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聖女的懺悔

2024-10-08 06:59:20 作者: (法)巴爾扎克

  腓列普陪舅母和羅日老頭上巴黎,三天以後帶舅舅到國庫去過戶,公債變了腓列普的產業。腓列普青年時期來往的儘是一般危險人物,有俾晝作夜的女演員,有新聞記者,有藝術家,有不三不四的女人。快死的舅舅和攪水女人被外甥帶進他的圈子,沉湎酒色,玩得不亦樂乎;羅日老頭碰到另外一批攪水女人,喜歡得魂都沒有了。奚羅多自告奮勇,叫羅日在溫柔鄉中送了性命,據說後來有位法蘭西元帥也做了這一類的風流鬼。害死老頭兒的狐狸精是歌劇院裡最漂亮的一個跑龍套洛洛德。但羅日是吃過佛洛朗蒂納一頓極講究的宵夜之後死的,所以送貝利佬性命的究竟半夜餐要負多少責任,洛洛德小姐要負多少責任,倒也難說。洛洛德說他致命的原因是鵝肝醬;既然斯特拉斯堡的出品[145]不會開口分辯,大家就認定老頭兒是害在不消化手裡。羅日太太在荒淫無度的社會中如魚得水;腓列普托瑪麗埃特留心看管,不讓寡婦亂來,但寡婦在守孝期間也少不得有幾樁風流佳話作為點綴。

  一八二三年十月,腓列普揣著舅母的委託書上伊蘇屯清算舅舅的遺產,手續辦得很快,一八二四年三月他已經帶著一百六十萬法郎回到巴黎,那是舅舅全部產業的價值,此外還有那批名貴的古畫,始終不曾離開奧勛老人的屋子。腓列普把資金存入蒙日諾父子錢莊,年輕的巴呂克在那裡學生意,據奧勛老頭的情報,鋪子的信用和支付能力都很可靠。錢莊對一百六十萬存款出到六厘年息,條件是提取本金必須早三個月通知。

  有一天,腓列普跑去邀母親參加他的婚禮,證婚人是奚羅多,斐諾,拿當和皮克西沃。婚書上訂明,羅日寡婦的陪嫁共有一百萬,倘她死在丈夫之前而沒有子女,遺產即贈予丈夫。腓列普不發帖子,不請客,不排場,因為腓列普另有打算。他把老婆安頓在聖·喬治街,公寓是洛洛德連同家具作價讓給他的。勃里杜少夫人覺得屋子美麗極了,但夫婦倆難得在家中出現。腓列普瞞著所有的熟人,花二十五萬法郎在格里希街買進一幢豪華的住宅,當時還沒人想到那個區域的房產後來會猛漲。腓列普先交十五萬,餘數分兩年付清。他用了大筆款子裝修內部,置辦家具,總數等於他兩年的收入。名畫經過整修,估價值到三十萬,掛在屋子裡光彩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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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理十世登基[146]之後,旭里歐公爵一家比以前更得寵,長子雷多雷公爵常在多麗阿處見到腓列普。在查理十世治下,波旁家的長房自以為王位穩固,便聽著早先戈維翁–聖西爾元帥的獻計,儘量拉攏帝政時代的軍人。腓列普準是揭露了有關一八二〇和一八二二兩次陰謀的秘密,居然以中校職銜派在莫弗利原士公爵的團里服役。那位風流的爵爺覺得既然搶了腓列普的瑪麗埃德,理當提拔腓列普。歌劇院的舞蹈團對腓列普的任命也不無功勞。當時查理十世的秘密會議定下一個聰明的策略,要太子略微帶點兒開明的色彩。腓列普等於莫弗利原士公爵的親隨,不但見到太子,還見到太子的妃子,而妃子也不討厭粗魯的性格和以忠心出名的軍人。腓列普對太子所扮的角色看得很清楚,利用他假裝開明的第一場戲,在一位得寵的元帥手下謀到一個副官的職位。一八二七年正月,莫弗利原士公爵在王家禁衛軍中帶領一個團,腓列普轉過去當中校,還多方活動要求封爵。王政復辟時代,凡是在禁衛軍當差的平民,封爵幾乎成為應當享受的權利。勃里杜上校買下勃朗堡的田產,請求作為世襲的莊園,封他為伯爵。他平時結交權貴,車馬烜赫,前呼後擁,擺出一派大佬的排場,居然把爵位弄到了。等到腓列普在禁衛軍中最威風的一個騎兵團里當了中校,在《王家年鑑》中被稱為特·勃朗堡伯爵之後,便經常在炮兵中將特·蘇朗日伯爵門下出入,追求他最小的女兒阿曼莉·特·蘇朗日小姐。貪心不足的腓列普仗著一幫要人的情婦撐腰,竭力鑽謀,想當太子的武官。他膽敢對妃子說:「經過大戰,受過幾次傷的老軍官,必要的時候對殿下不無用處。」腓列普對於逢迎吹拍的手段無一不精,在上流社會中大顯身手,正如他在伊蘇屯拉攏彌涅南時一樣。他手面闊綽,請客擺酒窮奢極侈;凡是地位低微,足以影響他前程的老朋友,一律不讓進門。他對自己墮落時代的同伴鐵面無情。奚羅多被佛洛朗蒂納丟下了,想回部隊,托皮克西沃向腓列普說情,被腓列普一口回絕。

