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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滅.下 第二部 內地大人物在巴黎 25 初試身手

2024-10-08 07:00:51 作者: (法)巴爾扎克

  羅斯多跟著他走出來,說道:「哎啊!孩子,別急躁,人本來是我們的工具,你把人看作工具就行啦。你想報復嗎?」

  詩人回答:「非報復不可。」

  「拿當的作品明天要發行第二版,剛才道利阿給我這本樣書,你再去看一遍,趕出一篇稿子來把它打下去。凡爾奴最討厭拿當,認為拿當走紅會妨礙他將來的作品。心胸狹窄的人有一種古怪的想法,仿佛太陽底下容不得兩件作品成名。凡爾奴替一家大報工作,準會拿你的稿子去發表。」

  呂西安道:「可是作品挺好,怎麼能說它不好呢?」

  羅斯多笑道:「啊!親愛的,你該學學你的手藝。哪怕這部書是傑作,在你筆下也得變成荒唐的,危險的,不健康的。」

  「用什麼辦法呢?」

  「把優點說成缺點就行。」

  

  「我沒有這本領。」

  「朋友,新聞記者好比走繩索的,吃這行飯的難處,你要想辦法適應。我脾氣痛快,讓我來告訴你遇到這種事情怎麼對付。你仔細聽著,老弟!開頭你認為作品很好,盡可以老老實實發表你的意見。群眾心上想:這個批評家不嫉妒人,想必是大公無私的了。從此他們以為你說的是良心話。你得到了讀者的信任,就用遺憾的口吻指責某種體系,那是這一類的書必然要把法國文學帶進去的。全世界的思想不是受法國支配嗎?你不妨這樣說。至此為止,法國作家憑著有力的風格,表達思想的獨特的方式,幾百年來使歐洲走著分析的和哲學思考的路。說到這裡,為了討好布爾喬亞,你歌頌一下伏爾泰,盧梭,狄德羅,孟德斯鳩,蒲豐。你給大家解釋,法國語言多麼尖刻,是塗在思想外面的一層油漆。接著搬出一套公理來,比如說法國的大作家必然是個偉人啊,語言使作家不能不多用思想啊,別的國家並不如此啊。然後提出證明,拿冷嘲熱諷的德國道德學家拉培納同我們的拉勃呂依埃做比較。提到一個陌生的外國作家,最能抬高批評家的聲望。康德就被戈尚當作台階。問題轉到了這方面,你可以造出一個名詞,一方面總括,一方面讓一般傻瓜懂得,咱們上一世紀的天才的體系,把他們的文學叫作觀念文學。你用這個做幌子,搬出一切過世的名人壓在現代作家頭上。你指出今日的新文學濫用對話(最容易的一種體裁),濫用描寫,代替思想。你做一個對比:伏爾泰,狄德羅,斯忒恩,勒薩日的小說,內容何等充實,何等深刻;現代作品卻樣樣靠形象來表現,在沃爾特·司各特筆下尤其誇張。這樣的品種,只有首創的人站得住。沃爾特·司各特派的小說是一個品種,不是一個體系,你不妨這樣說。你痛罵一頓這個該死的品種,說它分解思想,破壞思想,替各式各樣的人大開方便之門,誰都可以利用這個形式投機取巧,成為作家。最後替這一派起個名字,叫作形象文學。你把這套理論應用在拿當身上,指出他的才華只是浮表的,實際是模仿別人。他書中沒有十八世紀的緊湊雄偉的風格,他用事故代替情感。然而動作並非生活,畫面並非思想:這種話說出去,群眾自會附和。拿當的作品雖然有它的長處,在你眼裡是有害的,危險的,替群眾打開了光榮的廟堂,勢必叫大批小作家爭著仿效,學這個方便的文體。於是你慷慨激昂,慨嘆格調的卑下,藉此對埃蒂安納,儒依,蒂梭,高斯,丟伐,奚埃,朋雅明·公斯當,埃尼昂,巴烏–勞米安,維勒曼,拿破崙派進步黨的頭目,凡爾奴的報紙的後台,恭維一陣。你說這個光榮的隊伍不怕浪漫派的狂潮衝擊,堅持觀念和風格,抵抗形象和廢話,繼承伏爾泰的傳統,反對英國派德國派,正如十七位左翼議員為了國家的利益,同右翼的極端分子鬥爭。絕大多數的法國人擁護左翼的反對黨,崇拜上面提到的那些人物;所以你用他們的名字做護身符,很容易壓倒拿當。他的作品雖然很美,卻不應該把毫無思想內容的文學帶到法國來占據地盤。說到這裡,問題就不在於拿當,也不在於他的書,而在於法蘭西的威望了,你明白沒有?正直勇敢的作家應當堅決反對這些外國東西進口。這句話是奉承讀者。依你看來,法國人機警得很,絕不輕易受人暗算。儘管出版商憑著一些我們不願深究的理由,弄神搗鬼,靠這部書撈了一筆錢,真正的群眾很快會發覺,四五百個沖在前面的傻瓜是完全錯誤的。出版商能銷完一版是僥倖,印第二版是膽大妄為,想不到如此精明的一個書店老闆竟不懂得同胞的心理。以上是你文章的骨幹。你一邊說理一邊加些風趣的穿插,放些酸醋,燒熱鍋子,要不把道利阿烤焦才怪!臨到結束,別忘了對拿當流露一些惋惜的意思,說他要不走這條路,准能替當代文學產生美妙的作品。」

