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小報是怎麼編的
2024-10-08 07:00:28
作者: (法)巴爾扎克
高拉莉到佛洛麗納房中穿扮,她的衣衫早就派人送來。商人有了錢要享福,在女戲子或情婦家擺闊的場面,呂西安還沒見識過。雖然瑪蒂法的家業比不上他的朋友加繆索,氣派不大,已經使呂西安看著驚奇。飯間的裝修很精緻,糊壁的綠呢嵌著黃澄澄的帽釘,點著漂亮的燈,花架上供滿鮮花。客廳糊的是棕色鑲邊的黃綢,擺著時行的家具,有托米爾出品的吊燈,有波斯圖案的地毯。座鐘,燭台,壁爐用具,沒有一樣不美觀大方。屋內的裝修,瑪蒂法都托青年建築師葛蘭杜代辦;他正在替瑪蒂法蓋住宅,知道這套房間的用途,也就格外用心。瑪蒂法到底是做買賣的,動用每樣東西都小心翼翼,仿佛帳單上的數字老在眼前,他看待奢華的陳設有如珍貴的首飾拿到了匣子外面,多少有點冒險。
加陶老頭的眼神表示他心裡想:「看來我也不能不替佛洛朗蒂納布置這樣一所屋子。」
呂西安忽然明白,為什麼羅斯多不在乎平時住的破爛房間。這些宴會和這些漂亮東西,事實上都歸埃蒂安納享受。無怪他擺著一副主人翁面孔,站在壁爐架前面和戲院經理交談,經理正在恭維杜·勃呂埃。
斐諾進來嚷道:「稿子!稿子!報館裡一個字都沒有。我的文章已經在排字工人手裡,馬上排完啦。」
埃蒂安納道:「我們才到。佛洛麗納的小客廳里有桌子,有火;只要瑪蒂法先生給我們紙張墨水,趁佛洛麗納和高拉莉穿扮的時候,我們的文章就好趕出來。」
加陶,加繆索,瑪蒂法,一齊離開客廳去拿筆和小刀[193],替兩位作家張羅文房用具。當年最漂亮的一個舞女多麗阿,急急忙忙走進來對斐諾說:
「親愛的,你要他們訂一百份報,他們同意了;不用經理室開支,全部由歌唱隊,樂隊,舞蹈隊分攤。你的報真有趣,個個人愛看。你要的包廂也給你了;這是第一季的訂報費。」多麗阿遞給斐諾兩張鈔票,「你可別跟我搗蛋啦!」
斐諾嚷道:「糟糕。我罵歌劇院的稿子不能不抽掉,這一期的頭條文章又落空了……」
勃龍台帶著格勞特·維濃,後面還有拿當和凡爾奴,跟著多麗阿進來。勃龍台說道:「拉伊斯[194],你這個身段美極了!小寶貝,你非得和我們一塊兒吃宵夜,要不我掐死你這個花蝴蝶。你是跳舞的,這兒沒有人和你競爭。至於漂亮,你們都聰明得很,不會當眾吃醋的。」
斐諾叫道:「喂,朋友們,杜·勃呂埃,拿當,勃龍台,救救我吧。我還缺五欄稿子。」
呂西安道:「我的劇評可以寫兩欄。」
羅斯多道:「我的題材占一欄。」
「那麼,拿當,凡爾奴,杜·勃呂埃,還剩兩欄俏皮文章歸你們負責。勃龍台替我第一版寫兩小欄。我馬上趕往印刷所。多麗阿,幸虧你是坐自己的車來的。」
多麗阿說:「對,可是車上還有雷多雷公爵和德國公使。」
拿當說:「就請公使和公爵一齊來吃宵夜吧。」
勃龍台說:「德國人酒量都不錯,也喜歡聽人議論,咱們儘量和他說些放肆的話,讓他去報告他的宮廷。」
斐諾說:「你們中間哪一個正經一些,能下去跟德國公使打交道?杜·勃呂埃,你是個小官兒,你攙著多麗阿一塊兒下樓,去請特·雷多雷公爵和公使。呃,我的天!多麗阿今晚多漂亮!……」
「咱們一共是十三個了!」瑪蒂法說著,臉色都變了[195]。
「不是十三,是十四。」佛洛朗蒂納闖進來說,「我要求監視加陶大爺。」
羅斯多道:「再說,勃龍台還帶著格勞特·維濃呢。」
勃龍台端起一個墨水缸說:「我是帶他來喝酒的。」又對拿當和凡爾奴道,「今晚有五十六瓶酒,咱們非賣力不可。別忘了鼓動杜·勃呂埃,他專寫輕鬆的喜劇,嘴皮刻薄,一定要他來些俏皮話。」
呂西安極想在這些出眾的人物面前顯顯本領,伏在佛洛麗納小客室內一張圓桌上,湊著瑪蒂法點的幾支粉紅蠟燭,寫出他的第一篇稿子。
全景劇場
三幕雜劇《法官受窘記》第一次上演——佛洛麗納小姐和高拉莉小姐初次登台——蒲費。
