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出爾反爾的技術
2024-10-08 07:00:56
作者: (法)巴爾扎克
幾天以後,早上十一點光景,呂西安還沒起床,勃龍台闖進來說:「你從內地來的時候是不是身上帶著符咒?」他親了親高拉莉的額角,指著呂西安道:「這個美男子真是迷人,從地下室到頂樓,上上下下都被他擾亂了。」勃龍台跟詩人握握手,說道:「我是來動員你的,朋友;特·蒙高南伯爵夫人昨天在義大利劇院囑咐我帶你到她家裡去。一個年輕可愛的女人請你,在她府上還能遇到上流社會的精華,你總不至於拒絕吧?」
高拉莉道:「要是呂西安待我好,絕不去見你的伯爵夫人。他為什麼要在上流社會裡拋頭露面?他會厭煩的。」
勃龍台道:「你可是想管束他?難道你嫉妒良家婦女嗎?」
「是的,」高拉莉回答,「良家婦女比我們更要不得。」
勃龍台問:「你怎麼知道,我的小貓咪?」
她說:「你忘了我跟特·瑪賽打過六個月交道。」
勃龍台說:「孩子,難道我真的願意把這樣一個美男子介紹給特·蒙高南太太嗎?你要反對,剛才的話就算我沒有說。可是我相信,問題不在於什么女人,而是要呂西安寬宏大量,饒赦那個可憐蟲,在呂西安的報上變作箭靶子的傢伙。夏德萊太不聰明,把那些文章當真了。特·埃斯巴太太,特·巴日東太太,還有特·蒙高南太太府上的一般常客,都關心鷺鶿,我答應替洛爾和彼特拉克,特·巴日東太太和呂西安講和。」
呂西安好似渾身添了新鮮的血液,報仇雪恥的快感使他陶醉了,他回答說:「啊!他們終究被我踩在腳下了!我感謝我這支筆,感謝我的朋友們,感謝新聞界的可怕的威力。我自己還沒寫過對付烏賊魚和鷺鶿的文章呢。老弟,我可以去。」他把手攏在勃龍台腰裡,「是的,我可以去,不過先要他們領教一下,我這樣輕飄飄的東西有多少分量!」他把寫拿當書評的筆揚了一揚。「明兒我短短的寫上兩欄擺布他們一頓,以後咱們再瞧著辦。高拉莉,你放心!這不是談戀愛,是報仇,我報仇一定要報得徹底。」
勃龍台道:「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對什麼都厭倦的巴黎社會難得會這樣騷動的;呂西安,你知道了這一點,也可以自豪了。你將來準是個大混蛋,」勃龍台用了一個有分量的字眼,「這樣下去,不怕不得勢。」
高拉莉道:「他一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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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六個星期已經走了很多路了。」
高拉莉說:「等到呂西安只差一個屍首的距離就能登上寶座的時候,他可以拿我高拉莉的身體做墊腳石。」
勃龍台說:「你們這樣相愛,倒像太古時代的人物。」又望著呂西安道:「你的大作我很佩服,其中頗有些新東西。這一下你變了名家了。」
羅斯多,埃克多·曼蘭,凡爾奴,一同來看呂西安,呂西安看他們對他這樣巴結,得意極了。番利西安·凡爾奴送來一百法郎稿費。報館要拉攏作者,認為一篇這樣出色的稿子應當多給報酬。高拉莉一看見這幫記者,派人到距離最近的藍鍾飯店叫了一桌菜;她聽見貝雷尼斯報告一切準備好了,就把客人請入華麗的餐室。飯吃到一半,大家喝著香檳,有了酒意,朋友們的來意透露了。
