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鸚鵡螺號

2024-10-02 05:42:56 作者: (法)凡爾納

  尼莫船長起身,我緊隨其後。設在餐廳後面的一道雙扇門打開了,我走進一個和餐廳面積差不多的房間。

  這是一個圖書館。高高的黑檀木鑲銅書架,寬寬的架子上放著許多統一精裝的書。書架沿著牆壁圍了一圈,底下是寬大的長沙發,栗色皮面,弧度讓人非常舒適。輕便的活動小桌,能自如地分開或者合攏,讓人擺放正在閱讀的書籍。房間中央放著一張大桌子,上面擺滿了小冊子,幾張舊報紙夾雜其中。電燈光線充滿了整個和諧的空間,光線是從四個半嵌入天花板渦形裝置的磨砂玻璃球形燈射下來的。我看著這個布置得如此獨具匠心的房間,發自內心地讚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尼莫船長,」我對我的主人說,而他剛剛在一張長沙發上躺下,「這座圖書館足以為陸地上的宮殿增光添彩,想到它隨著您來到海底最深處,簡直太讓我驚嘆了。」

  「還有哪裡能比這裡更孤獨、更清淨的呢,教授先生?」尼莫船長回答,「您的博物館工作室能給您更完美的休息嗎?」

  「不能,先生,我還得加一句,比起您這兒,它的確是太簡陋了。您這兒有六七千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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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1,2000冊,阿洛納克斯先生。這是我和大陸的唯一聯繫。但是在我的鸚鵡螺號第一次下水的那天起,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已經結束了。那一天,我買下最後一批書,最後一些小冊子,最後幾張報紙,從那時候開始,我寧願相信人類不再思考、不再寫作。教授先生,這些書,受您支配,您可以自由享用。」

  我謝過尼莫船長,走近書架。書架上擺滿了科學類書籍、倫理學書籍還有文學書籍,用各國語言寫成,可是我看不到一本政治經濟學的書,像是被嚴格從船上排除出去了。有一個奇怪的細節,所有這些書,不論用什麼語言寫成,都沒有明確的分類,這種雜亂表明,鸚鵡螺號的船長不論隨手抽出哪本書,都能流暢地閱讀。

  在這些著作中,我注意到一些古代和現代大師的傑作,就是說人類在歷史、詩歌、小說和科學方面創作的所有最美的作品,從荷馬[29]到維克多·雨果[30],從色諾芬[31]到米什萊[32],從拉伯雷[33]到喬治·桑[34]。但是這個圖書館裡耗資最多的,是科學類書籍:機械學、彈道學、水文學、氣象學、地理學、地質學,等等。占據的位置不亞於自然史,我想這些應該是船長的主要研究領域。我在那兒看到洪堡[35]全集、阿拉戈[36]全集,還有傅科[37]、亨利·聖克萊爾·德維[38]、米歇爾·沙勒[39]、米爾納·愛德華[40]、卡特爾法熱[41]、廷德爾[42]、法拉第[43]、貝特洛[44]、西奇神父[45]、彼得曼[46]、莫里船長[47]阿加西斯[48]等人的著作,還有科學院的論文集、各家地理學會的通報,等等。我的兩大卷拙作被擺在顯著的位置,這或許就是為什麼尼莫船長會對我相對寬厚地接待吧。在約瑟夫·貝特朗[49]的著作中,他的那本《天文學的奠基者》甚至給了我一個確切的日期;因為我知道它是1865年出版的,由此我可以得出結論,鸚鵡螺號的修建不可能早於這一年。所以三年來,最多三年,尼莫船長一直都在海底生活。另外,我也希望更近的作品能幫我推測出更確切的時間,但是我有的是時間來做這個研究,現在我不想耽擱我們參觀這艘神奇的鸚鵡螺號的行程。

