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AEGRI SOMNIA[136]
2024-10-02 05:43:30
作者: (法)凡爾納
第二天,1月10日,鸚鵡螺號又在水面下航行,不過速度驚人,我估計不低於35海里每小時。螺旋槳的速度快得我都跟不上它的旋轉,也數不出轉的圈數。
我想,這神奇的電力不僅僅給予鸚鵡螺號動力、熱和光,甚至還保護它不受攻擊,把它變成一個聖約櫃[137],任何冒犯它的人一觸到它,無不受到電擊。我對這台機器的讚賞之情已經無限膨脹,隨即這種讚賞又轉移到創造這台機器的人身上。
我們直接往西駛去。1月11日,我們繞過維塞爾角,它位於東經135度,北緯10度,構成卡龐塔利亞海灣的東端。暗礁依然眾多,但分布比較稀疏,都極其精確地被標在了地圖上。鸚鵡螺號輕而易舉地避開了左舷那邊的摩尼暗礁,右舷那邊的維多利亞暗礁。後者位於東經130度,北緯10度,我們嚴格地沿著這第十條平行線行駛。
1月13日,我們到達了帝汶島海面。尼莫船長對這座位於東經122度的島有所了解。這個島面積是1625平方法裡,由印度王公統治。這些王公自稱是鱷魚的子孫,就是說出生於人類能夠追溯的最古老的起源。因此,他們那些披著鱗片的祖先在島上的河流里大量繁殖,成為特別受崇拜的對象。大家保護它們,寵愛它們,奉承它們,供養它們,還要獻上麵團做的年輕姑娘,讓敢於把手伸向這些聖蜥蜴的外來人倒霉。
但鸚鵡螺號和這些醜陋動物沒有任何糾葛要梳理。帝汶島在中午大副測量方位時露了一下臉便隱匿不見。同樣,我只瞄了一眼羅地小島,它屬於帝汶群島。島上女人的美貌已經享譽馬來市場。
從這裡開始,鸚鵡螺號改變了航向,朝西南行駛。這個海角面向印度洋。尼莫船長心血來潮,會把我們帶往何方?他要重回亞洲海岸嗎?他要靠近歐洲海岸嗎?對於一個要逃避有人居住的大陸的人來說,不太可能下定這樣的決心!那麼他是要南下嗎?他要繞過好望角和合恩角,推進到南極嗎?他最終還要返回太平洋嗎?在那裡,他的鸚鵡螺號航行輕鬆自如,獨立自在。未來會告訴我們。
過了卡地亞暗礁、海博尼亞礁、塞林加帕坦礁、司各特礁這些陸地和海洋相爭的最後據點,1月14日,我們就遠離陸地了。鸚鵡螺號的速度卻古怪地放慢了,上下反覆無常,時而潛入水中,時而浮上海面。
在這段航行里,尼莫船長在不同深度、不同水溫中做有趣的實驗。在通常情況下,測量數據是用相當複雜的儀器獲得的,但數據結果卻是值得懷疑的,因為溫度探測器的玻璃往往在水壓下破碎了,而有的儀器則根據通電流的金屬抵抗的變化來測定。這樣獲得的結果得不到充分的控制。相反,尼莫船長親自到深海去測量溫度,他的溫度計和各層海水接觸,馬上準確地顯示出測量度數。
就這樣,有時靠儲水罐注水,有時靠側翼傾斜下沉,鸚鵡螺號相繼下到3000米、4000米、5000米、7000米、9000米和10,000米的深度。這些實驗的最後結果是,在不同緯度,1000米深的海水是一樣的溫度4.5攝氏度。