  他說:「這傢伙沒有品行!」

  奚羅多道:「我替他打發了舅舅,他倒對我說出這種話來!」

  皮克西沃道:「不忙,咱們以後再跟他算帳。」

  腓列普又要娶阿曼莉·特·蘇朗日小姐,又要求升為將軍,又要求在禁衛軍中帶領一個團。他提出那麼多要求,人家為免得他囉唆,給了他榮譽團和聖·路易的三等勳章。

  有天晚上,阿迦德和約瑟在雨中走回家,看見腓列普穿著軍服,掛著綬帶,坐著華麗的轎車,車廂糊著黃緞子,車身的紋章高頭漆著伯爵的冠冕,到愛里才–波旁宮去參加晚會;他老氣橫秋的對母親和兄弟招招手,車子帶起的泥漿直濺到他們身上。

  「好,好,這小子!」約瑟對母親道,「難道他除了泥漿就不該送些別的東西來麼?」

  母親回答說:「他地位太好了,太高了,別怪怨他忘記我們。爬這樣的險坡,他要做多少人情,做多少犧牲,儘管心裡牽掛,也沒法來看我們。」

  莫弗利原士公爵有天晚上對新封的勃朗堡伯爵說:「朋友,我相信上面對你的要求一定另眼相看;可是要娶阿曼莉·特·蘇朗日小姐,你總得身體自由才行。你怎麼處置你太太呢?」

  「我太太麼?」腓列普的那種手勢,眼神,聲調,後來腓特烈·勒曼德爾串演一個殺氣騰騰的角色的時候完全揣摩到了。

  「可憐我和她是相處不久的了。她再也活不了幾天。唉!親愛的公爵,你才不知道錯配的婚姻是怎麼回事呢!當過廚娘的樣樣脫不了廚娘口味,把我的臉都丟盡了,我真痛苦。可是我向王妃解釋過我的處境。我舅舅立的遺囑給那個女的一百萬,當時非救出那一百萬不可。幸而我太太染上酗酒的習慣;她一死,存在蒙日諾莊上的一百萬就歸我支配;我還有三萬多五厘公債的利息,有進款四萬的莊園。看情形,蘇朗日大概會升到元帥;我攀了親,憑著勃朗堡伯爵的頭銜,有希望升為將軍,當貴族院議員。這是東宮的隨從武官的後路。」

