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兩隻鴿子的寓言成了事實
2024-10-08 06:50:07
作者: (法)巴爾扎克
許拉·封丹《寓言》第九卷第二篇,題名《兩隻鴿子》,描寫一對友情深厚的鴿子,一隻喜歡家居,一隻喜歡旅行。旅行鴿不顧居家鴿苦勸,仍欲出外遊歷。途中先遇到大風雨,狼狽不堪;繼而墮入鳥網,險被擒獲;又遭鷹隼追迫,幾乎喪命;終被兒童彈丸擊中,折足喪翼,幸得回巢,與舊侶團聚,共慶更生。
邦斯木偶似的回家,西卜太太剛巧端整好許模克的晚飯。飯菜是整個院子都聞到味兒的一盤所謂紅燜牛肉。向一家熟貨店買來的零頭零尾的白煮牛肉,跟切成小薄片的洋蔥放在牛油里盡煎,煎到肉和洋蔥把油都吸乾了,使看門女人的大菜看上去像炸魚。西卜太太預備給丈夫和許模克平分的這個菜,加上一瓶啤酒,一塊乳酪,就能教德國老音樂家心滿意足。你們可以相信,便是全盛時期的所羅門王也沒有比許模克吃得更好。今天是把白煮牛肉加上洋蔥煨一煨,明天是把殘餘的子雞紅燒一下,後天是什麼冷牛肉和魚,澆上西卜女人自己發明的一種沙司,連做母親的也會糊裡糊塗給孩子吃的沙司[39];過一天又是什麼野味,都得看大街上的菜館賣給小熟貨店的是哪一類東西,有多少數量。這便是許模克的日常菜單;他對於好西卜太太端上來的東西從來沒有一句話,總是滿意的。而好西卜太太把這個菜單逐漸克減,結果只要一法郎就能對付。
「可憐的好人有什麼事,我馬上就能知道,」西卜太太對丈夫說,「瞧,許模克先生的夜飯預備好啦。」
西卜太太在陶器菜盤上蓋了一隻粗瓷碟子,雖然上了年紀,還能在許模克給邦斯開門的時候趕到。
「你怎麼啦,好朋友?」德國人看見邦斯面無人色,不由得嚇了一跳。
「等會告訴你;現在我來跟你一塊兒吃夜飯……」
「怎麼!和我一塊兒吃?」許模克高興得叫起來,但又想起了朋友講究吃喝的脾氣,「那怎麼行呢?」
這時,德國老頭髮覺西卜太太以管家的資格有名有分的在那兒聽著。憑著一個真正的朋友所能有的靈感,他直奔女門房,把她拉到樓梯間:
「西卜太太,邦斯這好人是喜歡吃的;你上藍鍾飯店去叫點兒講究的菜:什麼鯷魚呀,麵條呀!總之要像羅古羅斯吃的一樣[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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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羅古羅斯?」西卜太太問。
「得啦,你去要一個清燒小牛肉,一條新鮮的魚,一瓶波爾多,不管什麼,只要挑最好的菜就行了:譬如糯米肉餅,熏臘肉等等!你先把帳給付了,一句話都別說,明兒我還你錢就是了。」
許模克搓著手,喜孜孜的回進屋子;可是聽到朋友一剎那間遇到的傷心事,他臉上慢慢的又恢復了發呆的表情。他儘量安慰邦斯,搬出他那一套對社會的看法:巴黎的生活有如一場無休無歇的暴風雨,男男女女仿佛都給瘋狂的華爾茲舞卷了去;我們不應該有求於人,他們都只看表面,「不看內心的」,他說。他又提到講了上百次的老故事,說有三個女學生,是他生平最喜歡而為之不惜任何犧牲的;她們也對他挺好,還每年各出三百法郎,湊成九百法郎的津貼送他;可是她們哪,這些年來一次也沒來看過他,都身不由主的給巴黎生活的狂潮沖走了,甚至最近三年他上門去也沒能見到她們。(事實上許模克拜訪那般闊太太,都是上午十點鐘去的!)至於津貼,那是由公證人分季支給他的。
「可是她們心真好。對於我,她們簡直就是保護音樂的女神。包當杜哀太太,王特奈斯太太,杜·蒂哀太太,個個都是怪可愛的。我看見她們的時候總是在天野大道,她們可看不見我……她們對我多好,我盡可上她們家吃飯,她們一定很歡迎;我也可以上她們的別墅去住,可是我寧願和我的邦斯在一起,因為我隨時可以看到他,天天看到他。」
邦斯抓起許模克的手緊緊握著,等於把心裡的話都表白了。兩人相對無語,過了好幾分鐘,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情人似的。