  「先生,」我對船長說,「感謝您讓我使用這個圖書館。這裡有科學的瑰寶,我會好好利用的。」

  「這個房間不僅僅是一個圖書館,」尼莫船長說,「也是一間吸菸室。」

  「一間吸菸室?」我嚷道,「所以在船上能吸菸咯?」

  「當然了。」

  「那麼,先生,我不得不相信,你和哈瓦那保持著聯繫。」

  「毫無聯繫,」船長回答,「請您接受這支雪茄,阿洛納克斯先生,儘管它不是來自哈瓦那,如果您是內行,您一定不會感到失望的。」

  我接過他遞給我的雪茄,它的形狀讓人想起那種專銷倫敦的雪茄,但這支看起來是用金箔捲成的。我在一個裝了高雅的青銅支架的小火盆上把雪茄點燃了,趕緊像一個愛抽菸的人兩天沒抽菸了一樣,心醉神迷地吸了幾口。

  「上好的煙,」我說,「但這不是菸草。」

  「不錯,」船長回答,「這種煙既不來自哈瓦那,也不來自東方。這是一種藻類,富含尼古丁,是大海給我提供的,但也得精打細算。先生,您很懷念那些專銷英國的雪茄吧?」

  「船長,從今天起,我對這些煙嗤之以鼻。」

  「您就隨心所欲地抽吧,不用再去想它來自哪裡。任何專賣局都沒對它進行檢測過,但我想它們的質量不會因此就差一點兒的。」

  「恰恰相反,它們只會更優質。」

  這時,尼莫船長打開了一扇門,這扇門正對著剛剛去圖書館的路上經過的那間屋子,我進入一間寬敞的客廳,燈火通明。

  這是一間四邊形的客廳,長10米,寬6米,高5米,牆面是傾斜的。明晃晃的天花板上裝飾著輕巧的阿拉伯紋飾,向集聚在這個博物館中的所有珍寶投射出明亮而柔和的光。因為這真的是一個博物館,一隻智慧而慷慨的手把大自然和藝術的瑰寶通通聚集到了這裡,加上一點兒藝術家的隨性,使之成了美術館。

  30多幅大師油畫裝飾著牆壁,牆壁上還掛有繡著莊重圖案的掛毯。這些油畫配有統一樣式的畫框,由閃閃發亮的盾形板隔開。我看到一些價值不菲的繪畫,大多都是我在歐洲的私人收藏和畫展中欣賞過的。歷史上不同流派的大師們都有代表作:拉斐爾[50]的聖母像,達·文西[51]的聖母像,科雷吉歐[52]的仙女,提香[53]的女人像,委羅內塞[54]的禮讚,牟利羅[55]的聖母升天圖,霍爾拜因[56]的肖像畫,委拉斯開茲[57]的修士,魯本斯[58]的主保瞻禮節,特尼耶[59]的兩幅弗蘭德風景畫,吉拉爾·德奧[60]、梅蒂綏[61]、保盧斯·波特[62]2的三幅風俗小畫,席里柯[63]和普呂東[64]的兩幅畫,巴克赫伊森[65]和韋爾內[66]的幾幅海洋畫。現代畫家的作品中,有署名德拉克拉瓦[67]、安格爾[68]、德·坎普[69]7、特魯瓦永[70]、梅松尼爾[71]、多比尼[72]畫家的油畫。在這座壯觀的博物館的角落裡,有幾座大理石或者青銅的雕像矗立在它們的基石之上,都是根據古代最美的雕塑縮小而成的。鸚鵡螺號的船長所預言的那種驚嘆,已經開始占領我的頭腦。

  「教授先生,」這時候,那個奇怪的人說話了,「請您原諒我接待您時的不拘禮節和這個廳堂的雜亂無章。」

  「先生,」我回答道,「我不知道您是何方神聖,但可否允許我把您看成一位藝術家呢?」

  「最多是個藝術愛好者,先生。我以前喜歡收藏一些精美的手工藝品。我曾是個狂熱的追尋者,一個不知疲憊的搜索者,我能以高價收集一些作品。陸地對我來說已經死去,這是我對它的最後一些紀念。在我眼中,你們現代的藝術家已經是古人,存在了兩三千年,他們在我的腦子裡已經混在一起。大師是沒有年齡的。」

