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結局

2024-10-08 06:59:23 作者: (法)巴爾扎克

  約瑟悲痛之極;也許只有呆板的工作能使他分心,可是他提不起精神來畫畫。朋友們互相約著經常來陪他,不讓他孤獨。皮克西沃的喜歡約瑟,在一個愛嘲弄的人可以說是到了最大限度,出殯之後半個月也常到畫室來。有一天女傭人忽然進來遞給約瑟一封信,說送信的老婆子在門房裡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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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

  我不敢稱你為弟,但是既然我姓了這個姓,就不能不寫信給你……

  約瑟翻過信紙,查看信末的簽名,一見佛洛爾·特·勃朗堡伯爵夫人幾個字,打了一個寒噤,料定哥哥又干下什麼卑鄙齷齪的勾當了。

  他道:「這強盜始終為非作歹!而人家還當他誠實君子!脖子裡掛著一連串勳章!明明應該送上吊架,偏偏出入宮廷,耀武揚威!明明是個下流東西,偏偏稱為伯爵大人!」

  皮克西沃道:「這種人可多著呢!」

  約瑟接著道:「再說,攪水女人也活該吃苦,不要臉的臭婆娘當初竟會叫人把我砍頭,像殺雞一樣容易,她就不肯開一聲口,說我是冤枉的!……」

  約瑟把信一扔,皮克西沃急忙撿起來高聲念道:

  身為勃里杜·特·勃朗堡伯爵夫人,不管過去犯了什麼過失,死到醫院去總不大得體吧[148]?倘若我命該如此,倘若伯爵和你的意思要我如此,那我也沒有話說。但你是皮安訓醫生的朋友,求他說個情送我進醫院。先生,替我送這封信的人,到格里希街的勃朗堡府上一連去過十一天,沒有能得到我丈夫的幫助。我目前的情形不允許我委託一個訴訟代理人用法律手續取得我應有的權利,使我能太太平平的死。我是無論如何救不活的了,我知道。你要不願照管你不幸的嫂子,至少請你給我必要的錢,讓我從容就死;因為我看出你哥哥要我死,他一向就要我死。他早說過有三個可靠的辦法置一個女人於死地,我卻是笨得很,料不到他會用這一著。

  倘若承蒙你好意肯幫助我,肯親自來看看我落難的情形,我的地址是烏沙伊街,在香德蘭德街口的六層樓上。明天我要不付清拖欠的房租,就得趕出大門!叫我上哪兒去呢,先生?我是不是能稱為

  你的嫂子 佛洛爾·特·勃朗堡伯爵夫人?

  約瑟道:「嘿!卑鄙齷齪到這個地步!內里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皮克西沃道:「叫送信的女人上來,從她嘴裡可以聽到故事的開場白。」

  過了一會,出現一個女人,皮克西沃稱之為「一堆會走路的垃圾」!的確,你只看見一件套著一件的破爛衣衫,因為時令關係四邊都沾滿泥漿,底下是一雙粗腿,一雙臃腫的腳,套著千補百衲的襪子,穿著裂縫裡滲出水來的鞋子。一大堆破布上面聳起著一張臉,活像夏萊筆下的掃街女人,包著一條經緯磨光的頭巾。

  那女的拿著一把一七九三年的雨傘,當拐杖一般撐著身體。皮克西沃拿起筆來畫速寫,約瑟問她:「你姓什麼?」

  「我姓葛呂日。」她看見皮克西沃對她冷笑,不免有點生氣,朝著他說,「我的好少爺,我從前也有過錢呢。要不是我可憐的女兒迷上一個男的,我今天也不會落到這一步。她是投河死的,可憐的伊達!我昏著頭,拼命追四連號的彩票;為了這緣故,親愛的先生,活到七十七歲還在看護病人,一天拿十個銅子,吃病人的……」

  「病人可不管你穿衣是不是?」皮克西沃道,「當年我老祖母儘管追三連號,身上倒還穿得整齊。」

  「不過我十個銅子裡頭還要付房租……」

  「你看護的那個太太得了什麼呀?」

  「先生,她什麼都沒得……我是說……錢,你知道。要說她的病麼,叫醫生看了都要嚇一跳……她欠著我兩個月工錢,所以我還在服侍她。丈夫是個伯爵,她還是伯爵夫人呢;她死後,她丈夫一定會付我的帳。為此我有一個錢給她墊一個錢……現在我也完了,所有的東西都進了當鋪!……她欠我四十七法郎六十生丁,還有三十法郎工錢;她想用煤氣自殺,我告訴她使不得……我不在家的時候托看門女人防著她,說不定她會跳樓。」