羅斯多道:「你總不願意叫拿當和你作對吧?他是記者,有的是朋友,你第一部作品出版,就可跟你搗亂。你不是還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要脫手嗎?我們今天早上碰到拿當,他急壞了;你最好再來一篇評論,把讚美的話淋漓盡致的澆在他頭上。」
「怎麼?」呂西安說,「我寫了文章攻擊他,你們又要……」
愛彌爾·勃龍台,埃克多·曼蘭,埃蒂安納·羅斯多,番利西安·凡爾奴,一齊哈哈大笑,打斷了呂西安的話。
勃龍台說:「你不是請他後天到這裡來吃宵夜嗎?」
羅斯多說:「你上一篇書評沒有署名。番利西安不像你初出茅廬,替你寫上一個C,以後你在他報上都可用這個名字。他的報是清一色的左派。我們都是反政府黨。番利西安特別鄭重,替你的政治主張留著餘地。埃克多的報紙屬於中間偏右的一派,你可以署名L。攻擊用假名,捧場盡可用真名實姓。」
呂西安回答:「署名倒不在乎,可是我對那部書沒有一句好話可說。」
埃克多說:「難道你的意見真的跟你文章上寫的一樣嗎?」
「是的。」
勃龍台說:「啊!老弟,我還以為你是厲害角色呢!真的,看你的額角。你魄力不小,很像思想卓越的人,秉性堅強,有本事對樣樣事情從兩個方面考慮。朋友,文學上每種觀念都有正有反,沒有人能斷定哪一面是反面。在思想領域中,一切都是雙重的。任何觀念都是二元的。一個身體兩個面孔的神道雅紐斯,正好做批評的比喻,天才的象徵。除非上帝才有三個方面[7]!莫里哀和高乃依所以與眾不同,就在於有本領提出一個問題叫阿賽斯德肯定,維蘭德否定,叫奧太佛肯定,西那否定。盧梭在《新哀絡綺思》中寫了一封贊成決鬥的信,又寫一封反對決鬥的信,盧梭的真意如何,你說得上嗎?在克拉列薩和拉夫雷斯之間,埃克多和阿基利之間[8],誰能夠下斷語?究竟哪一個是荷馬的英雄?理查孫的用意怎麼樣?所謂批評,應當根據作品所有的面貌去觀察。總而言之,我們是審查官。」
凡爾奴帶著訕笑的神氣和呂西安說:「你寫出來的意見,你真的堅持嗎?我們是拿文字做買賣,以此為生的。如果你想寫一部偉大的精彩的書,真正的作品,那你自然可以放進你的思想,靈魂,重視你的作品,保護你的作品。至於今天看過,明天就忘掉的報刊文章,我覺得只有拿稿費去衡量它的價值。要是這樣無聊的東西也值得看重,那麼你替人寫一份說明書,先得劃一個十字,向聖靈做禱告了!」
眾人看呂西安有顧慮,覺得奇怪,便一齊動手,替他把童年的服裝撕得粉碎,穿上新聞記者的大人衣衫。
羅斯多說:「你可知道拿當讀了你的評論用什麼話安慰自己?」
「我怎麼會知道?」
「拿當說:零碎文章過目即忘,大作品始終存在!——這傢伙過兩天要到這裡來吃宵夜,你應當叫他撲在你腳下,吻你的腳跟,說你是個大人物。」
呂西安道:「那才滑稽呢。」
勃龍台接著說:「不是滑稽,而是必要的。」
略有醉意的呂西安說道:「諸位,我很願意聽你們的話,可是怎麼辦呢?」
羅斯多道:「你不妨在曼蘭的報上寫三欄出色的文字,駁斥你自己的主張。我們剛才看拿當發火,先樂了一陣,接著告訴他不久就會感謝這場激烈的論戰,幫他的書在八天之內銷完。此刻你在他眼中是奸細,惡棍,壞蛋;後天你可變了大人物,本領高強,竟是普盧塔克傳記中的英雄了!拿當還要來擁抱你,當你最好的朋友。道利阿來過了,三千法郎到手了,戲法變完了。現在你的問題是要得到拿當的尊重跟友誼。我們只能叫出版商受累,只能損害我們的敵人。若要對付一個不經我們的手而冒出來的角色,一個有才能而強頭倔腦,非把他消滅不可的人,我們絕不寫了批評再自己推翻。拿當卻是我們的朋友,勃龍台先叫人在《信使報》上攻擊,再自己出面在《辯論報》上反駁;拿當的第一版書就這樣銷完了!」