  「那這些音樂家呢?」我問,一邊指著韋伯[73]、羅西尼[74]、莫扎特[75]、貝多芬[76]、海頓[77]、梅耶貝爾[78]、埃羅爾德[79]、華格納[80]、奧柏[81]、古諾[82]和其他許多音樂家的樂譜,它們散落在一架大型管風琴上,這架琴占據了大廳的一面牆。

  「這些音樂家,」尼莫船長回答我說,「是俄耳浦斯[83]的同時代人,因為時代的差別而在逝者的記憶中消失——而我是個已死之人,教授先生,和您那些長眠地下的朋友一樣!」

  尼莫船長停了下來,看起來像是陷入了一場深沉的遐思。我情緒激動地端詳著他,默默分析他表情中的奇特之處。他手臂支在有鑲嵌畫的珍貴桌子上,不再看我,像是忘記了我的存在。

  我尊重這種沉思,繼續瀏覽這裝點了滿屋子的奇珍異寶。

  在這些藝術品邊上,天然的珍品占據了一個重要的位置。主要是一些植物、貝殼和其他海產品,它們應該是尼莫船長的私人發現。客廳中間是一個噴泉,被電光照亮,水回落到只由一隻硨磲做成的盛水盆里。這是最大的無頭軟體動物的貝殼,周長大約六米,邊緣被精細打磨成齒狀.所以它就體形來說,已經超過了威尼斯共和國饋贈給弗朗索瓦一世[84]的那些美麗硨磲,後來被巴黎的聖絮爾佩斯教堂[85]用來做成兩個巨大的聖水盆了。

  這個盛水盆周圍,在銅架子固定住的精緻玻璃櫃下,分門別類並貼上標籤的,是那些最為珍貴的海產品,哪怕是一個博物學家都沒見過這些生物。

  動物形植物門的兩個群——珊瑚蟲和棘皮動物,分別都有奇特的標本。在珊瑚蟲一群中,有笙珊瑚、扇狀柳珊瑚、敘利亞軟海綿、馬魯古群島[86]的海木賊、海鰓、挪威海里可愛的逗點珊瑚、各種各樣的傘狀珊瑚、八射珊瑚,還有一系列石珊瑚,我的老師米爾納·愛德華茲對這些珊瑚進行過謹慎的分類,我在其中發現了絕妙的扇狀珊瑚、波旁島[87]眼狀珊瑚、安地列斯群島的「海神戰車」、各種各樣奇妙的珊瑚蟲,最後是各類奇形怪狀的珊瑚骨,它們匯聚起來便形成了一個個小島,這些小島總有一天會變成大陸。在以外皮多刺著稱的棘皮動物門裡,有海盤車、海星、五角海百合、海百合、流盤星、海膽、海參等,代表這個群的個體的完整收藏。

  更多的玻璃櫃裡分門別類地陳列著軟體動物標本,一個稍稍有些神經質的貝類專家,面對這些玻璃櫃時準會嚇暈過去。我在那裡看到的收藏價值無法估量,我也沒時間全部描繪出來。在這些製品中,僅僅根據記憶,我列出這一些:印度洋優美的錘蠣——紅棕色的殼上鮮明地凸顯出規律的白點;一枚色澤鮮艷的帝王海菊蛤,渾身長滿了刺,即使是歐洲的博物館都罕有這樣的標本,我估計能值兩萬法郎;一個新荷蘭[88]海里的錘頭雙髻鯊,很難弄到手;塞內加爾異域風情的貝唇,雙瓣的白色貝殼非常容易碎裂,似乎一口氣就能把它像肥皂泡一般地打散;爪哇島的多種噴水壺狀貝類,像有鈣質的管子,邊緣鑲有葉狀褶皺,在收藏家中非常搶手;一系列的馬蹄螺,有些黃綠色,是從美洲海域捕獲的,有些是紅棕色的,時常出沒在新荷蘭海域,有些來自墨西哥海灣,以鱗狀貝殼著稱,還有部分星形貝殼,是在南部海域找到的,還有最為罕見的紐西蘭馬刺狀貝;另外,還有令人讚嘆的硫黃質櫻蛤,珍貴品種的簾蛤和維納斯貝,特倫克巴爾海的網狀鐘面貝,帶有發光珍珠質地大理石般的蠑螺,中國海的綠色鸚鵡螺,錐形貝中幾乎不為人知的芋螺,在印度和非洲被用作貨幣的各種各樣的寶貝[89]螺,東印度洋最珍貴的貝類「大海的榮耀」;最後是濱螺、燕子螺、錐螺、紫螺、卵形貝、螺旋貝、斧蛤、筆螺、冠螺、荔枝螺、蛾螺、豎琴螺、骨螺、法螺、蟹守螺、長辛螺、風螺、蜘蛛螺、帽貝、水晶貝、棱形貝,都是些精巧易碎的貝類,科學界賜予了它們精緻迷人的名字。