台上的人進來,出去,七嘴八舌,來來往往,東尋西找,一無所得,亂鬨鬨鬧成一片。法官不見了女兒,找到了小帽子;小帽子戴在法官頭上不合適,大概是賊的。賊在哪兒?大家進來,出去,七嘴八舌,來來往往,上天下地的找。臨了法官找到一個男人,卻沒有女兒;找到了女兒,卻沒有男人。法官滿意了,觀眾不滿意。台上靜下來,法官打算盤問男人,坐在法官的大靠椅上,整理他法官的衣袖。世界上只有西班牙法官才有那種大袖子,脖子裡裹著羊腸領。在巴黎的舞台上,光是羊腸領就代表半個西班牙法官。踅著小步,害肺氣腫的老法官,原來是青年演員蒲費,卜蒂埃的繼承人,扮老人惟妙惟肖,連最老的老頭兒看了也笑痛肚子。光禿的腦袋,發抖的聲音,奚隆德[196]式的身體,瘦小的大腿:扮一百個老人也綽乎有餘。這青年演員老得厲害,老得可怕,大家唯恐他的老態像瘟疫一般傳染。他演的法官可真妙!笑容慌張得可愛!做的糊塗事兒重要無比!莊嚴的態度愚蠢透頂!遲疑得真有道理!這傢伙知道很清楚,天下事都可真可假。他有資格在立憲政體之下做一個大臣!法官問一句,陌生人反問一句;蒲費的審問變了回答,法官的問話說明了劇情。這一幕滑稽突梯,大有莫里哀風味,滿場的觀眾都樂開了。劇中人好像意見一致了;我可沒法告訴你們哪些事分明,哪些事糊塗。法官的女兒站在面前,是個地道的安達盧齊女子,西班牙女子,長著西班牙眼睛,西班牙皮色,西班牙腰身,走路是西班牙式,從頭到腳都是西班牙味兒:吊襪帶上拴著短刀,心中充滿愛情,胸口的緞帶上掛著十字架。一幕完了,有人問我戲怎麼樣,我回答說:——我只看見綠頭綠跟的紅襪子,腳只有這麼一點兒,套著漆皮鞋,美麗的大腿在安達盧齊找不出第二雙!啊!這個法官的小姐叫你看了饞涎欲滴,恨不得跳上台去把你窮小子的茅屋和熱乎乎的心獻給她,或者送她三萬法郎進款,寫文章歌頌。這安達盧齊姑娘是巴黎最漂亮的女演員,芳名高拉莉,能做伯爵夫人,也能做風騷的女工。到底扮哪個角色更好,我也說不上。反正她演什麼像什麼,天生的全才,對一個大街上的女演員,還有什麼更好的話可讚美?
第二幕出現一個巴黎的西班牙女人,臉蛋像寶石上的浮雕,眼睛殺氣騰騰。這一下輪到我來打聽她的來歷了。據說她是從後台來的,名叫佛洛麗納小姐;我可不信,看她動作多潑辣,愛情多熱烈!正好同法官的女兒見個高下。丈夫是阿爾瑪維華[197]式的貴族,他那塊料,扮大街上幾百個貴人都行。佛洛麗納沒有綠頭綠跟的紅襪子,沒有漆皮鞋,可是有西班牙式的披肩,一塊輕紗裹在身上多有樣,她本來是貴夫人麼!她叫你看到母老虎能變作貓咪。兩個西班牙婦女舌劍唇槍,你一句,我一句,一聽就知道是爭風吃醋。一切快解決了,不料法官糊塗,又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拿火把的,跟班的,狡猾的僕役,財主,紳士,法官,小姐,太太,再開始尋找,來來往往,到處亂轉。劇情又複雜起來;我管不了劇情,只是被兩個女的,嫉妒的佛洛麗納和得意的高拉莉,把我卷進她們的裙子,披肩,用她們的小腳踩著我的眼睛。
好容易挨到第三幕,我沒有鬧出事來惹警察長干涉,也不曾叫看客覺得我傷風敗俗,足見公眾的和宗教的道德很有力量。可笑我們的國會對這些問題操心得厲害,仿佛法國到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地步。我終於弄明白了,原來有個男人愛上兩個女人,而兩個女人並不愛他,或者是兩個女的愛他,而他並不愛兩個女的;那男人不喜歡法官,或者是法官不喜歡那男人。那男的可是恪守本分的貴族,的確心有所愛,不是愛他自己就是愛上帝,因為他後來出家做了修士。諸位欲知詳情,快去全景劇場。你們看了上文已經知道,第一回去應當見識一下綠頭綠跟的紅襪子,前程遠大的小腳,眼睛漏出來的光像一道陽光;喬裝安達盧齊姑娘的巴黎女子,喬裝巴黎女子的安達盧齊姑娘,多麼聰明伶俐,也該領教一番。第二回去應當欣賞戲文,那老頭兒會把你笑死,那多情的貴人會叫你痛哭流涕。