「諸位,說良心話,我現在對這部書連一個讚美的字也寫不出來……」
曼蘭說:「你還有一百法郎到手,就是說拿當替你掙了十個路易[9];將來你在斐諾的周刊上寫一篇,再拿一百法郎稿費,道利阿另外送你一百:一共是二十路易!」
「可是說些什麼呢?」呂西安問。
勃龍台定了定神,說道:「孩子,讓我告訴你怎麼辦。你可以說,好果子要長蟲,好作品要招忌;拿當的書有人嫉妒,想破壞。批評界吹毛求疵,不能不為著這部書發明一些理論,分什麼兩種文學,一種以觀念為主,一種以形象為主。老弟,你說最高的藝術是要把觀念納入形象。你想法證明形象最富於詩意,同時抱怨我們的語言詩意太少,怪不得外國人責備我們的風格偏重實證主義;然後讚美卡那利斯和拿當的貢獻,說他們使法國語言不至於太平淡。你推翻你上次的論證,指出我們比十八世紀進步;要把進步兩字大做文章,叫布爾喬亞聽著入迷!新興文藝運用許多畫面,集中所有的體裁,包括喜劇,戲劇,描寫,性格的刻畫,對話,用有趣的情節做關鍵,把那些因素鑲嵌起來。小說是近代最了不起的創造,既需要情感,也需要風格和形象。喜劇受著舊規律的限制,不適合現代人的生活習慣了,只能由小說來代替。小說在構思的過程中就包括事實和觀念,也需要拉勃呂依埃式的才智和他的嚴格的道德觀念,要像莫里哀一般刻畫性格,要有莎士比亞式的偉大的結構,描繪最微妙的情慾——那是前人留下的最寶貴的財富。同十八世紀那種冷冰冰的,數學式的討論,枯燥的分析比較起來,小說不知要高明多少。你盡可一本正經的宣布:小說是有趣的史詩。你舉《高麗納》為例,提出特·斯塔埃太太做根據。十八世紀懷疑一切,十九世紀不能不下結論,而十九世紀就憑現實,生動活潑的現實下結論,同時也發揮情慾的作用,這個因素伏爾泰是不知道的。接下來批評一頓伏爾泰。至於盧梭,他僅僅把議論和主義穿上衣衫,於莉和格蘭爾[10]沒有血肉,只是完滿的典範。然後借題發揮,說我們全靠和平跟波旁王室的統治,才有這派別具一格的新文藝,因為你是替中間偏右的報紙寫稿。對一般開口體系閉口體系的人,盡可諷刺一番。你不妨裝著漂亮的姿勢大喝一聲;我們的同道錯了,說的全是胡話!為什麼呢?因為要貶低一部優秀作品的價值,欺騙大眾,使一部應該暢銷的書銷不出去!可恥啊可恥!你這樣說就是了,這句話準會刺激讀者。臨了你對批評界的沒落表示感慨。結論是:只有一種文學,有趣的文學。拿當走的是一條新路,他懂得時代,能適應時代的需要。時代要求戲劇式的故事。目前的政治便是一出無窮無盡的啞劇,在這樣一個世紀,大家當然要看戲劇了。二十年來我們不是看到大革命,執政時期,帝政時期和王政復辟四場戲嗎?說到這裡,你大捧一陣拿當的作品,不用怕肉麻,他的第二版要不馬上銷完才怪!告訴你,下星期你再替我們的雜誌寫一篇,簽上特·呂龐潑萊,一字不要省略。你說好作品的特點在於能引起廣泛的討論。本星期某報對拿當的書說了如此這般的話,另外一份報紙加以有力的反駁。你把C和L兩位批評家一齊批評幾句,順便稱讚一下我替《辯論報》寫的書評;最後肯定拿當寫出了本時代最美的作品。大家對每本書都這樣說,因此說了也等於不說。一個星期之內,你除了到手四百法郎,還說出一些真理。有頭腦的人或者贊成C,或者贊成L,或者贊成呂龐潑萊,說不定對三個人都贊成。人類最偉大的發明,神話,把真理放在井底[11],那不是要用吊桶去吊出來嗎?現在你不是給人一個吊桶,而是給了三個!孩子,我的話完了。你動手吧!」
呂西安愣住了。勃龍台親了親他的腮幫,說道:「我要到鋪子裡去了。」