我以最強烈的興趣關注著這些實驗。尼莫船長可以說是樂此不疲。我往往尋思著,他做這些觀察的目的何在。為了讓人類利用嗎?顯然不可能,因為有朝一日,他的工作成果會隨著他一起葬身不知哪個海里!除非他把實驗的結果留給我。但這就得承認,我這次奇特的旅行會有一個期限,而這個期限,我目前還看不出來。
無論如何,尼莫船長同樣讓我知道他所獲得的數據,這些數據形成了地球主要海洋水密度的報告。從這種交流中,我得出與科學無關的個人教誨。
1月15日上午,我和船長在平台上散步。他問我,是不是知道海水的不同密度。我說不知道,我還補充說,這方面科學缺乏精確的觀察。
「這些觀察我已經做過了,」他對我說,「我可以肯定這些觀察的可靠性。」
「好,」我回答,「但是鸚鵡螺號是一個特殊的世界,船上學者的秘密傳不到陸地。」
「您說得對,教授先生,」他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這是一個特殊的世界,它和陸地格格不入,就像太陽周圍和地球相伴的那些行星和地球不相干那樣,地球上的人永遠不會了解到土星或者木星上的學者們的研究。但是,既然命運把我們這兩個生命聯結在一起,我可以把我的觀察結果告訴您。」
「我洗耳恭聽,船長。」
「教授先生,您知道海水比淡水密度大,但海水密度不是處處一樣的。事實上,如果我把淡水的密度用1來表示,大西洋海水的密度就是1又千分之28,太平洋海水的密度是1又千分之26,地中海海水的密度是1又千分之30……」
「啊!」我想,「他還去地中海冒險過嗎?」
「愛琴海的海水密度是1又千分之15,亞得里亞的海水密度是1又千分之29。」
可以斷定,鸚鵡螺號沒有躲開歐洲船隻經常往來的海域。我得出結論——或許過不了多久,他會帶我們去更加文明的大陸。我想,尼德·蘭德知道這個特殊情況自然會很滿意。
有幾天,我們就在各種實驗中度過,有關於不同深度的海水含鹽度,有關於海水帶電的情況,關於海水的顏色,關於海水的透明度。在所有這些實驗過程中,尼莫船長表現出的機敏,只有他對我的好意能與之相比。然後,我又有好幾天見不到他,重新孤孤單單地在潛艇上待著。
1月16日,鸚鵡螺號似乎停在海面下只有幾米處沉睡了。它的電動設備沒有啟動,螺旋槳一動不動,任由潛艇順著海流漂蕩。我想,由於機器的激烈機械運動,潛艇忙於內部修理,這是必然的。
於是我的兩個同伴和我,目睹了有趣的一幕。客廳的舷窗護板打開了,由於鸚鵡螺號的舷燈沒開,海水一片朦朦朧朧。風雨欲來的天空布滿厚厚的雲層,使大洋的表層也缺乏亮度。
我在這種條件下觀察海面,最大的魚在我看來也只是朦朧的影子。這時,鸚鵡螺號內部突然轉而燈火通明。我起先以為舷燈又亮了,將電燈光投射到海水裡。迅速觀察之後,我發現了自己的錯誤。
鸚鵡螺號漂浮在一層被磷光照亮的海水裡,在這片黑暗中,磷光變得光彩奪目。它來自數不勝數的發光微生物,在閃光潛艇的金屬殼上滑動,增加了亮度。於是我發現,發亮的海水的光,就像熔爐里熔化了的鉛水,或者白熱化的金屬塊。這樣,在對比之下,某些明亮的部分在火紅之中反倒顯得陰暗,而一切陰暗似乎應該從火紅中排除出去。不!這不再是我們習慣的照明燈發出的平靜輻射!那裡有一種奇特的活力和運動!這種光,會讓你覺得有生命!
