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半夜餐
2024-10-08 07:00:30
作者: (法)巴爾扎克
「我不懂你們為什麼要攻擊特·巴日東太太和夏德萊男爵,聽說夏德萊當上了夏朗德州州長兼參事院評議官[198]。」
羅斯多道:「特·巴日東太太把呂西安當作壞蛋一樣攆出大門。」
德國公使道:「怎麼?這樣漂亮的一個青年!」
飯桌上用的是全新的銀器,賽佛窯的瓷器,絲光斜文的台布,一派的豪華闊綽。菜是希凡酒家包的,酒是斐爾那河濱道上最有名的酒商挑選的,他是加繆索,瑪蒂法和加陶的朋友。呂西安第一次看到巴黎的奢侈,覺得樣樣出乎意外,幸虧他像勃龍台說的是個有才情、有魄力、有氣派的人,不至於大驚小怪。
高拉莉走出客廳的當口咬著佛洛麗納的耳朵說:「替我灌醉加繆索,讓他睡在你這裡。」
「難道你跟那新聞記者搭上了嗎?」佛洛麗納用了一句她們那種女人的口頭語。
「不,親愛的,我是愛上他了!」高拉莉說著,微微聳了聳肩膀,姿勢美極了。
呂西安動了慾念,感覺格外靈敏,這些話都聽見了。高拉莉衣衫穿得十分講究,她的裝束很巧妙的襯托出她的特色,因為每個女人都有一種特殊的美。她的袍子和佛洛麗納的一樣,用的上等衣料市面上還沒見過,名叫蟬翼紗。加繆索是金繭號的老闆,里昂綢廠的貨色要他在巴黎推銷,時新貨在他鋪子裡總是最先出現。愛情和裝扮等於女性的胭脂花粉,稱心如意的高拉莉也就格外迷人。期待中的快樂,一定能到手的快樂,最能誘惑青年。花街柳巷的魔力,或許就因為那兒的歡娛是十拿九穩的緣故;長時期對一個人忠誠,恐怕也是由於這一點。純潔真實的愛,生平第一次的愛,再加可憐的女演員們常有的狂熱,對於呂西安的美貌的傾慕,使高拉莉變得聰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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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上飯桌的時候湊著呂西安的耳朵說:「哪怕你又丑又病,我還是愛你!」
在詩人聽來,這句話多有意思!加繆索消失了,呂西安望著高拉莉,再也看不見加繆索。一個渴望享受,感覺敏銳的人,厭惡內地的單調,受著巴黎的魔窟吸引,被貧窮和迫不得已的禁慾生活折磨夠了,格呂尼街上修院生涯和毫無結果的工作使他厭倦不堪,一朝面對豪華的筵席,怎麼肯推卻呢?呂西安一隻腳踏在高拉莉的床上,一隻腳踏進了他再三奔走都沒有能接近的報館。他在小徑街[199]空等了多少次,如今辦報的人就在席上飲酒作樂,興高采烈,而且脾氣挺隨和。他受過多少氣,多少痛苦,沒法報仇;現在靠著人家一篇文章把怨氣出盡了,第二天登出去就可以撕破兩個人的心。他望著羅斯多私下想:「這是我的朋友!」誰知羅斯多已經在忌憚他,覺得他是個可怕的敵手。呂西安不應該鋒芒太露;倘若只寫一篇平淡的稿子,對他反而更好。幸虧勃龍台勸斐諾對待這樣一個出色的人才遷就一些,把羅斯多的嫉妒沖淡了。羅斯多決意繼續和呂西安做朋友,再跟斐諾來個默契,儘量剝削這個危險的新人,不讓他手頭寬裕。這是羅斯多和斐諾咬耳朵談了兩句,心照不宣定下來的策略。
「他有才幹。」
「我看他是不容易滿足的。」
「噢!」
「對!」
