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出版商拜訪作家
2024-10-08 07:00:53
作者: (法)巴爾扎克
下一天,呂西安正和高拉莉吃中飯,一輛輕便雙輪車在他們那條冷靜的街上停下,聽那乾脆的聲音就知道是漂亮車子,牲口步子輕快,站住也有一種特殊的方式,顯而易見是純血種的好馬。呂西安從窗口一望,果然看見道利阿的那匹出色的英國馬,道利阿把韁繩遞給小廝,下了車。
呂西安對他的情婦嚷道:「書店老闆來了。」
高拉莉立即吩咐貝雷尼斯:「讓他等著。」
年輕的姑娘把呂西安的利益看作自己的一般,應付事情又這樣機靈,呂西安看著微微一笑,走回去把她熱烈擁抱,覺得她聰明透了。狂妄的書店老闆會急急忙忙趕來,投機商中的大頭兒肯突然屈服,原是迫於形勢,這種形勢現在大家差不多忘了,因為十五年來書業的情形大不相同。在一八一六至一八二七年間,出版界除了托人在報紙的正文或者副刊上發表文章以外,沒有別的方法宣傳。一八二七年左右,本來只租閱報刊的閱覽室才另收費用,供應新書;而報刊在重重捐稅的壓迫之下,也想出招登GG的辦法。到那時為止,法國的日報篇幅有限,便是大報的規模也未必超過今日的小報。為了抵制新聞記者的霸道,道利阿和拉伏卡兩人首先發明招貼來吸引主顧,用奇怪的字體,五花八門的顏色,加上各種花邊,後來還有石印的圖畫,把招貼弄得賞心悅目,叫讀者上當,送錢給書店。以後招貼愈變愈奇,一個有收藏癖的人居然收著全套的巴黎招貼。這一類的宣傳品最初限於鋪子的櫥窗,大街上陳列樣品的攤子,隨後遍及全國,直到報紙行出登GG的辦法,方始稍歇。可是報上的GG以及GG上登的作品被人遺忘的時候,招貼始終在你眼前,所以至今有人採用,尤其從漆在牆上的招貼出現以後。出了錢誰都可以刊登的GG,使報紙的第四版對於國庫和投機商同樣成為生財之道。其實GG就是印花稅條例,郵政章程[1]和創辦報刊必須繳納保證金的制度促成的。維蘭爾先生當政的時期,定出那些限制,把報紙看作商品,很可能扼殺報紙;不料事實正相反,因為條例苛刻,幾乎沒法再辦新的刊物,原有的刊物便變成一種專利品。因此,一八二一年的報刊操著思想界和出版界的生殺大權。要花了驚人的代價,才能在本市新聞欄登出幾行宣傳文字。先是編輯室內部的把戲層出不窮;而夜晚拼版,決定哪篇稿子採用,哪篇稿子抽掉的當口,印刷所又變了各顯神通的戰場;弄到後來,資力雄厚的書店竟雇用一個文人,專寫短小的稿子,用極少的話表達大量的意思。這些無名記者要等稿子見報才拿到稿費,往往在印刷所通宵守候,把不知怎麼弄來的長文章,或者只有寥寥數行的短稿所謂義務GG,登出來。出版商,作家,追求榮譽的殉道者,要永遠走紅才有飯吃的可憐蟲,當初為了爭報上的地盤,著實花過一番氣力,使盡勾引籠絡,卑鄙齷齪的手段。如今文壇和書業的風氣完全變了,許多人聽到從前的事只當是無稽之談。事實上那時大家對新聞記者又是請客,又是送禮,奉承巴結,無微不至。批評界和出版業的關係密切到什麼程度,不必一再申說,只消講一樁故事就可以明白。
當時有一個氣派十足,存心要做政治家的人,年少風流,當著一份大報的編輯,成為某家出名的書店的嬌客。有一天正是星期日,有錢的書店老闆在鄉下招待各報的重要記者,年輕美貌的主婦把那赫赫有名的作家帶往屋外的大花園。書店的掌柜是個德國人,冷靜,古板,做事有條有理,一心想著買賣,挽著一個副刊編輯一邊散步,一邊商量一樁生意。談話之間,兩人出了花園,走近樹林。德國人瞥見林木深處有個人很像老闆娘,他拿手眼鏡一照,急忙揮手叫年輕的記者不要開口,趕快回頭,他自己也小心翼翼的退回來。記者問:「你看見什麼啊?」他回答說:「沒有什麼。我們的長篇書評不用擔心了,明兒《辯論報》至少給我們三欄地位。」