  一八二三年的美術展覽會閉幕以後,供奉內廷的首席畫家,當時最熱心的一個人,替約瑟的母親補上中央菜場附近一家彩票行的缺分。過了一陣,阿迦德機緣湊巧,不用補貼跟人調了塞納街上的一家彩票行,正好和約瑟租的畫室在一幢屋子裡。阿迦德也雇了一個掌柜,生活不必再由兒子負擔。可是到一八二八年,阿迦德雖則靠著約瑟的名望當上一家生意興隆的彩票行經理,仍然不相信兒子真有聲名,因為社會上對約瑟像對真正的天才一樣,毀譽不一。約瑟這個情緒波動的大畫家開支浩大;為了出入上流社會,為了在青年畫派中占著特殊的位置,不能不撐起一個闊綽的場面,收入卻不夠應付。儘管小集團中的朋友和台·多希小姐竭力替約瑟捧場,布爾喬亞可不喜歡約瑟。今日的財富本來操在布爾喬亞手中,而布爾喬亞就從來不肯在尚未肯定的天才身上破鈔。反對約瑟的有古典派,有學士院,有依靠這兩大勢力的批評家。勃朗堡伯爵遇到人家和他提起約瑟,還表示詫異呢。勇敢的藝術家雖有葛羅和日拉支持,替他在一八二七的展覽會中爭到榮譽團勳章,向他定畫的人還是寥寥可數。他的大幅的作品,內政部和宮廷已經不大樂意收購,畫商和有錢的外國人更懶得理會。並且我們前面說過,約瑟不大能約束自己的幻想,作品好壞不一,被敵人作為把柄,不承認他的才能。

  他的朋友比哀·葛拉蘇和他說:「氣派偉大的畫完全衰落了。」葛拉蘇自己正在迎合布爾喬亞口味畫一些庸俗的作品,而且布爾喬亞住的屋子也掛不下大幅的東西。

  希奈屢次對約瑟說:「要有一座大教堂給你畫就好了,你只能用一件大作品來堵住批評家的嘴。」

  這些話叫老實的阿迦德聽了寒心,愈加相信早先對兩個孩子的看法不錯。事實證明,這個始終不脫內地氣息的女人畢竟是有理的:她一向偏心的兒子腓列普不是終於成了光耀門楣的大人物麼?她覺得腓列普早年的過失只是有天才的人一時糊塗。她不把約瑟的作品放在心上,醞釀和打畫稿的階段看得多了,完成以後已經無心欣賞。在她看來,一八二八年的約瑟並不比一八一六年有什麼進展。可憐的約瑟欠著錢,受債務壓迫,幹著一門沒出息的行業。最後,阿迦德還想不通為什麼政府要給約瑟勳章。腓列普封了伯爵。腓列普意志堅定,不再進賭場,腓列普有資格赴王妃的晚會,成為一貌堂堂的上校,逢著閱兵或遊行的日子,穿著鮮艷的軍服,掛著兩條紅綬帶:阿迦德為娘的美夢完全實現了。有一天在公開的典禮中,腓列普在學校河濱道上做著王太子的前衛,軍帽上羽毛高聳,穿著鋪金鑲皮的短褂,金光閃閃的在母親面前走過,把母親當年在同一地段看見他窮途落魄的印象抹得乾乾淨淨。對於畫家,阿迦德只像一個忠心耿耿的不出家的女修士,對於王太子殿下的威風十足的侍從武官,阿迦德才覺得真有母子的感情!她為了腓列普而感到驕傲,相信腓列普不久會給她享福受用,卻忘了眼前靠著活命的彩票行倒是約瑟替她謀到的。

  有一天,阿迦德看見可憐的藝術家對著顏料鋪子的帳單一籌莫展,不由得暗暗詛咒藝術,想代他料清欠帳。老太太平日拿彩票行的盈餘應付家中的開銷,從來不肯向約瑟要一個錢,所以手頭一無所有。但她相信腓列普很闊氣,一定會解囊相助。三年來她天天等兒子上門,等腓列普捧一大筆錢來讓她拿去給約瑟,單單想到這一點她就特別高興,因為約瑟和特洛希一樣對腓列普的看法始終不變。

