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事故還是小事?
2024-10-02 05:44:41
作者: (法)凡爾納
第二天,3月22日,早上6點鐘,鸚鵡螺號開始做出發的準備。晨曦最後的微光沒入黑暗中去了,寒氣逼人。各個星座在天空中閃爍,特別明亮。天頂上照耀的,是迷人的南十字星座,南極地區的極星。
溫度計指著零下12攝氏度,風越來越凌厲,寒冷刺骨。冰在流動的水上越積越多,海面漸漸凍結。許多黑乎乎的冰塊鋪展在海面上,預示著新冰層即將形成。很顯然,南極海域在冬天的六個月里將要冰封,絕對無法接近。在這期間,鯨魚會怎麼樣呢?它們可能要從大浮冰下面通過,去尋找更適合生存的海域。至於海豹和海象,它們習慣了待在這最惡劣的氣候中,所以留在這冰雪的海域。這些動物有在冰原上挖洞的本能,並且讓這些窟窿始終敞開。它們來到這些洞裡呼吸,當鳥類被寒冷驅趕往北邊遷徙的時候,這些海洋哺乳動物就成了南極大陸唯一的主人。
這時,蓄水罐裝滿了水,鸚鵡螺號慢慢下沉。到1000英尺深的地方,它停了下來。它的推進器攪動海水,以每小時15海里的速度徑直朝北方航行。接近夜晚,它已經駛到大浮冰廣闊的冰殼之下。
為了謹慎起見,客廳的護板完全密封起來了,因為鸚鵡螺號的船身可能會撞上一些沉在水中的冰塊。所以我這一整天都在整理筆記。我的精神世界裡,整個都在想著南極點的情形。我們毫不費力地到達了這個未曾有人涉足的點,沒有任何危險,就像漂浮的火車廂划過鐵軌。現在,是真正的歸途了。還有類似的驚喜在等著我嗎?我想還有,海底的奇觀真是層出不窮啊!可是,自從我們因為偶然機會被送來船上的這五個半月以來,我們已經行駛了14,000里,在這比地球赤道線還長的旅途上,有多少或新奇或可怕的事情,在使我們的旅程變得迷人呢:在克雷斯波海底森林的打獵,在托雷斯海峽擱淺,珊瑚墓地,錫蘭採珠場,阿拉伯隧道,聖托里尼火山,維哥灣幾百萬法郎的財富,大西洋島,南極!夜裡,這些往事像夢幻般一個個掠過,使我無法入睡。
凌晨3點,我被一個猛烈的撞擊驚醒。我從床上坐起,在黑暗中聆聽。這時,我被拋到屋子中央。很明顯,鸚鵡螺號撞上了什麼東西,傾斜得厲害。
我靠著板壁,拖著步子,走過長廊,來到客廳。客廳天花板敞亮著。家具全都倒了。幸虧玻璃櫃被座腳牢牢固定住了,穩穩矗立著。右舷牆上的油畫垂直移位,貼在地鐵上。而左舷牆上的油畫,底邊離開牆一英尺,懸空掛著。因此,鸚鵡螺號是向右傾斜的,而且完全不能動了。
我聽到潛艇內部有腳步聲,還有模糊的說話聲。但是尼莫船長並沒有出現。正當我離開客廳時,尼德·蘭德和康賽議進來了。
「怎麼回事?」我馬上問他們。
「我正要來問先生呢。」康賽議回答。
「真是見鬼了!」加拿大人大聲說,「我呢,我很清楚!鸚鵡螺號觸礁了,從它傾斜的角度來看,我認為它不可能像上次在托雷斯海峽那樣脫身。」
「但至少,」我問,「它回到海面上了吧?」
「我們不知道。」康賽議回答。
「很容易得到確認。」我回答。
我看了看氣壓表。出乎我意料的是,氣壓表的指數是360米深。
「這意味著什麼?」我大聲說。
「這得去問尼莫船長。」康賽議說。
「可是去哪裡找他呢?」尼德·蘭德說。
「跟我來。」我對我的兩個同伴說。
我們離開客廳。圖書室里沒有人。中央樓梯那裡,船員艙室里,都沒有人。我估計尼莫船長是在駕駛室里。我們最好還是等待。於是我們三人回到客廳。
我默默地聽著加拿大人的一通指責,這是他發脾氣的好機會,我任由他發泄著他的壞情緒,並不回答他。
我們就這樣待了20分鐘,努力捕捉著鸚鵡螺號內部發出的最細微的聲響。這時,尼莫船長進來了,他似乎沒看我們。他平時冷靜克制的面容,此刻顯得有些不安。他安靜地觀察著羅盤和氣壓表,手指按住地球平面球形圖上南極海域的一個點。
