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缺氧

2024-10-02 05:44:44 作者: (法)凡爾納

  就這樣,鸚鵡螺號周圍,不論上面還是下面,都是穿不透的冰牆。我們被大浮冰困住了!加拿大人用他的大拳頭敲了一下桌子,一言不發。我望著船長,他的臉上又露出了慣常的冷靜沉著,他交叉抱著雙臂思考著。鸚鵡螺號已經一動不動了。

  船長這時開口了:

  「先生們,」他用一種平靜的語氣說,「在我們所處的情況下,有兩種死法。」

  這個謎一般的人物,說這話時帶著一種數學教授般的神情,像是在給學生演示算法。

  「第一種,」他繼續說,「是被壓死。第二種,是窒息而死。我不說餓死這種可能,因為鸚鵡螺號上的食物儲備肯定比我們的生命持續更久。所以我們要擔心的是被壓死或者窒息而死。」

  「說到窒息,船長,」我回答,「我們應該不需要擔心,因為我們的儲氣罐是滿的。」

  「不錯,」尼莫船長接著說,「但是它們只夠供應兩天的空氣。但我們在水中已經待了36小時,鸚鵡螺號渾濁的空氣需要換氣了。再過48小時,我們的儲備就會用完。」

  「那麼,船長,我們就在48小時內脫身啊!」

  

  「我們至少會嘗試著把包圍著我們的冰牆鑿穿。」

  「從哪一面鑿呢?」我問。

  「測量一下就知道了。我會把潛艇擱淺在下面的冰塊上,我手下的人會穿上潛水服,去鑿最薄的冰壁。」

  「能打開客廳的護窗板嗎?」

  「沒有什麼不可以的。船已經不行駛了。」

  尼莫船長出去了。不一會兒,呼嘯聲告訴我儲水罐在進水。鸚鵡螺號慢慢下沉,停在350米的水域,這是冰山下層的冰沉入水底的深度。

  「朋友們,」我說,「情形不容樂觀,但我相信你們的勇氣和力量。」

  「先生,」加拿大人回答我,「眼下不是用我的指責來惹您厭煩的時候。我準備為大家共同的安全不惜一切。」

  「好,尼德。」說著,我向尼德伸出手去。

  「我又要說,」他補充說,「我用鎬頭和魚叉一樣靈活,如果我可能對船長有用的話,請他儘管吩咐我。」

  「他一定不會拒絕您的幫助。來吧,尼德。」

  我帶加拿大人到鸚鵡螺號船員穿潛水衣的房間裡。我把尼德的建議告訴了船長,船長接受了。加拿大人穿上潛水服,和其他工作夥伴一樣準備好了。他們每個人都背著一個盧凱羅爾儲氣罐,裡面裝滿了純淨的空氣。對鸚鵡螺號的儲備來說,這是很大一筆消耗,但是必需的。至於路姆考夫燈,在電燈光照耀的明晃晃的水裡,已經變得用不著了。

  尼德裝備好之後,我回到客廳里。廳中的護板都開了,我站在康賽議邊上,仔細查看那頂著鸚鵡螺號的周圍冰層。

  幾分鐘後,我們看見十多個船員下到冰地上,其中有尼德·蘭德,由於他的身材高大,很容易認出。尼莫船長跟他們在一起。

  在進行穿鑿冰牆之前,他讓人先做種種探測,以確保開鑿方向正確。長長的探測針插進邊上的冰壁。但插入15米之後,探測針仍然停留在厚厚的牆壁中。頭頂上的冰用不著探測,因為這是大浮冰本身,超過400米的厚度。尼莫船長於是叫人探測底下的冰層。那裡,10米的冰層把我們與水隔開。這是冰原的厚度。那麼,鑿開的冰要和鸚鵡螺號吃水線周圍那一圈面積大小相等。這就意味著差不多要鑿掉6500立方米的冰,好挖出一個洞,讓潛艇沉到冰原底下去。

  工程立即開始了,大家都以不知疲倦的頑強精神堅持著。而在鸚鵡螺號周圍開鑿難度則更大。尼莫船長讓人在潛艇左舷後半部八米處的地方畫了個巨大的溝,然後他的水手在周圍一圈同時鑽入好幾個洞開始挖鑿。不久,鎬頭就鑿進了這堅實的冰層,一塊一塊的冰從浮冰上被鑿了下來。由於存在一種特殊重力的奇特效果,這些比水輕的冰,可以說是飛到了隧道頂上。底上的冰薄了多少,頂上的冰就厚了多少。但是沒關係,底下的冰總算是變薄了。

