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北緯47度24分,西經17度28分
2024-10-02 05:44:56
作者: (法)凡爾納
暴風雨過後,我們已經被拋到東邊。因此,在紐約或者聖勞倫斯上岸逃跑的希望成為泡影。可憐的尼德感到絕望,像尼莫船長一樣變得孤僻起來,而康賽議和我不再分開。
我說過,鸚鵡螺號已經走了歧路,到東邊去了。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往東北去了。幾天裡,潛艇時而在水面游弋,時而下潛。海面上是令航海家感到恐懼的濃霧。濃霧主要是由於冰的融化造成的,在空氣中保持了極大的濕度。有多少船隻在這片海域以為認出了海岸不確定的燈火而迷失了呀!有多少兇險是由於這不透光的濃霧而引起的呀!由於風聲淹沒了拍擊礁石的聲音,有多少船隻觸礁啊!儘管有導航燈、汽笛聲和警鐘,但依然有多少船隻相撞啊!
因此,這裡的海底呈現的是一片戰場,大洋所有的戰利品依舊躺在那裡。有些是很早以前的,已經變得黏糊糊的。還有一些是新近的,反射出我們的舷燈照在它們的金屬配件和吃水線下銅質船身上的光。在這些船中,有多少是連船帶貨以及船員和大批移民一起沉沒的啊!在統計資料中,這片海域的下列各點被指明是危險地:拉斯岬角、聖保羅島、美麗島海峽、聖勞倫斯河口。僅僅幾年時間,在海難的年鑑中就增加了一些失事船隻,包括皇家輪船公司、英曼公司、蒙特婁公司的航線,蘇爾威號、彩虹號、帕拉馬塔號、匈牙利號、加拿大號、盎格魯-撒克遜號、漢堡號、合眾國號,都是觸礁沉沒的。還有阿爾迪克號和里昂號,相撞而沉沒。總統號、和平號和格拉斯哥城號,原因不明地相繼消失。鸚鵡螺號在這些陰森森的殘骸中穿行,像是在檢閱失事船隻!
5月15日,我們到達紐芬蘭淺灘的最南端。這片淺灘是海洋沖積的產物,堆積著大量有機物垃圾,要麼是墨西哥灣流從赤道帶來的,要麼是北極一股寒冷的逆流沿著美洲海岸帶來的。那裡也堆積著崩塌的冰川所帶來的不規則的漂礫。還有一片很大的枯骨堆,億萬條的魚、軟體動物和動物形植物葬身在這裡。
在紐芬蘭淺灘,海水不深,最多幾英尋深。但靠南邊突然出現一塊窪地,深至3000米。墨西哥灣流在這裡變寬,水面也變得寬廣。它失去了一定的流速和溫度,但變成了一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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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鸚鵡螺號駛過而驚起的魚類中,我可以列舉出硬鰭海兔,長一米,淺黑色背脊,橙黃色肚子,它給同類的魚樹立了一個忠於配偶的榜樣,然而仿效的不多;大個子的於內納克魚是一種綠得像翡翠的海鱔,味道鮮美;大眼睛的卡拉克斯魚,腦袋有幾分像狗頭;䲁魚像蛇一樣是卵胎生動物;兩分米長的球形蝦虎魚或者叫黑鮈魚;長尾鱈魚,銀光閃閃,游得很快,能千里迢迢去北極冒險。
拖網也打上來一種魚,大膽、勇猛、強壯、肌肉發達、頭上和鰭上都武裝有刺,身長2至3米,這是真正的鮋魚,䲁魚、鱈魚和鮭魚的死敵。這是北方海域的杜父魚,褐色的身體長滿疙瘩,鰭是紅色的。鸚鵡螺號上的捕魚者捕捉這種魚頗費了一番心血,因為這種魚的鰓蓋骨構造保留著與空氣直接接觸的呼吸器官,離開水後還能生活一段時間。
在我的記憶中,我現在還能列舉出叢魚,這是一種小魚,它們會長時間在北極圈的海洋里陪伴著船隻;尖頭歐鮊,北大西洋所特有的魚;還有伊豆鮋;然後我要說到一種主要的鱈魚,我在它們最偏愛的海水中、在紐芬蘭無窮盡的淺灘上發現的它們。
也可以說這種鱈魚是山上的魚,因為紐芬蘭只不過是一座海底山巒。當鸚鵡螺號在密集的鱈魚群中辟出一條通道時,康賽議忍不住發表這個評論。「這!這就是鱈魚啊!」他說,「我原以為鱈魚和黃蓋蝶,或者和鰨魚一樣是扁的呢!」
「天真!」我大聲說,「雜貨鋪的鱈魚才是扁的呢,店裡的人把魚開膛剖腹後,攤在那裡。但是在水裡,鱈魚和鯔魚一樣,都是流線型的,非常適合在水裡遊動。」
「我願意相信先生的話,」康賽議回答,「多大一群啊,像多少螞蟻啊!」
「哎!我的朋友,它們本可以有更多,如果沒有伊豆鮋和人類這些天敵的話!你知道一條雌鱈魚身上有多少卵嗎?」
「我們好好算算吧。」康賽議說,「50萬隻吧。」
「1100萬隻,我的朋友。」
「1100萬隻。這我絕對不能相信,除非我親自數過。」