我不想打斷他的觀察。只是,幾分鐘後,他朝我轉過身,我用他在托雷斯海峽說過的一個詞反過來問他:「船長,一件小事?」
「不,先生,」他回答,「這次,是個事故。」
「嚴重嗎?」
「可能吧。」
「馬上有危險嗎?」
「沒有。」
「鸚鵡螺號擱淺了嗎?」
「是的。」
「這次擱淺是怎麼來的?」
「來自大自然的任性,而不是人的沒能力。我們的操作沒有任何失誤。但是我們不能阻止平衡規律產生作用。我們可以無視人類的法則,卻不能抵擋自然法則。」
尼莫船長居然選擇這種奇特的時刻來進行這番哲學思考。總之,他的回答沒有告訴我任何東西。
「先生,我能知道這次事故的原因嗎?」我問他。
「巨大的冰塊,整座山翻轉了過來,」他回答我,「冰山底部被溫度更高的水侵蝕,或者被反覆撞擊,重心上移。這時冰山就大部分轉了過來,翻了個身。這就是我們遇到的情況。其中一塊冰塌下來,砸在水下航行的鸚鵡螺號上。然後,冰滑到潛艇下面,以無法抗拒的力量把潛艇托上來,帶到密度較小的水層里,潛艇就側躺在那裡了。」
「但我們不能把儲水罐里的水排乾,讓鸚鵡螺號恢復平衡,從而脫身嗎?」
「這正是我們現在在做的,先生。您可以聽到水泵在運轉。您看看氣壓表的指針。它顯示鸚鵡螺號正在上浮,但是冰塊和它一起上浮。在遇到障礙止住冰塊上浮之前,我們的處境不會有什麼變化。」
事實上,鸚鵡螺號確實始終不變地向右傾斜。毫無疑問,冰塊停止上浮時,潛艇才能重新挺直。但是當下,誰知道我們會不會碰到大浮冰的上部,我們會不會陷入被兩塊冰夾住的可怕境地呢?
我思索著這種處境的一切後果。尼莫船長始終看著氣壓表。鸚鵡螺號自從冰山崩塌以來,已經上升了150英尺左右,但是傾斜的角度一直沒有變化。
突然,艇身輕輕一震。很明顯,鸚鵡螺號挺直了一些。客廳里懸掛的東西明顯地恢復了正常狀態,板壁接近垂直了。我們大家都不說話。我們心裡激動,觀察著,感到船身在挺直。我們腳下的地板重新呈水平狀態。10分鐘過去了。
「我們終於挺直了。」我大聲說。
「是的。」尼莫船長一面說著,一面向客廳的門走去。
「但是,我們還往上浮嗎?」我問他。
「當然,」他回答,「儲水罐的水還沒有排淨,排淨之後,鸚鵡螺號就該浮上水面了。」
船長出去了,我很快發現他已經下令停止讓鸚鵡螺號上浮。確實,潛艇很快就會撞上大浮冰的底部,最好還是讓潛艇維持在海水的中部。
「幸虧我們脫險了!」這時康賽議說。
「是的,我們會在兩層冰中間被壓碎,或者至少被困住。那時,由於不能換空氣……是的!幸好我們脫險了!」
「最好一了百了!」尼德·蘭德嘀咕了一句。
我不想和加拿大人進行無用的討論,便沒有回答。再說,這時候,護板都打開了,外面的光線透過沒有遮擋的舷窗投射進來。
我們被海水包圍著,正如我剛才所說的。鸚鵡螺號兩邊10米開外,矗立著炫目的冰牆,而且上下都是冰牆。上面的冰牆是因為大浮冰的底部,就像廣闊的天花板一樣鋪展開來。下面因為翻了個身的冰山逐漸滑下去,在兩側的冰牆上找到兩個支撐點,使潛艇保持這個處境。鸚鵡螺號被鎖在一個真正的冰隧道里,隧道寬20米左右,裡面充滿了平靜的水。所以潛艇很容易從這隧道里前進或後退,然後再往下潛幾百米,在大浮冰底下找到一條自由通道。
天花板上的燈熄滅了,但是客廳仍然被強光照得閃閃發亮。這是因為冰牆把舷燈的一片光強烈地反射進來。我無法描繪電燈光在隨意裂開的大冰塊上造成的效果,冰塊的每個角、每個棱、每個面,都按冰塊內部紋理走勢的不同,而反射出不同的光,就像一座令人眼花繚亂的寶石礦,更像是藍寶石礦,其中藍光和祖母綠光交織閃耀。另外,鑽石般明亮的、令人睜不開眼的熾熱光點中,四處流淌著無限柔和、層次細膩的乳白色調。舷燈的亮度增加了百倍,像是燈光通過一流燈塔上的透鏡折射出來一般。
「太美了!太美了!」康賽議叫道。
「是的!」我說,「這真是一幅令人讚嘆的美景。不是嗎,尼德?」