  經過兩小時的努力工作,尼德·蘭德疲憊不堪地回來了。有新的人員替代了他和他的同伴們,我和康賽議也加入其中。鸚鵡螺號的大副來指導我們。

  我覺得海水特別冷,但我揮動鎬頭,不久就暖和了起來。雖然頂著30個大氣壓的壓力,但我還是動作自如。

  這麼幹了兩小時後,我們回來吃點東西,休息一下。這時候我發現盧凱羅爾儲氣罐里的純淨空氣和鸚鵡螺號里已經充滿碳酸氣的空氣,真是差別顯著啊!鸚鵡螺號已經有48小時沒有換氣了,艇內有生命力的空氣已經被大大削弱了。可是,過了12小時,我們在畫出的厚重冰面上,只挖去了厚1米的冰,也就是600立方米。就算每12小時都能完成同樣的工作量,這個工程要圓滿完成,也還需要四天五夜。

  「四天五夜!」我對我的兩個同伴說,「而我們儲氣罐里的空氣只夠用兩天。」

  「更不要說,就算我們脫離了這個該死的囚牢,」尼德說,「我們還是被禁錮在大浮冰下面,沒法換氣!」

  這個考慮是對的。誰能預計我們脫身至少需要多少時間呢?在鸚鵡螺號能夠浮上水面之前,我們會不會窒息而亡呢?鸚鵡螺號註定要帶著船上所有人,葬身在這個冰地墓穴中嗎?情況看起來非常糟糕。雖然大家都事先預想了這個局勢,但還是決定把自己的義務履行到底。

  就像我預料的那樣,到了夜裡,大洞中又鑿掉了一米厚的冰層。但是,早上,我又穿上潛水服走在零下六七攝氏度的水裡時,我發現兩側的冰牆在逐漸靠近。在遠離這個坑的水層,由於不會被人們在幹活兒和揮舞工具時產生的熱量影響,有逐漸結冰的趨勢。面對這迫在眉睫的新危險,我們重獲安全的希望會變成怎樣?兩邊的水結成冰,會把鸚鵡螺號的壁板像玻璃一樣擠爆,要如何制止這一切呢?

  我沒有將這個新危險告訴我的兩位同伴。他們正在做這項艱苦卓絕的拯救工程,何必去冒險打擊他們的積極性呢?但是,當我回到潛艇上,我給尼莫船長指出了這個嚴峻的狀況。

  「這個我知道,」他用平靜的語調跟我說,最可怕的情況也不能改變絲毫,「這是又一層的危險,但我看不出有什麼情況可以來阻止這一切。唯一的獲救機會是比結冰鑿得快,先下手為強。僅此而已。」

  先下手為強!畢竟,我應該已經習慣了這種說話方式。

  這一整天,我堅持不懈地揮鎬幹了好幾小時。再說,幹活兒,就意味著離開鸚鵡螺號,意味著直接呼吸到儲氣罐里的純淨空氣,離開缺氧的污濁空氣。

  傍晚時分,冰溝又挖掉一米的冰。我回到船上時,差點兒因為空氣里浸滿的碳酸氣而窒息。啊!難道我們沒有化學手段把這種有害的氣體清除掉嗎!我們不缺氧氣。我們周圍的水裡就含有大量的氧氣,用強力電池可以把它分解出來,這樣我們就又能獲得充滿生命力的空氣。

  這天晚上,尼莫船長不得不打開儲氣罐的龍頭,放出幾股新鮮空氣到鸚鵡螺號的內部。沒有這項舉措,或許我們早上就醒不來了。

  第二天,3月26日,我又開始干礦工的工作,開始挖第五米深處的冰。隧道兩側和大浮冰的底部明顯變厚了。很明顯,在鸚鵡螺號脫身之前,冰層就會匯聚到一起。絕望一下子俘虜了我,鎬頭幾乎從手中滑落下來。還有什麼開鑿的必要呢?如果我註定要憋死,被變得像石頭一樣的冰碾碎,這簡直是一種連野蠻人都沒有發明出來的酷刑。我感覺自己置身在一頭可怕動物的上下頜之間,它的嘴正在不可抵抗地漸漸合攏。

  這時候,領導這項工作並且親自參加勞動的尼莫船長來到我身邊。我用手碰了他一下,指給他看我們這間牢房的牆壁。右舷的冰牆距離鸚鵡螺號的艇身至少前進了四米。

  船長明白我的意思,做了個手勢,讓我跟他走。我們回到艇上。我脫下潛水服,陪他來到客廳。

  「阿洛納克斯先生,」他對我說,「必須嘗試某種更為激進的方式,不然我們就要被這水結成的冰封住了,就像封在水泥里一樣。」

  「是的!」我說,「但是怎麼辦呢?」

  「啊!」他大喊,「如果我的鸚鵡螺號足夠強大,能承受住壓力而不被壓碎呢?」

  「是嗎?」我問,不太明白船長的想法。

  「您不明白嗎?」他又說,「水的結冰會幫助我們啊!您沒看到,水結冰之後,會使禁錮我們的冰原崩裂,就像水在凍結時會把最堅毅的石頭崩裂一樣!與其說這是一個毀滅因素,不如說這是一個拯救我們的因素,您不覺得嗎?」

