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水中之人
2024-10-02 05:42:53
作者: (法)凡爾納
這樣說話的是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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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話,尼德·蘭德突然站了起來。那個侍者幾乎窒息,看到他主人的手勢後,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但是船長在這裡就像是一位君王,以至於那位侍者完全沒有對加拿大人流露出一點兒本應有的怨念。康賽議,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我則是呆呆地矗立在那裡,我們靜靜地等著這個場面的發展。
船長倚在桌角上,雙臂交叉抱著,聚精會神地觀察著我們。他在猶豫要不要說話嗎?他是後悔剛才用法語和我們說話了嗎?可以這樣以為。
過了一陣,我們中間沒有人想要打破這種沉默。
「先生們,」他用一種平靜而又有震懾力的聲音說,「我能說法語、英語、德語和拉丁語。我原本是可以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就同你們交談,但我想先了解你們,然後思索一下。你們敘述了四遍的故事,聽起來的確毫無出入,這使我確認了你們的身份。現在我知道了,被這次意外推到我面前的,是身負外國科學考察重任的巴黎博物館自然史教授——皮埃爾·阿洛納克斯先生、他的隨從——康賽議,還有美利堅合眾國國家海軍驅逐艦亞伯拉罕·林肯號的捕鯨手,加拿大人——尼德·蘭德。」
我帶著贊同的神態欠了欠身。船長並沒有向我提出任何問題。因此,我也沒有必要回答什麼。這個人表達起來非常自如,沒有絲毫口音。他的句子明晰、用詞準確、講話非常流利。然而,我卻「感覺」不出他是我的同胞。
他接著說了下面這番話:
「先生,你們可能也發現了,我遲疑了很久才來和你們進行這第二次會面。那是因為你們的身份得到了確認以後,我想考慮成熟,應該如何處置你們,我著實非常猶豫。以最令人不悅的情形把你們帶到我的船上,而我,已經決意與人類斷絕關係。你們的到來擾亂了我的生活……」
「我們也是無意的。」我說。
「無意的?」陌生人回答,提高了一點兒聲音,「亞伯拉罕·林肯號也是無意地在各大洋追逐我嗎?你們登上那艘驅逐艦,也是無意的?你們的炮彈打到我的船身上,也是無意的?尼德·蘭德的魚叉攻擊我,也是無意的?」
從他這番話中,我感覺出一股怨氣。但是對他的非難,我想到了一個合理的回答,我也這麼回答了。
「先生,」我說,「您一定是不知道在美洲和歐洲對您有過的議論。您不知道,您這艘潛水艇的撞擊,引起了多起事故,這在歐美兩大陸的公眾輿論中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人們做了無數假設,我就不一一細說了。對於這種異常現象,人們尋求解釋,而只有您,掌握了這個現象的秘密。可是要知道,亞伯拉罕·林肯號追逐您一直到太平洋的浩瀚海域,是因為它覺得它正在追逐一頭強大的海洋怪物,想不惜一切代價,把它從海域裡清除出去。」
船長的唇上展露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然後,他以一種更為平靜的語氣回答。
「阿洛納克斯先生,」他回答,「您敢確定你們的驅逐艦不會像對付一頭怪物那樣,追逐並炮轟一艘潛水艇嗎?」
這個問題把我難住了,因為很顯然,法拉古特船長是絲毫不會猶豫的。他會相信摧毀一艘如此的機器,和摧毀一頭巨大的獨角鯨一樣,是他的職責。