  除此以外,在一些特別的格子裡,擺著一串串美不勝收的珍珠,電燈光一點又一點地落在上面。粉紅色珍珠來自紅海的江珧,綠色珍珠來自鮑魚虹膜,黃珍珠、藍珍珠、黑珍珠,這些來自不同海域的不同軟體動物的產物,還有來自北方水系的產物,最後還有一些價值難以估量的標本,以最罕見的珠母蒸餾而成。這些珍珠中有幾顆比鴿子蛋還大,價值抵得上,甚至超過旅行家塔維尼埃以300萬法郎賣給波斯國王的那顆珍珠,而且超過馬斯卡特[90]的伊瑪目[91]的另一顆珍珠,我想那顆珍珠是舉世無雙的。

  因此,這項收藏的價值可以說是無法估計的了。尼莫船長為了得到這麼多不同的標本必然得花費幾百萬法郎,正當我尋思他有什麼財政來源滿足他這收藏癖,就被這些話打斷了思路:「教授先生,您在觀察我的貝殼標本。的確,它們能引起博物學家的興趣,但是,對我來說,它們還有另一種魅力,因為它們是我親手收集的,地球上沒有一片海洋漏過了我的搜索。」

  「我明白,船長,我明白在這麼豐富的收藏中漫步是何等的樂趣。您自身就是一座寶庫。歐洲沒有一座博物館能擁有這樣多的海洋產品收藏。但是如果我對這項收藏讚嘆不已,那我對承載它們的這艘潛水艇又該用什麼溢美之詞呀!我絲毫沒有要窺探您的秘密的意思!然而,我還是得承認,這艘鸚鵡螺號的原動力,使它能夠運轉的機器,推動它的如此強大的動因,這一切都激起了我最大的好奇心。我看到大廳的牆上掛著一些工具,我不知道它們有什麼用途。我可以知道嗎?……」

  「阿洛納克斯先生,」尼莫船長回答我,「我對您說過,您在我的船上是自由的,因此,鸚鵡螺號上沒有什麼地方對您是禁止的。所以您可以仔細參觀,我也很樂意當您的嚮導。」

  「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您,先生,但我不會濫用您的好意。我只想問你這些儀器的用途是什麼……」

  「教授先生,同樣的儀器在我房間裡也有,到那裡我會給您解釋它們的用途。但在這之前,請您來參觀一下為您預備的艙室。您必須知道您將怎樣在鸚鵡螺號上安身。」

  我跟著尼莫船長,經過客廳的另一扇門,來到了長廊。他領著我向前走,我在那裡發現的不是一間艙室,而是一間雅致的房間,有床、衛生間和不同家具。

  我對我的主人心懷感激。

  「您的房間和我的相連,」他對我說,一邊打開一扇門,「我的房間就通向您剛剛離開的大廳。」

  我走進船長的房間。它看起來樸實無華,甚至有點兒像修道士的房間。一張小鐵床,一張辦公桌,幾件洗漱用具。房間裡光線昏幽。沒有任何舒適的東西。僅僅是嚴格意義上的必需品。

  尼莫船長指給我一個座位。

  「請坐。」他對我說。

  我坐了下來,他便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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