德國公使在特·蒙高南伯爵夫人家見過勃龍台,當下裝出一副忠厚,安詳,莊重的神氣望著他說:「同法國記者吃宵夜,我老是心驚膽戰。勃呂希說過的一句話,在你們身上應驗了。」
「什麼話啊?」拿當問。
「一八一四年薩根和勃呂希[200]走上蒙瑪脫高崗——對不起,諸位,我向你們提到那個不愉快的日子——薩根是老粗,他說:咱們放一把火把巴黎燒了吧!——勃呂希回答說:萬萬使不得,只有巴黎才能斷送法國!——他一邊說一邊指著你們的大創口,在塞納盆地上熱騰騰的冒煙。」公使停了一會又道,「謝謝上帝,我們國內沒有報紙。剛才那個戴紙帽的小傢伙才不過十歲,頭腦就跟老資格的外交家一樣,我至今想著害怕。今天晚上,我覺得是和獅子老虎一塊兒吃宵夜,只是承它們的情,不伸出爪子來罷了。」
勃龍台道:「不錯,我們可以鑿鑿有據的向歐洲報導,說閣下今晚嘴裡吐出一條蛇,險些兒沒鑽進我們最漂亮的舞蹈明星,多麗阿小姐的身體;然後我們對夏娃,聖經,原始罪惡,基本罪惡,發一通議論。可是放心,您是我們的客人。」
斐諾道:「那才滑稽呢。」
羅斯多道:「我們可以發表一批科學論文,從人身上和人心中的各種蛇說起,說到外交界的蛇。」
凡爾奴道:「我們可以說,這個裝櫻桃酒的玻璃瓶里就有一條蛇。」
維濃對公使說:「臨了您也會相信實有其事。」
特·雷多雷公爵嚷道:「諸位別伸出爪子來啊!」
斐諾說:「報紙的影響和勢力現在才不過開始,新聞事業還沒脫離童年時代,慢慢會長大的。十年之內,樣樣要受GG統治。思想會指導一切,思想……」
「思想要摧殘一切。」勃龍台打斷了斐諾的話。
格勞特·維濃說:「這話有理。」
羅斯多說:「思想能製造帝王。」
德國公使說:「也能推翻君主專政的國家。」
「所以,」勃龍台說,「要是本來沒有報紙,就不應該發明;既然有了,我們就靠此為生。」
德國公使說:「結果是你們為之送命。群眾經過你們開導,越來越占優勢,個人更不容易出人頭地;你們在下層階級散播思考的種子,將來的收穫是大眾的反抗,第一批犧牲品便是你們。請問巴黎暴動的時候毀壞些什麼?」
拿當道:「路燈杆子。我們這種人太渺小了,不用害怕,大不了受點輕傷。」
公使道:「你們的民族聰明過分,不論哪種政府都不讓發展。要不然,你們在歐洲沒有能用刀槍保住的天下,可以再用筆桿子去征服。」
格勞特·維濃道:「報紙固然是禍水,禍水也好利用;政府偏要把它消滅。那就發生鬥爭。哪一方面打敗呢?是個問題。」
「我一口咬定是政府。」勃龍台說,「在法國,聰明才智比什麼都強;報紙不但具備所有聰明人的才智,還有太丟狒[201]那樣作假的本領。」
斐諾道:「勃龍台!勃龍台!你這話太沒遮攔,這兒還有報紙的訂戶呢。」
「你開著販毒的鋪子,當然害怕;我才不理你們這些黑店呢,雖則我靠此活命!」
格勞特·維濃道:「勃龍台說的不錯。報紙不盡傳教士的責任,反而變作黨派的工具,報紙用這個工具做生意,無法無天,像所有的買賣一樣。勃龍台說的好,報紙是用說話做商品的鋪子,專揀群眾愛聽的話向群眾推銷。要是有一份給駝背看的報,準會從早到晚說駝背怎麼美,怎麼善,怎麼必要。報紙的作用不再是指導輿論,而是討好輿論。過了相當時期,所有的報紙都要變成無恥,虛偽,下流,都要撒謊,甚至於行兇;扼殺思想,制度,人物;而且靠著這種行為一天天的發達。報紙是法人,占著法人的便宜:做了壞事誰也不負責任;我是我,你是你,我是維濃,你是羅斯多,勃龍台,斐諾,不是阿利斯泰提,便是柏拉圖,或是開托,總之是普盧塔克傳記中的聖賢豪傑;我們個個清白,醜事扯不到我們身上。這種道德的或者不道德的現象,隨你怎麼稱呼,拿破崙曾經有過解釋;他研究了國民議會,得出一個極妙的結論,他說:集體犯的罪惡,牽連不到個人。報紙盡可干出最殘酷的事,沒有一個人覺得自己沾著血腥。」