其實,這是一群無數的深海纖毛蟲、粟粒狀夜光藻。它們是真正的半透明小水母球,擁有極細的觸角,30立方厘米的水裡竟然能容納25,000個。由於水母、海星、海月水母、海筍和其他發磷光的動物形植物所特有的光,光亮加倍增加。這類動物形植物浸透了海水分解的有機物油脂,或許還浸透了魚分泌出來的黏液。
幾小時裡,鸚鵡螺號漂浮在這種發光的水裡。看到大型海洋動物,比如蠑螈,在水裡嬉戲,我們便越發讚羨了。在這片不燃燒的火中,我看到優雅而動作迅速的鼠海豚,它們是海洋中不知疲倦的小丑。還有三米長的劍魚,它們是風暴的機智預言家,有時它們會用巨大的鰭敲擊客廳的舷窗玻璃。然後出現的是比較小的魚,各種箭魚、跳躍的皇后魚、狼魚,以及其他上百種魚,它們游過這片發光的水時,劃出一道道水紋。
這種令人炫目的景象充滿魅力!或許是某種大氣條件增加了這種現象的強度?又或許是海上風暴驟起?但在幾米之下的深度,鸚鵡螺號覺察不到狂風暴雨,它在平靜的水中安然地擺動著。
我們就這樣前進著,不斷為新的奇景所陶醉。康賽議觀察著這些動物形植物、節肢動物、軟體動物和魚,並進行分類。日子一天天飛逝如梭,我也不再計算。尼德,照舊想要改變船上的日常。我們成了真正的蝸牛,成天待在我們的殼裡,我斷言,變成一隻真正的蝸牛是很容易的。
所以,這樣的生存方式對我們來說是容易的、自然的,我們甚至不再去想著和我們生活在陸地表面時有什麼區別。這時發生一件事,使我們想起我們處境的奇異。
1月18日,鸚鵡螺號位於東經105度、南緯15度的海域。天氣惡劣,海面狀況艱險,波濤洶湧。大風從東面刮過來。氣壓計幾天以來一直在下降,預示著一場風暴即將來臨。
我爬上平台,這時大副在測量時角。我像往常一樣,等著他說出每天那句話。但是這一天,這句話被另一句我同樣聽不懂的句子代替了。我幾乎立刻看見尼莫船長出現了,他舉著望遠鏡,目光朝天際那邊望去。
有幾分鐘,船長矗立不動,沒有離開視域封閉的那個點。隨後,他放下望遠鏡,和大副交流了十來句話。大副看起來非常激動,但還在努力克制,不過顯然也是徒勞。尼莫船長比他還能克制,始終保持冷靜。另外,看起來船長提出了一些反對,而大副非常確鑿地給出了回應。至少,從他們語氣和手勢的差異中,我可以這樣理解。
至於我,我仔細注視他們觀察的方向,卻什麼都沒有發現。水天一色,清晰地混合在天際。
尼莫船長從平台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沒有看我,也許是沒有看見我。他的步履堅定,但沒有平常的規整。他有時停下來,雙臂抱在胸口,觀察著海面。他在這廣袤的空間裡尋找著什麼呢?鸚鵡螺號這時離最近的海岸也有幾百海里啊!
大副又拿起望遠鏡,固執地瞭望天際,走來走去,跺著腳,他神經質的躁動和他的上司形成鮮明對比。
再說,這個秘密必將真相大白,因為不久,按照尼莫船長的命令,機器加大了驅動力,讓螺旋槳轉得更快。
這時候,大副又把船長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船長停止了走動,將望遠鏡對準那個指定的點觀察了很久。我呢,受到好奇心的驅使,回到客廳,取來我平時使用的高倍望遠鏡。我把它靠在平台前面突出的舷燈外罩上,準備好觀測海天相接的畫面。
但是,望遠鏡還沒架上我的眼睛,就被人從我手裡一把奪了過去。
我轉身。尼莫船長站在我面前,但我認不出他來了。他的面容完全變了個樣。他的眼睛閃耀著陰沉沉的火花,深陷在皺起的眉毛下面,牙齒半露出來。他的身子僵直,雙拳緊握,腦袋縮在肩膀之間,表現出強烈的仇恨,他整個人將這種仇恨袒露無疑。他一動不動。我的望遠鏡從他手中跌落下來,滾到他腳邊。
難道是我剛剛在不知不覺中,引起了這種憤怒的姿態嗎?這個難以理解的人,難道他以為我發現了什麼鸚鵡螺號上面禁止客人知道的秘密嗎?