還有一件事可以說明報刊文字的勢力。夏多布里昂先生寫過一部關於斯圖阿特後人的書,沒人請教,在書店裡變成夜鶯。一個青年僅僅在《辯論報》上發表一篇書評,七天之內那部書就銷售一空。社會上還不曾有出租圖書的機構,要看書只能花錢去買的時代,有些進步黨作家的著作,靠著全體反政府派報紙的吹噓,能銷到一萬;不過也得補充一句,那時比利時的書商還沒有翻印我們的書。呂西安的朋友們先打一陣衝鋒,再加上呂西安的評論,很可以使拿當的作品無人問津。拿當不過掃了面子,並無損失,他稿費早已到手;道利阿卻可能賠掉三萬法郎。專印所謂時髦書的買賣,歸納起來只有一個公式:一令白紙的成本是十五法郎,印成書不是變成五法郎,便是三百法郎,看銷路而定。這個盈虧問題當時往往取決於報刊上的一篇書評是捧還是罵。道利阿要推銷五百令紙的書,不得不趕來同呂西安講和。出版商由小霸王一降而為奴隸,咕噥著等了一會,儘量鬧出響聲,一邊跟貝雷尼斯辦交涉,總算見到了呂西安。驕橫的出版商像朝臣進宮一般,滿面笑容,同時擺出揚揚自得而又很隨便的神氣。
他說:「親愛的孩子們,對不起,打攪你們了。哎喲,兩個小鳥兒多可愛啊!簡直是一對斑鳩!小姐,你看這傢伙文文雅雅像個小姑娘,誰知他是老虎,長著鋼鐵般的爪子,撕破一個人的聲名跟撕破你的梳妝衣一樣容易,如果你不快快脫下的話。」道利阿大聲笑著,沒有把打趣的話說完,便挨著呂西安坐下,叫了聲:「老弟……」又回頭對高拉莉說:「小姐,我是道利阿。」
出版商發覺高拉莉的招待不夠熱烈,認為必須放一炮,報出他的大名來。
女演員道:「先生吃過中飯沒有?同我們一起吃好不好?」
「好啊,」道利阿回答,「在飯桌上談起話來更痛快。再說,擾了你這一頓,將來我請我的朋友呂西安吃飯,不怕你不賞臉了,因為從今以後,咱們的交情就像手跟手套一樣。」
高拉莉叫道:「貝雷尼斯,來些牡蠣,檸檬,新鮮牛油,還有香檳酒。」
道利阿望著呂西安說:「你太聰明了,不會不知道我的來意。」
「可是來收買我的詩集?」
「正是,」道利阿回答,「第一讓咱們放下武器。」
他從袋裡掏出一隻漂亮的皮夾,拿三張一千法郎的鈔票放在一個盤子裡,眉開眼笑的送到呂西安面前,問道:「先生滿意了嗎?」
詩人想不到有這樣一個數目,不由得渾身舒暢,感到從來未有的快樂,回答說:「行。」
呂西安好容易忍住了,心裡可真想蹦蹦跳跳的唱起歌來。他相信世界上真有神燈[2]和一切奇妙的力量,尤其相信自己真有天才。
出版商道:「那麼詩集歸我了?凡是我出版的書,你都不能再攻擊了。」
「詩集是歸你了,我可不能保證以後的這支筆。朋友們的寫作要聽我調度,我這支筆也要聽朋友們調度。」
「反正你是我的作家了。凡是我的作家都是我的朋友。就算你要損害我的買賣,動手之前也得通個消息,讓我有個準備。」
「好吧。」
道利阿端起酒杯說道:「祝你成功!」
呂西安說:「我完全知道你是把《長生菊》念過了的。」
道利阿聲色不動的回答:「老弟,不看內容就收買稿子,才是出版家對作者最了不起的恭維。要不了六個月,你準是個大詩人;人家忌憚你,自有文章替你捧場,我不用費心就能銷掉作品。今天的我,同四天以前並沒有分別。不是我變了,是你變了;上星期,你的十四行詩在我眼中等於菜葉,今天你的地位使那些詩成了《梅賽尼安納》[3]。」
呂西安有了美麗的情婦,已經快活得像蘇丹一樣,此刻有了成功的把握,愈加嘴皮刻薄、放肆起來,他說:「你沒有讀我的詩,至少看過我的書評。」
「是的,朋友,要不我會這樣急急忙忙趕來嗎?算我晦氣,你那篇可怕的文章寫得真好。老弟,你是大才。趁你當令的時候儘量利用一下吧。」道利阿這句話好像是出於好心,骨子裡非常無禮,「報紙送到沒有?你看過了嗎?」
呂西安說:「還沒有,長篇的散文我還是第一次發表。大概埃克多叫人捎往夏洛街,送到我家裡去了。」