杜·勃呂埃道:「可是官方能訂出懲罰的法令,目前正在起草。」
拿當道:「呸!法律怎麼對付得了法國人的聰明才智!那是滲透力最強的溶解劑。」
維濃又道:「思想只能用思想去消毒。只有恐怖政策和專制手段才壓得住法國人的特性。法國語言特別宜於暗示,說雙關話;越是用法令禁止,聰明才智越爆發得厲害,好似蒸汽給關在裝著活塞的機器里。王上做一樁好事,報紙如果反對王上,就說好事是部長做的,倘若反對部長,就把事情反過來說。凡是造謠毀謗,報館說是從外邊聽來的。當事人抱怨吧,報館說聲放肆了事。告到法庭吧,報館推說當事人並未要求更正;要求更正吧,它又一笑置之,認為它的罪惡不足掛齒。被害人勝訴的話,報紙再挖苦他一頓。萬一報館判了罪,要付出巨額罰金,就向大眾指控,你跟自由,祖國,知識作對。報上可以登一篇文章,解釋某先生如何如何是國內最誠實的君子,骨子裡暗示他是個賊。因此,報紙犯的罪不足掛齒!侵犯報紙的人才罪大惡極!在某個時期之內,報紙要讀者相信什麼,讀者就相信什麼。報紙不喜歡的事絕不可能是愛國的;而且報紙永遠不會錯的。它用宗教攻擊宗教,用憲章攻擊國王;司法機關得罪了報紙,就被挖苦;迎合了大眾的偏見,就受讚揚。為了招攬訂戶,不惜造出激動人心的謊話,做出逗笑的把戲,像有名的丑角鮑貝希。辦報的寧可拿自己的老子活活的開刀,作為取笑的資料,絕不放過吸引群眾,叫群眾開心的機會,好比演員要哭得逼真,把兒子的骨灰放在匣子裡,也好比一個女子為著情人什麼都肯犧牲。」
勃龍台插進來說:「總而言之,報紙是表現在印刷品上的平民大眾。」
維濃接著說:「而且是虛偽的,氣量狹窄的平民大眾。他們放逐有才能的人,同雅典人放逐阿利斯泰提一樣。我們等著瞧吧,開頭由正人君子主辦的報後來會落到最庸俗的人手裡,因為他們有耐性,肯卑躬屈膝,像橡皮,有才華的人缺少這副本領;或者受油酒雜貨商控制,因為他們有錢收買作家。這種情形眼前已經出現了!不到十年,便是中學畢業生也要自命為大人物,在報上打前輩的嘴巴,拉他們的腿,搶他們位置。拿破崙壓制言論,真有道理。我敢打賭,反對派的機關報自己捧上台的政府,只要對它們有一點兒違拗,它們就用此刻攻擊王上的政府同樣的理由,同樣的文章,拼命攻擊。你向新聞記者越讓步,報紙越貪得無厭。成功的記者將來要被又窮又餓的記者代替。這個創口是沒法醫的,只會愈來愈惡化,愈來愈兇橫;並且禍害越大,越受容忍,直到報紙有一天多於牛毛,陷於混亂為止,像當年的巴比倫一樣。我們都知道,報紙比帝王還要無情無義;它做的投機生意,打的算盤,比最骯髒的買賣還要狠;它每天早上榨取我們的智力,做成麻醉品出賣;可是我們個個人替報紙寫稿,好比開水銀礦的工人明知要送命,照樣採掘,瞧高拉莉身邊的那個青年……他叫什麼名字?呂西安!他長得漂亮,是詩人,是才子,這一點更難得;噯,他馬上要踏進那販賣思想的下流地方,所謂報館了,他要浪費他精彩的思想,絞盡腦汁,自甘墮落,暗地裡干一些卑鄙事兒,在思想戰爭中等於傭兵頭子的戰術,焚燒擄掠,改變艦艇的方向。等到他像成千上百的人一樣,為著股東消耗了一部分才華,那些販毒的商人便讓他口渴的時候餓死,餓極的時候渴死。」