不!這種仇恨不是衝著我來的,因為他根本不看我,他的眼睛執著地盯住天際那個謎一般的點。
終於,尼莫船長恢復了自我克制。剛才劇變的面容回到了往日的平靜。他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對大副說了幾句話,然後向我轉過身來。
「阿洛納克斯先生,」他用相當威嚴的口氣對我說,「我要求您遵守您和我之間締結的一個約定。」
「什麼約定,船長?」
「必須把您和您的兩個同伴關起來,直到我認為可以還你們自由。」
「您是主人,」我邊回答邊盯著他的眼睛,「但是我能向您提一個問題嗎?」
「不能提任何問題,先生。」
聽到這句話,我再也沒有什麼可爭論的了,只有服從,因為任何反抗都無濟於事。
我重新下到尼德·蘭德和康賽議共用的那個艙室,把船長的決定告訴他們。我讓讀者自己去想加拿大人是怎麼對待這個信息的。再說,也來不及什麼都解釋了。四名水手等在門口,他們把我們帶到之前在鸚鵡螺號度過第一夜的那個房間。
尼德·蘭德提出要求,可是門在他身後關上了,算是給他的回答。
「先生能告訴我這是什麼意思嗎?」康賽議問我。
我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告訴我的兩位同伴。他們像我一樣驚奇,也一樣莫名其妙。
然而我陷入了沉思,尼莫船長奇怪的憂慮表情始終在我腦際揮之不去。我不能把兩個符合邏輯的想法聯結在一起,我陷入最荒唐的假設中。這時,尼德·蘭德的一句話讓我從沉思中拖了出來:「看!午飯都準備好了!」
桌上果然都準備好了食物。顯然,尼莫船長在讓鸚鵡螺號停航時,也做出了這個吩咐。
「先生允許我勸告一句嗎?」康賽議問我。
「可以,我的好小伙兒。」我回答。
「那麼,先生先吃午飯吧!這樣謹慎一點兒,因為我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你說得對,康賽議。」
「真倒霉,」尼德·蘭德說,「他們給我們吃的總是那一套船上的東西。」
「尼德老兄,」康賽議反駁,「如果索性連午飯也全免了,您會怎麼說呢?」
這個理由把捕鯨手的非難乾脆地堵了回去。
我們開始吃飯,大家沉默不語。我吃得很少。康賽議總是出于謹慎,「自我克制」著,而尼德·蘭德不管有天大的事,照樣一口也不少吃。接著,午飯吃完後,我們大家都靠在自己的角落裡。
這時,囚室里那盞球形燈熄滅了,讓我們陷入一片漆黑中。尼德·蘭德很快睡著了,讓我吃驚的是,康賽議也沉沉睡去。我思索著,是什麼讓他這樣迫切地需要睡覺呢,這時我感到自己的腦子也麻木昏沉起來。我的眼睛儘管想睜開,卻不由自主地閉上了。我陷入痛苦的幻覺中。顯而易見,我們剛才吃的食物里,摻了催眠物質!為了不讓我們知道尼莫船長的計劃,把我們關起來還不夠,還必須要我們睡著!
這時我聽到艙蓋重新關上的聲音。使潛艇輕輕蕩漾的海浪,平息了。鸚鵡螺號難道離開了洋面?它回到靜止不動的水層了嗎?
我想抗拒睡意,但這是不可能的,我的呼吸減弱了,我感到要命的寒冷把我沉重的、仿佛癱瘓的肢體給凍住了。我的眼皮猶如戴上了鉛帽,蓋住我的眼睛,睜不開。病態的睡意,充滿了幻覺,把我整個虜獲了。然後,幻覺消失了,我就徹底昏睡過去,一無所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