「先生,所以您應該理解,」陌生人繼續說,「我有權把你們當作敵人看待。」
我無言以對,原因不言而喻。當強權能夠摧毀最中肯的觀點時,討論這樣的主張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猶豫了很久,」船長繼續說,「我沒有什麼義務熱情款待你們。如果我能和你們就此別過,我也沒有任何意願再次見到你們。我把你們放回這艘船的平台上,就是你們剛剛用來作為避難所的地方。我潛入海里去,就此忘記你們曾經存在過。這難道不是我的權利嗎?」
「這也許是一個野蠻人的權利,」我回答,「但這不是一個文明人的權利。」
「教授先生,」船長立刻反駁道,「我不是您所謂的什麼文明人!我和整個社會已經決絕,箇中緣由只有我一個人有權評判。因此我絕不會屈服於社會的準則,所以我奉勸您也永遠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些準則!」
這些話說得斬釘截鐵。一道夾雜著憤怒與蔑視的閃光照亮了陌生人的眼睛,在這個陌生人的生命中,我隱約看到一段不同尋常的過往。他不僅把人類的法律置之度外,而且還使自己獨立於人類之外,使自己絕對自由,不受任何約束。既然他能擊敗任何在海面上試圖攻擊他的人,那麼還有誰敢在海底追逐他呢?什麼樣的船隻抵擋得住這艘潛水艇的撞擊呢?什麼樣的鐵甲——就算再厚,能經受得住它的沖角呢?世間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讓他交代清楚他的傑作。如果他相信上帝,如果上帝有良心,那麼只有上帝的良心,是他唯一能指望的法官。
這些想法迅速掠過我的腦海,這時候,那個奇怪的人保持沉默,全神貫注,像是自我封閉了起來。我既恐懼又饒有興味地觀察著他,可能就像俄狄浦斯觀察著斯芬克斯[25]那樣。
經過相當長的沉默之後,船長又說話了。
「所以我猶豫,」他說,「但是我想,我還是贊同普遍人類與生俱來的憐憫心的。既然命運把你們拋到了我的船上,你們就待在這裡吧。你們會是自由的,但是,為了交換這種相對的自由,我只對你們提出一個條件。你們說一聲服從,我就別無他求了。」
「您請說,先生,」我回答,「我想,這個條件是任何正直的人都能接受的吧?」
「是的,先生,條件就是:有可能會出現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我將迫不得已地把你們關在你們的艙室里幾小時,或者幾天,具體得看情況。我希望永遠不要使用暴力,所以,我希望你們在這種情況下無條件服從。這樣的話,我將對你們負責,我完全免除你們的責任,因為我將負責,讓你們看不到你們不該看到的東西。您接受這個條件嗎?」
所以這麼看來,船上至少要發生一些奇特的事情,是尚未置身社會法律之外的人絕不該看到的!與後來我遇到的驚訝相比,這一次應該是微不足道的。
「我們接受,」我回答,「只是,先生,請允許我提一個問題,就一個。」
「說吧,先生。」
「您說過我們在您的船上是自由的,對嗎?」
「完全自由。」
「我想問您,您是怎麼理解這種自由的。」
「到處走來走去的自由,到處看看,甚至觀察在這裡發生的一切的自由——除了幾個很少的例外——總之是我們享受到的自由,我和我的同伴們。」
很明顯,我們之間並沒有互相理解。
「對不起,先生,」我又說,「但是這樣的自由,不過是囚徒在監獄裡轉悠的自由而已!這對我們來說是不夠的。」
「可是,這對你們來說,應該是足夠的!」
「什麼!那我們要永遠放棄重見我們的祖國、我們的朋友和我們的父母親人嗎!」
「是的,先生。但是,人們相信地面上難以承受的枷鎖是自由,放棄重新戴上這樣的枷鎖,或許也沒有你們想的那麼痛苦!」
「比如說,」尼德·蘭德大叫起來,「我永遠不會承諾放棄逃跑的自由!」
「我並不要求您做出承諾,蘭德師傅。」船長冷冷地回答。
