘朝他們駛來的戰艦。我們感到,同仇敵愾激勵著所有人的心靈。

  我下去的時候,又是一發炮彈擦過鸚鵡螺號的艇身,我聽到船長喊:「打吧,瘋狂的戰艦!浪費你沒用的炮彈吧!你逃脫不了鸚鵡螺號的沖角攻擊!不過,你的葬身地不該在這裡!我可不想讓你的殘骸和復仇者號的殘骸混在一起!」

  我回到我的房間,船長和大副留在平台上。螺旋槳開始運作,鸚鵡螺號迅速遠離,到了戰艦大炮的射程之外。但是追逐仍在繼續,尼莫船長僅僅是保持著距離。

  下午4點左右,我克制不住那即將把我吞噬的焦躁和不安,我回到中央樓梯。艙蓋開著,我奓著膽子登上平台。船長還在那裡焦躁不安地踱步。他望著下風五六海里之遠的戰艦,像一頭猛獸一般命令鸚鵡螺號圍著它轉圈,把它引向東邊,讓它追逐自己。但是他沒有攻擊,或許他還在猶豫?

  我想嘗試最後勸說一下。但是,我剛和尼莫船長打了個招呼,他就讓我別說話。

  「我就是法律,我就是正義!」他對我說,「我是受壓迫者,而這就是壓迫者!我所熱愛、依戀、尊敬的一切,我的祖國、妻兒、父母,我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都被它毀滅了!我仇恨的一切就在這裡!請您閉嘴!」

  我最後向那艘戰艦看了一下,它正在全速行駛。然後我回去找尼德和康賽議。

  「咱們逃走吧!」我大聲說。

  「好的,」尼德說,「這艘戰艦是哪一國的?」

  「我不知道。不管怎樣,它會在天黑以前沉沒。無論如何,和它一起沉沒總比成為這種報復的同謀來得好,我不能判斷這場報復是否正義。」

  「我也這麼想,」尼德·蘭德冷冷地回答,「我們等天黑吧。」

  天黑了,潛艇上籠罩著一層深沉的寂靜。羅盤表明鸚鵡螺號沒有改變航向。我聽到螺旋槳迅速而有節奏地拍打海水的聲音。潛艇保持在水面上航行,輕微的搖晃使它時而側向一邊,時而側向另一邊。

  此後三天的月亮應該是滿月,月光皎皎。所以我的兩個同伴和我決定在戰艦離得足夠近的時候逃跑,要麼讓他們聽到我們的叫喊,要麼讓他們看到我們。一旦我們登上戰艦,即使我們不能預測威脅著它的打擊何時到來,至少我們也可以嘗試情況所允許的所有辦法。有幾次,我以為鸚鵡螺號準備好要攻擊戰艦了。但它只是讓對手靠近了一些,過了一會兒,它又做出了逃跑的姿態。

  前半夜就這樣安然無事地過去了。我們伺機行動,可是我們太過激動,所以很少說話。尼德·蘭德早就想跳到海里,而我逼著他等待。在我看來,鸚鵡螺號應該留在海面上攻擊雙層甲板戰艦,所以那時候不僅有可能逃跑,而且逃跑還會變得容易。

  凌晨3點,我心中非常不安,便登上平台。尼莫船長沒有離開。他站在那裡,靠近前面他鋪開的旗子,微風使旗子在他頭頂飄動。他雙眼盯著戰艦,目光炯炯有神,像是在吸引戰艦,迷惑它,比拖著它還穩妥地牽引著它走!

  這時月過中天。木星在東方升起。在這安寧的大自然中,天空和大海在比賽著靜寂,大海饋贈了夜月一面最美的鏡子,映出它華美的形象。

  當我沉思著這大自然深邃的寧靜,再和隱沒不見的鸚鵡螺號裡邊孕育的憤怒相比時,我感到全身戰慄。

  戰艦離我們兩海里。它重新靠近,始終朝著磷光的方向航行,因為那磷光代表了鸚鵡螺號的位置。我看見了戰艦上紅綠兩色的航行燈和掛在前桅主索上的白色信號燈。模糊的反光照亮了戰艦的帆纜索具,表明它已經開足了火力。一束束火星,一塊塊燃燒的煤渣,從它的煙囪中逃逸出來,星星點點地散入空中。

  我就這樣一直待到早上6點,尼莫船長好像沒有看到我。戰艦離我們一海里半,伴隨著黎明的曙光,又開始了炮轟。鸚鵡螺號攻擊敵人的時刻不會很遠了,我的兩個同伴和我,我們要永遠離開這個人了,我不敢評判他的所作所為。