  於是她瞞著約瑟給腓列普寫了一封信:

  致特·勃朗堡伯爵

  親愛的腓列普,五年工夫你一點沒有想起你母親!這是不對的。你該稍稍回想一下你的過去,哪怕只想到你好心的兄弟也是應當的。現在約瑟手頭很緊,而你富貴尊榮;你宴會無虛日,他卻日以繼夜的工作。舅舅的遺產在你一個人手裡。據年輕的鮑尼希說,你每年有二十萬法郎收入。來看看約瑟吧!來的時候放兩萬法郎在骷髏里:腓列普,這也是你欠我們的。可是你弟弟仍然會感激不盡,你給你母親的快樂更不必說了。

  阿迦德·勃里杜

  過了兩天,阿迦德才和約瑟吃過中飯,女傭人把一封可怕的回信送進畫室:

  親愛的母親,我不能拿著核桃殼娶阿曼莉·特·蘇朗日小姐,尤其在勃朗堡伯爵的姓氏之下,還有你兒子的姓氏——

  腓列普·勃里杜。

  阿迦德倒在畫室里的半榻上,差不多暈過去了,手裡的信掉在地下。紙張掉下的輕微的聲音,和母親那一聲低沉而悽慘的叫喊,把約瑟嚇了一跳。他正在很興奮的打一幅畫稿,忘了母親在場,聽見聲響才從畫架上探出頭來;一看母親橫在榻上,便丟了畫板畫筆,過去抱起那僵直的身體送入臥房,放在床上,隨手打發女傭人去請他的朋友皮安訓。等到約瑟能盤問母親的時候,方始知道母親寫給腓列普的信和腓列普的回音,便跑去撿信。可憐的母親的脆弱的心被兩句簡短而狠毒的話砸碎了,偏心了一輩子建築起來的壯麗的廟堂,頓時歸於泡影。

  約瑟懂得體貼,回到母親床前不出一聲。可憐的阿迦德不是害了三星期病,而是受了三星期臨終苦難;這期間約瑟絕口不提哥哥。皮安訓每天來看病,那種熱心證明他是真正的朋友;他一開始就點醒約瑟說:

  「以你母親的年紀,遭到這種情形,只有儘量減少她的臨終痛苦,除此以外別無辦法。」

  阿迦德自己也很清楚上帝要召她回去了,病倒第二天,要人把她二十二年以來的懺悔師陸羅老神甫請來,舉行宗教儀式。阿迦德趁左右無人的時候把所有的傷心事兒告訴神甫,又說出她從前對乾媽說過而平時也常說的話:

  「我什麼地方觸犯了上帝呢?難道我不是全心全意的敬上帝麼?難道我走的不是超度靈魂的路麼?我錯在哪兒啊?倘若我犯了一樁自己都不知道的過失,還來得及補贖麼?」

  老人聲氣柔和的回答說:「唉!來不及了。看起來你的生活是清白的,你的靈魂是純潔的;但是我告訴你這個傷心人:上帝的眼光比他的傳道師深刻得多!我也發覺得晚了一些,因為你把我都蒙蔽了。」

  陸羅神甫素來對阿迦德只有安慰和溫暖的話,阿迦德聽到這幾句,一骨碌在床上坐起,睜大著眼睛,又驚又急,嚷道:

  「你說吧!你說吧!」

  神甫回答說:「你放心,你受了這樣的懲罰,大概能得到寬恕的了。上帝只有對他看中的人才在現世表示得如此嚴厲。在世界上橫行不法而始終得意的人才萬劫不復;他們要等到進天國的關頭方始為了一些輕微的錯誤受到嚴厲的懲罰,給大眾做警戒。你做錯了一輩子。你是自掘墳墓,因為我們都是放鬆了自己才會有過失。明明是禽獸,你當作你的光榮,把你所有的感情都放在他身上;另外一個兒子是你真正的光榮,你反而不知道賞識!你靠著約瑟過活,另外一個兒子始終在剝削你;你過去太不公平了,連這樣顯著的事都分辨不出。窮兒子一心一意孝敬你,供應你每天的口糧,並沒得到應有的慈愛;有錢的兒子從來不想念你,還瞧不起你,恨不得你快死。」