「先生,」我說,不由自主地生起氣來,「您濫用自己的有利局面來對付我們!這是暴政!」
「不,先生,這是寬厚!我們有過交戰,你們是我的戰俘!我一句話就可以把你們重新沉入海底,而我卻把你們收留了下來!你們攻擊過我!你們來到這裡,發現了一個世上任何人都不該刺探到的秘密,那就是我全部的生活的秘密!你們以為我會把你們送回到不應該再知道我的陸地上!絕不!我收留你們,我要保護的並不是你們,而是我自己!」
船長這番話,說明他心意已決,任何反對都無濟於事。
「因此,先生,」我又說,「您給我們的選擇,只是生存或者毀滅?」
「只是這樣。」
「我的朋友們,」我說,「對於這樣提出的一個問題,我們沒有什麼可以回答的。我們也不用對這位船長做出什麼承諾。」
「不用,先生。」陌生人回答。
然後他用一種更為柔和的聲音說:「現在,請允許我把我要對你們說的話說完。我認識您,阿洛納克斯先生。您應該和您的同伴不一樣,您不應該太過抱怨,這樣的偶然把您和我的命運聯繫在一起。您發表過一部關於海底的著作,這是對我研究有幫助的書中,我最喜愛的書之一。我經常讀它。您的作品已經被您推到了陸地科學目前所允許您做到的極致。但您並非已經了解一切,也沒有看到一切。因此,教授先生,請讓我告訴您,您不會後悔即將在我船上度過的時光。您將會漫遊到各種奇妙國度,您可能會習慣於感到驚奇和驚愕,目不暇接的風景絕不會使您太快生厭。我會在我新一次的海底之旅中——誰知道呢,也許是最後一次——再看看我這麼多次週遊海底過程中,所能研究的一切,您將是我的研究夥伴。從今天起,您將進入一個新的環境,你將看見迄今為止沒有任何一個人看見過的東西——因為我和我的同伴們不算在人類範圍內,由於我的緣故,我們的星球將把它最後的秘密展現在您的眼前。」
我無法拒絕他,船長這番話對我產生了強烈的效果。它們抓住了我的軟肋,讓我一時間忘記為了欣賞這些美妙的東西,我要失去的是自己的自由,這並不真的值得。另外,我打算將來再解決這個嚴肅的問題。所以,我僅僅是回答:「先生,雖然您已經和人類斷絕了來往,但我仍然相信,您並沒有斷絕所有人類情感。我們是被您仁慈地收留在船上的海難者,我們不會忘記您的恩情。至於我,我不否認,如果我對科學的熱忱超過了我對自由的需求,那麼我們的相遇的確給了我莫大的補償。」
我以為船長會向我伸出手來,表示締結這項協議。可是,他沒有任何動作。我為他感到惋惜。
「最後一個問題。」我說。這時,那個難以理解的人似乎想抽身走掉。
「說吧,教授先生。」
「我該怎麼稱呼您?」
「先生,」船長回答,「對您來說,我只是尼莫[26]船長,您的同伴和您,對我來說只是鸚鵡螺號的乘客。」
尼莫船長喊了一聲,一個侍者出現了。船長用那種我不能理解的奇怪語言給他下達了命令。然後他回過頭來對著加拿大人和康賽議說:「飯菜已經準備好,在你們的艙室等著你們,」他對他們說,「請跟著這個人走。」
「我不拒絕!」捕鯨手回答。
康賽議和他終於走出了這間牢房,他們在裡面已經關了30多小時。
「現在,阿洛納克斯先生,我們的午餐已經準備好了。請允許我給您帶路。」
「聽您的吩咐,船長先生。」
我跟在尼莫船長的後頭,一出艙門就走進了一條被照得亮晃晃的走廊,像是船上的那種長廊。走了十來米,第二道門在我面前打開。
於是我走進一間餐廳,裝潢和家具都透露著一種肅穆。兩個橡木質的高高的餐具櫃,鑲嵌著黑黝黝的烏木裝飾,矗立在餐廳的兩端,在餐具櫃的格子裡,呈波浪形擺放著價值不菲的彩陶、瓷器和玻璃器皿,全都泛著光澤。明亮的天花板上裝飾著精細的油畫,投下來的光線經過色彩的過濾,變得柔和下來,平底餐具在光線中閃閃發亮。
餐廳中間是一張已經擺放好的餐桌。尼莫船長指引我入了座。
「請坐,」他對我說,「餓慘了吧,多吃點兒。」