「那麼你數吧,康賽議。但是,相信我說的話,會比你數來得更快一點兒。再說,法國人、英國人、美國人、丹麥人和挪威人都是成千上萬地捕捉鱈魚。鱈魚的消耗量大得驚人,要不是這種魚會令人震驚地繁殖,大海中早就找不到這種魚了。因此,僅僅英國和美國就有500條船,75,000人從事捕捉鱈魚。每條船平均捕捉40,000條鱈魚,就是2500萬條。挪威沿岸,也是同樣的結果。」
「很好,」康賽議回答,「我相信先生的話,我就不數了。」
「不數什麼?」
「1100萬隻卵啊!但是,我要說一句。」
「說什麼?」
「就是,如果每一隻魚卵都能孵化出魚來,那麼四條鱈魚的卵就能供給英國、美國和挪威了。」
在我們掠過紐芬蘭淺灘海底的時候,我清晰地看到那些長魚線,每條線上都有200隻魚鉤,每條船都能伸出十幾條線。每根線的底端都有一個四爪錨,水面上靠一隻固定在軟木浮標上的浮標索拖住。鸚鵡螺號不得不在這海底的網中機敏地穿梭。
此外,潛艇也不會在這片船隻往來頻繁的海域中待太久,它一直朝著北緯42度上行。紐芬蘭的聖約翰港和哈慈康坦特港都在這個緯度上,哈慈康坦特港是越洋電纜的中端。
鸚鵡螺號並不繼續往北,而是轉向了東面,仿佛想沿著鋪設海底電纜的高地行駛。經過多次測量,人們已經極其準確地測到了這片海底高原的地形。
5月17日,在離哈慈康坦特約500海里,水深2800米的海底,我看到躺在地上的電纜。由於我事先沒有告訴過康賽議,所以他把電纜當成了一條巨大的海蛇,準備按照通常的方法進行分類。但是我使這個好小伙子醒悟了過來,為了平息他的失望,我告訴他鋪設海底電纜的各種特殊情況。
第一條電纜是在1857年至1858年鋪設的。但是在傳送了大約400份電報後,它就停止使用了。1863年,工程師建造了一條新電纜,長3400千米,重4500噸,是由大東方號輪船運載的。這次嘗試又失敗了。
可是,5月25日,鸚鵡螺號下降到3836米深的地方,正是在這裡,當年電纜發生斷裂,搞砸了整個工程。這裡離愛爾蘭海岸638海里。那天下午2點,美國人發現和歐洲的通信中斷了。船上的電氣技術人員決定把電纜切斷了再撈上來。晚上11點,損壞的那部分電纜撈上來了,重新對接,然後再放回海底。但是幾天後,電纜又斷了,並且無法再從深海里撈起。
美國人沒有泄氣。這項工程的倡導者,無畏的居魯士·菲爾德,賭上了他全部財產,發起了新的募捐,很快就募捐完成了。另一條電纜在更好的條件下建成了。成束的導線被隔離起來,放在馬來樹膠套子裡,用撞在金屬板片裡的織物襯墊來保護。大東方號於1866年7月13日再次出海。
鋪設工作進展順利,然而一次意外發生了。好幾次,電氣工人們在拉電纜的時候發現,最近有一些釘子被打入電纜,目的是損壞電纜的芯線。安德遜船長和他的幾個高級船員、工程師會聚起來討論,派人貼出告示,一旦有罪犯在船上被查獲,不經審訊,直接就扔進海里。此後,就再也沒有如此的犯罪發生。
7月23日,就在大東方號離紐芬蘭不到800千米的時候,有人從愛爾蘭發來電報,告知在薩多瓦戰役[85]之後,普魯士和奧地利簽訂了停戰協議的消息。27日,大東方號在濃霧中測定了哈慈康坦特港。鋪設電纜的工程順利結束,年輕的美洲向古老的歐洲發出第一份電報,是這樣一句充滿智慧卻很少被人理解的話:「光榮屬於在天的上帝,和平屬於地上懷著良好意願的人。」
我沒有期待看到一條完好如初的電纜,就像從製造車間剛剛出來的一樣。因為這條「長蛇」由貝殼的碎片覆蓋起來,長滿了有孔蟲類,裹上了一層黏糊糊的石質硬皮,保護它不受會鑽孔的軟體動物的侵襲。電纜靜靜躺著,不受海水運動的影響,而海水的壓力卻對電火花的傳導有利,從美洲到歐洲只需要百分之三十二秒。這條電纜的壽命可能是無限的,因為有人觀察到,馬來樹膠的套管經過海水浸泡,變得更加柔韌了。
再說,在這個精心挑選的高地上,電纜並沒有沉到它能被沖斷的深水層中去。鸚鵡螺號沿電線到了最深的水底,達到4431米的深處,在那裡電纜仍然不受拉力的任何影響。然後,我們接近1863年發生事故的地方。
那裡的海底形成一個寬120千米的峽谷,就是把勃朗峰放在那裡,山峰也不會露出海面。這座峽谷在東面被一座2000米高的峭壁封住。我們在5月28日到達那裡,鸚鵡螺號離愛爾蘭只有150千米。
尼莫船長會往北抵達英國的幾個島嗎?不。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他重新往南,返回歐洲海域。在繞翡翠島行駛時,我有一陣看到克里爾岬角和法斯特奈[86]的燈塔,這座燈塔照亮了從格拉斯哥或者利物浦駛出的成千上萬艘船的航程。
一個重要的問題在我腦際划過。鸚鵡螺號敢開進拉芒什海峽[87]嗎?自從我們靠近陸地,尼德·蘭德又露面了,不停地詢問我。怎麼回答他呢?尼莫船長始終不見蹤影。在讓加拿大人隱約看見了美洲海岸之後,難道他還會讓我看到法國海岸嗎?