  「她到底是什麼病呢?」

  「哎!先生,女修士會的醫生來看過了,說到她的病麼……」葛呂日太太好像不好意思說出口,「醫生認為應當送醫院……病是不會好的了。」

  皮克西沃道:「咱們瞧瞧去。」

  約瑟道:「好吧,這裡還有十法郎。」

  畫家伸手到骷髏里把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趕到瑪薩里納街跳上一輛馬車去找皮安訓,幸而他在家;皮克西沃奔往皮西街找他們的朋友特洛希。一個鐘點之後,四個人在烏沙伊街上會齊了。

  皮克西沃一邊上樓一邊對三個朋友說:「腓列普·勃里杜真是曼菲斯托番轉世,不過多了一匹馬[149]。他擺脫老婆的手段惡毒透了。咱們的朋友羅斯多每月從腓列普手裡拿到一千法郎,當然很高興拉著勃里杜太太和佛洛麗納,瑪麗埃德,多麗阿,華爾諾勃爾一幫人鬼混。等到腓列普看出攪水女人好吃好穿,過慣了奢華生活,馬上斷絕她的財源,讓她自己去張羅……怎麼張羅,你們都想像得出。一年半之後,腓列普使他女人一季不如一季的墮落下去;臨了又給她一個年輕漂亮的下級軍官,引誘她喝上了酒。腓列普一步一步向上爬,他女人一步一步往下跌,如今伯爵夫人竟陷入了泥淖。這女的生在鄉下,身體經得起磨折,我弄不清腓列普怎麼能把她拖倒的。我很想研究這齣戲,因為我要替一個朋友報仇。唉!告訴你們,」皮克西沃的口氣叫三個朋友猜不透是開玩笑還是說的正經,「要斷送一個人,只消叫他染上一樣嗜好。雨果說過:她太喜歡跳舞了,就為著跳舞送命!……我祖母喜歡賭彩票,腓列普就用彩票害死她!羅日老頭喜歡淫樂,性命就送在洛洛德手裡!可憐的勃里杜太太喜歡腓列普,就為著腓列普氣死!……唉!嗜好!嗜好!什麼叫作嗜好,你們知道沒有?嗜好就是催命鬼!」

  特洛希笑著對皮克西沃道:「那麼你將來準是說笑話說死了!」

  從第五層起,四個年輕人走的不是樓梯,而是一種筆直的扶梯,像巴黎有些屋子通往閣樓用的。約瑟見過才貌出眾的佛洛爾,這時存心看到一個可怕的對比,但還想不到擺在他藝術家面前的景象會醜惡到這個田地。

  房間只是閣樓上的一個斜角,沒有糊壁紙,帆布床上的褥子大概塞的是獸毛。躺在床上的女人皮色發綠,像淹死了兩天從水裡撈起來的,骨瘦如柴,好比臨死前兩小時的癆病鬼,臭氣觸鼻,頭上包一塊方格子的印花布,頭髮都禿了。凹下去的眼睛四周發紅,眼皮像雞蛋里的薄膜。當年多麼迷人的肉體變了一副怕人的骨骼。佛洛爾看見客人,馬上把胸口的一塊破紗裹緊,大約原來是條小窗簾,邊上還留著鐵梗的鏽斑。房裡只有兩把椅子,一口蹩腳五斗櫃;柜上一個番薯當燭台,插著一支油蠟,地下亂糟糟的放著幾個盤子,沒有生火的壁爐旁邊有一隻搪泥的爐子。皮克西沃看見一本從雜貨店買來的練習簿,寫信給約瑟用的信紙就是從簿子上撕下來的,信大概也是佛洛爾和看護的老婆子商量著寫的。那種慘象只有「令人作惡」四個字可以形容,這個形容詞本來也沒法用別的字加強。病人見了約瑟,腮幫上淌下兩滴眼淚。

  皮克西沃道:「她還能哭呢!怪了怪了:骨牌上竟會掉出眼淚來!我這才明白摩西的奇蹟[150]。」

  約瑟道:「她完全乾癟了!……」

  佛洛爾道:「我是給懺悔的火燒乾的。可是我連一個教士都見不到,我一樣都沒有,便是讓我看到神像的十字架也沒有!……」她伸出兩條像木頭雕的胳膊,嚷道:「先生,我固然罪孽深重,可是上帝懲罰罪人也從來沒有這樣嚴厲的!……瑪克斯替我出過惡毒的主意,腓列普把他殺了,如今把我也殺了。上帝借他的手來報復,就像用天災來懲罰人一樣!……你們好好的做人吧,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們都會遇到一個腓列普的。」

