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一對榛子鉗
2024-10-08 06:49:41
作者: (法)巴爾扎克
榛子鉗形容往上抄起的下巴,或是有這種下巴的臉。
一八三五年,邦斯的不獲美人青睞,意外的得到補償,他像俗語所說的有了一根老年的拐杖。這個一生下來就老的人,居然從友誼中獲得人生的依傍;社會既不容許他結婚,他便跟一個男人結合——也是個老頭兒,也是個音樂家。倘使拉·封丹不曾寫下那篇奇妙的寓言,我這本小傳大可題作兩位朋友[19]。但褻瀆名著的行為,不是一切真正的作家都應當避免的嗎?咱們的寓言家既然把心中的秘密和夢境寫成了一篇傑作,那題目就應該永遠歸他。因為這首詩簡直是一所神聖的產業,一所廟堂,前面像榜額似的標著兩位朋友幾個大字,將來每一代的人,全世界的人,都得恭恭敬敬進去瞻禮一番,只要有印刷術存在。
邦斯的朋友是鋼琴教授。兩人的生活,人品,都非常調和,使邦斯大有相見恨晚之慨,因為他們直到一八三四年,方才在某個私塾的給獎典禮上認識。在違背了上帝的意旨,發源於伊甸園的茫茫人海中[20],兩顆這樣心心相印的靈魂恐怕是從來未有的。沒有多少時候,兩位音樂家變得你少不了我,我少不了你。彼此的信任,使他們在八天之內就跟親兄弟一般。許模克簡直不相信世界上會有一個邦斯,邦斯也不信世界上會有一個許模克。這幾句已經把兩個好人形容得夠了。可是大眾的頭腦不一定喜歡簡單的綜合手法。為一般不肯輕易相信的人,必須再輕描淡寫的說明一番。
這鋼琴家,像所有的鋼琴家一樣是個德國人,像偉大的李斯特,偉大的孟德爾頌般的德國人,像史丹貝脫般的德國人,像莫扎特與杜撒克般的德國人,像多爾赫般的德國人,像太爾堡,特萊旭克,希勒,曼爾,克蘭茂,齊茂曼,卡克勃蘭納,埃士,胡茲,卡爾,伏爾夫,比克齊斯,克拉拉·維克般的德國人[21],尤其是像所有的德國人。雖是大作曲家,許模克只能做一個演奏家,因為他天生的缺少膽氣,而天才要在音樂上有所表現,就靠有膽氣。好多德國人的天真並不能維持到老;倘使在相當的年齡上還有天真,那是像我們從河中引水灌田一般,特意從青春的泉源上汲取得來,使他們能夠在科學,藝術或金錢方面有所成就的;因為天真可以祛除人家的疑心。為了這個目的,法國有些刁滑的傢伙,用巴黎小商人的鄙俗來代替德國人的天真。可是許模克無意之中把童年的天真全部保存著,正如邦斯保存著帝政時代的遺蹟。這高尚而地道的德國人,是演員而兼觀眾;他玩音樂玩給自己聽。他住在巴黎好比一隻夜鶯住在森林裡,孤獨無偶的唱了二十年,直到遇見邦斯,才有了個跟自己的化身一樣的伴侶。(參看《夏娃的女兒》)[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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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斯和許模克兩人的性格與感情,都有德國人那種婆婆媽媽的孩子氣:例如愛花成癖,愛一切天然景致,在園子裡砌些玻璃瓶底,把眼前大塊文章的風景,縮成了小規模來欣賞[23];又如探求真理的脾氣,使一個日耳曼學者穿著長筒靴,走上幾百里地去尋訪一點事實,而那事實就在院子的素馨花下,蹲在井欄旁邊瞅著他笑;再如他們對微不足道的小事都需要找出一個形而上的意義,從而產生了李赫特那種不可解的作品,霍夫曼那種荒誕不經的故事,和德國印行的那些救世濟人的巨著,把芝麻綠豆的問題看作幽深玄妙,當作深淵一般的發掘,而掘到末了,一切都是德國人的捕風捉影。