  「是的,船長,或許是吧。但是,不管鸚鵡螺號有多抗壓,它也頂不住這種可怕的壓力,會被壓成一塊鋼板吧。」

  「這我知道,先生。所以我們不能僅僅依靠大自然的援救,而是要靠我們自己。必須要阻止這種凍結,必須要阻止任何故障。現在不僅兩邊的冰壁在夾緊,而且在鸚鵡螺號的前後,只有不到10英尺的水。凍結的海水從各個方面向我們靠近。」

  「船上儲存的空氣還能讓我們呼吸多少時間?」我問。

  船長直直地看著我。

  「後天儲存就會用光!」他說。

  我嚇出一身冷汗。然而,對於這個回答,我應該感到吃驚嗎?3月22日,鸚鵡螺號是在南極能自由通行的海上下潛的!今天是3月26日。五天以來,我們靠著艇上儲存的空氣生存著!剩下可以供以呼吸的空氣,必須留給幹活兒的人。在我記敘這些事的時候,我的感受依然是那樣地強烈,以至於不由自主的恐懼占據了我的全身,似乎我的肺里依然缺少空氣!

  然而,尼莫船長不動聲色地思考著。很明顯,他的腦際划過一個念頭。但他又想把這個念頭推開。他對自己做出了否定的回答。最後,這些話從他嘴裡說出:「沸騰的水!」他囁嚅著說。

  「沸騰的水?」我大聲問。

  「是的,先生。我們被關在一個相對狹窄的地方。從鸚鵡螺號的水泵噴出沸騰的水,難道不能提高這裡的氣溫,延緩水的結冰嗎?」

  「必須試一下。」我堅決地說。

  「我們就試一下吧,教授先生。」

  溫度計指出,當時外面是零下7攝氏度。尼莫船長把我帶到廚房裡,那裡有巨大的蒸餾設備在運轉,通過蒸餾提供飲用水。蒸餾器裝滿了水,電池發出的電熱,通過泡在水裡的蛇形管往外散發。幾分鐘內,水就到達100攝氏度。開水被導向水泵,又有新的水逐漸替代。電池發出的熱量非常高,以至於從海里吸進來的冷水,通過蒸餾器後,到水泵里時已經沸騰了。

  噴水開始了,三小時後,溫度計表示外面的溫度是零下6度。我們爭取到了1攝氏度。又過了兩小時,溫度計指的是零下4攝氏度。

  「我們會成功的。」追蹤了多項指標,並且監督了動作的進程後,我對船長說。

  「我想也是。」他回答我,「我們不會被壓死了。我們只需要擔心缺氧了。」

  夜裡,水溫升高到零下1攝氏度。噴水的力量不能使水溫再往上升了。不過因為海水只有在低於零下2攝氏度時才結冰,我終於對結冰的危險放心下來。

  第二天,3月27日,冰坑裡的冰已經被挖去六米。只剩下四米要去掉。還要干48小時。鸚鵡螺號內部的空氣不能再更新。因此,這一天,情況不斷在惡化。

  一種難以忍受的沉重讓我不堪重負。下午3點左右,這種痛苦到了激烈的程度。我一直在打哈欠。我的肺急切地追尋著能供氧的空氣,這是呼吸必不可少的東西,而現在越來越稀薄了。一種昏沉的感覺占據了我。我無力地躺下,差不多失去了知覺。我忠實的康賽議也是一樣的症狀,受著同樣的苦,在我身邊不離不棄。他拉著我的手,鼓勵著我,還聽我喃喃自語地說:「啊!如果我可以不呼吸,讓先生有多一點空氣該多好!」

  我聽到他說這話,眼睛裡泛起了淚水。

  我們所有人,在潛艇里都憋得慌。所以輪到自己挖冰的時候,便很迅速、很高興地穿上潛水服,立即出去工作了!鎬頭在冰層上砰砰迴響。胳膊很快就累了,手也磨破了皮。但是,這點累算什麼,這點傷又有什麼要緊!活命的空氣到了肺里!我們呼吸!呼吸!