午餐有幾道菜,但都只是海鮮,有幾道菜我都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它們從哪裡來。我得承認,這些菜很好吃,但都有一股特別的味道,我很快也就習慣了。這些菜在我看來都富含磷,我想它們應該都出自海里。
尼莫船長望著我。我什麼也沒問他,但他已經看透了我的想法,主動回答了我迫切想問他的問題。
「大部分菜您都不認識,」他對我說,「但是您可以放心食用。它們都很乾淨,並且營養豐富。我已經很久不吃陸地上的食物了,身體也沒有不好。我的船員也都精力充沛,他們吃的和我並沒什麼不同。」
「這麼說來,」我說,「所有這些食物都是海產品啦?」
「是的,教授先生,海洋滿足了我所有的需求。有時候,我放下我的漁網,收網的時候它們都快要撐破了。有時我潛入人類似乎無法接近的海域去捕獵,制服那些潛藏在我的海底森林中的獵物。我的畜群們,也像羅馬神話里的海神這位老牧人的畜群一樣,毫無畏懼地啃食著海洋里的浩瀚草原。我在那裡開墾了廣袤的海洋資源,造物主的手在那裡播種下萬物。」
我帶著一點兒震驚望著尼莫船長,回答他說:
「先生,我非常理解,您的漁網為您的餐桌提供了絕美的魚類;我不是很理解的是您如何在海底森林追捕水生獵物;我完全不能理解的是您盤中的那一小片肉,儘管它真的很小。」
「先生,正因為如此,」尼莫船長回答我,「我從來不吃陸地動物的肉。」
「但是這個。」我又說,邊說邊指著一隻盤子,上面還有幾片裡脊肉。
「教授先生,您以為是肉的東西,其實只是海龜的脊肉。這兒同樣的,是海豚的肝,您可能當作是燉豬肉了。我的廚師做菜靈巧,善於保存各種各樣的海產品。嘗嘗所有這些菜吧。這是個海參罐頭,有個馬來人說是好吃到舉世無雙;這是一種奶油,奶是鯨魚的乳汁;糖是由北海的墨角藻提供的;最後,請允許我給您一點兒海藻醬,能與最美味的果醬媲美。」
我一邊品嘗這些食物,出於好奇多過嘴饞,一邊聽尼莫船長給我講述他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
「但這大海,阿洛納克斯先生,」他對我說,「這神奇的、取之不盡的母乳,她不僅供我吃喝,她也供我衣著。您身上這些衣料,是某種貝殼動物的足絲織成的,染色用的是古時候的絳紅色,又加入了一些我從地中海海兔身上提取的一種紫羅蘭色。您在艙室衛生間裡找到的香水,是從海洋植物中蒸餾出來的。您的床是用海洋里最軟的大葉藻鋪成的。我會用一根鯨鬚給您做筆,您的墨水則是烏賊或者槍烏賊分泌的汁液。現在我所有的一切都來自大海,有一天,它們也都會返回大海。」
「船長,您熱愛大海。」
「是的!我熱愛它!大海是一切!它覆蓋著地球的十分之七。它的呼吸是如此純淨又健康。它漫無邊際,而人在其中卻不會孤獨,因為人感到生命在他身邊顫動。大海只是一個載體,承載著超自然的神奇生物;它只是運動和愛;它是生生不息的無限,正如你們的詩人們[27]所說。教授先生,畢竟,大自然的三大界——礦物界、植物界和動物界,都在其中得到了展現。動物界由四個植形動物類、三個綱的節肢動物、五個綱的軟體動物、三個綱的脊椎動物[28]充分體現。大海是大自然的一個大水庫。可以說地球是從大海開始的,誰知道會不會也以大海結束呢!那裡,是極致的靜謐。大海不屬於暴君。在海面上,暴君還能行使極不公正的權力,在那裡互相征戰、互相吞噬,把陸地上的各種恐怖轉移到海上來。但在海面以下30英尺的地方,他們的權力就停止了,他們的影響力熄滅了,他們的力量消失無蹤!啊!先生,在大海的懷抱里生活吧!獨立只存在於這裡!我不承認這裡有什麼主人!這裡,我是自由的!」
尼莫船長的熱忱從內心深處迸發而出,繼而,戛然而止。他感到放任自己打破了一貫的克制嗎?他說太多了嗎?好一陣子,他走來走去,躁動不安。然後,他的神經平靜了下來,他的表情恢復了往日的冷淡,轉身對我說:「教授先生,現在,」他說,「如果您想參觀鸚鵡螺號,我悉聽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