兩人都是舊教徒,他們一同去望彌撒,奉行宗教儀式,可是跟兒童一樣,根本沒有什麼可以向懺悔師說的。他們深信音樂是天國的語言,思想與情感還不能代表音樂,正如語言的不能完全表達思想與情感。因此,他們之間拿音樂來代替談話,一問一答,可以無窮盡的談下去;而所謂談話,無非像情人似的,加強自己胸中的信念。許模克的心不在焉,和邦斯的處處留神,正好是異曲同工。邦斯是收藏家,許模克是幻想家:一個忙著搶救物質的美,一個專心研究精神的美。邦斯瞅著一隻小瓷杯想買,許模克卻在一旁擤著鼻子,想著洛西尼,裴里尼,貝多芬,莫扎特的某一個主題,推敲這樂句的動機是什麼一種情操,或者它的下文又該是什麼一種情操。許模克的理財原則是漠不關心,邦斯是為了嗜好而揮霍,結果是殊途同歸:每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兩人的荷包里都一文不剩。
要沒有這番友誼,邦斯也許早已悲傷得支持不住;但一朝有了一顆心可以傾訴自己的心,他日子又過得下去了。他第一次把痛苦倒在許模克心中的時候,淳樸的德國人便勸他,與其受那麼大的委屈去吃人家的,不如和他一樣在家裡吃點麵包跟乳酪。可憐邦斯不敢對許模克說出來:他的胃跟心是死冤家,凡是教心受不了的事,胃都滿不在乎,它不惜任何代價要有一頓好飯嘗嘗,仿佛一個多情男子需要有個情婦給他……調戲調戲。日子一久,許模克終於了解了邦斯,因為他是十足地道的德國人,看事情不像法國人那樣快;可是這樣他反倒更喜愛邦斯了。要交情堅固,最好兩個朋友中有一個自命為比另一個高明。許模克一發覺朋友的口腹之慾那麼強,不由得在旁搓搓手,這種表情便是天使也不能加以責備。第二天,好心的德國人親自去買了些精緻的飯菜,把他們的中飯點綴一下,並且從那天起,他想法每天給朋友換口味;因為從他們同居之後,午飯總是一同在家裡吃的。
巴黎人愛譏諷的脾氣是對什麼都不留情的,倘以為這一對朋友能夠倖免,那真是不認識巴黎了。許模克與邦斯,把各人精神的財富與物質的艱苦合在一塊兒之後,想出個經濟辦法,在瑪萊區幽靜的諾曼第街上一幢幽靜的屋子內,合租了一所公寓,雖然房間的分配很不平均,房租是各半負擔的。他們常常一同出去,肩並肩的老走著同樣幾條大街,逛馬路的閒人便替他們起了一個諢名,叫作一對榛子鉗。有了這個綽號,我不必再描寫許模克的面貌了,他之於邦斯,正如梵蒂岡的尼沃貝像之於梅迭西斯的維納斯像[24]。
一對榛子鉗家中的雜務,都以看門的西卜太太為中心。在這一幕使兩老的生涯急轉直下的悲劇中,西卜太太擔任極重要的角色,所以她的面貌且待她登場的時候再描寫。
關於兩人的心境,還有一點需要說明。但這正是最不容易教一八四七年上的百分之九十九的讀者了解的,不了解的原因或許在於鐵路的勃興使金融有了空前的發展。路局不是發行股票,借大家的錢嗎?好吧,禮尚往來,讓我們向它借用一個形象來做譬喻。列車在鐵路上駛過的時候,不是有無數絕細的灰土在軌道上飛揚嗎?那些在旅客眼中看不見的沙粒,要是飛進了旅客的腎臟,他們就要有劇烈的痛楚,害那個叫作石淋的可怕的病,而且是致命的。我們的社會正以火車一樣的速度在鋼軌上飛奔,它對於那些看不見的細沙是毫不介意的,可是灰土隨時隨地都在飛進那兩位朋友的身體,使他們仿佛心臟裡面生了結石[25]。他們對旁人的痛苦已經非常敏感,往往為了愛莫能助而在暗中難受,對自己身受的刺激當然更敏感到近於病態的地步。儘管到了老年,儘管連續不斷的看到巴黎的悲劇,兩顆年輕,天真,純潔的心,始終沒有變硬。他們倆越活下去,內心的痛苦越尖銳。凡是有操守的人,冷靜的思想家,生活謹嚴的真正的詩人,不幸都是如此。
兩老同居以後,因為職業相仿,起居行動像巴黎出租馬車的牲口一樣,自有一種同甘共苦的友愛的氣息。不分冬夏,兩人都七時起身,吃過早點,分頭到各個私塾去教課,必要時也互相替代。到了中午,逢到排戲的日子,邦斯便上戲院去,所有空閒的時間他都在街上溜達。然後,兩人到晚上又在戲院裡見面,那是邦斯把許模克薦進去的。下面我們就得把推薦的經過說一說。