戲劇在這兩點上都成功了。作者編這本戲聽說還請一個大詩人合作,利用兩位動了愛情的姑娘使作品成功。池子裡的看客如醉若狂,差點兒樂死了。兩個姑娘的大腿似乎比作者更有魔力。不過兩個爭風的婦女走開了,劇中的對話照樣風趣十足,可見戲文著實精彩。台上報出作者姓名,鼓掌的聲音害得戲院的建築師提心弔膽,唯恐屋子震倒;作者特·居爾西先生卻若無其事,他聽慣維蘇威火山在大吊燈底下沸騰。兩個女主角還跳一隻塞維爾的鮑萊羅舞,當年參加宗教會議的神甫們——最愛看,今日的檢查官也批准了,雖則姿勢淫蕩,不無危險。僅僅這場舞蹈就能吸引一切人老心不老的老人;我有句話奉勸他們,就是手眼鏡務必擦得乾淨。
呂西安寫出這篇手法新穎,風格獨特,在報刊文字中別開生面的稿子,同時羅斯多也寫了一篇所謂風俗小品,題目叫《過時的美男子》,開頭是這樣的:
帝政時代的美男子總是細挑身材,筋骨很好,經常束腰,得過榮譽團勳章,姓什麼包德萊之類。帝國的男爵現在為了討好王室,在姓氏之前加上一個杜字,叫作杜·包德萊;萬一遇到革命,仍舊可以回複本姓,叫作包德萊。他的姓是騎牆派,做人也是騎牆派;早年在某公主的閨房中當過風流的聽差,又得寵,又得力,公主的兄長我不便道出姓名來;如今男爵又在聖·日耳曼區結交權貴。杜·包德萊一方面否認替帝國的公主出過力,一方面向他親密的女施主高唱情歌……
這種人身攻擊的小品當時很流行,內容荒謬,以後卻大有進步,特別是《費加羅報》貢獻最大。夏德萊男爵正在追求特·巴日東太太;作者用烏賊魚骨跟特·巴日東太太做了一個滑稽的比較,讀者用不著認識諷刺的對象也覺得好玩。夏德萊被羅斯多比作鷺鶿,說他銜著烏賊魚骨吞不下去,掉在地下碎作三段,叫人看了忍俊不禁。這場玩笑寫成幾篇稿子登出來,在聖·日耳曼區鬧得沸沸揚揚,也是促成取締新聞法案的原因之一。過了一小時,勃龍台,羅斯多,呂西安,回進客廳。特·雷多雷公爵,德國公使,四個女的,三個商人,戲院經理,斐諾,三位作家,都在客廳里談天。一個頭戴紙帽的學徒跑來催稿。
他說:「稿子再不送去,工人要走了。」
斐諾說:「我給你十法郎,你拿去給他們,要他們等著。」
「先生,他們有了錢喝得爛醉,報紙完啦!」
斐諾說:「這小孩兒這樣世故,叫我害怕。」
德國公使正在預言那小廝將來一定大有出息,三位作家進來了。勃龍台念了一篇攻擊浪漫派的俏皮文章。羅斯多的稿子叫大家聽著直樂。特·雷多雷公爵勸作者間接捧一兩句特·埃斯巴太太,免得聖·日耳曼區的貴族過分生氣。
斐諾問呂西安:「那麼你呢?把你寫的念給我們聽聽。」
呂西安戰戰兢兢念完了,客廳里掌聲雷動。兩個女演員擁抱新出道的作家,他被三個商人緊緊摟著,險些兒透不過氣來;杜·勃呂埃含著眼淚和他握手,戲院經理約他吃飯。
勃龍台說:「夏多布里昂先生已經把維克多·雨果稱為才華蓋世的孩子,孩子二字不能再用了,我只好老老實實說你有才情,有魄力,有氣派。」
「我請先生加入我們編輯部。」斐諾說著,向埃蒂安納道謝,狡猾的眼神表示他又想利用人了。
「你們寫了什麼妙文呢?」羅斯多問勃龍台和杜·勃呂埃。
拿當道:「杜·勃呂埃的稿子在這裡。」
台謨丹納子爵看見大家都在注意A子爵,昨天對人說:也許我好清靜一下了。
一位極端派抱怨巴斯幾埃先生的演說仍舊繼續特卡士的政策,一位太太回答說:是啊,不過看他的腿肚子,的確是個保王黨。
斐諾道:「行了行了,這樣的開場準是妙文,不用再聽下去。——趕快拿去吧。」他吩咐學徒,又轉身對幾位作家說:「這期報紙有點七拼八湊,不過也是最精彩的一期。」那些作家已經帶著陰險的意味望著呂西安。
勃龍台說:「他還聰明,這傢伙。」
格勞特·維濃說:「文章寫得不錯。」
「咱們吃飯吧!」瑪蒂法嚷著。
特·雷多雷公爵扶著佛洛麗納,高拉莉攙著呂西安,多麗阿走在勃龍台和德國公使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