  皮安訓道:「你們走開,讓我看看病是不是還醫得好。」

  特洛希道:「你把她治好了,腓列普可要氣瘋了。我要把他老婆的情形報告法院;他既沒有告過妻子犯奸,妻子應當享有全部權利;腓列普免不了有場官司,鬧得他聲名狼藉。咱們先把伯爵夫人送往聖·但尼城關丟蒲阿醫生的療養院,讓她舒舒服服的治病。接著我進張狀子要伯爵回家履行同居義務。」

  皮克西沃叫道:「了不起,特洛希!做一樁好事叫人吃吃苦,倒也痛快!」

  過了十分鐘,皮安訓下樓告訴兩個朋友:「我找台北蘭去要他開刀,還能救活這個女的。台北蘭一定會給她治療。縱酒的結果,她得了一種奇妙的病,大家本以為那種病已經絕跡了。」

  「荒唐醫生,算了吧!難道她只有一種病麼?」皮克西沃問。

  皮安訓已經奔入院子,急於向台北蘭去報告重要消息。過了兩小時,約瑟的倒霉嫂子給送往丟蒲阿醫生創辦的醫院;那醫院辦得很好,後來由巴黎市收買了。

  三星期以後,《醫院匯報》上發表一篇報告,敘述現代外科學上的一次極大膽的試驗,病人的姓名簡稱為F.B。她的死亡與其說由於開刀的反應,毋寧說由於生活太苦,身體支持不住。

  上校勃朗堡伯爵馬上戴著孝去見蘇朗日伯爵,告訴他遭了重大的變故,傷心極了。上流社會裡竊竊私語,盛傳特·蘇朗日伯爵的女兒要嫁給一個人才出眾的暴發戶,不久就會升做少將,在禁衛軍中帶領一個團。特·瑪賽把消息告訴拉斯蒂涅,拉斯蒂涅在仙岩飯店吃宵夜的時候談到了,皮克西沃正好在座。

  俏皮的藝術家暗暗發誓:「這頭親事絕不讓它成功!」

  在腓列普翻轉麵皮不理的朋友中間,像奚羅多那樣的人固然沒法報復;但皮克西沃靠著才氣到處有人招待,吃了虧絕不輕易原諒。腓列普得意忘形,竟得罪了皮克西沃。有一回在仙岩飯店吃宵夜,皮克西沃要腓列普請他上勃朗堡府第去,腓列普當著許多要人的面回答說:

  「等你當了部長再來吧?」

  皮克西沃搭訕著說:「是不是要我改信了新教[151]才能上你家去呢?」

  他嘴裡這麼說,心上想:「哼!就算你是歌利亞,我也有扳機,也有石子[152]。」

  聽到拉斯蒂涅說的新聞以後,促狹鬼第二天在一個做演員的朋友家穿扮齊整,化裝得像一個還俗的教士,戴著綠眼鏡,雇了一輛馬車直奔蘇朗日府上。皮克西沃既然被腓列普當作搗亂朋友,也就有心跟腓列普搗亂一下。他一再要求,說有要事面談,居然見到了特·蘇朗日先生。皮克西沃道貌岸然,好像肚子裡裝滿了機密大事。他用假嗓子說出勃朗堡伯爵夫人的病情,說出從皮安訓那兒聽來的可怕的內幕,說出阿迦德是怎麼死的,羅日老頭是怎麼死的,勃朗堡伯爵還為之得意呢;他又把台戈安女人的死,盜用報館公款以及腓列普墮落時期的種種行為,一古腦兒全說了。

  「伯爵,你許配小姐之前最好向各方面打聽一下,不妨問問他早年的朋友,例如皮克西沃,奚羅多上尉等等。」

  過了三個月,上校特·勃朗堡伯爵在家請杜·蒂埃,紐沁根,拉斯蒂涅,瑪克辛·特·脫拉伊,特·瑪賽吃宵夜。客人帶著安慰的口氣談到他和蘇朗日家鬧翻的事,主人聽了表示滿不在乎。

  瑪克辛說:「你要攀親還可以攀更高的門第。」

  「討一個葛朗里歐家的小姐,要多少家私?」腓列普問特·瑪賽。

  特·瑪賽很不客氣的回答:「你去提親的話……便是六個女兒中最丑的一個,至少也得一千萬。」

  拉斯蒂涅道:「噢!憑著每年二十萬法郎進款,你可以娶特·朗日小姐,她是侯爵的女兒,相貌奇醜,年紀三十歲,陪嫁一個錢都沒有:對你倒正合式。」

  腓列普答道:「再過兩年我可以有一千萬。」

  杜·蒂埃微微一笑,說道:「今天是一八二九年正月十六;我幹了十年,還沒弄到這個數目!……」

  腓列普說:「咱們多交換交換意見,你就能看出我在金融方面的眼力。」

  「你統共有多少財產?」紐沁根問。

  「我的田地和住宅包括在我世襲的莊園之內,我不能動,也不願意動;但是拋出了公債,總該有三百萬……」

  紐沁根和杜·蒂埃很狡猾的互相望了望,杜·蒂埃就說:

  「親愛的伯爵,要是你願意,咱們來合作吧。」

  特·瑪賽發覺杜·蒂埃又向紐沁根瞟了一眼,意思是說:「這幾百萬是咱們的了!」的確,那兩個銀行家對政局內幕非常熟悉,能在緊要關頭和腓列普在交易所中對賭,但等局勢從各方面看來都有利於腓列普而實際是有利於他們的時候,十拿九穩的贏他。這樣的機會終於來了。到一八三〇年七月為止,杜·蒂埃和紐沁根幫腓列普賺了一百五十萬,勃朗堡伯爵不再提防他們,覺得他們誠實可靠,主意很高明。腓列普是靠王政復辟起家的,尤其瞧不起布爾喬亞,所以看錯大局,以為王上的敕令[153]必然見效,對公債行市看漲;紐沁根和杜·蒂埃卻相信革命一觸即發,對行市看跌。兩個狡猾的夥計假裝同意腓列普的看法,讓他抱著希望以為幾百萬財產可以賺上一倍;暗裡卻安排定當,準備把腓列普的幾百萬賺到自己手裡。

  查理十世對抗七月革命的成敗,攸關腓列普的四百萬法郎;因此他奮勇作戰。他的忠誠被上面知道了,王上在聖·格羅宮中召開會議,叫腓列普隨同莫弗利原士公爵出席。這點兒寵遇可救了腓列普;因為七月二十八日他本想向大街上衝鋒,來一次掃蕩戰;他的朋友奚羅多正帶著革命軍的一個支隊,很可能送幾顆子彈來,結果腓列普的性命。

  一個月以後,勃里杜上校的偌大財產只剩下住宅,田地,古畫和家具了。他說他還犯了一樁大錯,相信波旁家的長房能夠奪回王位,到一八三四年為止還不肯變節。直到看見奚羅多升為上校,腓列普才心中嫉妒,要求回部隊。不幸他在一八三五年上被派到阿爾及利亞去帶一個團,在極危險的崗位上守了三年,希望升做將官;無奈奚羅多將軍暗中作梗,始終不讓他晉級。腓列普變得性情暴戾,對部下過分嚴厲,雖像繆拉[154]一般勇敢,大家還是恨他入骨。在形勢險惡的一八三九年[155]年初,腓列普遇到優勢的敵人,不得不退卻,中途又對阿拉伯人展開反擊:他只帶一連兵衝鋒,不料對方是主力部隊。戰鬥非常劇烈,殘酷,都是一個對一個的肉搏,法國的騎兵只有一小部分倖免。離得遠一些的部下望見團長陷入重圍,覺得犯不上白白犧牲性命去救他。他們聽見他喊著:來救你們團長!帝國時代的上校!接下來是一陣悽厲的呼號;但部下自顧自逃回去跟大隊會合。腓列普死得極慘:在馬上中了亂刀翻在地下,差不多已經剁成肉醬,還被割下腦袋。

  那個時期,約瑟靠賽里齊伯爵幫忙,娶了一個做過包稅商的百萬富翁的女兒,承繼了勃朗堡的府第和田產。腓列普生前雖不願意讓兄弟得他的遺產,可是沒有能把產業變賣。約瑟最得意的是到手那批出色的古畫。他的丈人活像奧勛先生,不過帶點土氣,每天在替他攢錢。約瑟每年已經有六萬法郎收入。他畫出一些很精彩的作品,幫藝術家很多忙,但是還沒有進學士院。按照政府關於貴族世襲產業的條例,特·勃朗堡伯爵的封號竟落在約瑟頭上。對於這一點,他在畫室里和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常常忍俊不禁,覺得滑稽透了。

  「伯爵心地善,衣衫穿得美!」雷翁·特·洛拉對約瑟說。洛拉雖則成了有名的風景畫家,還是那個老脾氣,喜歡把成語改頭換面。他看見約瑟交了好運表示謙虛,又打趣他說:

  「嘿!嘴巴是越吃越渴的[156]!」

  一八四二年十一月 巴黎

  一九五九年四月至十二月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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