各人上各人的鋪子去了。在那些好漢眼裡,報館不過是個鋪子。晚上大家還得在木廊商場見面,呂西安要到道利阿書店簽合同。杜·勃呂埃在王宮市場請全景劇場的經理吃飯,佛洛麗納和羅斯多,呂西安和高拉莉,勃龍台和斐諾,都有份兒。
客人散了,呂西安對高拉莉道:「他們說的不錯!英雄好漢應當拿別人做工具。三篇書評換到四百法郎!我花兩年心血寫的一部書,道格羅也僅僅出到這個價錢。」
高拉莉道:「就寫評論吧,樂得散散心!我不是今晚扮安達盧齊女人,明兒扮布希米女人,後天扮男人嗎?你跟我一樣辦就是了,看在金錢份上,他們要你做鬼臉就做鬼臉,只要咱們日子過得快活。」
呂西安被似是而非的怪論迷惑了,精神興奮,仿佛騎上了一匹使性的騾子——飛馬貝迦斯和巴蘭的驢子[12]交配出來的牲口。他在蒲洛涅森林中兜風,思想也在奔騰馳騁,發現勃龍台的論調頗有獨到的地方。他興高采烈吃過晚飯,在道利阿那兒簽了合同,把《長生菊》的版權全部出讓了,不覺得有什麼不妥。隨後上報館去轉一轉,匆匆忙忙寫好兩欄稿子,回到王杜姆街。他如同那般元氣充沛,精力還沒有怎麼消耗的人,隔天的念頭第二天早上已經醞釀成熟。他快快活活的考慮書評,一團高興的動起手來。既是翻案文章,筆下自有一些精彩的段落。他幽默,詼諧;對文藝上的情感、觀念、形象等等,居然有新的見解。他又巧妙,又機靈,想起在商業街上的閱覽室中第一次讀那部書的印象,用來讚美拿當。他只用幾句話就從苛刻的批評家,滑稽的嘲弄者,一變而為詩人:抑揚頓挫的字句好比提著滿爐的香朝著神壇來回擺動[13]。
呂西安把他在高拉莉梳妝的時候寫的八頁稿子在高拉莉面前一揚,說道:「又是一百法郎,高拉莉!」
他趁著才思煥發的當口,細磨細琢的寫了一篇向勃龍台預告過的惡毒的稿子,攻擊夏德萊和特·巴日東太太。那天上午呂西安體會到做新聞記者的最大的樂趣:推敲諷刺的警句,把寒光閃閃的刀鋒磨得銳利無比,拿敵人的心窩當作刀鞘,還雕刻刀柄給讀者欣賞。群眾只曉得讚美刀柄的做工,看不出惡意,不知道俏皮話的鋒芒淬著仇恨的毒素,把敵人的自尊心亂翻亂攪,戳成無數的窟窿。這種陰森森的作惡的快感,只有私下咂摸而無人知道的快感,好比同一個不在眼前的人決鬥,用筆桿子把對方殺死,也好比做記者的具有不可思議的魔力,能為所欲為,像阿拉伯故事中身藏符咒的人物。冷嘲熱諷是仇恨的結晶,而仇恨是集邪欲之大成。正如愛是集美德之大成。沒有一個人不感到愛的快樂,也沒有一個人報復的時候不絕頂俏皮。雖然這種聰明在法國極其普遍,不足為奇,可是始終受人歡迎。呂西安這篇文章準會替小報助長陰險惡毒的名聲,事實也的確如此。他刺到兩個人的內心深處,大大傷害了他的情敵夏德萊和他以前的洛爾,特·巴日東太太。
高拉莉對呂西安道:「行啦,咱們上蒲洛涅去兜風。馬早已套好,等得不耐煩了。你也不能太辛苦。」
「咱們先把批評拿當的稿子送給曼蘭。真的,報紙竟像阿喀琉斯的神槍,傷了人能把他治好的[14]。」呂西安一邊說一邊又改動幾處文字。
一對情人出發了,在巴黎城中炫耀他們闊綽的排場;以前大家眼裡根本沒有呂西安,現在開始注意他了。既然懂得這個都市有如汪洋大海,要在裡頭當個角色多麼困難,呂西安受到注意自然心花怒放,快樂得如醉如狂。
高拉莉道:「孩子,到你裁縫那兒轉一轉,倘若衣服做好了,就試樣子,要不也得催一下。你去見那般漂亮太太,我要你把魔王特·瑪賽,小拉斯蒂涅,阿瞿達–賓多,瑪克辛·特·脫拉伊,王特奈斯,把所有的公子哥兒一齊比下去。別忘了你的情人是高拉莉!再說,你不會對我不忠實吧,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