「那麼你念吧。」道利阿做著一個塔爾瑪演芒里於斯的手勢。
呂西安才接過報紙,就被高拉莉搶了去。
她笑道:「你說過你的處女作是歸我的。」
道利阿忌憚呂西安,諂媚奉迎,無所不至;他周末本要大請客,招待新聞記者,也就請了呂西安和高拉莉。他帶著《長生菊》回去之前,要他的詩人有便上木廊商場轉一轉,簽訂合同,文件他會準備好的。他素來氣派十足,藉此嚇唬淺薄的人,還要表示他是提倡文藝的闊佬,不是普通的出版商,當時留下三千法郎,不要收據;呂西安給他,他做了個灑脫的手勢拒絕了。他臨走親了親高拉莉的手。
高拉莉聽見呂西安講過他以前的生活,便說:「親愛的,如果你待在格呂尼街上的破屋子裡,在聖·日內維埃佛圖書館死啃書本,你會看到這些鈔票嗎?我看哪,你那些四府街上的小朋友全是傻瓜!」
他小團體裡的弟兄們是傻瓜!呂西安聽著居然會笑!他把印在報上的書評看了一遍,體會到那種無法形容的,作者的喜悅,第一次嘗到躊躇滿志的快感,而且這快感一生也不會有第二回的。他看了一遍又是一遍,對於文章的力量和牽涉的範圍感覺得更清楚了。手稿經過印刷,好比女人登上舞台,優點和缺點一齊暴露;既能給你生命,也能致你死命,哪怕只有一個錯誤,也和美妙的思想同樣觸目。呂西安心神陶醉,再也想不起拿當,拿當只是他的墊腳石。他沉浸在快樂中,自以為變了富翁。當初他寒瑟瑟的在安古蘭末走下菩里歐的石級,回到烏莫,踏進卜斯丹的閣樓,一家只靠一千二百法郎一年過活;對這樣一個孩子,道利阿送來的款子簡直是波托西[4]。有一樁事對他還印象鮮明,只是被巴黎日以繼夜的歡娛湮沒了,那時忽然浮上腦海,使他的心回到了桑樹廣場,想起他的美麗的,有情有義的妹子夏娃,他的大衛,他的可憐的母親。他立刻拿一張鈔票叫貝雷尼斯去兌換,趁此給家裡寫了一封簡訊,打發貝雷尼斯趕往驛車公司,好像遲了一步就不能把五百法郎寄給母親似的。在他眼中,在高拉莉眼中,歸還家裡這筆錢是做了一樁好事。女演員認為呂西安是孝子賢兄,抱著他百般撫愛;這些好心的姑娘都很厚道,喜歡這一類的行為。
她說:「這個星期咱們天天有飯局,你也夠辛苦了,應當來一次小小的狂歡。」
高拉莉有了每個婦女見了都眼紅的呂西安,只想欣賞他的美貌,認為他的衣衫不夠漂亮,帶他上斯多勃鋪子。走出成衣鋪,兩個情人到蒲洛涅森林兜風,回來赴杜·華諾勃太太的飯局。呂西安在席上遇到拉斯蒂涅,皮克西沃,台·呂卜克司,斐諾,勃龍台,維濃,特·紐沁根男爵,菩特諾,腓列普·勃里杜,大音樂家公蒂,反正是些藝術家,投機商,不但要做大事業,還要追求強烈的刺激的人。他們對呂西安都很殷勤。呂西安信心十足,談笑風生,可沒有一點賣弄的意味;大家用酒肉朋友常用的恭維話,誇他氣魄不小。
「嘿!不知他肚裡打的什麼主意。」丹沃陶·迦亞對一個詩人說。那詩人受著宮廷保護,正想辦一份小型的保王黨刊物,就是後來的《覺醒報》。
吃過晚飯,兩個記者陪著各人的情婦上歌劇院;曼蘭有個包廂,全部客人跟著一起去了。幾個月之前,呂西安在歌劇院栽過一個大跟頭,此番再去可威風十足。他在休息室中挽著曼蘭和勃龍台的手臂,眼睛直瞪著以前捉弄他的公子哥兒,夏德萊更不在他眼裡!當時的一般獅子[5],特·瑪賽,王特奈斯,瑪奈維爾,對呂西安擺出傲慢的神氣,呂西安不甘示弱,照樣回敬。拉斯蒂涅在特·埃斯巴太太的包廂里耽擱了好久,侯爵夫人和特·巴日東太太架著手眼鏡打量高拉莉,可見那兒在談論風流俊美的呂西安。特·巴日東太太見了呂西安是不是心中後悔呢?這個念頭老是在詩人的腦子裡打轉;他一看到安古蘭末的高麗納[6],立刻想到報復,像那天在天野大道上受到這女人和她弟媳婦輕視的時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