  不過,沒有人延長在水底工作的必要時間。任務完成後,每個人就把儲氣設備交給自己的同伴,讓生命流入他們的體內。尼莫船長做出了榜樣,第一個遵守這項嚴格的紀律。時間一到,他就把自己的設備讓給別人,回到空氣渾濁的船上,他總是鎮定自若,毫無懈怠,毫無怨言。

  這一天,我們比平時更有力氣地完成了日常的工作。冰坑的表面只剩下兩米要挖掉。僅有兩米的厚度,把我們和可以自由航行的大海分隔開,但是儲氣罐幾乎是空的了。剩下的一些空氣只能保留給工作的人使用。鸚鵡螺號上是一點兒也不能給了!

  回到潛艇上以後,我處於半窒息狀態。多麼難熬的夜啊!我無法描繪。這樣的痛苦是筆墨難以形容的。第二天,我感到呼吸壓抑。頭痛伴隨著眩暈,讓我感覺自己像是個醉漢,我的同伴們也是同樣的症狀,有幾個船員發出嘶啞的喘氣聲。

  這一天,是我們被困的第六天,尼莫船長覺得用十字鎬挖得太慢,決定把那層將我們與水隔開的冰層敲碎。這個人保持著他的冷靜和能量,他靠著精神力量克服著肉體的痛苦,他思索,他鬥爭,他行動。

  根據他的命令,潛艇減輕負荷,就是說,通過改變特殊重力,使潛艇離開冰面。潛艇漂浮起來時,大家就拖著它,設法把它拖到根據它的吃水線所畫的大坑上面。然後,把它的儲水罐裝滿,它便下降,嵌入大坑裡。

  這時候,所有的船員都回到船上來,溝通內外的兩重門都關上了。鸚鵡螺號於是停在冰層上,這層冰不到一米厚,而且已經被探測器鑿得千瘡百孔。

  這時候,儲水罐的所有龍頭都打開了,100立方米的水直往裡灌,使鸚鵡螺號的重量增加了100噸。

  我們等待著,傾聽著,忘卻了我們的痛苦,依然心懷希望。我們是否能得救,就在這最後一搏。

  儘管這隆隆聲充斥著我的腦袋,很快,我還是聽到了鸚鵡螺號船身底下的震顫。潛艇傾斜了。冰發出古怪的碎裂聲,像是紙撕碎的聲音,鸚鵡螺號沉了下去。

  「我們穿過去了!」康賽議在我耳邊囁嚅道。

  我不能回答他。我抓著他的手,在一種不由自主的痙攣中,緊緊按住。

  突然間,由於可怕的超重,鸚鵡螺號像一顆炮彈一般,沉入水裡,也就是說,它墜入了,像是在真空中一般!

  這時候,所有的電力都用到水泵上,立即開始排出儲水罐中的水。幾分鐘後,我們的下墜止住了。甚至沒多久,氣壓表就顯示潛艇在上升。螺旋槳全速轉動,使得鋼板做的艇身甚至上面的螺栓都開始顫動,把我們帶向北邊。

  但是,還要在大浮冰下航行多久,才能到達能夠自由航行的海域呢?還要一天?在這之前,我就已經死了!

  我半躺在圖書室的長沙發上,感到窒息。我臉色發紫,嘴唇發青,感官都失靈了,我看不見,聽不到,時間的概念在我的意念中消失,我的肌肉不能收縮。

  時間就這樣流逝,我不能估算過了多久。但我意識到臨死的痛苦開始了,我明白我快死了。

  忽然我甦醒過來,幾口新鮮空氣進入我的肺里,我們已經浮上水面了嗎?我們越過大浮冰了嗎?

  不!是尼德和康賽議,我那兩位忠誠的朋友,為了救我而犧牲了自己。儲氣罐底下還剩下一點兒空氣。他們沒有吸,而是保留給我,在他們自己也感到窒息的時候,他們卻把生命一點一滴地灌輸給我!我想要推開儲氣罐。他們按住我的手,有那麼一陣子,我滿足地呼吸著。

  我的目光投向時鐘,是上午11點,應該是3月28日。鸚鵡螺號以每小時40海里的驚人速度航行。它簡直是在水中痛苦地扭動。

  尼莫船長在哪裡?他是支持不住了嗎?他的同伴和他一起死了?

  這時,氣壓表顯示,我們離海面只有20英尺。把我們和大氣隔開的,是普通的冰原。我們不能把它砸碎嗎?

  或許吧!不論如何,鸚鵡螺號要嘗試一下。事實上,我已經感覺到,它採取了一個傾斜的姿勢,尾部下沉,沖角揚起。只要注入一點兒水,就足以打破它的平衡。接著,在強大的螺旋槳推動下,它像一個巨大的羊角錘,從下面撞擊冰原。它逐漸鑿穿冰原,然後撤退,再全速沖向冰原,冰原裂開了。最後,潛艇猛力一衝,衝到冰原表面,用自身重力將它壓碎。

  艙蓋打開了,可以說被一下掀開,純淨的空氣湧入了鸚鵡螺號的各個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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