斐諾道:「你愈說愈不像話了。」
格勞特·維濃道:「唉,天哪!這些我明明知道,我坐著苦役監,看見一個新犯進來覺得高興。勃龍台和我,比拿我們的才具做投機的某甲某乙強得多,卻永遠被他們剝削。我們除了聰明,還有心肝,偏偏缺少剝削別人的狠毒。我們懶洋洋的,喜歡沉思默想,批評這個,批評那個;人們喝了我們的血,還罵我們品行不端!」
佛洛麗納嚷道:「沒有想到你這樣殺風景!」
勃龍台道:「佛洛麗納說的不錯,公眾的病應當交給吹牛的政客醫治。夏萊[202]有句話,叫作:砸破自己的飯碗嗎?才不這麼傻呢!」
羅斯多指著呂西安說:「你們知道我聽了維濃的話作何感想?他像班裡崗街上的大胖女人對一個中學生說:小弟弟,你年紀太輕,還不配到這裡來……」
這句俏皮話引得大家都笑了,高拉莉聽了更是暗暗歡喜。三個商人一邊吃喝一邊聽。
德國公使對特·雷多雷公爵說:「多古怪的民族,多少的善善惡惡集中在他身上!諸位先生,你們是浪子,偏偏不會傾家蕩產。」
可見呂西安掉下險坡之前,由於機緣湊巧,各方面的教育都受到了。開始是大丹士帶他走上用功的路,激發他不怕艱難的志氣。便是羅斯多也因為自私自利而告訴他報界和文壇的真相,希望他不要參加。呂西安先還不信真有這許多黑暗的內幕,可是又聽到記者們大聲訴苦,親眼看見他們工作,不惜剖開乳母的肚子預言報界的前途[203]。那天晚上他的確見到了事情的真面目。巴黎的腐敗被勃呂希形容得那麼貼切,呂西安目睹腐敗的內幕卻並不深惡痛絕,反而如醉若狂的欣賞這批風趣的人物。那些了不起的人把他們惡劣的品行當作華麗的甲冑披在身上,把冷靜的分析當作湛亮的頭盔;在呂西安眼中他們竟比小團體中正經嚴肅的成員高出一等。並且他初次體會到財富的樂趣,受著奢華的誘惑,珍饈美味的影響,他的輕浮的本能覺醒了;極品的佳釀,名廚的手段,他都是第一回領教;他看見一個公使,一個公爵和他的舞女,同記者混在一起,佩服他們的惡勢力;呂西安不禁心癢難熬,只想控制這些無冕之王,自以為有力量壓倒他們。最後是高拉莉,聽了他幾句話就不勝快慰;呂西安借著席上的燭光,從菜餚的熱氣和醉眼矇矓的霧雰中把她打量之下,覺得她妙不可言;這姑娘本是巴黎最美的女演員,動了真情越發嬌艷了。小團體儘管代表崇高的智慧,怎敵得過這樣多方面的誘惑!內行的誇獎滿足了作家的虛榮,連未來的敵手都在恭維他。文章的轟動和高拉莉的傾心,即使不像呂西安這樣新出道的人也不免為之得意忘形。高談闊論的時候,大家吃得很多,喝的酒尤其可觀。羅斯多坐在加繆索旁邊,神不知鬼不覺的在他的葡萄酒里加了兩三次濃烈的櫻桃酒,說話之間還激他多喝。這套手法做得很巧妙,加繆索根本沒有發覺,他自以為賣弄狡獪也有一手,不亞於新聞記者。甜點心和美酒一道一道的上來,尖刻的話也多起來。大吃大喝的宴會臨了都不免醜態百出;機靈的德國公使發覺那些風雅的人語無倫次,快要撒野了,便向特·雷多雷公爵和舞女遞了個眼色,三個人一齊溜了。高拉莉和呂西安在席面上始終像一對十五六歲的情人,看見加繆索酩酊大醉,便奔下樓梯,踏上一輛街車。加繆索橫在飯桌底下,瑪蒂法只道他陪著女演員走了,也就趁佛洛麗納回房睡覺的當口跟著退席,讓客人們自顧自抽菸,喝酒,說笑,爭論。天亮時分,全班好漢只剩一個酒量最大的勃龍台還能說話,向呼呼大睡的同伴提議為紅光滿天的曙色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