「呃!真見鬼!是的,」尼德·蘭德回答,「真是美極了!真叫人惱火!我不得不承認,我從來沒見過這般的美景。但這樣的景象可能要我們付出極大的代價。如果非要說出來,我想,我們在這裡看到的一切,是上帝想要禁止人看的!」
尼德說得沒錯,真是太美了。突然,康賽議的一陣叫聲使我轉過身來。
「怎麼啦?」我問。
「先生還是閉上眼睛吧!請先生不要看!」
康賽議一邊說,一邊趕緊用手捂住眼睛。
「你怎麼啦,我的好小伙兒?」
「我眼睛花了,我瞎了!」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玻璃,但我忍受不住望向那像是要把舷窗吞沒的火光。
我明白髮生什麼事了。鸚鵡螺號剛剛高速行駛起來。冰牆上所有靜止的光都變成了閃光,無數的鑽石光亮聚集起來。鸚鵡螺號在螺旋槳的推動下,在電光熔爐中行駛。
這時候,客廳的護板又關閉起來。我們仍然將手捂住眼睛,眼睛沉浸在這些漂浮於視網膜前的聚光,就像陽光過於強烈地照射眼睛時那樣。我們需要一點兒時間來平息這種視力上的混亂。
我們的手終於放了下來。
「說實話,我簡直無法相信。」康賽議說。
「我呢,我到現在都不相信!」加拿大人回應說。
「等我回到陸地上,」康賽議又說,「我們對大自然那麼多奇蹟都看得膩煩了,以後我們對那些可憐的大陸和出自人工的小東西會有什麼感想呢!不!人類居住的世界已經不再配得上我們了!」
這樣的話出自一個沉著鎮定的弗拉芒人口中,足以表明我們的興奮騷動已經到了何種程度。但是,加拿大人不會錯過對此潑冷水。
「人類居住的世界!」他搖著頭說,「放心吧,康賽議老弟,我們回不去了!」
當時是早上5點鐘。正在這時候,鸚鵡螺號的前部發生了撞擊。我明白它的沖角剛剛撞上了冰塊。這應該是操作不當造成的,因為這海底隧道有冰塊阻塞,航行並不容易。所以我想,尼莫船長會通過改變航道來繞過障礙,或者沿著隧道蜿蜒而行。不論如何,往前開絕對不會受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鸚鵡螺號做了一個非常明顯的後退動作。
「我們在後退?」康賽議說。
「是的,」我回答,「隧道的這一邊應該是沒有出路。」
「那怎麼辦呢?」
「所以,」我說,「操作非常簡單,我們會原路返回,從南面的口出去。如此而已。」
我這樣說著,想表現得比實際上更有把握。然而,鸚鵡螺號倒退的進程加快了,螺旋槳倒轉著,把我們高速帶走。
「這會耽誤時間。」尼德說。
「無所謂了,早幾個鐘頭,晚幾個鐘頭,只要能出來就行。」
「是的,」尼德·蘭德重複了一遍,「只要能出去就好!」
我在客廳和圖書館之間踱了一陣步。我的夥伴們坐著不吭聲。我也坐到一個長沙發上,拿了一本書,眼睛機械地瀏覽起來。
一刻鐘後,康賽議走近我,對我說:「先生看的書很有趣嗎?」
「很有趣。」我回答。
「我想也是。先生看的是自己的書!」
「我的書?」
事實上,我手裡正拿著《海底世界》。我居然都沒有意識到。我合上書,又開始踱步。尼德和康賽議站起來要走出去。
「別走吧,夥伴們,」我把他們叫住,「走出這個死胡同之前,我們待在一起吧。」
「聽先生的。」康賽議回答。
幾小時過去了。我不時觀察掛在客廳護板上的儀器。氣壓計顯示,鸚鵡螺號一直維持在300米的深度,羅盤顯示始終往南,測速計顯示潛艇航速每小時20海里,在這樣一個狹窄的空間,這是過高的速度。但是尼莫船長知道,他不能太倉促,而且這時候,幾分鐘等於幾個世紀。
早上8點25分,發生了第二次撞擊。這回是在船的後部。我臉色刷白,我的夥伴們向我靠攏過來,我抓住了康賽議的手,我們用目光互相詢問,這時目光比言語更能直接表達我們的想法。
這時候,船長走進客廳。我朝他走去。
「南面的路堵住了?」我問他。
「是的,先生。冰山翻轉過來,把所有出口都堵了。」
「我們被封鎖了?」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