  阿迦德道:「噢!竟這樣麼?……」

  神甫說:「是的,你身份低微,妨礙他的野心……這是你做娘的罪過!可是你的痛苦和煩惱說明你將來能享到天國的安樂。你的約瑟太偉大了,從來不因為你偏袒他哥哥而減少他對你的孝心;你得好好的愛他。在這最後幾天之內,把你的感情全部給他吧。你應當為他祈禱;至於我,我要為你祈禱。」

  經過這樣有力的點撥,母親的眼睛終於擦亮了。她回溯一生的經歷,發現了自己無心的罪過,淚如泉湧。一個人懺悔他由於無知而犯的過失,老神甫看著很難受;他慌忙退出,免得阿迦德發覺他的憐憫。

  約瑟在外邊向朋友借錢付一批最急迫的帳,等神甫走了兩小時才回來,他以為母親睡熟了,輕手輕腳的進房坐在靠椅上,病人根本沒看見。

  阿迦德忽然哭出聲來,嚷道:「他肯原諒我麼?」約瑟急得一身大汗,直站起來,以為母親臨終昏迷,說起胡話來了。

  病人臉上痛苦萬分,眼睛都哭紅了;約瑟看著大吃一驚,問道:「媽媽,你怎麼啦?」

  「啊!約瑟,你肯原諒我麼,我的孩子?」

  約瑟道:「原諒什麼呢?」

  「我辜負了你的孝心,沒有好好的愛你……」

  「虧你想得出!」約瑟嚷道,「你說你不愛我?……咱們住在一起不是住了七年了麼?你替我做了七年管家婆。我不是天天看到你,聽到你的聲音麼?我過著苦日子,你不是和我相依為命,對我又寬容又溫柔麼?是不是因為你不了解畫?……哎!那是勉強不來的!昨天我還和葛拉蘇說來著:我苦苦掙扎,唯一的安慰就是有個好媽媽;藝術家的太太要像她那樣就好了,她百事操心,管著我的日常生活,絕對不來麻煩我……」

  「不是的,約瑟,不是的;你是愛我的!我沒有像你愛我那樣的愛你。啊!我真想多活幾年!……把你的手給我……」

  阿迦德拿兒子的手親著握著,按在自己胸口,半晌瞧著他,碧藍的眼睛裡有一道一向只對腓列普流露的慈愛的光。約瑟既是畫家,熟悉表情,看到這個變化大為感動,知道母親整個的心都給了他,便緊緊摟著母親,嘴裡發瘋般叫著:

  「噢!媽媽!媽媽!」

  她道:「啊!我知道你原諒我了。孩子原諒了媽媽,上帝也該原諒我了!」

  「你應當安靜,別煩惱;行了,我覺得你這一下等於愛了我一輩子。」約瑟說著把母親的頭放回到枕上。

  這個聖潔的女子在生死關頭掙扎了兩星期,兩星期內對約瑟眼神,動作,心情,表現出不知多少慈愛,仿佛每次都是整個生命的流露……為娘的心上只有兒子,忘了自己;有了母愛支持,她身上的痛苦也不覺得了。她像小孩子般說些天真的話。大丹士,米希爾·克雷斯蒂安,費爾揚斯·里達,比哀·葛拉蘇,皮安訓,都來陪約瑟,常在病人屋裡低聲討論問題。