  呂西安聽著羅斯多說話愣住了:新聞記者的議論使他睜開了眼睛,在文學方面發現許多他沒有想到的真理。

  他嚷道:「你說的大有道理,非常中肯。」

  羅斯多道:「要不怎麼能打倒拿當的作品?告訴你,老弟,這是打擊作品的第一種手法,叫作批評家的棍子。除此以外,竅門還多得很!慢慢兒你自會精通。有時候,報紙的股東或者主編迫不得已,非要你談論一個你不喜歡的作家,你就用消極手段打發這種所謂社論式的文章。你用書名做評論的標題,發一段空泛的議論,亂扯一通希臘羅馬的作家,臨了說:以上的討論歸結到某某先生的大作,等下一篇文章再談。而下一篇文章始終不出來。那部書被你開頭一句諾言,結尾一句諾言,無形中腰斬了。這一回你寫稿子不是對付拿當,是對付道利阿,所以要用棍子。好作品挨了棍子滿不在乎,不像壞作品一蹶不振;在前一個場合你只傷害出版家,在後一個場合你幫了讀者的忙。這些文學批評的方式在政治評論中照樣好用。」

  埃蒂安納給呂西安赤裸裸的上過一課,呂西安便開了心竅,對這一行的手藝完全了解了。

  羅斯多道:「朋友們都在報館裡,咱們去商量一下怎樣對拿當發動攻勢,這件事準會叫他們樂死,你等著瞧吧。」

  到了聖·菲阿克街,兩人一同走到閣樓上的編輯室。朋友們不但答應攻擊拿當的作品,而且還表示高興,呂西安看著又驚又喜。埃克多·曼蘭在一小方紙上寫了幾行,預備帶回他的報館:

  拿當先生的作品即將再版。本報原擬保持緘默,惟鑑於本書流行頗廣,不能不發表評論,主要不是為了作品,而是為了新興文藝的趨向。

  羅斯多也寫了幾句,準備登在第二天的小報上,放在諷刺小品欄作為第一條:

  出版商道利阿居然把拿當先生的作品印了第二版。原來他不知道司法界有句成語,叫作可一不可再。執迷不悟的勇氣倒也值得佩服!

  埃蒂安納的一席話對於呂西安的作用好比一個火把,他一心一意要向道利阿報仇泄忿,什麼良心,什麼靈感,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他一連三天在高拉莉房內足不出戶,在火爐旁邊寫作,一切由貝雷尼斯服侍,疲勞的時候還有不聲不響,體貼入微的高拉莉給他安慰。過了三天,書評寫好了,大約占到三欄版面,內容意想不到的精彩。晚上九點,他趕往報館,見到許多編輯,對他們念了稿子。他們很認真的聽著。番利西安一聲不出,抓著原稿奔下樓梯。