但鸚鵡螺號始終往南走。5月30日,潛艇從英國盡頭和索林格群島[88]之間經過,在右舷看得見蘭茲角[89]。
如果尼莫船長想進入拉芒什海峽,他必須直接走東面。而他沒有這麼做。
5月31日整天,鸚鵡螺號在海上轉了好多圈,這令我非常迷茫。他看起來像是在找一個地方,但這個地方很難找到。中午的時候,尼莫船長過來親自測量。他沒有對我說話。我覺得他看起來前所未有地陰沉。是什麼能讓他這樣愁苦呢?是因為靠近歐洲海岸了嗎?他有點兒追憶起被他離棄的故鄉了嗎?他感受到什麼呢?是悔恨還是遺憾呢?這個想法久久盤踞在我腦海之中。我有一個預感,過不了多久船長的秘密就會偶然間泄露出來。
第二天,6月1日,鸚鵡螺號保持原來的航行路線。很明顯,它在尋找大洋中某個特定的點。尼莫船長像前一天一樣,來測量太陽的高度。大海風平浪靜,天空澄淨。在東面六海里處的天際,出現一艘大汽船。船上沒有懸掛國旗,我認不出它的國籍。
在太陽經過子午線前幾分鐘,尼莫船長拿出六分儀,極其嚴謹地進行觀測。海面波瀾不驚,有利於操作。鸚鵡螺號紋絲不動,毫無搖晃顛簸。
這時我在平台上。觀測結束以後,船長只說了這句話:「就是這裡!」
他通過艙口又下去了。他是不是看到了那艘汽船改變航向,似乎正在向我們靠近了?我說不上來。
我回到客廳。艙蓋關上了,我聽到往儲水罐里灌水的聲音。鸚鵡螺號開始垂直下沉,因為螺旋槳停止了,不再讓船有任何動力。
幾分鐘以後,它在833米的深處停下,落在海底。
這時,客廳天花板的燈滅了,護窗板打開。透過玻璃窗我看到,半海里範圍內,海水被舷燈照得透亮。
我朝左舷望去,只看到漫無邊際的沉寂海水。
從右舷看,海底一個巨大的凸起的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好像是殘骸,被黏糊糊的乳白色貝殼覆蓋著,仿佛披上了一層雪。仔細看這堆東西,我以為我看到了一條船的殘骸變得臃腫的模樣,桅杆沒有了,大概是船頭先沉的。這次海難想必是年代久遠了。沉船上,結了這麼厚一層水垢,想必在海底待了不少年。
這是怎樣一艘船?為什麼鸚鵡螺號來探訪它的墳墓?難道是海難把這艘船帶入深海的嗎?
我正在思索著這些的時候,尼莫船長在我邊上緩緩地說:「這艘戰艦從前叫馬賽人號。有74門加農炮,1762年開始服役。1778年8月13日,在拉·柏娃普·維爾特利歐的指揮下,勇敢地抗戰普雷斯頓號。1779年7月4日,它和海軍元帥德·愛斯坦[90]的艦隊一起,參加了攻占格拉納達的戰鬥。1781年9月5日,它在切薩皮克灣參與了格拉斯伯爵指揮的戰鬥。1794年,法蘭西共和國為它改了名字。同年4月16日,它在布列斯特加入維拉雷·日瓦於斯的艦隊,負責為艦隊運小麥的船護航,小麥是在海軍元帥凡·斯塔貝爾的指揮下從美洲運來的。共和二年牧月[91]11日和12日,這支艦隊和英國艦隊相遇。先生,今天是牧月13日,陽曆1868年6月1日。整整74年前,在相同的這個地點,北緯47度24分,西經17度28分,這支戰艦,經過英勇的戰鬥後,三支桅杆被折斷,船艙中湧入海水。它三分之一的船員失去了戰鬥力,但是全艦356位海員寧願葬身海底也不願投降,把國旗釘在船尾之後,高喊著『共和國萬歲』,就沉入了海中。」
「是復仇者號!」我大喊。
「是的!先生。復仇者號!多美的名字!」尼莫船長環抱著雙臂,囁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