  我正準備下去通知他們倆,這時候大副登上了平台,幾個水手陪著他。尼莫船長沒有看到他們,或者說不想看到他們。鸚鵡螺號已經做了可以被稱為「戰鬥準備」的一些措施。這些措施非常簡單。先是平台周圍作為欄杆的扶手繩被放了下來。同時,舷燈罩和駕駛室縮進了艇身,和其保持水平。這條鋼質雪茄一般的潛艇,表面已經沒有什麼突出的東西會妨礙它的操作了。

  我回到客廳。鸚鵡螺號始終浮在水面上。幾縷晨曦射入水中,在海浪的涌動下,舷窗玻璃泛起日出的紅光。可怕的6月2日到來了。

  晚上5點鐘,航速表指出,鸚鵡螺號放緩了航速。我明白它是故意讓敵人接近。另外,炮聲也越來越響。炮彈滑入周圍的水底,在那裡打轉,發出奇怪的噝噝聲。

  「我的朋友們,」我說,「時候到了。大家握一握手,願上帝保佑我們!」

  尼德·蘭德很堅定,康賽議很冷靜,而我有點兒神經質,就快無法自控。

  我們走進圖書室。當我推開那扇對著中央樓梯間的門時,我聽到上面的艙蓋突然關上了。

  加拿大人沖向樓梯,我拉住了他。一個熟悉的呼嘯聲告訴我,儲水罐里正有水在灌入。果然,不一會兒,鸚鵡螺號就潛入了水面下幾米的地方。

  我理解這個操作。採取行動已經為時過晚。鸚鵡螺號不想攻擊這雙層甲板戰艦難以穿透的鐵甲,但在吃水線以下,船身便沒有了金屬外殼的保護。

  我們又一次被監禁了,被迫成為這即將發生的慘劇的見證人。況且,我們幾乎沒有時間思考。我們藏身於房間裡,面面相覷,一聲不吭。我的精神已經陷入一種深深的呆滯狀態。我已經沒有辦法思考了。我處在如此痛苦的狀態中,等待著可怕的炮彈爆炸聲。我等著、聽著,我的生命只剩下聽覺!

  可是鸚鵡螺號的航速明顯加快了。它要這樣獲得它的衝擊力,整個船身都在戰慄。

  突然,我叫了一聲。撞擊發生了,不過相對較輕。我感到了鋼鐵沖角的穿透力,也聽到了刮擦的聲音。但是鸚鵡螺號受到強大的動力推動,穿透戰艦,就像帆船上的尖杆穿過帆布那樣!

  我控制不住了。我發了狂,神經錯亂,從房間沖向客廳。

  尼莫船長在那裡,一言不發,臉色沉鬱,義憤填膺。他透過左舷窗,向外望著。

  一個龐然大物在水中下沉,為了一點兒不錯過它的垂死掙扎,鸚鵡螺號也跟著它下潛到海底。離我10米遠處,我看到開裂的船身,海水帶著雷鳴般的響聲湧入,接著淹沒兩排大炮和舷牆。甲板上滿是騷亂不安的黑壓壓的人影。

  水升了上來。那些不幸的人沖向帆索,攀住桅杆,在水中扭來扭去。這簡直是被海水侵襲的螞蟻穴中的人蟻!

  我不得動彈,因為恐懼不安而身體僵直,頭髮直立,眼睛睜得老大,呼吸不順,屏息凝神,一聲不吭,我也和尼莫船長一樣,就這樣望著!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把我貼在舷窗玻璃上!

  巨大的戰艦緩緩地下沉。鸚鵡螺號跟隨著它,觀察著它所有的動作。突然,一聲爆炸發生了。受壓制的氣體掀飛了戰艦的兩層甲板,像是船艙著了火一般。海水湧入的力量非常強大,推得鸚鵡螺號改變了航向。

  於是這可憐的戰艦下沉得更快了。桅樓出現了,上面擠滿了受難者,然後是一些橫杆,已經被一大群人壓彎了。最後是主桅杆的頂部。接著,這陰沉沉的龐然大物消失了,和它一起消失在強大漩渦中的,是一堆堆的船員屍體……

  我向尼莫船長轉過身去。這個可怕的伸張正義者,真正的復仇天使,始終在觀望。當這一切結束時,尼莫船長朝他的房門走去,打開門進去了。我目送著他。

  在房間盡頭的板壁上,在他那些英雄的肖像下面,我看到一個還很年輕的女人和兩個小孩子的肖像。尼莫船長對著他們凝視了一陣,向他們伸出雙臂,跪了下來,嗚咽著癱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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