「還是每天在家吃飯吧,」許模克這麼說著,暗中反而在感謝庭長太太的狠心,「哎!咱們一塊兒去玩古董,那麼魔鬼也不會上咱們家來搗亂了。」
要懂得「咱們一塊兒玩古董」這句悲壯的話,先得知道許模克對古董一竅不通。他為了愛友心切,才不至於在讓給邦斯做美術館用的客廳和書房裡打爛東西。許模克全神貫注在音樂裡頭,一心一意在那兒替自己作曲,他瞧著朋友的小玩意兒,好似一條魚被請到盧森堡公園去看蒔花展覽。他對那些神妙的作品很尊敬,因為邦斯捧著他的寶物撣灰的時候很尊敬。朋友在那裡低回讚嘆,他就在旁湊上一句:「是呀,多好看!」好似母親看到一個還不會說話的孩子對她做手勢,就拿些沒有意義的話做回答。自從兩位朋友同住之後,許模克眼看邦斯把時鐘換了七次,總是越換越好。換到最後,是蒲勒雕的最精美的一座,紫檀木上鑲著黃銅,有好幾個雕刻做裝飾,屬於蒲勒第一期的作風[41]。蒲勒的作風有兩期,正如拉斐爾的有三期。第一期,他把黃銅與紫檀融和得恰到好處;第二期,他違反自己的主張,改鑲螺鈿;為了要打倒發明貝殼嵌花的同業,他在這方面有驚人的表現。邦斯儘管引經據典的解釋給許模克聽,他始終看不出精美的蒲勒座鐘和其他的多少鐘有什麼分別。但既然那些古董與邦斯的快樂攸關,他就格外的愛護,連邦斯自己也不及他那樣無微不至。所以聽到許模克「咱們一塊兒玩古董」的話,難怪邦斯的氣都平下去了,因為德國人那句話的意思是:「倘使你在家吃飯,我可以拿出錢來陪你玩古董。」
「請兩位先生用飯吧。」西卜太太裝著儼然的神氣進來說。
我們不難想像:邦斯瞧著嘗著這一頓靠許模克的友情張羅得來的晚飯,是怎樣的驚喜交集。這一類的感覺一生中是難得有的,彼此老說著「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那樣的深情就沒有這感覺,因為時時刻刻的關切使受到的人變得麻木了;只要莫逆之交的真情洋溢,與世態炎涼的殘酷有了比較,一個人才會恍然大悟。兩顆偉大的心靈,一朝由感情或友情結合之後,全靠外界的刺激把他們的交誼不斷的加強。因此邦斯抹掉了兩滴眼淚,而許模克也不能不抹著他濕透的眼睛。他們一句話不說,可是更相愛了,他們只點首示意,而安神止痛的表情,使邦斯忘了庭長太太丟在他心中的小石子。許模克拼命搓著手,幾乎把表皮都擦破,因為他心血來潮,忽然有了個主意。德國人平時對諸侯們服從慣了,頭腦久已遲鈍,這一回許模克念頭轉得這麼快,可以說是了不得的奇事。
「我的好邦斯?」許模克開始說。
「我猜著了,你要我每天跟你一塊兒吃晚飯……」
「我恨不得有錢,讓你天天過這樣的生活……」好心的德國人不勝悵惘的回答。
西卜太太,因為不時從邦斯手中得到些戲票,素來把他和包飯客人許模克同等看待的,這時提出了下面那樣的計劃:
「嗨,嗨,不供給酒,只要三法郎,我就能每天做一頓夜飯,包你們把盤子舔得精光,像洗過了似的。」
「對,」許模克接口道,「西卜太太給我做的菜,我吃得比那些吃王家燜肉的人還要好……」
循禮守法的德國人,為了急於要把邦斯留在家裡,居然學著小報上的輕薄,對王上吃的定價菜也毀謗起來了。
「真的嗎?」邦斯說,「那麼我明天試一試!」
一聽見朋友許了這個願,許模克便從桌子這一頭撲到那一頭,把台布,盤子,水瓶一齊拖著走,他拼命摟著邦斯的勁兒,好像一條火舌竄向另一條火舌。
「哎啊,我多快活!」他叫著。
西卜太太也受了感動,很得意的說:「好哇,先生天天在這兒吃飯了!」
她的美夢實現了,可是她並沒知道促成美夢的內幕。她奔下樓去,走進門房,好似玉才華在《威廉·泰爾》中出場時的神氣[42];她把盤子碟子往旁邊一扔,叫道:
「西卜,趕快上土耳其咖啡館要兩小杯咖啡,關照爐子上說是我要的!」
然後她坐下來,雙手按著肥大的膝蓋,從窗里望著對面的牆,自言自語的說:
「今晚上我得找風丹太太去起個課!……」
風丹太太是替瑪萊區所有的廚娘,女僕,男當差,看門的……起課卜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