  有天晚上阿迦德聽見他們談論一幅畫,不由得嚷道:「噢!我真想弄明白什麼叫作色彩!」

  約瑟對待母親也無微不至,從來不離開她的臥房,對她溫存體貼,用同樣的愛回報她的愛。大畫家的朋友們永遠忘不了這個動人的景象。那些朋友不但真有才具,還有高尚的品格,在約瑟和他母親面前的態度恰如其分,好比是和約瑟一同祈禱一同哀傷的天使,並非真的做著禱告,哭哭啼啼,而是在精神上行動上和約瑟息息相通。約瑟是心靈和才具同樣偉大的藝術家,看了母親的某些眼神,猜到她還有一個願望壓在心裡,有一天對大丹士說:

  「她太喜歡混帳的腓列普了,不會不希望臨死之前再見他一面。」

  腓列普不時還跟生活放蕩的藝術家們來往,而皮克西沃在那個圈子裡也頗有面子;約瑟托皮克西沃叫那卑鄙的暴發戶發發善心,哪怕是做戲吧,好歹得表示一些感情,騙騙可憐的媽媽,讓她臨死得到一點兒安慰。皮克西沃本是冷眼旁觀,憤世嫉俗的諷刺家,很願意當這樣一個差使。

  特·勃朗堡伯爵在糊著大馬色黃緞子的臥室里接見皮克西沃,皮克西沃告訴他母親的病情,他聽著哈哈大笑道:

  「真是見鬼!你叫我去幹什麼?老太婆只有一樁事情好幫我忙,就是快點兒死;要不然,我和蘇朗日小姐結婚那天,她還不丟盡我的臉?我家族越少,地位越好。你很明白,我恨不得叫拉希公墓上所有的墓碑把勃里杜這個姓埋葬得乾乾淨淨!……我兄弟出頭露面,叫人想起我的真名實姓,簡直要我的命!你是聰明人,不會不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比如你當上了國會議員,舌劍唇槍,嘴巴好厲害,像旭佛蘭[147]一樣叫人忌憚,有希望成為皮克西沃伯爵,當美術署署長:到了那一步,假如你的台戈安老奶奶還活著,你高興不高興讓一個聖·雷翁太太那樣的老婆子站在你身邊?你肯攙著她上蒂勒黎花園散步麼?你竭力想踏進去的貴族家庭,你會替她介紹麼?哼!你要不巴望她葬在九泉之下,封在棺材裡才怪!得啦,還是同我一同吃中飯,談談別的吧。朋友,我是暴發戶,我知道。我不願意露出狐狸尾巴!……將來我的兒子比我運氣,一出山就是個王爺。小傢伙也會巴不得我早死,那是我意料之中的,否則也不成其為我的兒子了。」

  他拉了鈴,吩咐當差:

  「客人在這裡吃飯,菜弄得精緻些。」

  皮克西沃道:「可是上流社會又看不見你在母親房裡。花幾個鐘點向可憐的老人家裝出一點孝心,又不破費你什麼……」

  「嘿!」腓列普眨了眨眼睛說,「你是受他們請託而來的吧。拉攏啊,巴結啊,那一套我是老手了。我母親想在斷氣之前替約瑟敲我一筆!……哼,休想!」

  皮克西沃把經過情形回報約瑟,約瑟聽著一直涼到心裡。

  就在那天晚上,阿迦德聲音悲悲戚戚的問:「腓列普有沒有知道我病倒了?」

  約瑟直掉眼淚,話都說不出來,走出去了。陸羅神甫坐在床頭,握著她的手回答說:

  「唉!你向來只有一個兒子!……」

  阿迦德聽著心中有數,病勢急轉直下,到了最後階段。二十小時之後,她死了;死前說的胡話中間漏出一句:

  「腓列普究竟像誰啊?」

  約瑟單獨送了母親的喪。腓列普為了部隊裡的公事上奧萊昂去了;原來約瑟在母親斷氣的當口給腓列普去了一封信,叫他沒法留在巴黎:

  沒心沒肺的禽獸,母親被你那封信氣死了;你戴你的孝吧,不過你還是裝病為妙:我不願害死我母親的兇手和我一塊兒送她的靈柩。

  約瑟·勃里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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