  「他怎麼啦?」呂西安問。

  「到印刷所去發稿啊!」埃克多·曼蘭回答,「你這篇書評簡直是傑作,一字不能減,一字不能加。」

  羅斯多說:「對你只要指出路來就行了!」

  「我真想瞧瞧,拿當明兒看了評論,臉上是什麼表情。」另外一個編輯說著,神氣很得意。

  「可見你是不好得罪的。」埃克多·曼蘭說。

  「真的不差嗎?」呂西安很迫切的問。

  「勃龍台和維濃看了,心裡不會舒服的。」羅斯多回答。

  呂西安又說:「我還替你寫了一篇小文章,要是讀者歡迎,可以陸續再寫。」

  羅斯多說:「念給我們聽聽。」

  呂西安念出一篇妙不可言的稿子,斐諾的小報後來靠著這一類的文章大出風頭,地位占到兩欄,專談巴黎生活的花花絮絮,描寫一個人物,一個典型,再不然是平常的或者古怪的事。那篇樣品題目叫作《巴黎的過路人》,筆調新穎,別致,表達思想的方式是用意義相反的字眼放在一起,利用音調鏗鏘的副詞和形容詞的配合,引人入勝,跟批評拿當的嚴肅而深刻的文字比較起來,正如《波斯人信札》和《法意》一樣截然不同。

  羅斯多道:「你是天生的新聞記者;這一篇明天就發表,以後你愛寫多少篇就寫多少篇。」

  曼蘭道:「呵!道利阿被我們在他鋪子裡扔了兩顆炸彈,氣壞了。我才從他那兒來;他正在破口大罵,對斐諾暴跳如雷,斐諾說小報賣給你了。我把道利阿拉過一邊,悄悄的對他說:你為著《長生菊》因小失大了。明明來了一個有本領的角色,我們都在拍手歡迎,你卻把他轟走!」

  羅斯多對呂西安說:「道利阿看到你的書評,更要昏倒了。孩子,什麼叫報紙,你瞧見了吧?你報仇有了結果啦!夏德萊男爵今天來打聽你的住址,早上我們登了一篇血淋淋的文章,過時的美男子沉不住氣,急得無可奈何。你沒看過報嗎?文字挺滑稽,瞧這個題目:《鷺鶿出殯,烏賊魚痛哭流涕》。特·巴日東太太在交際場中正式有了烏賊骨的綽號,夏德萊變了鷺鶿男爵。」

  呂西安拿起報來,念了凡爾奴那篇滑稽的妙文,忍不住笑了。

  埃克多·曼蘭道:「他們快投降了。」

  最後,報紙還需要一些俏皮話和風趣的東西做補白,呂西安興致十足,也湊上幾句。大家一邊抽菸,一邊閒扯,講講當天的新聞,同伴們的笑話,以及暴露他們性格的瑣碎事兒。從這些冷嘲熱諷,輕薄有趣的談話上面,呂西安熟悉了文壇上的風氣和人物。

  羅斯多道:「趁印刷所排稿的時候,我陪你走一遭,到你需要進出的各個戲院去,向檢票處和後台打個招呼。過後咱們再上全景劇場找佛洛麗納和高拉莉,到她們更衣室去說說笑笑,玩一下。」

  兩人便手挽著手,一個一個戲院走過來,宣布呂西安當了編輯。經理們恭維他,女演員們架起手眼鏡瞧他;她們全知道呂西安一篇劇評登出來,高拉莉就被競技劇場出一萬兩千法郎一年請去,佛洛麗納得到全景劇場的合同,八千法郎一年。群眾這些小規模的捧場使呂西安覺得自己聲價十倍,同時估量出自己的勢力。十一點,兩個朋友到了全景劇場。呂西安一派瀟灑的風度令人叫絕。拿當也在那兒,他向呂西安伸出手來,呂西安跟他拉手。

  「啊,兩位大師,」拿當望著呂西安和羅斯多說,「你們要把我打下去嗎?」

  「等明天再說,親愛的,呂西安怎麼對付你,你等著瞧吧。我相信你一定高興。這樣嚴肅的批評對作品只有好處。」

  呂西安聽著羞得面紅耳赤。

  「文章厲害嗎?」拿當問。

  「相當嚴重。」羅斯多回答。

  拿當說:「不至於叫人倒霉吧?埃克多·曼蘭在雜劇院休息室里說,我被攻擊得體無完膚。」

  「別聽他的,你等著瞧吧。」呂西安說完,跟著高拉莉溜入更衣室;她穿著迷人的服裝正好從前台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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